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事的開始很簡單:一個英俊的男子與一個漂亮的女子偶然的相遇,激烈的相愛,短暫的相守,永遠的分別,然後女子發現自己懷了男人的孩子。
與那些塵世中許許多多的愛情故事不同的是,那男子是天下第一庄楓葉山莊的莊主----楚嘯天,而那個女子……卻是……皇帝的明妃……
離開皇宮回家省親時,她帶著歡喜和雀躍;回到皇宮時,她永遠的丟了一顆心,卻帶回來一個沒有皇室血統的孩子。
毫不知情的勝帝為孩子賜名李烽,為他的第二個皇子。這時,離李顯的出生還有十二年,離李顯的母妃害死明妃,登上后位還有十一年。
漫長的等待,然後那個長大的二皇子終於在生父楚嘯天的幫助下篡奪了年幼的弟弟的皇位,坐上了至高無上的龍椅。
往日殺母的痛恨逐漸被沖淡,留下的是對皇權在手的戀戀不捨。烽帝開始害怕自己出生的秘密被泄漏,他甚至想過殺害生父楚嘯天來永遠保持這個秘密,可是懾於楚嘯天的勢力,他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時刻注意著楓葉山莊的一舉一動。
許是發覺到了兒子的顧慮,楚嘯天謝絕了朝廷的一切封賞,在屬於他的山莊中靜靜的過著屬於自己的日子。他的青春,他的愛情,都已在歲月的洗滌下無情的逝去了。榮華富貴,功名偉業,經歷過了才知不過是過眼煙雲,轉眼即逝。他開始守著對往日最美好的記憶靜靜度日,還有另一個女人,他明媒正娶的夫人為他所生的兒子----楚逸嵐。
歲月繼續按照自己的步調慢慢流逝,鴨鴨學語的嬰兒轉眼長成了頑皮的少年,然後搖身一變為英俊瀟洒的青年。
同父異母的弟弟一天天長大,烽帝也開始擔心他是否也已知曉了自己的秘密,又是否會用它來要挾身為兄長的自己。他在朝堂上試探性的提出將長女榮華公主下嫁楚逸嵐,而後者居然沒有絲毫的推辭便歡天喜地的領旨謝恩了,這終於暫時打消了烽帝殺害他的念頭。
大逆亂倫!違背綱常!
那時的楚逸嵐早已知道了父親年少時的浪漫故事,也知道了一旦抗旨,等待自己的將會是立至的殺身之禍。為了活命,他娶回了那個本應叫自己「叔父」的女孩。
一個美麗的女子柔情似水的愛著你,楚逸嵐不覺得與她上床有何困難,即便那個人是他的侄女。但是無法承受打擊的楚嘯天卻病倒了,那是他種下的因,嘗下苦果的卻是無辜的後代子孫!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終於榮華公主還是知道了最不能承受的那個故事。回宮的她欲言又止,愁容滿面的樣子再次引發了烽帝的疑心。楚嘯天的病危更加促使他下定決心,永遠埋藏自己身世的秘密。
陰謀在彼此猜疑中迅速醞釀,陰雲密布在京城的上空。
察覺到形勢不對的楚逸嵐隱瞞了父親過世的消息,在烽帝動手之前結束了他的皇帝生涯。
那並不是誰的錯,只是結局無人能夠改變……
「後來,我在江蘇聽到了你複位的消息,還沒來得及趕回京城,就發生了那場宮變。聽說你下落不明,我在江湖上四處尋找你,其間巧遇了百無忌二人,再然後楚逸嵐找到了我們,告訴了我你的下落,要我們相助顯軍抗敵,刺殺烈帝,我就和百無忌他們轉而南下,直到今日方才再見。」
結束了這長長的故事,李忻恬終於抬起了頭,烏黑的雙眸已經蒙上了一層水霧,淚水明明已經盈滿,卻始終不曾奪眶而出。
「忻恬,你父親和兄弟……」
「我知道……」李忻恬澀然垂眼,「父親他病逝了,幾個兄長在流放途中遭遇歹徒,也遇害了。那不是師傅你的錯,是他們的命不好……師傅你在位時沒有殺他們,我已經很感激了……」
怎麼可能不是他的錯?李烽是被他毒殺,他的兒子是被他派去的人斬草除根的。李顯望著屋外發了一會愣,默然無語。深邃寧靜的視線在陽光中流轉著複雜的色彩。
「師傅,從今以後,我只跟著你一個人。」
在少年的眼睛中沒有深刻的仇恨,沒有晦澀的往事,只有李顯的身影,深深刻印在其中,堅定,熱忱,清澈。
楚逸嵐的故事帶給李顯的與其說是感動,不如說是震動。本以為楚逸嵐篡位奪權為的無非是富貴權柄,怎知道一夜的宮變之後,竟是一個橫亘兩代的故事。除了推翻烽帝,他是沒有第二種辦法可以保命的。李顯甚至開始同情楚逸嵐,那種兄弟相殘的無奈,他也同樣明白。但是楚逸嵐不是他,他沒有殺自己的異母兄弟,甚至想要保全家族的血脈。而對於自小生長深宮的李顯,在他的潛意識中,同樣血緣的兄弟就是最大的敵人,對於兄弟,他所能想到得只有戒備和疏遠,然後便是斬草除根。
