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一路馬不停蹄,一日後便趕回了京城。對於楚逸嵐如此急於回京,李顯猜想他在朝中的地位定然仍不穩固。回京之後,他便安排李顯在楓葉山莊住了下來。吃穿住用,一任最佳,加上一連數日楚逸嵐都未出現,李顯也樂得趁機好好享受一番。

如此過了七八日,身體已經完全複員,雖沒了內力,被人家好吃好喝的養著,人反而白胖滋潤了些。只是楚逸嵐遲遲不曾露面,令李顯不免焦躁起來。任憑他有千條萬條計策,如此被人當成頭豬似的圈養在屋子裡,也終是無從施展。僕從們得了嚴令不得與李顯交談,每每李顯打聽起朝中形勢,他們只是搖頭。要他們叫楚逸嵐來,又眾口一詞的推託說丞相事忙,要公子耐心多等幾日。說著,臉上堆滿昧笑,倒好像李顯是被冷落的小妻子一般。

這一天,陽光明媚,晴空萬里。屋外的小花園鳥語花香,可是楚逸嵐不準李顯出屋,他只得隔了窗子遠望,想象著置身其間的光景。正在遐思中,遠遠的一個身影躲躲藏藏的走近。靠近些,才發現那竟是程令遐。

行到離窗幾尺的距離,他藏身在樹后,四下看看,確定了園內無人,方才急步來到窗外。

「李兄……」一個「兄」字吐了一半便沒了聲音,他微抬著頭,緊咬著下唇,目光下垂,落在了窗欞上。

「怎麼,有話要和我說?還是有話要和窗欞說?」

聽到李顯略帶譏諷的口吻,他遲疑了片刻,抬起頭來,一雙大眼睛已經蒙上了一層水霧。倘在往日,李顯早已想方設法的溫言安慰,此時卻定定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應該恨他的,共處的日子卻似難以散去的雲霧依然籠罩心底。他的純真,曾經是李顯最美好的幻想,這一切,都已被事實殘酷撕破。許是偏執吧,對於本該憎恨的他李顯無論如何也凝結不起這樣的感情。

「我……有話要和你說。」程令遐的神情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有些語無倫次,「我是想……道歉的。對不起……我也是沒辦法,這些都是唐老奶奶逼我做的……不,我不是說自己沒有錯,我知道……總之,我很抱歉……」

「你沒有回家嗎?」李顯打斷了他。

「家?有回去,爹很高興看到我毫髮無傷的回去,還有娘。」說道家人,程令遐有些興高采烈起來,忽然想起什麼,馬上收斂了笑容,低著頭繼續說道,「可是我很擔心你,所以我和唐老奶奶說要跟著楚丞相學做些事,她聽了挺高興,就放我來這裡了。還好你沒有被殺……」

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幾不可聞。只有雙唇還在不停的一張一合著,不知在說些什麼。此刻落在李顯眼底的他,似乎仍是當初深愛的那個人兒。對於楚逸嵐,李顯可以毫不遲疑的深惡痛絕,對於他,李顯卻只能愛恨交加。驀然間,剛硬的心腸軟了下來,李顯放緩了口氣,問道:「你又來做什麼?楚逸嵐叫你來打聽李忻恬的行蹤?這我可真的不知道。」

「不是的,是我自己想來,這次我真的沒有騙你。」突然,程令遐抬起頭來,睜大眼睛急切的說道,「這次沒有人讓我來向你打聽些什麼,真的沒有。而且我也沒有告訴楚丞相你的真實身份,一點點都沒有告訴過他。」

李顯微微點頭,這他相信,否則如今他焉有性命在?

