第二章

第二章

羊大任確實懊惱了好些天。

上京以來他沒有住禮部給監生們安排的房子,而是借住在七王爺府。富麗堂皇的王爺府隨便撥出後房一個套間給他,就已經夠寬闊奢華了。更別說早都都有人服侍,餐餐豐盛,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舒適。

不過羊大任還是覺得局促。自然不是因為地方窄小的關係,那種寄人籬下——即使是如此華麗的「籬」——感受十分深刻。加上受託照顧他的七王爺人並不好相處,非常挑剔,管得又多——

「幹什麼愁眉苦臉的?」果然,早上去請安時,七王爺就皺緊虎眉,滿臉不同意地瞪著羊大任,「看你這個窩囊樣,要怎麼去當官?人說像不像,三分樣,你從頭到腳這個寒酸氣,當得了什麼官?」

「是。」羊大任也只是溫文回答。

「是什麼是?這般溫吞,跟你那小家子氣的姐姐一模一樣。」

七王爺對侄子雁永湛娶了平凡民女羊潔一事,至今仍無法釋懷,老是在羊大任面前數落個不休。

換了是旁人,早就翻臉發怒了,但羊大任脾性還真像他姐姐,十分溫和柔順,總是垂手在一旁肅立,乖乖聽訓,從不頂撞。

他越溫順,七王爺就看他越不順眼。看得心煩死了,手揮揮,「好了好了,你出去吧!快多讀點書,到刑部多請教請教,要是明年吏部關試又沒考過的話,連個芝麻綠豆官都當不上,那才真是一路丟臉丟到金陵去了!」

「知道了,我會認真研讀的。」

「真是,無名位的布衣家庭出身,要當官,可沒那麼容易——」

七王爺還在嘀咕,羊大任已經乖乖的依言退出了堂皇的花廳。

他雖是進士,卻也得通過吏部的考試,才能分發出去當官;今年的春關沒考過,得繼續加強實際判例跟制度方面的相關知識,明年才有希望。他也是為了這個才留在京里,方便到刑部、官學、國子監等地進修。

話雖如此,要在京城專心讀書可真難,到處都是好玩好看的新鮮事物,太容易讓人分心了。

羊大任常是一早就出門到刑部的書閣去研讀判例,讀到下午,總會出來,沿著熱鬧的大街逛逛。逛累了,就到相熟的茶館去喝杯茶、休息一下。

茶館也常有說書、賣唱的人,以前他也挺愛聽的,不過最近這陣子他倒是不大聽得進去,坐立不安,總是沒聽完就走了。

一來是以前不覺,現在老會想起另一個天籟的美音,尋常絲竹就入不了耳了。二來,則是容易聯想起自己的無知給人在背後取笑,總是讓他心底不舒坦,耳根子又會辣辣的癢起來——

「羊公子要走了嗎?不多坐一會兒?」茶館老闆拎著汗巾擦汗,見他喝了茶就要走,詫異地走過來詢問。

「是,明日再來。」

下了茶館前的台階,信步走過石板街道,清風過處,他的長衫下擺、腰帶都翩翩飛揚。人雖年輕,卻隱有大將之風,修長斯文,面容清俊,看慣了他經過的街坊鄰居、店面老闆們都出聲招呼,他也一一微笑應答,毫無傲慢架子。

「氣質真好……」

「是呀,又一點也不紈絝,真難得!」

「長得又斯文,真是美男子……」

他身後這些嘀咕談論,羊大任自然沒聽見。他有些出神地漫步著,也沒注意到自己走到了哪裡,直到有人叫他。

「嗯……羊、羊公子!」喚聲細細,不注意聽就會忽略,但還是鑽進了羊大任耳中,還讓他心頭猛然一跳——

這嗓子,他做夢也忘不掉的,可是他現在發起白日夢了?

