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日下午,喬嬸嬸突然光臨「喬氏集團」探望喬碩。忙得不可交加的喬碩便放下手上工作,連忙把養母帶到裡間坐下。
「碩兒,有件事,得要你幫忙哪……」
「什麼事——」喬碩親自沖了一杯咖啡放在養母面前,然後坐在她對面。
「喬健那兩口子闖禍了,卻不肯……向人家道歉。」
「哦……」喬碩微微皺起濃眉,對這個素擅頑劣兼花心的弟弟直覺煩悶,「又是惹著女人了?」
「不、不是……」
「那是什麼?」
「這回是蘭茜不對,她,她在桑拿浴室不小心推倒了趙柏林的太太……原來……那趙太太是孕婦,後來還送醫院了……但蘭茜確實不知道她懷孕了,你應該明白這個弟婦雖然嬌慣,但心地不會這樣糟糕……」
趙氏小開的太太,不正是寧瓏的姐姐嗎?喬碩立時緊皺眉頭。上次見過寧瓏后,他便已暗中把她的資料和生活習性全部查個一清二楚。
「趙太太的身體怎麼樣了?」
「聽說沒事了,但趙柏林揚言不會放過蘭茜,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姓寧的女人長著一張利嘴,態度很是囂張的,但只是口角之爭罷了,一旦推撞起來,始終是我們這邊不對。我知你和趙柏林的堂哥交情不錯,你就當……就當幫幫……弟婦吧。」養母略顯尷尬,一邊說一邊偷瞄著養子的神色。
喬碩沉默半晌,點了點頭。喬嬸嬸頓時吁了一口大氣,她知道這個養子最講承諾,一旦應承的事,結果也就十有八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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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養母微笑著離開「喬氏」后,喬碩一下挨在椅子上,臉上頓現疲憊不堪的神色……
為了親生兒子的妻子,養母可以低聲下氣,向他尋求幫助。而自己的妻子,溫柔得體,恪盡婦道,卻被夫家無情排擠、斥責,甚至不惜用極度刻薄鋒利的言辭把柔弱的她打擊得恍恍惚惚,最終被呼嘯而過的泥頭車輾過身體……
四年前,就是女兒出生后的一個月,他因公事要到美國出差三天。處理完手上的事務,他坐機回港,卻奇怪妻子沒有到機場接他——因為每逢他出差回來,妻子總是早早等在機場,目不轉睛地盯望向閘門,一旦認出是丈夫,便會笑著小跑過來撲進他懷裡……
喬碩立即打電話向侍候妻子坐月子的保姆查問……然後,他知道妻子死了——她是橫過馬路時被泥頭車輾死的!直至第二天凌晨,才被清潔工人發現她渾身鮮血地倒卧在一條僻靜的水泥路邊。
恍如晴天霹靂,他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然後在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裡,瘋狂地查找撞死妻子的那個泥頭車司機,找是找到了,對方望著他,悲傷地說,他依照路線而行,車速也不快,是那個女人,也就是你那個神志恍恍惚惚的妻子向我的車撞過來的……
喬碩扯著他瘋狂大叫,為什麼當時不立即送她到醫院,為什麼!為什麼……那司機頭一垂,說,我認罪就是……最終,那個司機被判了兩年……
然後,他繼續瘋狂地查找導致妻子自殺的另一個原因——應該在家裡坐月子的妻為什麼會跑到馬路邊亂逛?這段空白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當他問及家人細節之時,他們守口如瓶,不動聲色。後來,管家紅姨看不過眼,淚流滿面地向他告知真相……
那一刻,他望著蒼天悲愴大叫——誰可以把他最心愛的妻子還給他!當他叫至聲嘶力竭,力不從心之時,突然強烈渴望時光可以倒流,倒流至他七歲之前,在孤兒院的那些日子裡,那麼,他絕對不會接受喬家的領養!不當什麼喬家大少爺了!