「我向後爹要『四月丹』的解藥,可是他說他沒有,解藥在唐老奶奶手裡,我想找她去要,可是后爹不准我去。我又擔心你,不知你有沒有事情,就只好先來了。」

「李某竟有這般榮幸嗎?那你的阿香呢?可以放下她不管嗎?」李顯笑問,九分玩笑,一分試探。

「她……」片刻失神,程令遐喃喃說道,「她嫁人了……我離開孟陵的那段時間,她嫁人了……唐老奶奶原本不同意我們的事情,可是她說,只要我按她的吩咐辦好你的事情,回去后她就給我去提親……可是阿香卻已經嫁與他人了,嫁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不該騙你的,真的是……報應……」

「她是自願嫁人的嗎?」

「什麼?」程令遐一愣。

「我是說你離開孟陵不到一月,偏偏她就在這段時間嫁人了,你不覺的時間太湊巧了嗎?」憶及那位固執剛硬的唐門掌門人,李顯說道,「依我看,以唐老夫人性情,她既然認為你的阿香不配嫁入唐門,就不會改變初衷。阿香於此時遠嫁他鄉,十之八九於她有關。」

程令遐低頭默然,一時無言。許久,他抬頭勉強一笑,道:「事已至此,木已成舟,還能如何?總是我們倆人沒有緣分。如果當初我沒有昧著良心答應唐老奶奶去騙你,或許我們還不會分開。人真的是不能做壞事,報應來的好快啊……先說你的事吧,我想先幫你逃出去,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會……」

「逃?」

李顯截斷了他的話,雙手扶在窗邊,抬首望著遠方天空,「楚逸嵐三番兩次欺騙我,更下毒廢了我一身武功,我豈能就這麼夾著尾巴逃跑?何況四月丹之毒不解,逃出去又能如何?我不會就這麼輕輕易易的一走了之。」話至此處,一時胸中豪氣勃發。轉眼望去,只見程令遐神色遲疑,似有話要說,便道:「你想說什麼便說吧。」

「那……我就說了。」他頓了一下,笑道,「從前你說自己做過皇帝,可我總覺得不像,我雖沒見過皇帝,可總想皇帝應該是很威嚴的那種人,你卻凡事隨遇而安,隨便的很。剛剛聽你那幾句話,倒真隱約有些皇帝的味道。可是你真的不打算離開楓葉山莊嗎?」

「要走,但不是逃走,我要楚逸嵐親自送我離開這裡!」

程令遐疑惑的望著李顯,神色半信半疑。李顯莞爾一笑,目光越過他的身影落在了花園深處。不知自己一生是否真的與皇位有緣呢?

程令遐離去后,傍晚時分,庄中四下忙碌起來,原來是楚逸嵐回來了。黃昏時候,晚飯擺了上來,比往日還要豐盛些,碗筷也多了一付。李顯正想著楚逸嵐要來,便只見他一身純白燙金邊的束腰長袍,跨著輕快的步伐由門外走了進來。才要開口說些什麼,被李顯一擺手攔住了話題:「阿離,真是好久不見,你有沒有想我啊?如果是這一類無聊的調笑,楚丞相還是免開尊口,留著力氣吃飯吧。」他譏諷道。

楚逸嵐哈哈一笑,拉過把椅子,緊挨著他在飯桌旁坐了下來:「阿離你越發懂我的心了。人說心有靈犀一點通,我還沒點,你便通了,你說我們這該叫什麼呢?」

「我叫通達,你叫無聊。」

李顯拿起碗筷,開始悶頭吃飯。今晚的菜色不錯,再和他說下去,白白糟踏了自己的胃口。可惜楚逸嵐的想法明顯和李顯相左,一邊用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魔音入耳,沒練過「閉耳功」的李顯想不聽也難。聽了一會,倒覺得此人也有些真才實學,本以為他一介江湖武人出身,最多識的幾個字,讀過幾本書罷了,沒想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侃起來倒也頭頭是道,肚子中頗有幾滴墨水。當年養李顯長大的那個人學問雖好,可一月間不過匆匆聚上幾天,哪有時間閑聊這些?與程令遐同行時,一路上大多是李顯說他聽,詩文歌賦對方都沒有興趣,只能隨便聊些家常。好久沒和人海闊天空的隨意暢談,李顯沒想到自己竟被楚逸嵐勾起了聊天的興趣。也罷,趁此機會展展毒舌也好。

