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推開房門,但見天色已經微微泛白,一輪姣月隱於薄霧晨曦之後,正是晨曦交接之時。不知不覺中,今夜竟已將盡。李顯盡情呼吸了幾口微涼的新鮮空氣,振奮起一夜未眠的精神,借著世人尚未從安眠中醒來的最後寂靜,放輕腳步施展輕功,躍過重重房宇屋舍而去。一路上,幾次遇到換崗交接的巡邏者,都有驚無險的躲了過去。

待出了楓葉山莊,他才鬆了半口氣。此刻的天空,將落的月亮,初升的朝陽,漸隱的星辰,各占天空一角,交相爭輝,別有一番情致。可惜他雖有心駐足欣賞,卻無此機緣。輕嘆了口氣,重新邁開腳步,向與京城相反的方向急奔而去。

避過寬敞的大路,李顯撿著行人稀少的小路一路前行。一路上,不時回頭確定是否有人跟蹤。道路兩邊,郁色蔥蔥,零星點綴著朵朵淺白的野花,不時飄來的陣陣清香令他不由回想起居住了十年的山林。如此行了兩個多時辰,眼前出現了一處小鎮。連續一夜的奔波忙碌,此時李顯已疲憊不堪,再也舉足難行。到了鎮上,尋了處小客棧住下,進了客房,扔下包裹,李顯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身體明明已經倦怠無力,精神卻遲遲難以從剛剛的緊張中鬆弛下來,反而愈加亢奮,心中象是懸著某件事情未辦,卻又一時想不起為何。

如此在床上翻滾了兩個來回,他索性坐了起來,打開包裹,坐在桌邊,拿出了容華公主的那封信細看。信有三頁,頭一頁字跡有些潦草,看得出是持筆之人倉促間寫成。說的是一年前莊主楚嘯天病危,接著楚逸嵐便軟禁了容華公主,一手持掌了楓葉山莊的大權。而後他於內在庄中暗養兵士,於外暗中聯絡朝中諸多官員,準備宮變。看到這裡李顯不由暗道一聲,果然如此!以楚逸嵐如今的身份地位,能讓他垂涎心羨的也只有皇帝的寶座了。烽帝治世雖是清明太平盛世,不過以他霸道的作風,恐怕十年來也得罪了不少朝中顯貴大臣。聯絡這批人篡位奪權,確實是絕好的機會!只是楚逸嵐畢竟不是李姓皇族,就算宮變成功,他自己也坐不上皇位。恐怕是尋了個傀儡皇帝。自己暗中操縱。

走了片刻神,李顯接著看下去。果然如他所想,楚逸嵐確是尋了個傀儡,而他宮變推翻烽帝政權的理由竟是----扶持十年前被烽帝篡位所廢的三日皇帝李顯!看到這裡李顯險些笑出聲來,真是造化弄人,不用說,他尋的傀儡必是個假李顯。而他,顯然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來歷,否則昨晚又怎肯放過自己這個真李顯?

翻到第二頁,字跡越發潦草起來。楚逸嵐發難在即,容華公主不但列出了兵變的時間安排,更細細陳列了參與此事的諸多官員,其中不乏帶兵的大將。據李顯看,楚逸嵐這場宮變的安排遠比當年二皇兄推翻自己的那次要縝密細緻的多。果如容華公主所寫的話,十之八九烽帝難逃此劫。

看到最後一夜,卻全部是離奇的符號。李顯略通梵文等他國文字,看上去不象是別種語言文字,恐怕是通信人之間的暗號密碼,只有當事之人才能讀懂。

掩上書信,李顯不禁感慨起世事無常。十年前,二皇兄借楓葉山莊之力篡奪了自己的皇位。十年後,他的兒子又因緣巧合的將自己送入了楓葉山莊。接著,想要借自己之名謀反的楚逸嵐撞見了真李顯,容華公主又試圖借自己之手通知二皇兄謀反的陰謀。這般糾纏錯綜的關係,是否也是一種緣分呢?

