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個雨後的清晨,當遠處隱隱傳來宮牆角樓上的風鈴聲時,幼惜從昨晚狂風暴雨的夢中醒來了。時近初冬,光禿禿的枯枝上已沒有了一片樹葉,落葉的季節遠去了,秋天的聲音也隨之消失了,獨有雨後寒冷的空氣伴著初升的一輪微紅的太陽流動在這個漸漸失去溫度的季節。

當幼惜來到陳名秋的房間為他梳洗時,卻發現已是人去房空。雖然明明知道陳名秋的去處,她還是忍不住打開了屋角的五斗櫃,收藏在其中的那套茶具果然又不見了。一時間,酸酸的感覺自鼻尖上涌,霎時水氣朦朧了雙眼。

她知道,就像這一個多月來的每一天一樣,秋又去見她了,那個酷似姐姐幼情的女孩!

他愛她嗎?他真的愛她嗎?一個只有一張酷似昔日戀人的容貌的小女孩?

不止一次,幼惜悲傷的目送秋手捧茶具興沖沖離去的背影,任冰冷的淚水盡情划落雙頰。為什麼秋不明白,他只是在憑藉著對她的溫柔,去消除對姐姐的負疚呢?為什麼他就是不能回頭看看,多年以來守候在他身後的皇上與自己呢?這樣的愛情除了傷害又能有什麼結果?

對於秋和江采月的約會,知曉的人並不只有幼惜一個人,可是沒有人敢在軒轅勁面前提起。和采月見面的這段時間,心情轉好的陳名秋幾乎沒有再和軒轅勁起過衝突,每個夜晚,當他們兩人一個批著奏章,一個幸福的坐在一旁時,遙看著映在窗上的兩人的身影時,幼惜只感覺到窒息般的痛苦。對於秋,那或許只是在他心情不錯時隨手施捨的一點溫情,對於一無所知的皇帝,那卻是多年以來從戀人那裡第一次得到的溫暖。看著渾然不覺的軒轅勁每天樂呵呵的上朝下朝,出出進進,她只能默默為他難過。皇上誤會了,他一點也不明白,秋眼底閃動的熱情不是為他,而他卻還在傻傻的相信秋終於漸漸原諒了他,愛上了他。

為秋痛苦,為秋難過,對於幼惜早已是家常便飯。只有這一次,她真心為皇上不平。

也許在秋的心中,弱小的自己只是個卑微的存在,可是愛了他十年,為他痛苦了十年的皇上也一樣無足輕重嗎?他的心,從來只為自己他愛的人而活嗎?而愛他的人就只能任他殘酷的漠視嗎?

為什麼他還不明白,幸福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一直在等待著他的回眸,而他卻要一次又一次固執的將它遠遠推開?

幼惜擦擦眼淚,推開臨院的窗子,初冬雨後潮濕而又冰冷的空氣頓時涌了進來。有些刺骨的寒風吹過淚痕未乾的臉龐,痛苦的思緒隨著屋內暖暖的空氣一起飄出封閉的屋子,飄散在更廣闊的空間。

如果,如果皇上知道了這一切,又該怎麼辦?

當眼淚被寒冷的空氣凍結在眼底時,幼惜再一次默默的問著自己這個閃過腦海千百次的問題。

金鑾殿的早朝。

「今天的事情都處理完了?」軒轅勁瞪大眼睛,不相信的問著陳名夏,「你是說朕可以散朝了?」

面對皇上這種問題,陳名夏不知該怎麼回答。自從陳名秋幫他批複奏章起,將前一晚皇上批過的奏章在早朝上一一拿出來返工的程序被免除了,再加上往日混亂的朝局在陳名秋手中一一恢復了秩序,早朝的時間自然逐漸縮短。往日總是中途便不耐煩的散朝而去的皇上能問出這樣的話來,陳名夏實在捨不得就這樣放他走。不過今天的政務已經處理完卻是事實,做事一板一眼的他當然不能欺君罔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陳名夏帶領朝臣恭送聖駕,以行動代替了回答。