整整一天中,李顯腦中反覆想著的,居然都是楚逸嵐的故事。
輕柔的月光浸染大地,世界彷彿沉浸在銀色的光海中。
又是一個滿月的夜晚。
大軍已經安睡,軍營中安靜無聲,只有長風柔和的輕嘯著破空而去。
婉轉的琴音從李顯的營帳中淙淙流出,宛若水月光中,煙霞影里,清冷縹緲。帳外守衛的兩個兵士不禁摒住了呼吸,凝神側耳傾聽,就連有人走近都不曾發覺。
兵士的聲音打斷了李顯的琴聲,接著便見楚逸嵐邁著矯健的步伐走了進來。
「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昔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凌亂,為誰偏照醽律?」他微笑著按住了琴弦,「曲子雖好,只是太過清冷了些。」
李顯呵呵一笑,凝了凝神,忽而縱情彈奏,激昂的琴聲如山間瀑布飛流直下,又似長風破浪奔涌不息,琴聲穿透了寂靜夜色,乘長風呼嘯而去,遠遠傳來迴音淼淼,如飛揚長笑,琴止而音不息。
「好曲,好意境!一泊沙來一泊去,一重浪滅一重生。真有白浪茫茫之深遠,平沙浩浩之廣闊。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過獎了。閣下深夜來訪,又何貴幹?」李顯收了琴,起身問道。
「才誇獎了你幾句,連說話也變得文鄒鄒起來了。」楚逸嵐冷不防從背後環住了李顯腰間,感覺懷中的身體微微一顫,便不再掙扎。
「沒事便不能來看你找你嗎?我若是不來,你豈不是要一個人彈那悲涼的曲子?意隨曲轉,彈那種曲子,連心情也會低落下來的。」
溫熱的氣息隨著楚逸嵐的言談噴吐在李顯頸間,引來陣陣呵癢。他忍不住一側頭,慍道:「別鬧了,放開我。」
「我好好和你說話,哪裡胡鬧了。要說鬧,至少也要是這種程度的。」
猛地用力一拽,李顯已被他翻身壓倒在了床榻上。
「寒露清瘦,可知相思入骨?」殷紅性感的薄唇在近距離的上方輕輕開闔著。李顯靜靜凝視著他,片刻,平靜的答道:「痴心易留,奈何真情難守。」
「對我,你就這麼沒有信心嗎?」
「紅塵滾滾,緣起緣滅,本就難尋天長地久。刻骨蝕心,我怕最後痛的人會是自己。」
「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信我,阿顯,把你交給我,從此以後,楚逸嵐不再喚你『阿離』,我只叫屬於你的名字,阿顯。」
沉默在彼此交匯的眼波中流轉,許久,李顯終於緩緩合上了雙眼。繼而,輕柔的吻落遍了他的唇,他的臉,他的發,千般溫柔,萬種憐惜。
所有的愛與狂熱,他只敢用身體去感受,卻始終沒有勇氣張開雙眼。
「睜開眼睛,我要你看著我。」和那溫柔的動作完全相反,楚逸嵐的聲音帶著不容拒絕的霸道和堅持,「這一刻的我,我要你永遠記住,深深的放在心裡。」
遲疑的,緊閉的眼張開了,星眸中落進了楚逸嵐的微笑。真誠的不再像他。
楚逸嵐低下頭,一個溫和的吻像獎勵般落在了李顯的眼角,淺淺的如風過的感覺。
一切都那麼美麗,美麗的像一場夢。午夜風過的聲音在屋外響起,李顯只覺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迷迷濛蒙,如霧罩,如雲籠,虛幻的象是隨時會消失。
他伸出手去,觸到了楚逸嵐的臉,人體溫潤的觸感清晰了他的意識。
東風微過,攪亂了一潭春水無痕。與你緣起,得你所愛,為你心動。
佛說,無情無欲,一切皆空。我想做寂寞的北風自由自在的呼嘯在山林之間,卻耐不住塵世春暖花開溫暖的誘惑。不需緣定三生,不必海誓山盟,我只願,這一次戀著的是真情,從此不再孤獨。
混混濁世,權作春夢一場……
楚逸嵐伸手拔下李顯束髮的玉冠,烏黑的長發散落下來,他掬起一捧,青絲在指間飄然穿過,輕輕柔柔。
你是我的了,李顯,再高貴聰明的寵物,也終要在主人面前低頭。只要抓住那脆弱的一點,你的堅強便不堪一擊。