至於楚逸嵐昨晚放過自己的原因,此時李顯心中也略略有了些猜測。既然已經不知不覺捲入了這場是非,他也要給自己準備條可退之路,以備萬一才好。沉吟一下,他翻出紙硯筆墨,模仿著容華公主的筆跡將信件重新抄寫一份,只有最後那張鬼畫符的東西不曾仿寫。而後,李顯將假信放入包裹中,將真信放入懷中,至於那篇鬼畫符,他則在屋角掘起一塊石磚,將它壓在下面,又小心翼翼的將石磚恢復了原狀。做好了這些,他方才覺得肚子餓了,出了客棧,在鎮中繞了幾圈,尋了處僻靜的街頭攤位,囫圇吞棗的吃了碗面,這才返回客棧。

客棧外拴了匹棗紅色的駿馬,李顯微微一笑,他果然來了。推開房門,進了客房,果然只見楚逸嵐正坐在桌邊,手裡拿著他剛剛仿寫的那兩頁信,一臉的閑適。

見李顯回來,楚逸嵐沖他微微一笑:「你總算回來了,害我等了好久。」若是單聽他溫柔的聲調,倒象是與心愛的女子幽會的公子哥。

李顯正猶豫著要不要做出副驚訝的表情令他得意一下,楚逸嵐已晃著手中的書信,接著說道:「模仿的不錯嘛,第一次看到容華公主的筆跡就能模仿到這個地步,看來我的阿離很有些特殊才能嘛。」

何時自己竟成了他的阿離?此人的厚顏功倒也非常人能比。不過李顯本來也未以為倉促之間偽造的信件能騙過此人。只是藉此令他有了先入為主的念頭,認為此信確實只有兩頁。看來對方果然上當。

「楚少莊主,你昨晚之所以未殺我,為的就是這封信吧?你早就料到走投無路的容華公主會來找我送信,所以才隱忍放我一條生路,等我拿到信后才來截停此信。只是我不懂,你為何放我出庄,等我來到此處后才來取信?我若是跑了,或是真的把信送去了安王府,你豈不功敗垂成了?」

「原來你知道了啊。」楚逸嵐故意誇張的一呼,道,「我是想知道公主到底知道了多少機密,所以一直在等她的信。昨晚我本來已經抓住了翠玉,可惜她臨死之前竟把信撕碎吞下了肚。如此一來,我只好等公主找下一個送信人,也是最後一個她可能去找的人,也就是你了。」

「我是很想直接把信截停在庄中,不過山莊離京城太近,阿離你的武功好像又不錯,萬一在庄中拚殺起來,走露了消息,趕明兒個安王問起我來:楚少莊主,昨晚你莊裡打殺些什麼?是不是有刺客啊?我皇姐可有事情?要不讓她回宮先住兩天,這樣安全些。」

楚逸嵐學著安王說話的口吻和神態,惟妙惟肖。可惜李顯這個觀眾卻笑不出來。

「----這樣我豈不難辦?所以我只好先放你出了庄再說。阿離你沒有為公主美色所惑為她賣命,我很是高興。可你為什麼不直接把信送來給我呢?難道你心中沒有我嗎?」

李顯險些噁心的浪費了剛剛那碗難吃的麵條。

「我本來派了人跟蹤你,沒想到阿離你的輕功實在太好,我派去的人跟不上你。不過你沒有馬,輕功再好一夜之間能行的多遠?這京城四周遍布我的眼線,你剛到此客棧,便有人飛鴿傳書給我,我便趕來見你了。」