現在,每每面對把自己養育成人的養父母,喬碩只會聆聽和沉默。他知道他們懂得他為什麼會改變。因為每一個喬家人都知道,他是多麼地深愛著妻子,然而,間接導致妻子死去的他們,甚至從未主動向喬碩說過一聲「對不起」,到綠美的墳前燃上清香一炷……
綠美已成一杯黃土了,喬家人仍然堅持自己沒有做錯,堅持著那種因為戰爭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國讎家恨。他們仇視所有的日本人,仇視所有與日本有關的東西,即使在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五年日軍佔領香港時,綠美,甚至是綠美的父母仍未出生……
身為中國人,喬碩同樣仇恨當年的日寇侵華之舉,但時而世易,多少白骨成就曲曲悲歌,這些綿長的歌聲,不正是渴望後人能世界和平、幸福快樂地生活的前奏?
而他的妻子,竟然在二十世紀末,因為前半個世紀遺留的仇恨悲慘自殺,這在喬碩心中,將會永遠地刻出一道無法磨滅的傷痕,它會一輩子地把他折磨得精力枯竭——讓他對親情、對人性徹底地絕望!
幸而,上天待他不薄——綠美為他留下一個可愛的女兒,她是他和深愛的妻永遠的牽繫,永遠的愛的見證,所以,他仍然堅強地行走在陽光之下,只為拖著女兒柔軟的小手,每在周末或節日,踩著青草,站於妻子墳前,靜靜回味那些曾經快樂的日子……
日薄西山,華燈初上,喬碩拿起外套搭在臂彎之中,慢慢踱離公司。
步入樓下停車場取車之時,一位身穿白裙的纖瘦女孩越過他,小跑著向不遠處紅色的車子走去。一頭碎長的黑髮就這麼輕輕拋起,飛揚身後,再於瞬間輕然落下,帖服如原來的模樣。那一頭的黑髮一如綠美……綠美,他最愛的綠美……
腦海中,慢慢湧出另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影子——那是數天前的一個早上,他在藕花堤畔,碰見的一個酷似綠美的女孩。
你好,我叫喬碩……
你好,我是寧瓏……
她就這麼鮮活靈巧地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彷彿從天而降的仙女。他驚訝,不,是驚喜。沒有人知道,他那一刻的驚喜究竟至何等程度。因為這兩年間,他似乎才勉強接受了綠美已經永遠離開他的事實……
這段時間,他從夢中醒過來后,有時會奇怪發覺,他與綠美那些曾經快樂無比的日子慢慢地模糊起來,再到後來,綠美的臉孔也逐漸顯得清淡。他為這樣的發現而驚訝、難過,也開始相信村上春樹的認為——他和她維繫在彼此的生命里,他在這端,她在那端,中間的那段,那段似乎很深刻的痕迹,隨著生與死的隔別,是可以淡化的。原來真是可以這樣的。
似乎為了急於證實些什麼,似乎也在努力挽留曾經最美好的回憶,這大半個月,他無時無刻不在留意那名叫寧瓏的女子。一旦等寧世幫從沔城回來,他會不斷到訪寧家,然後用盡一切方法追求她,得到她……他不停告訴自己,不可能再讓綠美離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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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早上,寧瓏一大早就逛超市,買了大堆零食,然後直奔公車站,準備到「仁德」醫院婦產科住院部探望二姐。
寧瓏安然站在路旁,看著呼嘯而過的車子,目光下意識地會搜巡著開小車的男人的面孔——她從來不會羨慕和欣賞這些男人,但曾幾何時,她開始這樣做了,彷彿只要站在路邊,目光就會下意識要去尋找一個人的面孔,一個極具陽剛氣息的男人的面孔。
「寧小姐——」有人在叫她。
寧瓏略一回頭,身邊路人行色匆匆,沒有任何人注意著她。
「寧小姐——」一輛寶藍色的小車慢駛在離她兩米外的路旁,喬碩把頭伸出車窗,再度向她呼喚。
寧瓏再四下扭了扭頭,赫然看見馬路左邊處,喬碩坐在車上朝她微笑點頭!她先是驚愕,繼而是劇烈的心跳!