你在同情我吧,同情那個被骨肉之親的兄長視為眼中釘的我,同情與你同病相憐的我?可是我與你不同,權傾天下高高在上的風光你不懂得享受。
心底回蕩著冰冷的笑聲,唇角揚起的卻是燦爛的笑容,和煦的像三月的春風,明媚的如六月的陽光。
獨一無二的天下與獨一無二的你,我都會牢牢地抓在手中。
靈巧的手指和靈動的舌漸漸在李顯體內點起了一把火焰,與此同時,他感受到上方的身體更加炙熱的燃燒了起來。不知何時,衣衫已被褪盡,身體與身體緊密的重疊,肌膚與肌膚火熱的相觸。楚逸嵐充滿魅惑的聲音低沉的在耳邊響起:「我---愛---你。」
剎那間什麼都模糊了,能夠感覺到的,只有那溫暖的懷抱,火熱的吮吻……
這就是愛嗎?這就是愛嗎?
一輪圓月不知何時已升到高空,清冷皎潔的光芒灑落交纏的人影,如夢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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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軍數次挑釁於華梁城下,忽兒敕軍均堅守城池不出。數日後,按照楚逸嵐提出的計劃,進攻正式展開。數十武功高強的江湖人士趁夜潛入城中,準備打開城門。結果果如李顯所料,對此戰法已有所準備的忽兒敕軍在城門附近伏下重兵和緊急調來的忽兒敕武功高手,本想如不得手便立即撤出的顯軍高手損失慘重,只有數人得以脫逃回歸。
即便如此,楚逸嵐的計劃依然順利展開,顯軍詐作無計可施而退軍。大軍一路向南行去十餘里,忽兒敕軍卻依然堅守,不予追擊。
這可如何是好?難道再掉頭回去重新組織進攻嗎?
眾將緊鎖的眉頭泄露了他們心中的不安,就連楚逸嵐也鮮少的露出正經沉思的模樣,垂下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神。
「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我們只是誘敵未遂,還算不上是敗了。」李顯策馬靠近,安慰的拍拍他的左肩。
楚逸嵐略帶厭煩的甩開他的手:「我不是輸不起,只是此一役太過重要,若是能勝,天下便已在握,若是敗了,幾月的辛苦拚殺便告無果。忽兒敕軍龜縮在城裡不出,如此一來,我們難道只能強攻了嗎?」
李顯幽幽道:「帶兵打天下不比宮變,後者若能審時度勢,一夜可成。前者則需智謀與堅忍兼備,勝不驕,而敗不餒。一時的不利也算不上什麼。」
楚逸嵐初時聽的心不在焉,聽著聽著臉上便綻開了狡詐的笑容,蹭到李顯身邊討好道:「小顯顯說這話,定然是有了誘敵的好辦法,快說來聽聽。」
「好辦法這幾字評語由你楚少俠口中說出來可不敢當,曹操謀智殊絕於人,尚曾困於南陽,險於烏巢,危於祁連,逼於黎陽,幾敗北山,殆死潼關,然後偽定一時而,何況是我。欲定於危時,不過是謀事在人罷了。」李顯淡然一笑,雙腳一夾馬鞍,「先提快行軍速度吧,再這種速度走下去,哪裡還像撤軍,分明是郊遊了。」
當夜,按照李顯的計劃,顯軍駐紮於一片草地之前。軍隊紮營,一忌駐於水前,一旦兵敗便斷了自己的退路,其二,便忌諱駐於草前,一旦敵人夜襲火攻,全軍覆沒。楚逸嵐撇撇嘴,不以為然的道:「這麼明顯的誘敵之計,忽兒敕軍能來嗎?」
「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忽兒敕軍統領風濂將軍是個多疑之人,想到此點必定派人前來探聽虛實,看看我軍又在耍什麼花招。」
「那你打算耍什麼花招呢?」
李顯會心一笑。
當夜,一小隊忽兒敕兵果然潛來偵察敵情,卻意外的發現軍帳早已空無一人,顯軍不知所蹤。風濂將軍接到報告后,大笑道:「我料定敵軍不會輕易撤退,定然是以空帳為掩護,實則令覓他路攻城,繼續派人偵察,找尋敵軍蹤跡。」
不多時,兵士來報,有顯軍蹤跡攀越山路,想從高山之後入城,另有顯軍乘船穿越城后十里蘆葦塘,而此水路又與城內供水水道相連。立時有下屬建議,何不從背後偷襲敵軍?風濂將軍深以為計,遂派出三分之一的兵力追擊走山路的顯軍,三分之一的兵力追擊走水路的顯軍,餘下三分之一的兵力守城。
而這,正是李顯想要的結果!