「古來詩詞雖多,大約也就分為兩種,或婉約,或豪放。這說來也自然,美的範疇可以分為陰柔與陽剛兩種,天孕眾生也是分為陰陽男女,就連武功內力也是分為純陽和純陰兩種。詩詞婉約者,偏重陰柔之美,大多一昧的催人淚下。以我看,還是豪放者意境更高。譬如王恢的《黑漆弩》,金鰲頭滿咽三杯,吸盡江山濃綠。蛟龍慮恐下燃犀,風氣浪翻如屋。何等的氣勢磅礴,壯懷激蕩。」

「這話可就不通了。」

李顯哼了一聲,駁道,「男女是分陰陽,詩詞美學單走純陽或是純陰卻落了下流。真正高明的武功在於陰陽相濟,詩詞意境也是如此。《黑漆弩》雖有快意之美,卻無婉約相稱,算不上是一等一的詞句。戴叔倫的《調笑令》你沒讀過嗎?邊草,邊草,邊草盡來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聲愁絕。蒼涼冷峻,兼以淡淡凄迷,豪中帶婉,婉中透豪,這才是上佳的好詞。不過像你這般武林出身的武人,原也不能強求你懂這些。」

「你是笑我不懂文人雅緻了?好,一會我們鬥茶如何?且看看誰輸誰贏,你再笑不遲。」

「哼。」

李顯冷笑一聲,「何必要斗,單憑你這一句話就知你落了下品。鬥茶實為品茶,意在品評茶質優劣,修身凝神養性。像你這樣比武似的拿來決勝負,不是凡夫俗子附庸風雅又是什麼?」

楚逸嵐嘴角牽動幾下,勉強笑道:「阿離,你今晚好像是劍拔弩張,專以嘲弄我為樂啊。」

「這話又錯了。世間萬事自有黑白公論,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平日里你耀武揚威,以權勢壓人,無人敢對你有半句反對之言。難得有我這一正直人士點醒於你,縱沒有古人『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精神,也該歡欣鼓舞,喜極而泣亦不為過,反倒說什麼嘲弄,這不是黑白不分嗎?」

「巧舌如簧,你這是在藉機發泄怒氣吧?」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來我這裡自討沒趣?」雖然大事尚未得解,能逞一時口舌之快,武功被廢后的不甘心也驅散了幾分。窗外,天色漸暗,一輪明月躍出雲端,灑落一片銀白光芒。侍女們點起了蠟燭,燭光落滿一室。透過半開的窗子,李顯把目光移向窗外的小花園,靜靜的看著那一片繁花錦簇。循著他的目光,楚逸嵐看看窗外美景,繼而笑道:「在屋子裡呆了這許多天,你也悶壞了吧?要不要出去走走?」

正中我意!李顯雖然心底暗暗高興,面上卻仍淡淡的一幅不甚感興趣的樣子,說道:「隨便吧。」旁邊一個伶俐的侍女會意的遞上兩件披風,楚逸嵐便拉著他出屋而去。

金秋季節,正是菊花盛開的時候。進了花園,周身立刻已滿菊花的芬香,一叢叢一簇簇的各色菊花好似女媧練石的五彩岩漿,又如蓬萊仙閣的七彩霞光,於月色下流光溢彩,剎是美麗。楚逸嵐眼角含笑,微有得意之色,引著李顯踏著花間小徑一路行去。李顯幾次想甩掉那隻緊握著自己的手,都未能如願。又不想於此時惹惱他,只得任由對方牽著自己的手,白白被佔去了許多便宜。

只一會,花徑到了盡頭,出現一個小小的木製紅色涼亭,涼亭四周栽滿了簇簇淡白的花朵。李顯不動聲色的問道:「這是什麼花?」

楚逸嵐答道:「是園丁從大內引進的品種,聽說是顯帝年幼時最喜歡的花。名字我倒不記得了,不過此花嬌不若海棠,艷不及牡丹,香不比菊花,看上去毫不出眾,真不知名貴在何處?」

「是嗎?」

李顯裝作無意的走到一簇花旁,俯身仔細看看,然後看似隨手的折下了一枝。楚逸嵐在一旁晃著腦袋,嘖嘖有聲的說道:「草木本有性,何求美人折?」

「閣下這句詩不對景,我可不是什麼美人。何況古詩有言,有花堪折直序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拎著這枝花,李顯轉身回屋而去。今晚,不知能否順利出得此庄?