「原來如此,多謝少莊主指教。」

「不謝不謝,阿離你何必對我如此客氣呢。只是阿離你的疑心也重呢,自從來了客棧你連水都不喝一口,吃飯也跑去外面現吃現作的小攤,阿離你不累嗎?」

「為了活命,我也是無可那奈何。若不是遇上了少莊主這檔事,我倒是很想悠悠閑閑的繼續當我的廚師。」

楚逸嵐蹙起兩縷英挺的劍眉,說道:「阿離,你何必總是一口一個少莊主,叫的好不生份。你就喚我逸嵐不好嗎?」

「不好。」李顯一口回絕,「在下不覺得和楚少莊主親密至此。」

楚逸嵐也不覺的尷尬,聳聳肩,繼續道:「也罷,我捨不得強迫你,阿離。說實話,我沒想到公主只不過知道了這點事情,否則我也不會為了弄到這封信大費周折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阿離你還是把原件交還給我吧。我不想和阿離你動手呢。」

「你確定自己打的過我?」

「阿離你輕功很好,武功如何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沒那麼託大,既然來尋你,當然要多帶些人手了,外面早就布滿了我的人,好漢難敵眾拳,反正那封信於你無用,阿離你還是乖乖的把它交給我吧。不然動起手來傷了你,我會心疼的。」

不須動手,單是楚逸嵐這副哄女人用的噁心口吻,李顯便覺得自己已快招架不住了。他從懷中取出那封原件,拿在手中,道:「信我可以給你,可我憑什麼相信你拿了信,不會殺我滅口呢?」

楚逸嵐捧著心口,立刻做出一副受傷的表情。東施效顰,今天李顯算是看到現場真人表演了。

「阿離你怎麼能這麼懷疑我呢?阿離你這麼可愛,我怎麼捨得殺你呢?再說----」忽而,楚逸嵐嬉笑的神情消失了,現出一抹陰森森的笑容來,令人毛骨悚然,「阿離你雖然小心防備,難道你以為我便下不了毒了嗎?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你現在運氣試試,行到天璇穴可是內力凝塞,再難前行?你再看看腹下,可是有一塊小小的黑斑?」

李顯心中一驚,饒是他小心戒備,難道還是於不知不覺中著了對方的道?他掀起上衣一看,果然小腹上不知何時已凝聚了一塊黑色斑痕,而內力也確如他所說運行不暢起來。正暗自沉思之時,突然發現楚逸嵐一臉曖昧的笑容,兩眼灼灼的盯著自己赤裸的肌膚。李顯不由臉上一紅,立刻放下了衣服,這才鎮定了下來。

楚逸嵐吟吟笑道:「昨晚你我在園中對月暢談之時----」

李顯深吸了口氣,這人臉皮也太厚了吧,昨晚他們那是對月暢談嗎?

「我已派人換了你房中的蠟燭,此燭中混入唐門毒藥,你回房點蠟之時,便已中了毒。加上你一夜行功奔波,自然毒發的也更快了。」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刻李顯卻是惡念叢生。原本他計劃待楚逸嵐取走了那兩頁原信后便立刻以輕功逃走。楚逸嵐既然想要的東西到手,加之明悉自己無意效忠烽帝,在此關鍵時刻,當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於京城附近窮追不捨的全力追殺自己。沒料到此人如此狡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已中了他毒手。此時李顯只想著如何取了楚逸嵐的性命,拉他給自己陪葬。一時間,腦中閃過百十招能在一招之間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招數。

李顯哼了一聲,他雖只當了三天的皇帝,畢竟也是貨真價實的洪王朝第十五代帝。前十四代皇帝哪一個升天之時不是有大批的宮女嬪妃陪葬,而他卻只拉了這麼個陰險小人同死,說起來還是他比較吃虧。

「呵呵,阿離你現在的表情好恐怖噢,讓我猜猜看你在想什麼,你在想用什麼方法能殺了我賠你一條命對吧?哎,阿離,你真的很不了解我,我怎麼捨得殺你呢?」

「楚少莊主,你少說了一個字,應該是你怎麼捨得--不--殺我吧?」李顯將原信放回懷中,冷冷的道。

楚逸嵐嘻嘻一笑,居然站起來向李顯走了過來。機不可失,李顯左掌凌空一擊,趁他閃身躲避之時,右掌平平探出,直指他的心臟。對於楚逸嵐以攻為守擊向他胸前的凌厲掌風,李顯不閃不避。在楚逸嵐擊中他之前,他必能先結果了對方的性命!

