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邀請函上寫的是六點開始,不過景賢五點半左右就已到達。
賓客已經來了不少,三三兩兩的在起居室與餐廳聚集交談。
跟那些著毛衣、牛仔褲就出席的客人相比,景賢的穿著顯得太過正式----剪裁良好的休閑式西裝,讓他在燈下的剪影有著修築線條。拋開公事上的繁瑣他今天的笑容看來輕鬆許多。
才一走進玄關,馬上被茱麗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拉進了起居室。
"約瑟夫,我來幫你介紹一下,她叫安雅·羅,是我女兒的鋼琴老師,今二十歲,是音樂學院的高材生。"
"安雅,這是約瑟夫,我的老闆。"
茱麗把一個削短髮、穿牛仔褲,口裡嚼口香糖的女孩推到景賢面前。與鋼琴這項才能毫不相配的外形,讓景賢看她的時候,不由自主帶著好奇的神色。
"我很奇怪?"女孩說的是英文,微笑的臉是小麥色的,健康清新地露出一口白牙。
景賢用中文問她:"你不會說中文嗎?"
"當然會,我國小畢業才過來,更何況這裡滿街都是中國人,想忘掉都沒機會,不過語調很怪,像洋人說話,你要稍微忍耐一點。"
女孩把眉毛修得細細的,皮膚雖然不白,但很光滑細緻,有種年輕的光采,說話時眼睛會笑,但說話語氣很野,像是被美國開放風氣陶冶過後的粗獷。
來洛杉機半年,已經漸漸習慣這些文化交融的痕迹。中國人是失根的蘭花,說著同樣語言的種族卻來自各地,大家在不同的政權、不同的環境中找著自己的定位;還沒找到相互融合的方法,卻已在異鄉堅強他紮根茁壯,長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你的中文名字是?"景賢客氣地問。
"就叫安雅,羅安雅,叫我安雅就行。"
"你現在還是學生?"
安雅笑著,臉上有兩個酒窩。"音樂學院,主修鋼琴,副修豎琴;不過中國樂器我也會一點,古箏、琵琶都學過。"
沒想到是個才女。景賢覺得有意外之喜。他對學識淵博的人格外有好感,因為任何才能都需要時間累積,認真是熟練的基礎。
而他喜歡認真的人。
剛巧看到茱麗的鋼琴就在不遠處,他手一比--
"願意彈奏一曲助興嗎?"
"當然可以!"
沒有矯柔造作的推辭,她先找了濕巾擦手,再用手絹擦乾,而後坐在鋼琴前,一串優美俐落的音符從她的指尖滑出。
景賢聽出那是貝多芬的"月光",這位浪漫樂派的作曲家所描述的月光溫暖純凈;第二樂章轉為輕快,洋溢著振動人心的光與熱,至終曲時,琴聲一轉蕭索,孤單且悲哀。
許多賓客漸漸停下對談,轉而聆聽這首曲子。暮色漸深,天邊開始堆滿烏雲,今夜是個陰冷、烏雲密布的夜晚,窗外連顆星也沒有,漆黑的夜,唯有都市璀璨的路燈照亮整個夜。
然而這首月光卻彌補了這樣的缺憾,略微冰冷卻帶著感情的曲調,讓夜色化為旋律包圍全場,原先熱鬧的氣氛,轉為一種溫馨與人文的感動。
"安雅是個好女孩吧?還不快謝謝我。"
茱麗走到景賢身旁,看他沉醉在音樂當中,不禁用肩膀推推他,提醒他這件事。
"謝謝。"景賢微笑。
雖然沒有一見鍾情,但安雅的確是一個好女孩,配上這手琴藝,讓景賢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談戀愛對他來說依然麻煩,不過交個朋友無妨。
安雅又開始彈下一首曲子,是一首景賢沒聽過的舞曲,幾對會跳舞的男女開始跳起了快三步,在小小的客廳當中瘋狂旋轉,公轉又自轉,旁邊的人沒動,但也看得眼花僚亂。
茱麗不愧是長袖善舞的秘書,隨著天色越黑,上門的賓客反而越多,賓客如潮水一夜波湧來,把這三層樓房擠得水泄不通,活似大學生開瘋狂舞會。
安雅的鋼琴聲漸漸被人聲所取代,所以她停下彈奏,起身跟景賢交換兩人的生活背景與現狀。
