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都……死了?」李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大臣中,有這一個多月來他親手簡拔上來的能臣幹將,還有李氏親貴,皇族顯要,甚至還有掌握京城防務兵力的三位皇叔,這些人……全部……死了……
酒……是那杯酒!
電光火石般,李顯的腦海中閃過了自己未曾沾唇的婚酒。天子賜酒,無人不飲,一定是有人在那酒中下了毒,而自己也是僥倖因此才逃過一劫,否則當胡敝進來時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屍體了!
逼宮,又是逼宮!可是這次覬覦這個皇位的人又是誰呢?
「去傳御林軍統領賀之平,朕……」李顯的話還沒有說完,轟天的騷亂已經四起,遮掩住了他的聲音。他瞿然開目,快速步出房門,立在丹柱旁極目望去,遠處衝天的大火映紅了無月的夜晚。
繼而,城北響起了爆炸聲,將在冬夜中靜靜沉睡的京城撼的一震,接著西邊又是一團火球,炸雷般的響聲不斷。李顯不及細想,京城東南邊的方向也起了火,這次的火光更亮,濃煙衝天而起,火光照紅了半邊天空。接著,便聽到宮外四處響起了奇怪的號角聲,一長一短的聲音此起彼伏,急促的馬蹄聲敲擊著宮外御街堅硬的石板道,還夾雜著婦女驚恐的尖叫聲,孩子害怕的哭聲。整個城市已經陷入了一片恐慌和不安的混亂中。
敵人算計好毒發的時間,已經在四城中同時動手了!
繼而,宮門炸裂的聲音清晰的傳來,深宮大內在喊殺聲中騷亂一片,滿宮到處人影幢幢,狼哭鬼嚎,太監宮女沒頭沒腦的大聲叫嚷著,四處逃竄。燈燭在混亂中被碰翻了不少,剛剛還燈火通明的皇宮也沉入了黑暗中。
「媽呀----」胡敝尖著公鴨嗓子驚叫一聲,已經癱軟在了地上動彈不得。程令遐慘白著臉,幾步奔到李顯身邊,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囁嚅著雙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張大眼睛望著李顯,卻驚奇的發現李顯的唇邊浮起了一絲瞭然的淺笑,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和他無關般的超脫。那笑容中,三分苦澀,二分自嘲,卻又是有五分的解脫。
「令遐,剛剛你不是還在說朕不適合作個皇帝嗎?看來有人和你的想法不謀而合了。四十五天,這次朕的皇帝生涯比上次還是長了不少嘛。」
結束了,四十五天的第二次皇帝生涯,看來就在今晚拉上了序幕。他猛地拉起程令遐的手,說道:「走,我們現在必須離開這裡,皇宮被破,不能再留了。」
「可是……你的新皇后……不管她了嗎?」
「那不是真的皇后。」李顯一邊說,一邊快速除下衣衫,換上了便裝。作亂的兵士還沒有攻到寢宮附近,遠處是喊殺聲震天,這裡卻是詭異的安靜。李顯拉著程令遐,穿過條條曲轉的迴廊和宮間小路,在黑暗中快速前行著。
「你說她不是真的?」
程令遐邊走邊問。李顯點點頭,答道:「你聽到剛剛奇怪的號角聲了吧?那是忽兒敕國的軍角。所以在寢殿中等我的也絕不可能是忽兒敕的蕭蕭公主了。」
「忽兒敕?你是說在作亂的是忽兒敕兵?他們從哪裡冒出來的?」
程令遐驚異的聲音在黑暗中聽來格外刺耳。相比之下,李顯的聲音卻鎮靜的很:「是我大意了,楚逸嵐提醒過我小心大皇兄,我派人查過,忠親王的兵力主要在南邊江浙一帶,京城附近並無他的勢力,加上他人又在京中,所以我就一時放下了心,集中防範他在南邊的異動。我沒有想到,他會勾結忽兒敕國逼宮作亂。」
程令遐急道:「你還是沒說這些忽兒敕兵到底是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
李顯轉過頭,雙目在黑暗中灼灼放光:「大婚!這次遠道而來駐紮在京郊的送親隊伍足有五千餘人,而京城的守軍不過三千,加上御林軍也才四千而已,如果這些馬夫,僕從,使臣全部都是忽兒敕精兵假扮的話,就足以在混亂中拿下京城!」