出了金鑾殿,軒轅勁歡快的像個逃學成功的孩子。本想給戀人一個驚喜,到了他的住處,卻發現秋不在。拽過一個小宮女問時,對方支支吾吾,除了不停的磕頭什麼都說不出來。心情正好的軒轅勁雖然奇怪,卻沒有在意,可是又換了幾個太監宮女詢問,居然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反應。

「你們搞什麼鬼?秋究竟去哪了?」軒轅勁開始不耐煩起來,一聲怒吼之後,終於有人小聲回道:「王爺……在……御花園……」

既然如此,幹嗎不早說?不滿於浪費了和秋相處的時間軒轅勁邁開大步,向御花園而去。剛走了幾步,瞥眼看到床上放著的秋的白狐斗篷,順手拿了起來。這麼冷的天氣,他竟然連斗篷都忘了披。手裡捧著給秋的斗篷,軒轅勁卻忘了穿上自己的外衣。

「宋代的煮茶法,放入茶末,要在水煎過第二沸,剛到第三沸的時候,也就是所說的『背二涉三』時。有一首詩形容這時的水聲。砌蟲唧唧萬蟬催,忽有千車捆載來。聽的松風並澗水,急呼縹色綠茶杯。這詩是說……」忽而側目望去,陳名秋卻發現采月根本沒有在聽,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直勾勾的望著自己。

「在想什麼呢?」停下講解,陳名秋問道。

臉頰微紅,采月卻仍是直視著他的眼睛,說道:「在想你。我在想,你不僅長的漂亮,才學又好,對我也好。我……喜歡你。」

陳名秋微微一笑:「我知道,咱們繼續吧。」她不是幼情,他所愛的那個女子從不把「愛」字掛在嘴邊,卻用生命愛了他一生。

「不要!」江采月撅起了紅潤的櫻唇,「人家猶豫了好幾天,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說出來的,你卻輕輕巧巧就帶了過去。你不是認真的。」

「那你要我怎麼辦,大小姐?像你一樣猶豫上個幾天,然後再鼓足勇氣向你示愛?你還要不要學煮茶?不學,我可就走了。」他的幼情,有著高超精湛的鬥茶技巧,猶如銀栗翻光般的七湯點茶法,細緻而又精巧,鮮白的湯花泛著淳淳銀光。

「你欺負人家……」

「不學?那我走了……」

她趕忙牢牢拽住陳名秋的衣袖:「學學,我學還不行嗎?不過,你要先親我一下。」一時大膽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江采月立刻紅著臉低下頭去。

年少的陳名秋,不是個謙謙守禮的的君子,可是與幼情,他們連手都從未牽過。他說過,成婚之前絕不碰她。而他們,卻在與姻緣一步之遙的地方邁向了命運的歧路。

他蜻蜓點水般的在采月的額頭輕輕一吻,算是應付了這個要求:「好了,不要再鬧了。」

一聲響動傳來,陳名秋抬起頭來望去,不遠處,肅立著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的軒轅勁,望向他們的眼神,好似一頭受傷的野獸。他腳下冰冷的凍土上,飄落他特意為秋帶來的披風。秋的耳邊,傳來的是采月的驚呼,還有那個人,心碎的聲音。剎那間,世界離他越來越遠,視線中,只有軒轅勁的存在。

欺騙與傷害,竟都如此簡單。

————————

陳王爺和江才人的醜事,已經傳遍了皇宮,而親眼目睹這一切的皇帝,反應卻一反常態的平靜。陳名秋被軟禁在自己的住處,江采月被貶入了冷宮,然後軒轅勁像是忘掉了這件事似的,再也決口不提兩個人的名字。