「上車聊好嗎?是關於你姐姐的事情。這兒是禁區,不能停車——」喬碩把頭伸出車窗,臉上淺淺地笑著。
喬碩對著自己笑?怎麼可能?寧瓏呆望著他,小手直直地垂挽著兩袋食物,像個剎時突然迷失方向的孩子。
喬碩笑了,下車替她挽過兩袋食物。寧瓏回過神來,略顯慌亂地坐上他的車子,思緒仍然雲里霧裡。
女兒家如此無措,喬碩是沒可能看不出來的,感覺女孩在努力恢復常態,故此放慢車速駛了一小段路程,他才柔聲詢問:「你姐姐現在情況如何?」
「呃……她現在很好,你不用擔心——」寧瓏定下心神后,心底倏然騰升起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經常在夢中出現的男人居然和自己並排坐著!這可不是普通的刺激!
「我替喬家誠摯向你二姐道歉。」喬碩淡然一句,似乎刻意把喬家導致的所有不快迅速帶過。
「謝謝你的誠意……」寧瓏頓了一頓,奇怪道:「對了,你怎麼知道她是我二姐?」
「我曾看見你倆一塊逛街,親姐妹站在一起,樣貌神態總是有些相似。」喬碩一雙黑眸有著淡淡的笑意,卻完全忽略她前半截的說話,甚至連客套回應「應該的,別客氣」也沒有。
「真巧啊,我很久沒和二姐逛街了。」這半年內她都未和購物狂二姐逛過街耶!
他微笑,「我知道——」
「呃?」知道她生性不好逛街,還是知道她很久沒有逛街?寧瓏望了他一眼。
「沒什麼,感覺你比較喜歡安靜。」
「是啊,我喜歡安靜——」
他又笑了,「我知道。」
「呃?」寧瓏嚇了一跳,扭頭望著他。
「感覺而已,別放在心上……」喬碩笑著望了她一眼,姿態沉穩溫厚,渾身上下,似乎又褪去了隱含在他周遭的疏冷氣息。
「哦……」寧瓏不知要怎麼答,又想繼續說些什麼,便又把話題扯回喬家,「呃……你們放心吧,那件事我二姐也有不對的地方。」
「幸而沒有鑄成大錯!」喬碩語氣淡淡的——老實說,喬家人素來人情淡薄,如果弟婦真把寧瓏的姐姐推至流產,他是絕不會幫忙調停此事的。
寧瓏一眨眼睛,輕笑說:「按我看,能令我二姐躁起火來,你那個弟婦應該也是旗鼓相當的……既然如此,這事最好在這節眼止住,以免傷及無辜呢。」
喬碩突然問:「如果換了是你,會怎麼辦?」
「那是沒有可能的。」
喬碩盯著她,「為什麼?」
寧瓏聳聳肩,說話順著心意衝口而出:「在即將吵起來的時候,通常已經不見了我的影子。」
「哦?」
「我討厭那種境地,一旦厭倦佔據心靈,沒有什麼人和事是不能捨棄的。」
喬碩微微一愣,半晌,他輕聲說:「你果然與……與眾不同,你是個堅強的女孩。」
感覺喬碩突然有些自言自語的……恍然?寧瓏望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奇怪,自然是不敢細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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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喬碩的堅持下,寧瓏和他一同到位於九龍尖沙咀的大型珠寶店,選了一條心型互扣的白金項鏈,再配上一塊油綠的心型翡翠玉墜,送給寧玲和baby做禮物。
瞅著上面的價格,竟是幾萬元港幣。寧瓏咋舌,這男人道歉道得真是大方,心底也再度浮現些許疑惑——喬碩不但猜中她喜歡安靜,連寧家二小姐最喜歡的東西是珠寶也猜得出來呢。
從珠寶店出來后,喬碩臉目無波地抬手看了看錶,便詢問說接送她到醫院去好不好,語氣輕描淡寫,卻在詢問之時,流露著一絲極其溫柔的誘惑。
寧瓏的心悄然滑過一絲喜悅,自然而然地又上了他的車。到了醫院之時,喬碩把車停在醫院大門旁邊,一隻手扶著鈦盤,扭頭望著她溫和地問:「你進去后大概會停留多久?」