如同被雷打中,他腳步停住了,動彈不得。

「羊公子請留步。」不是白日夢,那嗓音沒消失,還靠近、清楚了些。

回頭一看,真是她。藍小玉。

她一身俏生生的淺藍衣裙,急步走了過來。附近是布莊、綢緞行、綉坊等店的聚集地,她手上還提著個小小布包,大概是來置新裝的吧。

奇的是,她身旁沒有嬤嬤或丫頭作陪,而是自己孤身一人,正對著他急步走過來。小臉上表情極為慎重,絲毫沒有前兩次見面時那精靈調皮的笑意。

「藍姑娘……怎麼會在這裡?」

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轉,理直氣壯地作答:「我是來等你的呀。我問了不少人,才問到你常會經過的路,特別找一天來堵你的,真給我堵到了。」

這姑娘年稚,說起話不大修飾,想到什麼說什麼,但因為長得太漂亮、嗓音又太美,所以不大有人介意。羊大任也不例外,甚至有點受寵若驚,按著心口問:「藍姑娘是特意在這兒等我?」

藍小玉用力點了點頭,「是呀,我前次說話得罪了你,你生氣了吧?為了這回事,我給蘭姨、梅姐罵死了,事情過了幾天,她們就念了我幾天,我耳朵都快給念得掉下來啦!」

語帶委屈,小嘴兒還略略嘟起,十分惹人憐愛,誰能生她的氣哪?

「我不是氣你,是有些慚愧。小玉姑娘的歌聲如此優美,我有幸欣賞,卻無法細體其深意,這是一種褻瀆——」

藍小玉怔怔望著他誠懇的俊臉。

「你說話,老是這麼老氣橫秋又文縐縐的嗎?」她說,忍不住又抿了抿小嘴,又想取笑他似的。

不過她只是把手裡的布包直直遞出去,「喏,這個是給你的賠罪禮,我不懂事冒犯了羊探花,請探花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較。」

羊大任像中了邪似的接過。布包不太重,似乎是衣料之類的。「這是……什麼東西?」

「你上次挺喜歡的那條桌巾呀。我專程送到這邊來給人洗過、重新染了顏色,現在更漂亮了。」她的明眸又在他臉上繞了繞,「等你不氣了之後,下回……再來黃鶯樓吧,我……我唱更好聽的曲兒給你聽,好嗎?」

那股陌生的、奇異的甜味在胸口蔓延,趕跑了這些天來的鬱悶之氣。羊大任像是給迷住了似的,順著她的語意,點了點頭。

藍小玉這才綻開了笑意,仰著的小臉被夕陽一映,更是美得令人無法逼視。

「說好的,可不許賴皮。」說完,她轉身就跑。稍遠處一名剛踏出布莊的丫頭正駐足等她,兩人吱吱喳喳的一面說著話,一面去遠了。

留下羊大任拎個深藍布包,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良久,都像是雕像一般動也不動。

他怕一動了,這白日夢就要醒了——

翌日,藍小玉上梅姐的廂房去練嗓時,臉上的笑意啊,雖然儘力要遮掩,卻是忍也忍不住。

她腳步輕盈地一路走進小廳。這兒是梅姐一個人住的,安安靜靜的廳堂並不用來招呼客人,擺放了許多樂器。臨窗立著一個書架,架上滿滿的全是各式抄譜、曲辭、樂集等等。藍小玉熱門熟路地,逕自挑了幾首今日要練的曲,在窗前翻閱著,一面還輕輕哼著小調兒。

「心情很好嗎,小玉?」隔著簾幕,她看不見梅姐,梅姐卻看她看得清清楚楚。小玉那張玉雕般的精緻臉蛋上,全是隱約的笑意,跟前一陣子老是悶悶的模樣,大異其趣啊!