又是一個雪花飄落的季節,又是一次寒徹心扉的經歷。冰冷的雪花覆蓋了大地,也堆積在了陳名秋的心上。

透過冷風不斷吹入的那扇窗戶,他靜靜的望著窗那一邊的世界。前天的這個時候,軒轅勁發現了采月和他的秘密,可是他卻一言不發的離去了。長長的影子孤單的迤邐在他高大的背影之後,那一瞬間,他幾乎抑制不住自己挽留和解釋的話語。可是,他又能說些什麼呢?說了,又能如何?他寧願他像以往那樣大發雷霆,也勝似他這般頹廢沮喪的離開。他緊緊的擁住顫抖的采月,似乎看到了十年前深陷在皇宮中無助的幼情。

昨天的這個時候,軒轅勁就站在院中央的那棵梧桐樹下,默默的凝視著屋中的自己。他的目光,凝重而又悲傷,毅然中又帶著無法割捨的深情。這樣的視線,沉重的幾乎讓陳名秋無法承受。他側轉過頭,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詩集上,可是依然能感受到那灼熱的視線刺穿了自己的偽裝。

陳名秋不是沒有說過謊言的聖人,可是就像他痛恨別人背叛自己的情感一樣,他從沒有欺騙過他人的感情。可是這一次,他不僅違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則,更一次欺騙了兩個人的感情。

再也無法忍受射在背上的目光了,猛然間,陳名秋嚯的站了起來,用力的將手中的書本砸向窗外的軒轅勁:「滾開,你給我滾開!我不想看到你的臉!」

線裝的書冊在距離軒轅勁不到一尺的地方落了下來,而後散落一地,隨風飛舞。當飄舞的紙頁散開時,樹下已沒有的了軒轅勁的身影。

陳名秋無力的坐回椅中,陷入更深的懊悔中。真是差勁的人,錯的明明是自己,他責備的卻是那個受騙的傻瓜。

今天的這個時候,屋子內外一片寂靜,除了北風呼嘯而過的聲音,世界似乎已沉入了無人的荒涼。不由自主的,陳名秋側耳傾聽著屋外每一個細小的聲音,卻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麼。忽而,門開了,狂風卷著雪花吹了進來。他帶著驚喜轉過頭去,進來的卻是來送午飯的幼惜。

欣喜的火花瞬間熄滅了。無言的失落散落在心底的每一個角落。

撥弄著桌上精緻的飯菜,陳名秋卻沒有下咽的胃口,而坐在一旁的幼惜也始終沒有開口。終於,他放下碗筷,回頭問道:「她還好嗎?」

「他是誰?皇上還是江才人?」

陳名秋皺起了眉:「自然是采月。軒轅勁是好是壞和我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一直低著頭的幼惜終於抬起雙眼直視著秋,「那我進來時爺的表情又代表什麼?您在等皇上不是么?明明想要見他,您為什麼又不肯承認?您怕他這次真的拋下您,真的對您死心,從此徹底走出彼此的生活,一刀兩斷,對不對?」

幼惜一向輕聲曼語的聲音忽而急促了起來,顫抖的尾音不知是源於激動亦或緊張。

但是陳名秋的否認卻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你在胡說什麼?我憑什麼要想他?我怎麼可能……」

話未說完,幼惜已一步突然衝到了他的面前,明明是一副想哭的表情,混雜著複雜情感的眼中卻沒有淚水:「您看著我啊,爺,看著我,我不是別人,我是幼惜,認識了您十年的宋幼惜啊!為什麼要在我面前說謊?為什麼連對我您都不肯承認?您以為幼惜看不出來嗎?這次從太原回來后,您變了,不再像以往那樣冰冷,不再對愛情充滿了絕望。當我看著您和皇上和睦相處時,您知道幼惜看到了什麼嗎?是愛情的種子,歷經了漫長的冬天的種子再次慢慢萌芽生長。那段時光,您也同樣感受到了幸福的存在吧?為什麼,為什麼您還要借著那個酷似姐姐的女孩去逃避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呢?為什麼?不要騙我,告訴我啊,告訴您的幼惜啊!」