從交談當中景賢知道,安雅是念完國小之後舉家移民洛杉機,家裡從事小型製造業,工廠在馬來西亞,主要出口國在歐洲;父母為了生意,經常往返各大洲之間,放著孩子在異鄉生活求學。
很平常的移民家庭故事,花不到十分鐘,景賢就已經了解了她的生平。
安雅說話很爽快,直言不諱,一點也沒有剛見面的生澀;不愛談自己私事的景賢只有聽她說話的分。
時間又過了十分鐘,她已經說到她姐姐正在波士頓攻讀MBA,她一個人獨居在洛杉磯,放假時常飛到波士頓去探望姐姐,兩人感情很好。
聽到這裡,景賢不禁笑了。多不一樣的家庭情感。他到美國半年,別說探望,就連電話也要逢假期才能等到一通半通。
沒有人會記掛他,因為撒家的小孩個個優異,所以不論放逐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大家都相信對方有生存的能力。
不管再怎麼習慣這樣的情感,景賢還是覺得有些寂寞。
他望著越來越擁擠的起居室,正想提議到外面散散步,眼角餘光卻從人潮的縫隙中瞥見一張微笑的臉。
"海藍?"景賢登時忘了身邊的人,無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
倒不是興奮,而是一種疑似幻覺的驚訝。
海藍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他親口說過台北總公司辦了一場盛大的舞會,身為總經理的他不可能拋下那場盛會,跑來參加這小小的私人派對吧?
"約瑟夫,你看到什麼了?"安雅在身後問。
"我看到一個朋友。"
一對跳著快三步的情侶晃過眼前,景賢被他們快速的旋轉逼退三步,震耳欲聾的樂曲響徹整棟房子,一開始的溫柔恬靜已不剩半分,不慣接觸人群的景賢覺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響。
他橫跨幾步,隔著穿梭的人影,在交錯的空隙當中,終於,他看清楚了那方倚著窗站立的,正是那氣質卓然的向海藍。
上一次兩人的會面是在鼓幕上,為著公司利益前途各執一詞的爭吵,不過兩個星期,卻有分別許久的錯覺。
"海藍!"景賢隔著人潮喊,發現自己的心跳因這久別重逢而加速。
海藍手執一杯香擯,神態自若地看著人群在眼前走動;雖然身邊沒有認識的人,被人潮孤立,但他的心情看來沒有絲毫變壞,甚至好得嚇人,他的唇邊掛著一抹溫柔的笑。
在這驚人的音樂與吵鬧中,海藍居然聽到了景賢步走近他。
海藍本來從容的神情隨著景賢走近而越來越嚴肅,那細微的表情變化,全看進景賢眼中。
他想起海藍在他出國前曾經說過:"我把你調走是因為我不想再看到你,你不用多加猜測,我不會在得不到的東西上多下工夫,我對你已經沒有任何興趣,只希望你走得越遠越好。"
海藍應該是討厭他,甚至避他唯恐不及,也難怪海藍會擺出這種戒備的神色看著他。
後悔自己興匆匆地跑過來打招呼,一氣惱,景賢衝口而出就問:"你來幹嘛?台北不是有舞會?你沒參加?"
口氣真沖!
海藍眉頭皺起,像遇到敵人的刺蝟,整身的刺都擴張出來,馬上迎戰:"茱麗是我的大學同學,你不知道嗎?她寄邀請卡給我,所以我來了,就這麼簡單。"
為了證明似的,他從上衣口袋掏出邀請函,跟景賢的邀請函一模一樣,連字跡也優美得分毫不差,海藍將邀請卡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你身為高階主管,怎麼可以說走就走?!"
"反正是辦給員工玩的,有何差別?"
"這會影響員工向心力,你不應該這樣做,那會讓員工覺得不受重視!"
到了聖誕還念念不忘公事,海藍瞪他一眼,氣道:"不是每個員工都想著夜以繼日工作,以便早一天爬上頂點!"