藍小玉聽見了,轉身,一雙眼眸閃亮得如天上星星,她先咬了咬唇,才說:「當然開心了,來找梅姐,就是最開心的時刻呀。」

「小鬼靈精,少拍馬屁。」梅姐咳了兩聲,沙啞的嗓音裡帶點笑意。

梅姐是個神秘的人物。藍小玉從小就跟著她學唱、學琴,自有印象以來,梅姐的嗓音便是如此沙啞粗嗄,有些刮耳朵。丫頭們都傳說,梅姐以前也有著黃鶯般的美妙嗓音,只是遇上了薄倖情郎給傷透了心,哭壞了嗓子,才會成了現在這樣。

在黃鶯樓教唱了這些年來,梅姐從不發脾氣,就算姑娘們偷懶不練唱、不練琴,或是教到蠢笨如牛的庸才,她說話也總是和和氣氣的。

雖說梅姐對誰都一視同仁,但大家都知道,她最疼小玉了。也難怪,小玉可是梅姐的愛徒,兩人像有說不完的話,小玉有什麼心事,都會對梅姐說。

這會兒看藍小玉眼神閃亮,笑意盈盈的模樣,梅姐心裡也有數了。

小姑娘長大啦。也該是時候了,都要滿十六嘍。

「梅姐,我跟你說喔……」雖然自個兒起了頭,卻是未語先笑,藍小玉掩住了小嘴,嬌憨之態畢露。

「說什麼?要告訴梅姐你為何心情好嗎?」梅姐溫柔地問。簾幕後頭一雙飽含智慧的雙眸閃了閃。

梅姐總是隔在薄紗幕後,就算是最疼愛的藍小玉,也不能看到她的真面目,只以隱隱約約的一個輪廓示人。

「沒有啦,只不過,我靠自己解決了一件棘手的事兒喔。」她洋洋得意地說著,「這兩天被梅姐、被蘭姨一直嘮叨,說我不該欺負客人,還、還在背後隨便批評;說我得罪了人家,以後一定會有麻煩——」

「你這個孩子脾性,真該改改了,老是這麼胡鬧——」

「我知道錯了嘛。」藍小玉撒嬌,「我可是親自去跟羊公子道了歉、賠了罪呢。」

梅姐淡淡一笑,「哦?那位羊公子的反應如何?」

說到這個,藍小玉就有得講了。她嘰嘰呱呱的說了起來,「雖說他是個進士、讀書人,可我還真覺得自己遇上了個傻蛋哪。說起話來會打結也就算了,還老是看著我發獃,好不容易說了幾句話,又文皺皺的讓人聽不大懂。不過脾氣大概是好的,也沒為難我,他還說一定會再來黃鶯樓呢。梅姐,我可沒氣跑客人,也沒留爛攤子給你們收,你跟蘭姨可不能再數落我了。」

客人不但沒氣跑,這聽起來倒是給小玉迷住了。不過這小姑娘心眼兒少,對男女情愛一事還沒開竅,梅姐無聲地嘆了口氣,決意不點破、不多說。

「是嗎?那真好,看來你得多練兩首特別的曲兒,下回羊公子來時,好好唱給人家聽。」

「我也是這般想。他是個書獃子,武曲大概聽不來,我剛就翻了幾首比較著名的文曲來看。不過梅姐,這幾首文曲的指法簡單多了,他會不會覺得我琵琶彈得不夠好呀?」

梅姐默默望著窗前的妙齡姑娘。說她還沒開竅,卻又似懂非的明明是有了好感,這種時候,是最危險的。只要一步踏錯,信了不該信的男子,這一生大概也就毀了——

想到這兒,梅姐打個冷顫。愛錯了人而賠上一生的事兒,她還不夠了解嗎?無論如何,絕不能讓小玉走上這條路!

於是她的嗓音略略轉冷,有著師父的威嚴,淡然道:「不管文曲武曲,琵琶古箏,你都得認真學,不可偏頗。你要取悅的可不只一個羊公子,而是每一個走進黃鶯樓大門的客人。」

捧著曲譜,藍小玉詫異地回頭,睜大眼,「這些我知道呀,我這不就在努力了?」

望著那張稚嫩的絕美容顏,梅姐的心又擰了一下。

要怎樣才能保護她不受情愛之苦?出身歌樓這樣渾濁的場所,又該怎樣讓她遠離坎坷的宿命?貌美又有才的少女,是不是註定要比別人辛苦?