于山路追擊的忽兒敕兵攀越至半山時,突然從頭頂落下無數大山石,原來這一路顯軍均是輕功卓絕的武林人士組成,早已在山頂備下大石,專等忽兒敕兵的到來。山路羊腸,無從閃避,許多忽兒敕兵尚未與敵人短兵相接,便被砸死。顯軍中的漕幫幫眾則借著蘆葦掩護悄然潛水接近於水路追擊的忽兒敕兵,砸漏他們的坐船,忽兒敕人世居北方草原,不諳水性,又有無數兵士被淹死,屍體浮滿蘆塘。
然而顯軍並未全殲敵軍,而是故意放走了少部分敗軍,讓他們逃回城中。城門大開接引敗走而回的軍隊時,早已埋伏在城門附近的顯軍主力立刻趁機攻入,來勢兇猛,勢不可擋。駐守城中的忽兒敕兵僅有原數的三分之一,被分散的兵力根本無法抵擋攻入城中的顯軍,很快潰敗。一夜血戰,天明之時,看似固若金湯牢不可破的華梁城已經更換了主人,忽兒敕軍死傷無數,連同風濂將軍也被俘!
紅日東升,噴薄而出,映紅了半邊的天空。李顯與楚逸嵐一前一後登上城門,整齊的列隊於城牆下的顯軍立刻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久久不能止息。柔和的陽光灑落在李顯的周身,似是為他披上了一件金黃的外衣,凝視著城下人頭攢動的人群,他展開了平和的笑容。忽兒敕軍主力大軍得殲,餘下的殘餘軍隊只能北撤,已無力捲土重來,他料定不日之間忽兒敕國必定遣使前來求和。北夷入侵一退,他與楚逸嵐的聯盟也就就此完結,一座龍椅又勢必橫亘在他倆之間。平心而論,他不認為楚逸嵐想殺他,但是他也不想再留下來做個傀儡皇帝。他與他那短暫的愛情也就隨之到了盡頭嗎?
猛然間心中一痛,可是他臉上的笑容卻依然。
忽而掌心一熱,李顯回頭望去,不知何時楚逸嵐已來到他的身邊,緊緊握住了他的右手:「阿顯,你說前世的你是什麼呢?」
李顯望著他的笑容,笑道:「我的前世是什麼倒不知道,不過你的前世是什麼卻是確定無疑。」
「噢,願聞其詳。」
「自然是狐狸。」李顯輕輕一掙,楚逸嵐便鬆開了手,他隨即轉身便要離去。
「咦,你要走?大軍歡呼未止,你這一走豈不讓他們失望?」
李顯回首一笑:「相信我,他們真正想歡呼的對象絕對是你,而不是我。」
望著李顯獨自遠去的背影,楚逸嵐招招手,一直緊緊跟隨在身後的陳平伏身靠近:「陳平,你說他前世是什麼呢?」
憨厚的年輕人搔搔頭:「這個屬下可就不知了。」
「是狼,一頭有著漂亮的銀白色皮毛的純種狼,一頭孤獨而行的狼。」楚逸嵐俊朗的笑容魅惑而邪獰,充滿了得意,「能夠得到這麼珍貴的寵物的,普天之下,只我楚逸嵐一人而已。」
陳平雙唇動動,卻沒有出聲。自古以來,從來沒有人能夠讓桀驁不遜的野狼成為寵物,即便它,真的很孤獨……
李顯剛回到屋中,冷不防被人從身後一撲,重重的壓在背上。他苦笑道:「李忻恬,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高和體重?不要再玩小孩子的那套撒嬌了,我可承受不起。」
「小氣,讓我抱一下又什麼關係?」李忻恬撅起了嘴巴,面部線條日益成熟的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的嬌憨神情,「我是替你高興嘛,南方朝廷正窩裡反,自相殘殺的元氣大傷,混亂不堪。忽兒敕這一兵敗,眼見你就又能重新稱帝了,難道不值得高興嗎?」
李顯搖搖頭:「沒什麼可高興的,這個皇帝,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作。」
「咦?」李忻恬的臉上現出了困惑的神情,「那你為什麼要出少林寺,帶軍北上?」
「楚逸嵐雖有軍隊,然威望不足,我若不出面,單以他一人之力,難以集聚民心。國難當頭,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不能在這個時候袖手旁觀,不聞不問。如今天下將定,我自然也該功成身退,還留下來做什麼?」
李忻恬一手支頭,露出兩個虎牙來:「師傅你真的拋的下這個皇位?」
李顯自嘲道:「我已經作了兩次的皇帝,難道還沒過夠帝王癮嗎?」
一直靜靜站在門口的程令遐突然開了口:「那麼其他的呢?你也拋得下嗎?」
「其他?什麼其他?師傅連皇位都不在乎,還有什麼拋不下的?」李忻恬一臉的不解。李顯知道,對於他與楚逸嵐的關係,親近如李忻恬者尚且懵懂未知,而程令遐卻已經憑著他超乎常人的直覺感覺到了。李顯躲避開程令遐探尋的視線,深邃的目光投射向窗外天邊盡頭的地方。天空是那麼的蔚藍,雲朵是那麼的潔白,世界是那麼的透徹,一瞬間,他竟然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來,或許楚逸嵐真的是愛他的,或許他甚至能拋下這世間的榮華富貴,隨他遠走天涯?