聽到海藍的諷刺,景賢憤怒地回瞪他,但沒有反唇相譏,反倒拉起了一個諷刺的微笑。
"我沒有這麼好命,不用花工夫就可以接收龐大家族企業!"
兩人說完,互相瞪了一眼。
看到海藍怒氣中的沮喪,景賢微微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
"我去找茱麗,我還沒跟她打招呼。"
海藍轉身走開,而景賢想也沒想地就跟上去。
*********
"好久不見,亞歷,你還是這麼帥!"茱麗給了海藍一個大大的擁抱。
認識多年,一直到現在景賢才知道他的英文名字。海藍對自己的私事向來絕口不提,包括他是董事長兒子的事。
景賢沉下臉,想起他們決裂的起源。
海藍在擁抱好友的空檔,偷偷瞄了景賢一眼。剛剛在女孩身旁看起來寧靜悠閑的他,自從他到來之後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口氣不悅,出口傷人,這就是今天景賢對待他的態度。
若不是海藍極度思念他,早就拂袖而去,不讓景賢繼續侮辱自己。
他一定還記得那天晚上的要求,一定在心裡鄙視著他同性戀的身份,所以看到他的出現,才一次比一次不自然;從告別會上的追問到底、機場送行的強顏歡笑,他都看到了景賢對他的排斥。
同性戀!
這聽起來好沉重。不管是不是身為同性戀,都無法否認這字眼帶著一種歧視。
海藍放開好友,不由得在笑容當中加了一些苦澀。
"茱麗,好久不見,聖誕快樂!"海藍友善地親吻茱麗臉頰。
"跟約瑟夫見過面了?"
"約瑟夫?"
茱麗指指海藍身後的景賢。"就是他啊。"
"見過了。"被茱麗推得轉身著景賢,海藍只得微笑著說:"聖誕快樂。"
景賢對海藍的若無其事有著不知所措,在心裡催捉自己做出友善的回應,可是卻只能愣愣地點個頭。
"聖誕快樂。"
"這位鋼琴美女是?"
海藍轉向羅安雅,他彎身行禮,極有紳士風範。"我叫向海藍,你好。"
安雅回了他一個微笑。"你是金家科技的年輕總經理,對吧?茱麗跟我說過,只要不惹惱你的話,你是一個很可愛的人。"
"惡名昭彰是吧?"
"倒不是。只說你平常人很好,只有在工作跟任性的時候會做些不可理喻的事情。"
海藍回頭看茱麗一眼,怎麼把他的底都泄光了?
"別瞪我,我隨便哪幾句,沒想到安雅記得這麼清楚。"
"如果向先生不喜歡,我過幾天就忘了。"
安雅聰慧的口氣,聽來很順耳。
海藍笑起來,臉龐顯得格外年輕,此刻的他只像個涉世不深的年輕人,一臉天真的微笑,平日商場上冷酷強悍的領導作風一掃而空。
安雅並沒有像一般少女見獵心喜的想要進一步結交,她微微笑了一下,嚼著口香糖的嘴還是嚼著,卻沒有多說話。
景賢欣賞地看了她一眼。看來海藍不是她喜歡的類型,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女孩有中國人的風骨。
安雅的視線悄悄從海藍身上轉回來,看到景賢在觀察她,咧開嘴對他一笑。
兩人交會的眼神都有笑意。
而看到這情景的海藍,臉龐暗了下來。當景賢把眼光轉向他時,他刖過臉當作沒看到。
對著初見面的人笑得開朗,對他這箇舊識卻轉頭不睬,這個舉動惹惱景賢,也跟著不理海藍。
像是兩個小孩子般,兩人彆扭地把距離越拉越遠,住身旁的人再怎麼明示暗示,都不肯再靠近一步。
*********
宴會的後半夜是怎麼度過的?景賢記不太清楚了。
他只記得自己被排除在眾多女人之外,茱麗、還有一些單身女子五、六個人將海藍團團圍住。
安雅陪在他身邊繼續訴說她的生活瑣事,她的健談倒是帶給景賢不少便利,不需要刻意想話題也自動有人幫他接下去。
他遙望那邊海藍談笑風生,嘴裡輕哼幾聲附和安雅。
海藍在台灣那嚴肅高傲的一面好似留在彼岸,沒有一絲蹤影,現在的他像極了他們交好的那兩年--自然、坦率。
不明的原因證景賢煩躁了起來。
海藍為什麼要跑來?