「梅姐,梅姐?」藍小玉見她一直不回應,有些急了,「我真的會改,你別生我的氣,我會認真練唱,也會對客人和顏悅色,不再胡鬧了——」

說到後來,大眼睛里全是惶恐,嗓音也發抖了。

梅姐雖是心疼,口氣還是淡淡的,「知道就好,這會兒闖的禍還小,給你一點警惕。要是你這莽撞個性不改掉,以後吃虧的,可還是你自己。」

「我知道了嘛。」結果她都拉下臉,大著膽子去道了歉之後,回來居然還是得聽訓?最近這一陣子,怎麼蘭姨、梅姐都跟以往不大一樣了?

就連她自己,也覺得有了些微的不同,慢慢的在轉變。

十六歲……真的這麼特別嗎?女子一到十六,似乎好多好多的轉變會一夕之間發生,從小姑娘成了大姑娘,從孩子成了大人她辨不清自己的感覺,是期待,是恐慌,還是有點心慌意亂——

抱起了琵琶,她輕輕開始彈奏、吟唱。梅姐在一旁聆聽指導之際,也把琴聲玉嗓中蘊藏的幽微心思給聽了進去。

小玉……又進步了。

這小姑娘自己不知道,但她的前途成就,將會是不可限量啊……

羊大任雖然每日都想再去黃鶯樓,卻遲遲無法成行。

畢竟歌樓、妓院這樣的地方,對他來說,還是很陌生,加上他也不是富貴人家出身,雖考了功名,卻還沒任官,身上沒有多餘銀子可以揮霍。所以雖然心嚮往之,卻始終不曾再造訪。

每日從刑部讀完書回來,總刻意走同樣的路,在布莊附近,也會不自覺的放慢腳步,暗暗期盼著能再遇上佳人;而每日總是失望地踏著夕陽離去。稍有空暇,便繞到河畔躑躅流連,駐足仰望對岸的堂皇門面,希望能有清風帶來一絲那天籟般的清甜歌聲。

「這不是羊探花嗎?」一個突兀的嗓音響起,把在河邊獨自流連的羊大任從嚮往出神中給打醒。「不是聽說你都在認真讀書?怎麼,也會來花街柳巷這等地方閑逛?」

羊大任臉上一熱,有些汗顏地回頭,才發現說話者是幾位之前常聚會喝酒的友伴。他們全著一身華麗講究打扮,個個都是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

這一陣子,佳公子們已經不大來找他,剛放榜之際飲宴慶賀時常見面,但久而久之就發現彼此興趣不大合拍,公子們也嫌羊大任書獃氣重,老是在讀書,聊起來沒味道,玩樂時就不會找他了。

「這麼巧,你們也來河邊散步?」羊大任客氣寒暄。

公子們聞言,噗哧全笑了。誰這種時候來河邊散步哪?又不是像他這樣的書獃子!當然是來尋歡作樂的!