眼見李顯勢同搏命般的絲毫不加防衛,楚逸嵐臉上一愣,掌風微偏,避過了他。同時自己借勢左旋,堪堪躲過了李顯的右掌,卻被對手的右手食指劃破了胸前的衣衫,裂開了一個大口子。

一招未成,李顯迅速變掌為拳,揉身再上。楚逸嵐一手接住了他的拳頭,臉上現出不耐的表情,低聲道:「住手,再聽我說一句話,可好?」

李顯一愣之下停住了手,冷笑道:「說吧。」楚逸嵐武功不弱,可若是只攻不守,他有自信於數招之間取他性命。

楚逸嵐整整衣衫,又捋捋微微蓬亂的頭髮,已經恢復了往日的雍容之色,笑道:「阿離你的武功真好……」

「一句話說完了。」李顯抬起拳頭便要再上。

「討厭,你怎麼這麼性急,我是給你下了毒,可又沒說不給你解藥。」

楚逸嵐此言一出,李顯果然停下了動作,站在離他一尺遠的地方,眯起眼睛打量著他:「我為什麼要信你?」

見李顯暫時停止了進攻,楚逸嵐走過來,拉著他的手引他走到床邊,並肩坐下。一隻手探入李顯的懷中,取走了那封原信。他展開信看看,笑著收回自己衣袖中,道:「是公主的筆跡。她還有沒有交給你別的東西?」說到后一句話時,語氣中已半是試探,半是調笑。

說著,楚逸嵐一手環在李顯的腰間,另一手再次探入他的懷中,這次卻是不安分的四處遊走,隔著里衫輕輕撫摸。頓時,李顯只覺象是被條蟒蛇纏住了周身,被那隻手接觸的地方傳來陣陣惡寒。正要發怒,楚逸嵐卻附到他的耳邊,吐著熱氣,柔聲道:「阿離,你雖不是國色天香,可是我喜歡你的容貌和你的笑容。迎客來酒樓上一見,我幾乎是對你一見鍾情。若你肯讓我做一次,我便把解藥給你,可好?」

聞聽此言,李顯怒極反笑:「哈哈,楚少莊主,若是你真想殺我,便是我讓你做一百次你也不會奉上解藥的。若是你真想救我,我又為什麼要白白賠上自己?」

楚逸嵐畢竟是楚逸嵐,被李顯說破心思,他非但沒有一絲不豫和愧疚,反而哈哈一笑放開了手,道:「阿離不愧是我的解語花,你怎麼會這麼了解我?」

很簡單,因為我也曾是這種人。李顯心中暗道。

「不過阿離,我確實想要救你。」

「為什麼?」

楚逸嵐的眼神變的飄離恍惚起來,認真的神情和剛剛判若兩人,似乎想起了什麼美好的往事。好一會,他終於收回了心神,悠悠的道:「既然你疑心如此之重,一定要知道為什麼,那我告訴你。我識得撫養你長大的那個人,那個時時帶著人皮面具的男子。」

李顯心中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繼續聽他說下去。

「你很意外吧?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那個人的身份,可是我卻知道。我識得他已有七年了。當我知道他在山中收養了一個小孤兒時,且月月去看他時,我也頗感意外。沒想到以他的個性身份,居然會有這樣的菩薩心腸。後來你上京來,一到京城我便知道了,只是沒去看你,直到那日在迎客來我才第一次見到你,然後就對你一見鍾情了。」說到一見鍾情,楚逸嵐的語調又立刻噁心了起來。