"你跟向海藍感情如何?"
"還好,不熟。"
"不算朋友嗎?"
"應該不算。"
安雅支著頭想了一想,笑著說:"我剛剛看到他看你的樣子,還以為你們是很好的朋友,不過,聽你們說話又不像,真是奇怪啊。"
聽安雅這麼說,勾起了景賢的心事。
許多年前他們的確是交情很好的朋友,後來因為一場爭吵,誰都沒先低頭,一直僵到現在。
如果現在跟海藍和好,他們會不會恢復以往無話不談的情況?
這個念頭一興起,景賢就沒有辦法停止。他突然好想好想跟海藍當朋友,讓那個熱情又開朗的海藍回到他的生活當中。
他短短三十年的人生當中,唯一交到的好友就是向海藍。
到底他們兩個是為了什麼冷戰到現在?景賢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和好吧。
再不和好,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安雅後來說了些什麼他再也聽不進去。其實以後要和好多的是機會,但他就是想要馬上做這件事。
他就像花了兩年才把弦拉滿的弓箭手,在這一刻,生怕一泄氣又要從頭來過。
他要對自己任職秘書時的不理不睬道歉,也要告訴向海藍他對於他隱瞞自己是董事長獨子那件事是傷心多於憤怒,所以才在當時對他冷漠以對。而對於那個晚上,他也沒有生氣,只是一時之間覺得被羞辱,反應過於激烈。
如果可以,他希望這一切都可以重來,他一定會做出更彈性的決定,做一個更柔軟的自己。
同性戀就同性戀,這絕對不會造成他們來往的阻礙。
景賢邁步向海藍走去,沒有理睬安雅訝異的呼聲。
"景賢,你要去哪裡?"
他步伐有點飄浮,好不容易走到那堆女人的外圍,景賢忽然覺得天地旋轉。
正要開口喚海藍,就聽茱麗大聲說:"約瑟夫喝醉了?"
誰說他醉了?
要醉也要醉倒在海藍身邊才能安心。
渾渾噩噩的腦袋忽地冒出這句話。景賢還是繼續往前走,排開擋住他與海藍之間的人潮。
海藍溫柔的眼眸就近在眼前。
但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落人一雙強壯的手臂當中,意識飛出身體,阻斷他所有的胡思亂想。
*********
在模糊的意識中,景賢知道自己被海藍載了回家。
海藍開的是景賢的車子,在被扶到車上的路程中,景賢被冰冷的空氣一吹,意識已經恢復大半。
他坐在駕駛座旁的位子,椅背放倒,他平躺著用眼睛偷瞄著海藍。
好久沒有在海藍面前醉倒,他尷尬得不知怎麼打破沉默。車子無聲地在洛杉礬的街道上飛馳,車內悄然無聲。
這似曾相識的情景恍若當年,酒量不佳的他也曾在幾杯啤酒下勝之後,被海藍送回家。
海藍在幾個紅綠燈口停下,俯身過來察看景賢;他將臉冷得極近,呼吸吹在景賢臉上。
溫暖的氣息讓景賢感到騷癢,本來就覺得尷尬的他,這時候更不敢貿然睜開眼睛,索性裝睡到底。
景賢的性子本來就冷,雖然還不至孤僻傲世,但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只要與利益無關的人他鮮少來往。
不論是敵是友,景賢一直都和平相處,海藍與他親如兄弟已經是例外,而讓他氣到翻臉,更是例外的例外。
既然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交過一個好友,和好的方式對他來說比分析全球金融趨勢還要困難。剛剛的衝動已經過去,現在他清醒過來,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赧。
還好沒有真的走到海藍面前,當著所有人的面向他求和。
想想,還是迂迴前進為佳。
海藍的臉終於移開,車子緩緩向前,景賢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發現自己喜歡海藍靠近的感覺。
***********
海藍出乎意外地會照顧人。他將景賢扶上床之後,幫他多加了一床綿被,將他緊實地蓋住。
酒後畏寒,棉被的溫暖包圍住景賢,他舒服地將頭埋進棉被裡。
酒已經醒了大半,剩下的只有疲憊。
下次他還是待在家中就好,以免參加了聖誕派對,弄得自己身心俱疲不說,還跟海藍像小孩子一般口角起來。
景賢真的對自己的不善交際感到難過,三句話老是只說得出一句,口氣又淡得像是在生氣。
他昏昏沉沉的放鬆身子,讓自己的煩惱隨睡意飛遠,當他快要入睡時,突然一陣腳步聲,海藍又走了回來。
景賢閉著眼,從床墊下沉的感覺,知道海藍正坐在自己身旁。
他是來察看的吧?