夜深人靜之時,李顯從床上悄悄爬起來。屋內一角的案桌上,擺放著今晚他所折的那枝花。輕撫著那潔白梯透的花瓣,他自言自語的說著:「莫笑言,莫笑言,此花的名字,還是我當年所取的。一晃十餘載了,沒想到今天又要靠你救命了。」摘下一朵白花,他把它放入杯中,一飲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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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離公子得了急症,快去請大夫來,快去。」

「丞相,丞相知道了嗎?誰去知會一聲啊?」

「水,水,拿水來!」

「混賬,打洗臉水來做什麼,拿喝的水來!」

李顯半閉著眼睛,賣力的做出痛苦萬分的表情。眼前燈火通明中,無數丫鬟僕從的人影晃來晃去,慌亂一片。僕人門對於李顯和楚逸嵐之間的恩怨一無所知,只道新來的離公子是少莊主的新歡,親眼目睹了兩人今晚的「恩愛一餐」之後,如何能不為李顯此時的「急病」而驚慌。

只一會功夫,楚逸嵐便帶著莊裡的大夫趕了過來,程令遐也跟在後面。一向注重外形的楚逸嵐此時蓬亂披散的頭髮尚且未曾來得及梳理,半披的衣衫說明了他來的何其匆忙,焦急的神色流露在那張通常不會有正經表情的臉上,莫名的,竟讓李顯有了一絲的感動。

大夫把過脈后,皺起眉頭思索片刻,楚逸嵐慌忙問道:「大夫,究竟是什麼病?可有大礙?」

大夫恭身答道:「離公子的脈相時強時弱,時有時無,看病人的樣子又很是痛苦,此病甚是罕見,我也只是聽說過而已,從未診治過,實不知該如何用藥。」

「聽說過?在哪裡聽說過?都聽說過些什麼?可有性命之憂。」楚逸嵐連珠箭似的問道。

既然擔心我有性命之憂,就該給我解毒。李顯暗暗想著,又故意大聲哼了兩聲。

大夫答道:「回丞相,我聽說顯帝年幼作太子之時曾經患有此病,至於其他的,小人就不知了。當時為顯帝診治的太醫姓胡,是宮中首席的太醫正,如今還在宮裡,恐怕只有他能醫治此病。」

「既如此,趕快去太醫院傳胡太醫過來!」楚逸嵐喊道。李顯趕忙又連哼了三聲,一直默默站在人群中的程令遐突然開口道:「丞相,一往一返的叫太醫過來只怕耽誤了病情,何不直接送離公子去宮裡就診?」說完這兩句話,他調皮的眨眨眼。楚逸嵐背對著他,一雙眼睛一直關注的看著李顯,不曾看見他這個小動作。他一臉的得意之色卻完全落入了李顯的眼底。哎,只不過是按照我給的暗號,說了兩句我教他的話,有什麼值得驕傲的?這點事情若再辦不好,豈不也太笨了嗎?

楚逸嵐聽了此言,二話不說,拿起件厚鬥風把李顯裹起來,雙手抱起他就往門外走去。上了馬,楚逸嵐一夾馬鞍,跨下的駿馬一聲長嘶,直衝而去。一路上風聲呼嘯過耳邊,隱約中似乎還有他的喃喃自語:「阿離,你不要死,不要離開我。」