「阿離,看了這封信,你也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了。我雖識得你養父,可是你卻不是我的人,我不得不防你。不過看在你養父的面子上,只要你不來妨礙我,我也不殺你。解藥,我一定給你,不過----」

楚逸嵐意味深長的看了李顯一眼,繼續說道:「解藥不在我手中。我給你下的是唐門的『逸花散』,你也知道,唐門毒藥雖有外傳於親朋好友,唐門的解藥卻從不外流。你的毒雖已發作,但一時不會致命,大概還有三天的時間。我把我的寶馬借你,三天之內你就能趕到唐門總堂所在的孟陵。我已和掌門的唐老夫人打好招呼,只要你去了,他們就會把解藥給你。你也知道,三天之內我就要在京城動手了,我這樣做既可以保證三天內你不會來給我搗亂,也能保住你的性命,對我們都有好處。阿離你是個聰明人,總不會為了效忠從未謀面的烽帝而不顧自己性命吧?」

李顯暗中冷笑,你如何知道我就真是個無名無姓的小人物?烽帝我不止見過,只是我決不會救他就是了。

「等你毒解之後,我這裡也就一切順利成功了。到那時,你再回來還我的馬。」

李顯沉吟片刻,嚯的站了起來,帶著幾分憤恨說道:「我的毒若真的解了,我就賣了你的馬,決不再回來。可是,你若是騙我……」

楚逸嵐截住他的話,耐心的道:「阿離,你現在身中劇毒,而且外面又布滿了我的人,我要殺你易如反掌,何必如此費心的騙你?」看到李顯臉上的疑慮漸少,他又笑道:「阿離你真是小氣,馬你不還就算了,可你真的捨得再不來見我?若是再也見不到你,我可捨不得呢。阿離…..」

「咚」的一聲巨響,李顯一掌擊在床柱上,木屑四濺,一根結識的實心木柱從中整整齊齊的折斷。柱頂撐起的床帳壓倒了下來,楚逸嵐慌忙起身躲開,身形中已帶了幾分慌張。

李顯再不理會他,拿起自己的包裹,出門牽了那匹駿馬,直奔孟陵而去。

李顯一路不分晝夜的狂奔,反正胯下騎的是楚逸嵐的馬,一點也不覺的心疼。十月的秋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漸漸吹去了心中種種不安。百般無聊之中,他又想起了那晚的容華公主。她和那個侍女想必也中了同樣的毒吧?沒有解藥,她二人豈不也是命在旦夕?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好笑。她父親與自己有殺母之仇,他為什麼要替仇人擔心女兒的生死?何況現在自己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來的餘力為她人擔憂?

這樣日夜兼程的趕路,到了第三天的早晨李顯已提前到達了孟陵。對於楚逸嵐的話,他始終半信半疑。像他那種人的話若是全信,最後只會連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李顯沒有如他所說的去登門表明身份要解藥,而是先花了三個時辰的時間在城裡四處打聽唐門的情況。

銀子花了一些,功夫卻沒有白費。到了中午,李顯按照打聽來的情報,來到了城裡的一處酒樓「醉花香」。據說,唐老夫人第四個兒子的第三個小妾與前夫所生的兒子程令遐迷戀這家酒樓的老闆娘,每天中午都要來這裡喝酒吃飯,藉機糾纏一番。程令遐雖是唐門一員,卻是外姓人。按照唐門的規矩,他是不能得授唐門毒藥和暗器的。唐門的武功倒還平平,不足為慮,只是他們防不勝防的用毒功夫和形同鬼魅的暗器手法實在令江湖人士頭痛。程令遐既然不會這兩門功夫,任他習得多少唐門武功李顯也不放在眼裡。