「我們來聽曲兒。你不忙回去的話,一起來嘛。」想起上回書獃子就已經出過糗了,逗得大家挺樂,這回正好巧遇,說什麼也不放他走了。

「這個——」羊大任遲疑著。

「別這個那個了,跟大姑娘一樣!來來,一起來,別羅嗦了!」

羊大任不及推託,真的給簇擁著拉進了黃鶯樓的大門。

「李公子、陳公子、杜公子!歡迎歡迎,好久沒來了呢。這邊請——」才一進去,鶯聲燕語的招呼聲立刻傳來,無比的悅耳。

「咦,羊公子!」本來就很甜的招呼聲突然拔高,「這不是羊公子嗎?這才是真正的稀客!」

「快來看,是羊公子啦!」

公子們見姑娘們對羊大任如此另眼相看,自然有些吃味,故意酸酸地問:「羊公子這麼受歡迎呀?怎麼回事?你們喜歡書獃子?」

姑娘們掩著嘴笑,都不肯多說,但殷勤程度可就明顯不同了。進了迎賓的花廳之後,噓寒問暖、奉茶倒酒,招呼得可熱鬧。

「不成不成,瑤紅,你給羊公子倒的酒比我的多。」

「是呀,春紫姑娘,怎麼點心全給羊公子選,不給我選呢?」

眾家公子半真半假地抱怨著,逗得姑娘們都咯咯嬌笑,氣氛熱鬧極了。而羊大任雖然溫文微笑著回應,卻有點心神不屬。他忍不住一直往門口瞄,滿心期盼能看到那個窈窕身影——

姑娘們全都是極靈巧伶俐的,見羊大任這閃神的模樣,自然知道是為了什麼,當下就笑得更神秘了。

「今兒個有貴客來,人家是京城首富,專程來聽小玉唱歌的,羊公子可能要再等一會兒了。」春紫趁著幫他倒酒,順便細聲解釋。

「我不是——」越描越黑。

「原來是想看小玉姑娘!」友伴們全鬨笑起來。「上回丟臉還不夠,書獃子還想見小玉姑娘?不怕被她在背後取笑嗎?」

羊大任還不及反應,春紫、瑤紅等姑娘都同聲抗議:「小玉才不會!」

「那是你們黃鶯樓規矩好,不會明著取笑,暗地裡一定都會的嘛。」

「真的不會,羊公子,你別聽他們的!」

眾人一來一往的拌嘴,吵得正熱鬧時,蘭姨帶著藍小玉進來了。

抬眼,兩人的視線一撞上,都迅速別開了頭,心頭卜通卜通亂跳了起來。幸好屋子裡鬧烘烘的,沒人注意到——

不過當然,逃不過蘭姨的一又利目。

當下蘭姨沒有說什麼,只是盈盈笑著跟這些年輕公子一一招呼寒暄。到了羊大任這兒,蘭姨不著痕迹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模樣兒是俊俏,不過年紀尚輕,還看不出什麼端倪;衣服顏色式樣都很樸素,料子也普通,若不是一股書卷所加上進士身份,這羊公子大概就是個標準窮書生,連黃鶯樓的大門都進不來。

當下她也淡淡的,隨口問:「羊公子好久沒來了,想必是飲宴應酬太多,沒時間來聽歌了吧?」

「不,最近都在讀書——」果然一開口就是書獃子氣。

「還讀什麼書呀,不是都考上進士了嗎?」藍小玉忍不住插嘴。

她嗓音還是悅耳極了,令羊大任悠然神往。好一會兒才回神,溫和解釋:「進士還要考過春關,才能任官職。我今年沒考過,要準備明年再考。」

「哦!」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瞟了他一眼。

「人家可是特別來看你的,小玉姑娘!」

「是呀,我們抓到他在外頭河岸邊流連忘返,書都不讀了,只想來聽你唱歌呢!」

被這麼一鬧,兩人又都是不約而同地紅了臉。一雙水汪汪的美眸流轉,偷看了蘭姨一眼,像是怕被發現似的。

蘭姨怎可能看不出來?少女懷春,這本是天經地義,但羊大任這人——

「既然如此,那就讓小玉唱兩首曲兒,慰勞各位讀書辛苦吧。」蘭姨淡淡地說,「公子們別客氣,想聽什麼儘管說。」

「讓羊公子點嘛!」

「說得是,就讓他點曲好了!」

眾人熱心提議,其實心裡都暗暗等著看笑話。

羊大任這鄉下來的書獃子,哪懂風花雪月、絲竹樂曲?要是點出什麼俗鄉唱,那場面就尷尬了!他們也就又有笑話可看了。

只見羊大任不卑不亢,卻又極誠懇地望著藍小玉說:「這個我不懂,還請小玉姑娘賜教。」

堂堂一個進士,居然要歌伎「賜教」?眾人像在看戲一般,全都忍笑忍得快內傷;明日一定要大肆宣揚,羊大任真是奇葩!