進了皇宮,胡太醫很快受召而來。十餘年未見,一直居於宮中的他除了略見蒼老外,並無大的改變,倒是他卻未能認出李顯來。把過脈之時,趁著他擋在身前遮住了楚逸嵐的視線之時,李顯把早已備好的一張紙條塞進了他的手中。常處於宮中之人皆知當說者說,不當說者不說和謹言慎行的道理,胡太醫微微一驚,又仔細端詳了李顯一眼,立刻恢復了平靜,收起紙條,回身對楚逸嵐說道:「這位公子的病情確實與顯帝當年的病一般無二。」

「那你還不趕快開方用藥!」

「是,是。」他開了張藥方,拿給了楚逸嵐。楚逸嵐看過之後,不放心的問道:「就這些?都是些安神補養的藥物,這有用嗎?」突然他想到一事,神色大變,連聲音都微微顫抖了起來:「難道……他的病已入膏肓,根本無葯可治了嗎?」

「不,不。」胡太醫看了卧床的李顯一眼,忖度著自居答道,「此病……過一兩個時辰發病期過,自然就好了……原本無需用藥……這葯,不服也可。」

「可是他現在這麼痛苦就沒有辦法了嗎?」

楚逸嵐坐在床邊,輕撫著李顯散落在枕間的長發。胡太醫偷瞄了李顯一眼,搖了搖頭。

摒退了胡太醫,楚逸嵐卻還沒有離去的意思,依然靜默的坐在床邊注視著李顯。算算胡太醫的那一兩個時辰的發病期也快到了,李顯漸漸降低了假哼的音量和頻率,最後終於假寐起來。楚逸嵐抬起李顯的手腕,像是怕吵醒病人似的輕輕把把脈,脈象已經恢復了正常,他這才長長的鬆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著:「還好,還好……」

還好?只怕明天你就不會再說這句「還好」了。莫笑言,此番真是多虧了你的幫忙。李顯帶著幾分詭計得逞的得意回憶起往事。

莫笑言花,原名笑顏,是西方一附屬小國欣國進貢的花卉。據說關於此花在當地有一段纏綿悱惻的傳說,因而被奉為欣國國花。不過此花看似無奇,貌不驚人,香不宜人,李顯的父皇命人將它栽種在御花園后,便無人再關注於它了,不想此花的生命力卻極為頑強,始終不敗,漸漸成為了野花一樣的存在。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李顯把它放在茶水中飲下,才發現了此花的特異之處。它可令飲用者的脈搏在短時間內時強時弱,時有時無,卻對人體無害。發現了這個秘密后,他不禁對這小花另眼相看,給它起名莫笑言。宮中人只道李顯不過是一時興起,並無深意。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胡太醫!

身為太子時,每天五更起身,又是晨讀又是功課,整整一天不得清閑。更倒霉的是,一年四季每天如此忙碌不堪。有時厭倦了讀書,李顯便飲下此花,串通了胡太醫裝病歇上兩天。因而普天之下,也只有真正的李顯和胡太醫知道此奇症的病因。而剛剛李顯塞給他的紙條上所寫的就是三個字「莫笑言」。

確定了李顯無事,楚逸嵐卻還遲遲不走,借著燈光怔仲的望著他,複雜的眼神中似是糾結了某種混亂的情感無從發泄,卻又難以言喻。而李顯心中有事,也是難以入眠。天色就在這樣的沉重中逐漸明亮,過了好一會,門外一個侍從清亮的聲音說道:「丞相,是上朝的時辰了。」

「噢。」

楚逸嵐似是突然回過了神,答應了一聲,終於戀戀不捨的站了起來。臨行前,又摒退了屋內的所有人,叮囑要病人好好休息,不得打攪。

又過了一會,門被推開了,晨暉中,一個人走了進來。李顯張開眼睛,對著他微微一笑:「胡太醫,我們有十一年不見了。你那迎風流淚的老毛病可曾治好?」

胡太醫全身顫抖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壓抑著激動的聲音,低聲哭著:「皇上,皇上您終於回來了,嗚……」