答案他無從得知,即使有了肉體的親密接觸,他還是無法了解那個時而掛著狡猾的笑容,時而又溫柔體貼得像個情人的楚逸嵐。皇位與他,他不知道楚逸嵐會如何選擇。
關於那些美好的設想,他只能冠上「或許」。
李顯取出兩個事先準備好的信封,交到李忻恬手中,說道:「趁著現在城中初定,尚且混亂,你今天就離開此城,出城後到第一封信中所寫的地方等我。三天之內,我也會設法脫身,去這裡找你。倘若第四天我仍然未到,你就拆開第二封信,按信上所說的去做。」
李忻恬雙手接過,臉色凝重的點點頭。李顯又轉向程令遐,問道:「還沒有你爹爹媽媽的消息?」
程令遐點頭答道:「是啊,我幾次詢問楚逸嵐,他都推說還是沒有收到唐家的消息,我看他是故意的,只是不知他為什麼還遲遲不召回唐家的人?」
李顯冷笑道:「他是不想讓我和唐家的人見面。我看你還是先隨李忻恬出城吧,你跟在他身邊會比較安全些。留下來,日後勢必成為楚逸嵐牽制我的人質。唐門人遲早會浮出水面,到楚逸嵐身邊來按功領賞,到時你自然能找到雙親。」
程令遐遲疑道:「要走,我們三個一起走,我不放心你一個人留下,楚逸嵐那個人……哎,總之,我討厭他。」
李顯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有我跟著目標太大,只怕我們三人一個都走不了。你們先行一步,倘若我有難,也好有人援助。」看著程令遐不舍的點下頭,他又望向李忻恬稚氣未脫的臉,猛然想起了死在自己手中的他的父兄,他拉起李忻恬的手,語聲澀然:「忻恬,師傅……對不起你,但願日後能有機會補償你吧。」
毫不知情的李忻恬一臉的天真,反握住了李顯的手,誠懇的道:「師傅何出此言?你兩次救了我的性命,又把一身的功力傳給了我,我對你感激不盡,還有……」他低了頭,突然兩頰飛上兩朵紅暈,聲音也在羞澀中低沉了下來,「先不說這些了,反正無論如何,我也一定會保護你的。」
李顯淡淡一笑,笑中滿是內疚。突然他想起一事,問道:「以前你都稱呼我『您』的,什麼時候變成『你』了?」李忻恬從鼻中哼出不屑的一哼,似是埋怨李顯的挑剔,又似是嘲弄他的不解風情。李顯只得暗暗苦笑,這孩子,越發不把他當作師傅尊敬了。
李忻恬轉身離去,才走到門口,突然回身,疾步撲進了李顯的懷裡。李顯推了幾下紋絲不動,只能任他雙手緊緊環在自己腰間,半壓半抱的摟住了自己。
「你都幾歲了?怎麼還像頭一回離開娘親的娃娃啊?」李顯戲謔道,「又不是第一次分手,用不著這麼依依不捨吧?」
李忻恬把頭靠在李顯胸前,來回蹭著:「就是不是第一次我才捨不得,上次分別,你先是落在楚逸嵐手裡,接著又大半年消息全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要是發生什麼意外,我……我……」說著說著,竟然語聲哽咽,連眼圈也紅了起來。
「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也活不下去了?」李顯笑道,「得了,這些話你留著以後用來騙女人吧,用在你師傅身上可是浪費了。這麼大的人,還像個孩子似的,別讓令遐笑話了。想當年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李顯想來想去,自己這個年紀時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炫耀的勛攻偉績,一時語塞,只得尷尬的改口道:「總之,你們兩個快點出發吧。」
李忻恬再次從鼻子里一哼。
李顯突然發現,這次重逢,幾個月相處下來,自己在李忻恬心目中的光輝形象似乎乾癟了許多,這小子對自己越發沒有了對長輩的尊重。按說不應該啊,最近帶兵打戰自己分明顯示了不少才幹智謀,沒有崇拜也該敬仰吧?