這是他第二次看到如此激動瘋狂的幼惜了。溫順的幼惜,安靜的幼惜,乖巧的幼惜,卻總是為這個不愛她的他的幸福一次又一次的失控。給不了她幸福的自己,至少可以給她一個她想要的解釋吧。陳名秋苦笑著拉著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他自己則背著手踱到了窗邊,緩緩的說道:「在太原,我遇到了過去,一段真實的過去,剝開了我保護自己的硬殼。當我看到為了我情願以天下相換的軒轅勁時,當我看到歸程中他用當年傻傻的笑容寸步不離的行在我的馬車邊時,當我……可是,我不能忘了為我而死的幼情,我不能愛上滅了陳氏一族的仇人,我不能啊!我的心亂了,亂到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了。從前的我,不會對軒轅勁和顏悅色,不會和他共進晚飯,更不會替他批改奏章,整理朝政。我的痛苦,還有他的痛苦,是我的贖罪,也是我作為耀皇朝最後一個皇子的生存意義。當我淪陷在自己的快樂時,就是另一種的痛苦,我只能不斷的自責著,不斷的告誡著,你不能為他心動情愛,更不能為他遺忘幼情!就在這時,采月出現了,我知道這很卑鄙,可是我還是利用了她對我的迷戀,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強迫自己時時記住幼情。我拉緊了采月的手,眼睜睜的看著她一天天陷入對我的愛中,期望她能把我帶出對軒轅勁的心動之中,同時卻又難以割捨後者令我心安的憨厚笑容和他默默守護我的雙臂。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這樣欺騙他人感情的自己,可是,就像我說的那樣,我的心亂了,我想要停下來卻無法收回自己的腳步。我不愛江采月,但是我也不能愛軒轅勁。到頭來,陳名秋註定還是要一個人活著。」

明明終於聽到了陳名秋深藏內心的獨白,幼惜卻只覺得更加悲傷無奈。他和皇上,難道真的始終有緣無份嗎?愛一個人,為什麼不能忘記一切,只是一心一意的去愛?

「算了,不談這些事情了,順其自然好了。」陳名秋轉過身來,平靜的面色上早已沒有了心亂的痕迹可尋,「告訴我,采月還好嗎?」

「她……」一句「還好」還沒來得及說,幼惜的話便被窗外忽然傳來的嘈雜的喊叫聲打斷了。慌亂的腳步聲和尖聲的叫喊同時闖進了屋中。

「不好了,走水了,冷宮走水了!」

陳名秋猛地推開窗戶,極目望去,滾滾濃煙從冷宮所在的皇宮西南角直衝天空,鮮紅的火焰跳動在扭曲的屋宇之上,猶如一張邪惡的笑臉,無情的嘲笑著螻蟻般的眾生。生命在燃燒,哭喊在嘶啞,腳步在忙亂,世界彷彿沉入了血色之中。

瞬時,陳名秋的臉色蒼白起來,一手緊緊抓住窗框支持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耀997年,他親眼看著軒轅勁的鐵騎衝破了許州的城門,無數的士兵在城內燒殺搶掠,四處可見燃燒的房屋,嘶喊的百姓,那一天,是許州的末日,是他敬愛的宋巡撫的末日,也是耀皇朝風雲一代的四王爺的末日。從此,生命中一切都在熊熊烈火中不復往日。

火,又是那染紅了天際的大火,清清楚楚的重現在了陳名秋的眼前。早已淡忘的往事又血淋淋的出現在了眼前。能忘嗎?不能,永遠也不能!

所以,他用不可能愛上軒轅勁。不論錯在誰,因在誰,往事已形成一道無形的鴻溝永遠的橫亘在他與他之間,永遠無法逾越。他們,只能站在各自的一端,在永遠不能實現的期待中一次又一次的讓愛失之交臂。

「糟了。」忽然,陳名秋一聲驚呼衝出了屋門。采月,采月就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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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鎖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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