李顯輕拍著他的肩膀,安撫道:「別哭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可是老臣思念皇上啊,十一年啊,老臣足足有十一年未睹聖顏了。」從小看著他胡鬧長大的老太醫泣不成聲。李顯笑道:「是我剛剛說錯了,哪裡有十一年啊,昨晚我們不是才見過的嗎?」胡太醫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才抹乾了眼淚,問道:「皇上,您怎麼會和楚丞相在一起?他怎麼又叫您離公子?」

「說來話長了,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李顯此時無心細說,又問道,「胡太醫,如今朝中情勢如何?」

「這個……」胡太醫沉吟了一下,說道,「對於現在的顯帝的真實身份朝中的李姓親貴頗多懷疑,連老臣也覺得他行為之間破綻很多。不過朝中的其他大臣大多站在楚丞相這邊,京中兵力也都掌握在他手中,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還好他掌政之後力求穩定大局,不曾有所殺戮,朝中形勢雖然不穩,倒是還無大礙。」

「原來如此。」李顯點點頭,吩咐道,「胡太醫,你想辦法支開外面的人,我要出去。」

胡太醫依言出去,只聽他急聲道:「離公子又病發了,你,快去拿著方子抓藥。你,去太醫院取我的醫箱。還有你,愣在那裡作什麼,去敬事房多打些熱水來,還有乾淨的毛巾,要備上二三十條。」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后,胡太醫轉還回來,說道:「外面已經沒有人了,皇上要去哪裡啊?」

「去上朝。」

「上朝?!」他吃了一驚,「您要去三聖殿?去做什麼?」

「當然是-----」李顯沖他頑皮的眨眨眼,拉長聲音說道,「當然是-----去取回我的皇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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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那座宏偉壯麗的宮殿,依然是那些低聲斂眉的臣子,依然是那張幾易其主的龍椅……

換上了太監服色的李顯一路感慨著。明知此時決非傷懷感嘆的好時機,再次重回童年的故里,歷盡滄桑物事人非的情感卻不由自主的一古腦涌了上來。

「做什麼的?」在三聖殿的后入口處,幾個持戟的兵士攔住了他。李顯晃晃手中蒙著黃布的托盤,逼細了嗓子答道:「奉皇上聖喻,洒家是去取奏摺的。一會殿上議事要用的。」兵士聽了不敢再多耽擱,收起了手中的長戟慌忙放行。李顯學著太監的樣子道了聲「多謝」,便沿著記憶中的道路一路行去。走過後殿時除了幾個小宮女外沒遇到什麼人,他心中暗暗一喜,再穿過前面的長走廊便是正殿的議事廳了。想到自己那張僅坐了三天的龍椅,腳步也不由得加快了起來。

「齊大人,此議不可,『永不加賦』乃我朝開國聖祖皇帝的祖訓,我朝500多年來,各位先皇均以此之國,豈可隨意更改?」

「可是朝廷支出日益增加,歷位先皇在位時,田賦雖從未增加,其他名目的賦稅卻日益增多,且無統一制定的稅率,混亂不堪。與其如此,不如免除各項雜稅,將其統一攤入田賦。既便於管理,又可使有田有業者多攤些稅收,減輕生活貧困的百姓的負擔,豈不兩全其美?」

李顯甫進得大殿,便只見一長一少兩位大臣正爭得面紅耳赤。楚逸嵐立於群臣之首,雙目定定的望著地面,一副神遊的樣子,似乎完全沒有把兩位大臣的奏議聽進去。這副樣子莫不是因為昨晚徹夜未眠?果是如此,那真是----活該了。

李顯放輕了腳步,一步步的向著那高高在上的龍椅走去。楚逸嵐依然低著頭神遊太虛,時而皺起眉頭似在擔心著什麼,時而又對耳邊不斷的爭論聲露出不耐煩的神情。龍椅上穿著龍袍的傢伙眉眼清秀,白白凈凈,只是神色木然,沒有半分的英氣逼人。對於兩位大臣的各持己見,不時向楚逸嵐投去求救的眼神,在沒有任何回應的情況下又很快恢復了近似木頭擺設的狀態。