正午時刻,程令遐準時來了酒樓,大概是沒想到在孟陵城裡有人敢對唐門的人下手,身後只帶了兩個小廝。他這一頓飯足足用了兩個時辰。好不容易等他戀戀不捨的告別老闆娘,李顯尾隨其後而出。待他走到一處僻靜的小巷,李顯蒙了面,不費吹灰之力便劫走了他,放那兩個小廝回去報信,要唐門人於今夜之前到城外的一處廢廟,以「逸花散」的解藥來換程令遐的性命。

黃昏時分,夕陽西沉,天那一端已被染成了一片緋紅。破廟四周,是一片寂寥景色,偶爾有孤鳥驚飛,劃過長空。程令遐被點了睡穴,正在一邊昏睡。李顯蒙著面,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默數著天邊飄過的朵朵白雲。唐門人一向最重本門弟子,他相信他們一定會來的。

李顯撩起上衣,只見腹上黑斑已擴散到碗口大小,越發觸目驚心。毒發,恐已在即。

李顯放下衣物,重新將目光投入那一片寂寥景色之中,落日埋入天之盡頭,剛剛還一片金黃的天空漸漸昏暗下來,抬頭環顧,四周靜的有些孤單。

轉頭看看身邊的程令遐,年輕的嘴角兀自掛著幸福的笑容,可是作了什麼美夢嗎?李顯淺淺一笑,解開了他的昏睡穴,同時食指如電點遍他四肢穴位,令他無法動彈。

穴道雖解,他卻依然睡的安適,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身在綁匪之側,猶能如此安睡,連李顯也不禁佩服起此人的心襟。推推他的肩頭,強把他和周公的棋局中喚了回來。

「醒醒,天色都黑了。」

他扇動著雙睫,終於睜開了似醒非醒的雙眼,不滿的道:「就是天都黑了才該睡覺啊,你叫醒我做什麼?」

臨危之刻還能有這份幽默,李顯不由對他又憑生了幾分好感,四下寂靜無聲之處,能有此人對談,倒也減退了幾分寂寞。

「你剛剛做夢了?」李顯問。

程令遐躺在地上無法活動,只能轉過頭望著坐於他身側的李顯,說道:「是啊,作了個好夢。我夢到阿香終於答應嫁給我了。對了,阿香是誰你知道嗎?」

李顯當然知道,那便是程令遐迷戀的那個酒樓的老闆娘。可是不等他作答,程令遐已連珠炮似的接著說了下去:「她是我喜歡的女人。她的丈夫死了,可是她很堅強,還一個人經營著丈夫的酒樓。我幾次向她求親都被他拒絕了,她說她還忘不了死去的丈夫。不過沒關係,我會等的,一直等下去,直到她重新愛上我。嗯,你有作過些什麼美夢嗎?」

美夢?李顯默默回想著。十一歲之前的那些日子他都已不大記得了,逃離皇宮之後,開始的幾年中,他一遍遍作著被二皇兄一刀殺死的噩夢,無數次一身冷汗的從夢中驚醒,屋外,只有夜鳥啼哭于山林的聲音。後來記憶慢慢淡了,噩夢也漸漸少了。他不再回想,不再害怕,也不再做夢了。沒有了夢的人生,是否算是場美夢呢?

李顯搖搖頭:「沒有,我很少做夢。」

「咦?你都不做夢嗎?那你有沒有夢到過自己喜歡的女人?」

「我沒有喜歡的女人。」

「那親人呢?總有關心你,愛護你的親人值得你去夢吧?」

李顯再次搖搖頭,唇邊現出的凄涼微笑卻被蒙面的黑布遮擋了住。「我活著的親人當中,已經沒什麼值得我去夢的了。」

「這樣子啊……」程令遐頓了頓,嘆道,「那你還真是可憐。你活著不覺得孤單嗎?若是我的話,一定早就活不下去了。」

孤單?也許吧。李顯苦笑著,可是一旦習慣之後,感情便會逐漸麻木,痛苦也就漸漸消失。過去的十年中,只有月末的五天那個人會來看他,察看一月的武功和功課進展,然後留下一個月的口糧匆匆離去。餘下的多半個月中,他就靠著練武和讀書打發時間,任年華日日飛逝。寂寞時,他聽泉水淙淙,看日薄西山,與花木為伴,和鳥獸嬉戲。遣散了孤寂,餘下了閑適。他從不覺得自己真的可憐。