但海藍沒有動靜,他沉默地坐在景賢身旁許久,沒有動作,也沒有離開的打算。景賢雖然覺得怪異,卻也懶得開口詢問,他舒展四肢地躺著,任由睡魔攻陷他疲憊的身體。
正要沉入夢鄉之際,一個柔軟的物體碰觸到他的嘴唇。
神智掙扎了兩下,景賢像是被人硬生生從夢鄉當中拉回,意識恢復了一點。
感覺口中有一種溫軟的觸感,先是小心翼翼地探索而後深入,翻攪著景賢的舌齒。
是誰?
這個問題剛浮現腦海,下一秒就意識到答案。
這個房子里只有他跟海藍兩個人,毋庸置疑當然是海藍。
奇怪的是,景賢想到的不是自己被冒犯的處境,而是如果現在推開海藍,兩個人可能會更加尷尬,更加生分。
海藍本就是同性戀,他有這種行為其實是可以理解的。
用一貫商場上利弊得失的判斷力,景賢很快地決定不動聲色,只要海藍不要太過分,衡量情況,這是維持兩人之間友誼的最佳決策。
海藍的確沒有做得太過分,他除了這個吻之外。並沒有多做別的事。
他的唇輕輕摩牽著景賢,試探著伸出舌頭滋潤景賢的唇瓣,即使景賢閉著眼,也能感受這充滿性慾意味的姿態。
這個吻逐漸加深,推開景賢的牙關,海藍的舌頭如水蛇般滑入,蜿蜒前進。
本來景賢想把這個吻當作被狗舔了一口,不過狗可沒這麼好的吻技,景賢被他吻得意亂情迷,身體被他勾引得一次次輕顫。
這小子哪來這麼好的吻技?
真是的!他居然被他的吻挑起慾望了,該死的下半身!
難怪有人說男人用在下半身思考,說反應就反應,絲毫沒有理智可言,不管是男是女,一律同等看待。
景賢羞愧難當,終於忍不住動了一下身子。
海藍在那瞬間縮回身子,連忙邁步向外逃去,輕盈地轉身,如貓一樣地消失在門邊。
景賢偷睜開眼,只看到他的背影。人是順利趕跑了,但他的心情卻如浪濤般洶湧著,沒辦法平靜下來。
他抬起手撫摸自己的唇,唇上的吻餘溫還在,溫柔的感覺也還在。
海藍的吻……很溫柔。
*********
宿醉的清晨是寧靜的。
景賢醒過來時,海藍早就做好了一桌的早餐,吐司煎蛋三明治樣樣都有。景賢說完早安后,便坐下來埋頭苦幹,用力填滿自己的肚子。
海藍坐在他對面,一片吐司吃了幾乎一世紀,他低著頭看上司,似乎上面刻了字似。
總而言之,誰都找不到話題先開口。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偷吻他?
----他到底知不知道我知道他吻我?