李忻恬二人拿了李顯給的令牌,當天便順利混出了城。李顯沒有和他們同行,一來是客觀條件不允許,二來他也不忍就此絕決而走。在他心中,總是存著一點點幻想,想要探探楚逸嵐的心思。
當晚慶功宴,楚逸嵐暫住的府第中燈火通明,猶如白晝,賓客分桌而座,大廳中央十數個絕色舞姬輕歌曼舞,長袖翩翩。
李顯進入大廳時,酒宴早已開始,五六個軍中將領陪楚逸嵐坐在首席,每人懷中都抱了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李顯淡淡的掃了一眼嬌笑著坐在楚逸嵐懷中的女子,不動聲色的坐在了一旁留給他的首位上。
楚逸嵐卻像是沒看到他一般,只是顧著和懷裡的女子調笑。
才剛落座,一個美人便捧著酒杯,嬌滴滴的走了過來:「皇上怎麼這會兒才來?該罰酒一杯才是。」這妓女沒進過宮,自然不懂伺候皇上的規矩,知道李顯的身份,只是加倍的討好,身子一偏,便像軟泥一般癱倒在他懷裡。
李顯微微一笑,既不伸臂摟抱,也不推卻閃躲。才要從她手中接過酒來喝,美女突然身子一歪,竟被一邊的楚逸嵐生生拽了過去。
「過來,陪我喝酒。」楚逸嵐很沒風度的沖著美人吼道,接著狠狠的向李顯瞪了一眼。
李顯聳聳肩,悠然自斟自飲起來。
淺飲了幾杯,李顯便即離席。他這正正經經喝酒的人一走,大廳里立刻熱鬧了起來,淫笑之聲不斷。
當晚楚逸嵐沒來,睡到半夜,突然身上一沉,一個溫熱的身體噴著酒氣壓了上來。李顯驚醒過來,借著如水的月光望去,楚逸嵐邪笑著的臉近在咫尺。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客隨主便,我不是為了隨你們的意嗎?」李顯揮揮手,笑道,「好大的酒氣脂粉氣,鬧了大半夜還不夠,又來吵我。」
楚逸嵐兩手支著身體坐了起來,眯著眼睛,居高臨下端詳著李顯的神情:「怎麼?吃醋了?別生氣,我不過是逢場作戲,哄她們玩罷了。那種女人,也只配做我楚逸嵐一晚的玩物罷了。」
今晚的楚逸嵐邪惡而奸詐,和幾月來溫柔體貼,多情誠懇的戀人完全不同,陌生的好像另一個人,卻又偏偏無比的熟悉,一如當年初見時的他。此刻落入李顯眼中的人分外清晰起來,數月記憶中的楚逸嵐反而模糊朦朧了,好像一場長長的美夢,充滿了不真實的虛幻。
片刻的恍惚,李顯默默轉頭:「我累了,想睡了。」
可是楚逸嵐卻不肯就此便走,反而挨著李顯,和衣躺了下來,一隻手不規矩的探了進來,四處遊走著亂摸。
「這麼好的夜色,別辜負了它,來吧,寶貝。」
「別鬧了,我現在沒這個心情。」
「別這麼冷淡嘛,聽話,寶貝。」完全罔顧李顯的意願,楚逸嵐一翻身,便強硬的壓了上來。炙熱的慾望隔著衣物硬梆梆的頂在李顯腰間,胡亂吻上來的唇還沾染著不知屬於哪個女人的胭脂,活著撲鼻的酒氣味涌了上來,頓時讓李顯一陣作嘔。
如此惡劣的男人,真的就是讓自己陷入愛戀的那個人嗎?