程令遐有程令遐被關愛包圍的幸福,他也自有自己遠離塵世的從容。

恍然間大悟,身沉京城的一年,自己竟丟棄了最幸福的那一種生活方式。若非糾於凡俗不肯放手,又哪裡來的今日的殺身之禍?可惡的不是下毒的楚逸嵐,而是自個送上門去給人家下毒的自己。

「我------不會殺你的。」李顯緩緩開了口,「只要解了我身上的毒,我從哪裡來還回哪裡去,從此再不履凡塵寸土。」

「我知道你不會殺我的。」程令遐笑道,「否則我神經再粗也不會和綁架我之人如此交談的。我武功不好,唐門的暗器毒藥又一竅不通,書也沒讀過多少,可以說是身無一技之長。大概是因為這樣吧,我的直覺反而格外的准。哪些人心懷叵測,哪些人心地善良,我總是能感覺出來。譬如說唐老夫人吧,她雖對我和對別的孫輩孩子一般無兒,可我知道她就不喜歡我,她覺得我是唐門裡無用的米蟲……」

「這倒是。」李顯點點頭,頗為同意的插話道。

「可是我后爹就特別喜歡我,雖然他平常總綳著臉,雖然他的幾個親生兒子都很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是我就是知道他心中待我不同。」

程令遐一臉幸福的表情,周身洋溢著溫和的氣息。這樣純白無暇的心靈,對於浮沉於俗塵的人們,無異於溫暖和煦的陽光,怎能不吸引渴愛的靈魂的駐足?

「所以,你別怕,我后爹一定會拿解藥來換我的。」

由被綁之人如此溫言軟語的安慰我,李顯失聲笑了出來。奇異的是,心中的種種不安竟在不知不覺中減少了許多。驀然間,對於程令遐又生出了幾分感激之情。他轉過頭,直視著程令遐在暮色中逐漸朦朧的年輕臉龐,笑道:「你也別怕,你是個好人,就算唐門的人不拿我要的解藥來,我也不會殺你了。」

程令遐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猶豫的問道:「聽你的口氣,好像原本你打算如果拿不到解藥,就要殺了我啦?」

「我不知道。」

「為什麼?」他問。

「在和你交談之前,你對於我來說只是個陌生人,而我關心的,是我的生死。值此危急關頭,你的生死對我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那現在呢?」他不死心的追問道。

李顯搖搖頭,默不作聲的低下頭去,將耳朵附於地面之上。遠處,隱隱傳來了兩人的腳步聲。喜悅之情頓上心頭,戒備之色也隨之而生。唐家的人,終於來了。

夜色,像塊巨大無比的幕布漸漸拉開,高高的天空中,星星一顆一顆的跳了出來,那麼高,那麼亮,又那麼遙遠。曾經屬於李顯一人的那片山林,此時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籠罩上薄薄的銀紗了吧?如果,如果可以回去,他想遠望起伏的群山在夜中變得小巧,山與天在乳白色的光環中漸漸融合,他想親手撫摸那一排排翠綠的樹木,馴服的站在那裡,在月光下落下斑駁的倩影,他想傾聽那幾隻夜遊的小鳥跳動在枝葉間的翕嗦聲,偶爾發出清脆的叫聲。回去那裡,回去那個屬於他的世界中,只要,他能拿到解藥!