兩個人想的問題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沒人敢先問出口。
陽光從寬大的窗戶照進來,室內的電暖氣很有效地將溫度控制在最舒適的溫度,讓景賢有點昏昏沉沉。
海藍站起身,很熟練地將餐碗收回原來的地方,一件件食物也歸回原位。其實根本無須訝異,這本來就是海藍的家。
沉默一直持續著。整個上午,房子里都沒有出現人的說話聲,只有不知何處跑來的野貓走過窗檯的聲音。
不知道這種沉默要持續多久,海藍沒開口跟他攀談之前,景賢也不知如何打破這沉靜的氣氛。
他找出了一堆雜誌,攤在起居室的書桌上,隨意地拿起翻閱,並不停地從書堆中探出頭來看看海藍的現狀。
海藍窩在景賢平日看書的沙發上發獃,放鬆四肢,很坦然地讓自己攤成一個情懶的模樣,懶懈的神情讓他的臉龐有一絲純真。
有時候景賢以為他睡著了,但過一會兒他又睜開眼睛,迷朦地往景賢這裡看。
雜誌翻完之後,景賢搬出一疊又一疊的公司業務報告,將每一份都拿起來重看五遍以上,讓自己保持忙碌狀態,也好掩飾自己的心虛。
海藍沒發現自己醒著吧?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
在自己發現以前,他已經盯著海藍看了整整一天,卻沒有發現自己的可笑。
*********
景賢不知不覺昏睡過去,頭理在成堆的檔案央中;醒來時紅光滿天,天邊的紅光讓他知道已近傍晚。應該在沙發上的海藍卻已不見人影。
剛睡醒的頭腦沒力氣思索,他在房裡走上一圈.卻沒看到海藍的身影。
景賢開始懷疑這一切只是一個夢,昨晚的吻是假的,今天的相處也是假的,那都是他的黃粱夢。
黃粱夢中都是人生希冀的一切,而他這個夢中卻只得到海藍的吻。
轉過玻璃環繞的日光房,景賢終於聽到聲響,輕微的水聲從屋後傳來,他靠近窗子,發現後院當中有一個長長的影子,因為日光的傾斜而拉長。
他拉開落地窗,想看清楚那道身影。
海藍手持一個澆花的噴筒,細心地一株株澆灌著未開的花叢,不畏冬季的寒冷,他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發現有枯萎的樹葉時,就伸手拔除。
修長的手指拍下了樹葉,放在耳旁嗅了兩下,那溫暖的笑如同橘紅色的太陽一般,散發著吸引人的熱力。
他發現景賢的存在,轉頭過來,愣了一下。
景賢還在考慮是否要打破一整天的沉默時,海藍先開口招呼道:"你醒來了。"
"是啊。"
"會不會餓?要不要出去吃晚餐?我好久沒回到這裡,有很多餐館想去回味一下,~起去?"
"好。"
"你喜歡哪種菜?中國菜?加州菜?"
"都好。"
這情景還是很像一場夢,景賢甩甩頭,設法讓自己清醒一點,以免象獃子般只會回答單字。
海藍觀察他。
景賢恍惚的臉上沒表情,甚至帶點冷漠,無法了解他的思緒。海藍向他走進,溫暖的沒防備的笑容像太陽西沉般一樣慢慢消失,只剩下屬於禮貌層面的微溫。
"去換個衣服吧,正式點的,省得進不去餐館。"
發現景賢一眼不眨的望著他,海藍有些不自在地說:"我也去換一件。"
景賢的眼光還是沒有移開,他定定地看著海藍的眼,這讓海藍感覺不安,似乎他會看穿自己掩飾的一切。
要維持平靜的心已經不易,要在景賢專註的凝視下保持平常再是難上加難。
想起自己昨晚的大膽,海藍臉上泛起微紅。
他步伐匆匆,跟景賢擦肩而過,想要快點回到房間,景賢的問話卻讓他馬上停下腳步。
景賢如夢話般,輕輕地吐出一句話:"多可惜,會有多少女孩喜歡你、愛你。"……可惜你卻是同性戀。
沒說出的那句話,海藍像是感應到了。
景賢說這句話代表什麼?
望進他迷朦的眼,海藍看不見一絲惡意。
沉默了幾秒,海藍才輕聲地說:"多幸運,有多少喜歡你、欣賞你的女孩。"
他們可以愛你、接近你、彈一首好曲子討你歡心,就算我可以做同樣的事情討好你,也不會是你想要的。
景賢靜默。
海藍怕他多加揣測自己這句話,連忙掩飾地說:"女孩子喜歡你就夠了,何必來喜歡我?"