抗拒不了楚逸嵐強硬的求歡,猛然間,李顯一張口,向著他的唇狠狠的咬了下去。
「啊……」楚逸嵐吃痛,一聲低呼放開了李顯。刺目的血順著他白皙的下巴流了下來,雙目中立刻閃出了兇殘的目光。他跨坐在李顯身上,高高揚起了手,可是李顯卻只是用他一貫的淡然卻無畏的眼神默默回望著他。時間在此刻停住了腳步,空氣凝滯了片刻,這一掌終於狠狠的落了下來。
「這段時間我真是太縱容你了,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楚逸嵐的冷哼中帶著無比的輕蔑,兇殘的目光射了出來,「一個傀儡,一個在我身下輾轉呻吟的寵物,一無所有的你也想反抗我嗎?」
一無所有嗎?至少我曾經相信真的擁有了你所給的愛情。
從臉頰傳來麻木般的疼痛,真正在流血的卻是那顆心。
人情冷暖,世事多變,他卻以為在這個狡詐的男人身上可以找到夢寐以求的愛情,何其的愚蠢,又何其的可笑!
牽動唇角,溢出的卻是自嘲的苦笑。
春夢一場,如夢如幻,恍惚的美麗背後,雲遮霧掩的才是現實,殘酷,卻無比的真實。
兩番皇位得失,宦海沉沉浮浮,還在夢想著純白的幸福的自己是否真的太傻?
明明知道失去內力的雙臂推不開壓制著自己的惡劣男人,李顯卻無法靜靜等待著他的蹂躪。奮力的掙扎中,黑髮散亂了,憤怒的潮紅湧上雙頰。
只是,他卻始終沒有呼救。叫了,又有誰能夠救他嗎?
愚蠢的是自己,收穫的即便是苦果,也只有無言的咽下。
單薄的衣物在楚逸嵐大力的撕扯下很快化為碎片,狂亂的氣息噴薄著令人作嘔的酒氣湊了上來,響在耳邊得意的笑聲如同可怕的夢魘,緊緊壓在心頭。
李顯的無力,讓他更加得意。
奇怪的是,此時的李顯只想放聲大笑。人人都以為李顯是個珍貴的存在,就連聰明如楚逸嵐者,居然也以打敗這樣的自己為榮嗎?其實又有什麼,就如楚逸嵐所言,一無所有的自己也不過是個脆弱的普通人罷了。
失去了那顆無波無緒的心,這一次,還剩下什麼真正歸他所有?
趁著楚逸嵐瘋狂的啃咬著他的身體的時候,李顯曲起手肘,猛地撞向他的檀中氣海穴。楚逸嵐微微冷笑,一掌擋下:「還好當初廢了你的武功,如今的你還想和我爭嗎?」
殘忍的光芒閃過他的雙眼,一拳猛地落在李顯腹部,疼痛還不及散開,身體就被楚逸嵐翻轉了過來……
征服……征服……再征服……
李顯緊緊的咬住了蒼白的下唇,一顆晶瑩的眼淚順著臉頰緩緩的流了下來。
沒有人能為他擦去眼淚,於是咸澀的味道便只能自己品嘗。
所謂的愛情,究竟又是什麼呢?
那個想要試探楚逸嵐真心的自己,李顯突然覺得可笑的像個傻瓜。
揪心般的痛后,換來的卻是心靈的空明。沒有了最後的牽挂,從此,心不再為他的虛情假意所羈絆,這一次,終於可以放下塵世,放自己自由了。
象是存心報復一般,接下來的幾天,楚逸嵐再也沒有來。李顯幾次經過他的住處,房門緊閉,遠遠的傳來男女的淫笑喘息聲。守衛在門口的陳平看到他,略帶尷尬的低下了頭。李顯卻抱以輕鬆的一笑,這樣也好,至少在他遠去的時候,不會再為曾經愛過的他而心痛。
痴心易留,奈何真情難守。
那是他們第一晚歡好前,李顯所說的話。如今卻已成真。究竟是費勁心思哄騙他的楚逸嵐太過聰明,還是對愛情的渴望讓不甘寂寞的他變成了白痴?
李顯只知道,這一回交手,他輸得很慘。
付出了真心的人,又怎麼可能在謊言陷阱林立的戰場上勝利?