寧瓏眨了眨眼睛,故意把逗留時間說得短一些,「大概半小時。」
喬碩微笑點頭,卻沒說他會繼續在這裡等候她出來。寧瓏垂著眼帘巴巴等了半天,空氣卻像被魔法仙子定住了一般,硬是聽不到她渴望的答案。偷瞄了他一眼,喬碩正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電子記事本,打開后不知在按了些什麼。
寧瓏突然覺得羞恥,整個人不知所措,只好訕訕打開車門,道別一聲後轉身急走。
怎知沒走兩步,喬碩就叫住她:「玲瓏……」
寧瓏頓住,輕輕扭頭望向他——他是第一次這樣叫她的。
「能否給我你的電話?」說話之時,喬碩將手中的電子記事本朝她一遞——他的眼睛始終在看著她,眼內隱然閃著讓她心跳的溫柔……他的唇輕輕一動,一如那日,在蓮藕塘邊的小木屋內,他回頭道別時那抹充滿奇異和誘惑的笑意。
寧瓏的心又猛地劇烈起來,然後在他的微笑中,輕咬著嘴唇,傻傻地走了回去,用有點顫抖的手按自己的手機號碼——噢,原來他剛才在按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她看見喬碩把那本電子記事本放進他襯衣的口袋。那兒剛好正貼著他的心——剛才,他好像不是從這裡掏出來的。
寧瓏小臉淺紅,心中知道是時候要邁腳離開,卻又硬想聽聽他還會說些什麼——果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
喬碩抬起幽深的眸子盯著她,淡笑著說:「你唇上的色澤塗點不均勻,拭一拭再進去會好看些。剛才就想提醒你了——」他自車頭扯了一張紙巾遞給她。
寧瓏一呆,伸手接過紙巾。
他笑了,又說:「上次在你家見你時,你沒搽唇膏。」
寧瓏又是一愣。
「你不搽唇膏更好看。」他又莫名其妙地蹦來一句。
「呃,我先進去了……」寧瓏小臉火熱,輕聲告別,立即轉身朝醫院大門急步走去。
急急走進醫院裡,她閃身挨在門衛室旁邊的大榕樹后。
挨定身子,吁了兩口氣,眼珠兒滴溜溜轉了一圈,拿起手上的紙巾頗用力地拭了拭小嘴,然後從手袋掏出菱花小鏡左右扭著小臉照了照,唇上回復了自然的顏色——好像真的比沒搽時好看呢。
喬碩目送著略顯羞澀的背影,回想她乖巧聽話的反應,心中湧起陣陣劇烈的悸動。白凈的瓜子臉,黑幽明亮的眼睛,長長的微褐色的頭髮,總是柔柔的甜笑。還有,她喜歡安靜,不喜歡塗唇膏,不愛四處逛街,吃東西很緩慢……
——碩哥,我要努力學習中文,等結婚後陪你奶奶和媽媽喝茶聊天……
——碩哥,為什麼才第一次見面,太婆婆和婆婆就狠瞪著我?然後很兇很兇地說話,奶奶還不停地用拐杖敲地板,敲得「咚咚」響……我、我很害怕……
——碩哥,奶奶生日那天,我很想送個賀禮啊……但,我很擔心她會把我送的東西扔出門外……和上月公公生日時一樣……我的心很痛,你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討她們開心好嗎?只要她們開心,我做什麼也肯的……
——碩哥,我很久沒回日本了,我很想念媽媽,很想念清水村張媽媽的香芹拉麵……
——碩哥,我還是不回日本了,婆婆和太婆婆不喜歡日本,我……」
綠美,我深愛的綠美,是否我每晚摟著女兒坐在陽台上,告訴她關於媽媽的點點滴滴的時候,你就像精靈一樣飄在漆黑的夜空中細細聆聽?是否你每晚都會聽至潸然淚下?是否你在聽了四年之後,終於忍受不住,讓我在藕花堤畔,再次重遇你?
那一刻的我,是驚訝!現在的我,是驚喜啊!因為你不再柔弱了,你已經蛻變成一朵柔韌而洒脫的藕花,向我盈盈輕展……是的,現在的你不再柔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