藍小玉卻毫不在意,她點點頭,抱起了琵琶,輕撥了兩下弦。

「那小玉就獻醜了,給公子們唱一首「夕陽蕭鼓」。」她朗聲道:「這曲兒呢,是在說夕陽西下、雲破月來、漁舟唱晚的情景,一共有三個段落——」

眾人有些不解。唱曲就唱曲了,哪來這麼多解釋?

但羊大任知道,她就是說給他聽的。藍小玉把之前他說聽不懂的話給放在心上了,唱之前特意解釋,是要讓他能聽得懂。

當下,感激之意暖洋洋地充滿胸口,滿是讓他差點要喘不過氣來。

藍小玉的歌聲美妙依舊。高低轉折、抑揚頓挫之間,夕照、雲月似乎都在眼前出現;低回的漁唱像在水面飄蕩,令人悠然神往,久久都不能自己。

這歌聲實在太美了。羊大任聽完,久久無法言語,連大氣都不敢出,有種從內到外都給洗滌過一次的感覺。

「唱得……真好。」他實在詞拙,想了半天,只能迸出這句。

聽著如此簡單的讚美,藍小玉咬了咬紅潤的唇,還是忍不住笑開了。那笑聲比歌聲更美。

「光說有什麼用呢?」

「是嘛,聽得開心了,怎麼不打賞?」

友伴們已經紛紛在掏銀子了,還故意大聲提醒羊大任。

眼看他們都闊綽地打了賞,羊大任自然也不能例外。只是探手入懷一摸,他身上只有些碎銀子,拿出來實在不稱頭——

偏偏貴公子們存心看笑話,還故意拖長了聲音對他說:「人家小玉姑娘可是特地為你唱的,你出手可不能太小氣。」

一句話把羊大任的臉都說紅了。他一緊張,荷包掏出來之際,還把揣在懷裡的其他零碎物事也給帶出來。叮的一聲,有個東西掉到地上。

「這是——」

有個丫頭眼明手快,把跌落地面的一把鎖匙撿了起來。

這是七王爺府上的管家交給他的。他暫住的地方原來是地處偏遠的空屋,由另一個側門出入,可側門平時都上鎖,為了他進出方便,他又不好意思老是麻煩管家或小廝幫他開門,所以身上帶著鎖匙。

本來像他這樣的讀書人身上還帶把鎖匙就是件奇怪的事,通常只有下人帶著,更何況這把鑰匙……長得還挺特別的。

銅製的鎖匙上頭,不但雕了繁複的花紋,一端綁著的絲繩還是明黃色,這……

分明就是皇室中人用的東西哪。

蘭姨何等精明,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經看清楚了那把鎖匙,只見她臉色微變,「羊公子,這把鎖匙——」

「啊,是我的。」羊大任歉意地接過,重新收入懷中。「我在京中借住一位尊長的府上,不好意思麻煩管家老是幫我開門,所以隨身帶著住處鎖匙。」

「這位尊長……是……」

「人家來頭可大了,蘭姨!」

「羊探花跟王爺府有淵源呢。」

「沒有,沒有。」個性謙遜的羊大任連忙否認,「只是借住罷了。」

雖然如此,眾人還是七嘴八舌的,說得很熱鬧。丫頭們連連驚呼,對羊大任更加另眼看待了。而蘭姨也是——

不過,蘭姨的「另眼」似乎不大對勁。一向笑臉迎人的她,不但笑容稍稍僵硬,眼神也冷了。

本以為羊大任只是尋常的讀書人,沒想到——

藍小玉擔憂地望了蘭姨了眼。清澄的水眸中,透出不解。

蘭姨,為何……臉色變了,有種風雨欲來的陰霾?這很不對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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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出藍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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