值得慶幸的是,在最後的時候,他又變回了從前的自己。
第三天的傍晚,在李顯即將離去的最後時刻,他還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腳步,來到楚逸嵐的門前佇立凝望。在他的眼中沒有刻骨銘心的傷痛,卻還是掩飾不住那淡淡的憂傷。離別的傷感在時間的催化下不斷的濃縮,他把這化不開的感傷全部付諸在最後的一瞥中,從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見。
他並不想責怪楚逸嵐的狡猾和無情,是自己心靈懦弱的一面給了他趁虛而入的機會。至少,他曾經給過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愛情,即便,那只是一場遊戲,一次欺騙。
掙脫了情感的迷惑,重回無欲無求的他,這難得的經歷只會讓他更加的堅強。
第五次了,陳平暗暗數著,三天以來,這是李顯第五次佇立在那個地方。
第一次金殿奪權的那次相見,陳平印象中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政治家,在笑談中即可取人性命。之後李顯除異己,收大權,帝王的冷酷赫赫昭顯。
與李顯聯手時,他是反對的最堅決的那個。
幾月行軍,卻漸漸發現,脫去龍袍的李顯並不是個無情的人。平和的微笑下,是與世無爭的性格。當楚逸嵐冷笑著說,他要把他納為最珍貴的寵物時,他甚至對李顯有了一點點的同情。
叱詫沙場,兵危之時,他再次見識到了李顯過人的才智胸襟。
這樣的人中龍鳳,或許真的能成為千古一帝。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卻又從被主上欺騙的他的身上,發現了最人性的脆弱。
脆弱,堅強,平和,冷酷,孤獨,才高。
看到了種種不同面目的李顯,才知道人無完人,而他就是最矛盾的混合體。
身後是主上和女子的調笑聲,眼前是李顯在深邃哀傷中的凝視,突然一股衝動涌了上來,在李顯準備轉身離去時,陳平疾步走了過來。
「皇上可是有什麼要事?屬下可進去通報主上。」生氣是難免,反正主上總不會砍了他這個忠心耿耿的屬下。
李顯搖搖頭:「我沒什麼要事,你也不用進去打擾了。」他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吩咐道,「不必告訴楚逸嵐我來過。」
李顯漸漸遠去,望著他融入黃昏中的背影,陳平似乎感受到了那個人的孤獨。
求主上去陪陪他吧,或許這能讓他快樂一點。他樂觀的想著。
此時陳平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一時的好心,卻給李顯闖下了大禍。
出了華梁城,李顯策馬狂奔了大半夜,寂靜的曠野中,只有滿天的星斗灑下冰冷的光輝,默默注視著他。月上高空,李顯停下來讓馬兒歇息片刻,繼續趕路。才剛上馬,便聽的背後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回頭望去,只見遠方塵土飛揚,竟然是楚逸嵐親自帥著大批人馬追來。他不敢怠慢,揚鞭策馬,跨下的「千里追風」展開四蹄,如流星般直衝而去。
楚逸嵐聽了陳平的敘述,初時還不在意,只道李顯在賭氣。他存心要教訓教訓李顯那晚的不馴服,心想現在不降伏他,更待何時?喝退了陳平后,他卻越想越是不安,連和美人調笑的心情也沒有了。推開懷裡的美女,便去找李顯,這才發現他早沒了蹤影。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楚逸嵐心中慌亂起來,可是他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皇位唾手可得的時候,李顯真的能走的如此瀟洒?他急忙吩咐屬下四處尋找,終於南城門的守兵來報,皇上剛剛出了此門南去。
那時莫名的心悸,在楚逸嵐半夜的追趕中一直無法散去。
駿馬疾馳,風聲在耳邊高聲呼嘯著,四周的景色在奔跑中朦朧了起來,突然他想起了童年的那個雪人。那是一個下著大雪的冬天,為他親手堆起雪人的爹爹的容貌在記憶中早已模糊,記得的,只有那個一片潔白的大地上向他微笑的雪人,一身的無垢。
可是他卻沒有好好珍惜那個雪人,那是屬於他的玩具,明天,後天,大後天,他以為它會永遠站在原地,等待著他的到來。
第二天,當他打開房門的時候,高掛的太陽早已溶化了曾經屬於他的東西,昨天的雪人已經無蹤。
現在他的心情,一如當年失去心愛玩具的孩童。那世間獨一無二的銀狼,明明是屬於他的東西,是他費勁心思才弄到手的寶物!
焦躁之中,突然遠處出現了一人一馬,熟悉的背影,正是無數次被他擁入懷中愛撫的身體。
「阿顯,停下來!」明知高喊無用,他還是喚出了那個名字。
前面的人非但沒有停下,反而揚鞭策馬,越奔越快。楚逸嵐雖然騎術精湛,卻始終追趕不上。眼睜睜的看著兩人間的距離越拉越遠,他心中焦慮漸盛,右手無意中摸到了腰間的長劍,不待多想,竟然抽了出來,運起十分內力,瞄準李顯直扔了出去。
「主上,不可啊!」陳平一聲驚呼,想要阻攔,卻已經來不及了,只見長劍破空而出,颯踏直飛而去,轉眼間便追上了李顯。
聽到身後長劍破空的聲音,李顯想要躲避已經來不及了,危急中只得微微側身,只覺得背後一陣劇痛,低頭看去,長劍竟然當胸穿透!他一張口,聲音還沒有發出,鮮血便涌了出來,身體在空中獃滯了片刻,抓著韁繩的右手一松,人已猛然落馬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