他輕鬆一笑。"不用替我可惜,同性戀不是癌症。"
他坦率地戳破景賢想說的話。
"海藍……我不是那個意思……"感覺到自己一陣口乾舌燥,景賢說不出任何言語,只能與海藍默默相望。
混飩的腦袋弄不清心裡的感覺,所以景賢在與自已打結的舌頭奮戰後,最終還是選擇沉默。
"去換一件衣服吧。"別過臉,海藍低聲地說。
跟隨著海藍的腳步上樓,景賢的腦中一片空白,有種聲音似乎一直想要掙脫出理智的控制,卻一直沒有成功。
*********
整個晚上,景賢都在想那躍然心中的感情是什麼,最後他終於找出了答案。
他想跟海藍和好。
從昨天晚上開始,他滿腦子想的就是這件事情。
所以今天一整天他才會看著海藍發獃,才會剋制不住胸口那洶湧的悸動。
景賢是個死腦筋的人,就算他心裡想要跟海藍和好,但在沒講清楚之前,他就是無法用對朋友的方式對待他。
他們對坐著吃飯;這裡是一間家庭風味的法國餐館,火爐的火燃燒著,令人感到溫暖。因為是冬季,夜裡寒冷,否則這間餐廳最著名的就是庭院當中悠閑自然的用餐環境,伴隨著餐桌上每盞溫柔的燭光,這裡是海藍最喜歡的餐廳之一。
"習慣這裡嗎?"海藍突然問。
景賢思考了一下,搖搖頭。
"跟我在台灣的生活沒多大差別,所以我沒有習不習慣的問題,出入都有司機接送,房子有管家打掃,冰箱里隨時買齊我吩咐的食物,我過得比往台灣時還好。"
只要有讓他一展能力的地方,即使冷若南方極地,只怕景賢也會甘之如飴,何況是這裡。海藍這話倒是問得傻了。
一個話題結束之後,接下來又是一片寧靜。
兩人各自吃著盤中的食物,只有刀叉的聲響在這個隔離開來的小空間里回蕩。
景賢不知道海藍心中對他的想法,是如他所說的討厭他,還是如曉霜所說的喜歡他……
任何事總是要試過了才知道。他這麼反覆思考只是浪費時間罷了,而景賢最討厭做浪費時間的事情。
沒有任何開場白,景賢單刀直人地開口:"海藍我們和好吧。"
這句話差點讓正在喝餐前紅酒的海藍嗆到。
"你說什麼?"
"我仔細想過了,沒道理我們不能當朋友。"景賢誠摯地說。
"做朋友?"
海藍眼睛瞪得極大,像是聽到什麼奇怪的事情。
用著不亞於那天晚上拒絕海藍的勇氣,景賢正經八百地說:"我為以前對你的傲慢道歉,也很遺憾我們這幾年處得很不愉快,如果你已經不再討厭我,我建議我們能不能從頭來過?我們曾經是很要好的朋友,沒道理我們現在不能重新做朋友。"
景賢怎麼會以為自己討厭他?
海藍疑惑地想著,完全忘記自己曾說過討厭景賢的話,他整顆心因為景賢的直言不諱而怦怦跳動。
終於,他們可以回到從前了。
用著驚喜交加的口吻,海藍很快答道:"我不討厭你!"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們本來就是朋友,一直都是!"海藍壓抑住強烈的心跳,但口氣還是掩不住興奮。
"那……"
以後我們別再互相冷漠對待,或互相用語言刺傷對方吧!讓我們和平相處。
這些話景賢說不出口,冷漠待人的他還沒有進步到可以說出這些親熱話的程度。
他看海藍一眼,海藍正舉起酒杯,八二年產自普羅旺斯的紅酒被他舉在手邊,漾著醇紅色的光芒。
"為我們的友誼乾杯!還有,聖誕快樂。"海藍溫柔地笑。
景賢也回給他一個真摯的笑容。"聖誕快樂!"
望著海藍臉上的表情,景賢這才有了過聖誕的感受。
這是一個屬於溫暖與歡愉的日子,大家應該跟最親最愛的人在一起。
海藍也微笑。
感謝我們平安的度過這一年,感謝我們可以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