「砰」的一聲,李顯已把手中的托盤重重的放在了龍案上,滿殿的爭吵霎時停了下來,無數雙眼睛齊齊的望向他,連楚逸嵐也從沉思中抬起頭來,剛剛攢起的雙眉在認出對方的一瞬間舒展了開來,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狂喜的神情,幾乎要張開呼喚他的名字的雙唇在片刻的停頓后又閉了起來,疑惑和不解閃現在亮華雙眸中。

李顯的目光緩緩掃視過群臣,最終與楚逸嵐對視了,目光交匯的瞬間,似有火光迸射,李顯笑了,笑的很冷,楚逸嵐也笑了,卻笑的溫柔,溫柔的讓他反胃。

沒有片刻的猶豫,李顯猛然掀開了覆蓋在托盤上的黃布,剎那間惹來殿內一陣驚呼。

布下覆蓋的,是上古傳承昭示無上皇權的玉璽!

在二皇子烽發動宮變的那天,顯帝和這方玉璽一起失蹤,音訊全無。烽帝登基之後只得重新雕刻了一方玉璽,使用至今。

「各位大人應該認得這是什麼吧?」李顯問。

沒有回答,每個人的目光都定定的落在了玉璽之上,只有楚逸嵐仍然將目光鎖落在李顯身上,嘴角的笑容多了份瞭然的神態。

長久的沉默之後,一個身著四蟒五爪親王服色的老者步出了人群,操著激動到有些顫抖的聲音問道:「這確實是中原相傳數千年的玉璽,你從何得來?」

李顯不急著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寒暄道:「三皇叔,十一年不見,你依然矍鑠如昔。我小的時候,你還總是抱著我出宮遊獵,如今可還去嗎?」老者身體一顫,眯起雙眼默默的注視著高台上負手而立的青年,似在努力回想著昔日懷中那個頑皮孩童的容貌。

李顯繼續說著:「當年二皇兄宮變,我被迫逃離皇宮,臨行之前我便將玉璽藏於宮中一處隱秘之處,以期有朝一日它能為李顯證明身份。十一年,我這一走,就整整走了十一年。可笑這十一年間二皇兄為找出這方玉璽派人尋遍天下,卻不知它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要找的東西就一直靜靜的沉睡在他的眼皮底下。」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更有幾個楚逸嵐的心腹武將握了長劍,面目猙獰的便欲衝過來,一副殺之而後快的神情,卻被楚逸嵐一個手勢阻止了下來。李顯心中暗暗發笑,好沉不住氣的武人,這般舉動無異於默認了他的身份。

好久,殿內終於略微安靜了下來,三皇叔捋著一把白鬍須,又問道:「不錯,這玉璽當年確是和顯帝一同失蹤的,不過請問閣下如何能證明你卻是玉璽的主人,而非從旁人處得來的。」

他雖未承認李顯的身份,語氣中卻不由自主的客氣了許多,李顯知道,他已信了五分。而他,是現在的李氏族長。

「這個容易,那晚我卒遇大變,先母於我眼前被殺,當時身上的龍袍染了鮮血,後為順利逃離宮中,我將龍袍脫下,也藏在了宮中某處。」

三皇叔叫了幾個太監和侍衛,讓他們按照李顯所說的地點尋去,過了片刻功夫,幾個人一路小跑,便捧著李顯當年的龍袍迴轉來。三皇叔仔細審視著這衣衫,繼而抬起頭來,又吩咐道:「去傳御造坊管事的太監來,有話問他。」

不一會,一個獐頭鼠目的老太監行了進來。他品位低微,從未進過這三聖殿,此刻驟然被叫了來,一時不明就裡,又見殿內氣氛凝重,更加慌張起來。正要顫顫巍巍的跪下行禮,乍然間看到三皇叔手中所捧的龍袍,即刻僵在了原地。

此時無人有心挑剔他的君前失儀,更何況此時連哪個是君都未曾弄清,又該向誰行禮?三皇叔沉聲問道:「你就是御造坊的管事太監?你即刻去查查紀錄,看看十一年前顯帝失蹤時所穿的龍袍是何人所織?即刻來回。」