遠方,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快速靠近。當前的一人正是唐門的掌門唐老夫人,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年紀不過四十多歲。李顯正在猜測他的身份,程令遐卻已高興的叫了出來:「爹爹,你來了!」

李顯起身沖二人稽手道:「唐老夫人,唐四爺,幸會幸會。在下深知唐門毒藥和暗器的厲害,所以請二位駐足,不要再靠近。」

二人在丈餘外定住了身形,唐老夫人手中的龍頭拐杖深深插入了土中,挺直身形,朗聲道:「閣下膽子不小,膽敢在孟陵城內綁架我唐門的孫輩,要挾解藥!」

被長輩如此誇獎,李顯只好謙遜道:「唐老夫人過獎了,在下的膽子其實沒有老夫人所想的那麼大,若非貪生怕死,我也不會來求解藥了。」

「哼。」她冷哼一聲,問道,「閣下要逸花散的解藥是自己服食還是為他人所求?若是閣下自己用,我可以解藥相換令遐。若是閣下為他人所求,哼哼,唐門祖規,解藥蓋不外傳,我身為唐門掌門,不能壞了祖訓!」

「不敢讓老夫人為難,這解藥我是自己服的。」

「好。」她回頭從四子的手中接過一個黑漆漆不起眼的小木匣,拋給了李顯。李顯打開木匣,頓時香氣四溢,匣中端端正正的擺著一粒碧綠的丸藥,晶瑩透明。在這昏暗的夜色中令人眼前一亮。

「這就是逸花散的解藥,現在服下之後,一天內你所中的毒即可解去。」

李顯望著手中的丹丸,在夜色中閃爍著流光異彩,抬頭環顧,四周人們的面容已在黑暗中逐漸模糊,朦朧中竟覺得有種非現實感。夢寐以求的解藥,真的如此順利就到手了嗎?

唐老夫人一雙鷹鷙銳利的眼睛緊緊盯著李顯,而唐四爺的視線卻始終集中在程令遐身上,盛滿了關愛和擔憂。李顯轉頭望向程令遐,後者白凈的臉上帶著會意的微笑回望著他的后爹,似乎在安撫對方莫要為他擔心。剎那間,李顯羨慕之心油然而生,更又說不出的苦澀蕩漾其中。他的母親,一個陰險狠毒的女人,卻是這世上唯一曾經用這樣慈愛的目光注視他的人。宮廷的爭權奪利中,母親輸了,也輸去了自己的性命,而他,失去的卻是這世上僅有的一個愛他之人。大千世界,他想找一個角落安穩的度過歲月,卻再也找不到一個全心全意愛著他的人了。

李顯抬眼望著那對視的父子,朗聲說道:「唐老夫人,唐四爺,這解藥我服。令公子我卻暫時不能放,待到我確定這解藥為真,而我安然無事時,我自會放了他。如何?」

視線穿透靄靄的夜色,借著清涼的月光,李顯隱約捕捉到唐四爺眼中的一絲慌亂,可是那慌亂一閃而逝,快到令他懷疑那是否是銀白的月光反射下的片刻錯覺。唐老夫人仍舊綳著臉,面無表情的說道:「老身如何知道閣下所中之毒一解,便會如約放回令遐?」

李顯笑道:「老夫人說的沒錯,可是在下又如何知道這解藥是真,能解我所中之毒呢?不過在下縱然有所懷疑,還是只能服下此葯。一如老夫人縱然擔心在下毀約,還是只能答應我的要求一般。」

唐老夫人的目光在李顯和躺在地上的程令遐之間幾番遊離,終於咬牙道:「好,老身答應你。」

李顯點點頭,張口吞下了那顆丸藥。然後在唐家二人的注視下像提貨物似的提起程令遐,牽過馬匹,翻身上馬。一夾馬鞍,正要絕塵而去,一直默默跟在唐老夫人身後的唐四爺突然開口道:「請等一等,你……究竟何時放回小兒?」

李顯生恐事情有變,不想再多和他浪費唇舌,也不答話,一揚馬鞭,跨下的寶馬一聲嘶鳴,奮起四蹄,揚長而去。身後,只留下一道揚起的塵埃,模糊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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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笑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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