「不必查了。」老太監說道,「回王爺,當年的那件龍袍就是奴才所織。」

「你肯定?」

「是。那時奴才剛剛選進御造坊,顯帝失蹤的那天御造坊將奴才第一件織得的龍袍進上,顯帝穿了之後,還誇奴才手藝好,重賞了奴才。」

三皇叔點點頭,又問道:「那你過來看看,可是這件龍袍?」

老太監恭恭敬敬的接了來,仔細翻檢了半天,回道:「回王爺,確是這件無疑。」

「滋事體大,容不得半天差錯,你能確定?」

「奴才以性命擔保。奴才自己的作品,怎能認不出來?何況又是奴才的第一件作品,分外的花費心血,天下獨一無二,絕不可能認錯。」

李顯冷笑一聲,如炬的目光如一柄冷劍射向佔據了他的龍椅的冒牌假貨。對方畏懼的縮起了肩膀,終於抵受不住這目光的逼視,連滾帶爬的讓出了龍椅,癱軟在地上。好一個膽小如鼠的傢伙,的確是最適當的傀儡,但也是最容易壞事的傀儡。李顯大大方方的坐回了他的龍椅。

遲疑了片刻,三皇叔還是恭身問道:「請問……陛下,您的額頭上可是有一塊傷疤?」

抬手撥開鬢角的一縷青絲,露出額角的一處傷疤,昔日猙獰的傷痕在歲月的洗滌下已蛻變為淺到難以察覺的痕迹,李顯從未像此時這般慶幸過它的存在,以及背後的這段故事。

「我小的時候調皮搗蛋,趁著支開身邊太監的時候去學爬樹,結果卻被你碰見了。三皇叔你在樹下一叫,我心裡一慌,便從樹上摔了下來,額角鮮血直流,我不敢讓父皇知道,不肯宣太醫,還是你悄悄的給我敷好了傷口。你一邊包紮,我一邊哭著求你千萬別告訴旁人。三皇叔,這件事你從沒和別人說起過吧?」

當年樹下的那個中年,有著和藹的容貌,魁梧的身材。陽光下,他伸開雙臂,一臉焦急的抬頭仰望著枝葉間淘氣的孩子。歲月,奪走了李顯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帶走了那個叔叔的健碩。都說人生有情,歲月無情,只有歷經了離別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到其中的滋味。

再也沒有了最後的懷疑,三皇叔率先三呼著萬歲跪了下去,以李姓皇族為首的殿中大臣陸陸續續的跪了下去,有的涕淚橫流,有的神色自若,有的心有不甘,更有的幸災樂禍的望著楚逸嵐,最終偌大的殿中只餘下了楚逸嵐和十幾個武將依然挺立在原地。武將們緊緊握著腰間佩劍,目不轉睛的望著楚逸嵐。李顯知道,即便奪回了正位,他還只是一個徒有虛名的皇帝。以楚逸嵐此刻在宮中朝中的勢力,倘若他驟起發難,加上潛伏京旁的楓葉山莊,即便有李姓皇族的支持,只怕也未必勝得了他,最可能的結果,便是兩敗俱傷。奪位,是著險棋,也是現在的他唯一可以走的棋。

李顯與楚逸嵐的目光再次相遇,穿過空間的距離,糾結在彼此之間。奇怪的是,從他的眼中李顯找不到魚死網破誓死一搏的決心,找不到棋差一著為他所騙的懊悔,那雙微微眯起單鳳眼清亮的如一泓深泉,看不到深處的邊岸。終於楚逸嵐緩緩的抬起了手,一時間李顯摒住了呼吸----

然後楚逸嵐----摘下了墜著閃亮的珍珠的烏冠,放在了腳邊的地上。

「你贏了。」他沉沉的笑著,帶著一分寵膩般的笑容,卻沒有失敗者應有的沮喪。

沒錯,我贏了,不,是朕贏了!撫摸著身下明黃的龍椅,剎那間,李顯的心猛地一痛。

這痛,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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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笑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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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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