李顯長嘆了口氣,腳下卻絲毫沒有放慢腳步:「忽兒敕國與我國世代交好,我的祖母就是從忽兒敕國嫁來的公主,我的體內也是有忽兒敕血統的。若沒有一定的好處,普番王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我擔心……」
「啊!」
程令遐一聲尖叫打斷了李顯的話,他凝目看去,燈火晃動中,一隊忽兒敕兵出現在了不遠處,看到他們兩人,已經提著刀子圍了上來,那刀上鮮血淋淋,不知已砍殺了多少無辜者的性命。
「是漢人,殺了!」領頭的軍人一聲厲喝,一個的兵士立刻舉起刀砍了過來。李顯一手推開了程令遐,同時自己側身閃避,刀鋒擦面而過,兩縷頭髮隨風飄落。那兵士見李顯堪堪避過了這一刀,自覺在上司面前失了面子,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再次揉身撲了上來,一把沉重的大刀舞的密不透風,虎虎生風。
眼前的忽兒敕兵武功雖然不弱,可在李顯看來除了臂力驚人外也不過平平。他內力雖無,可武功招數尚在,一側身,避過第一刀的同時已從地上撿起了根樹枝,尖端穿過刀式的空隙,一戳便點中了敵兵胸前的要穴檀海穴。倘若樹枝上帶了內力,這一下便可要了對手的性命。縱然毫無內力,李顯這重重一戳也令對手身體一軟,一陣閉氣,緩緩的倒了下去。
周圍的幾個敵兵見生此變,大吼一聲也紛紛舉刀圍了上來。李顯沒了輕功,無從閃避縱躍,索性以逸待勞,站在原地不動,只是右手中的樹枝不斷晃動,速度雖然不快,卻招招直指對手刀法中的破綻之處。圍攻者只覺一根樹枝在周身大穴來回晃動,如影隨形,始終擺脫不開,只能一邊用忽兒敕語高聲怒罵著,一邊繞著李顯來回奔跑,卻無法接近他近身。這樣來回奔上幾圈,加上大刀分量沉重,體力大減,喝罵聲漸低,刀法也隨之逐漸呆澀起來,破綻越來越多。
李顯知道時機已到,暴喝一聲,長枝代劍,伸展猿臂,幾招之間便將圍攻的敵兵一一點倒。
看著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忽兒敕兵,李顯常常舒了口氣,好險,還好沒有遇上真正的高手。該死的楚逸嵐,若不是他廢了自己的武功,區區幾個夷蠻士兵,何需對付的如此艱難,險象環生!
他扔下樹枝,正要招呼程令遐繼續趕路,身後卻突然傳來了鼓掌聲。
枝影搖曳,月黑風高,四下喊殺聲,哭叫聲不絕於耳。於此時傳來的鼓掌聲是何其的詭異!
李顯緩緩的轉過身。所謂說曹操,曹操到。出現在他身後的,正是他剛剛在心底痛罵的對象。
黑暗之中,楚逸嵐卻一身素白,冷風掀起衣衫的一角輕輕飄揚,一襲素裝襯得他愈發的飄逸閑適,儼然一位誤入塵俗的絕世貴公子。他手中拎著一個小小的包裹,不知裝了些什麼。白玉雕成般的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戲謔,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中滿盛著幸災樂禍的神色。
「好功夫,好招式!精彩,精彩!」
被廢掉自己武功的罪魁禍首稱讚「好功夫」,李顯只覺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正要詢問楚逸嵐是怎麼逃出上泗院的,轉念一想,宮中大亂,忽兒敕兵全力追捕的人自然是自己,哪會顧及自己的階下囚。以楚逸嵐的武功機智,要想逃出來未必困難。只是他又來找自己作什麼?趕盡殺絕,以報前恥?看樣子又不像。李顯心裡疑念重重,面子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只是淡淡的說道:「花拳繡腿,哪裡入得了楚大公子的眼。」
「怎麼會呢?阿離你那雙白玉凝脂般光滑的玉手,兩條健碩修長的雙腿,還有兩腿上渾圓的雙丘,丘間……嘖嘖……都是我的最愛,每每令我魂牽夢繞,怎麼會入不了我的眼呢?阿離你真是多慮了,你以為我變心了是不是?」又是一副調戲婦女的無賴口吻。
李顯冷笑兩聲,問道:「楚公子,你於此危困險境之中來尋李某,究竟意欲何為?你要是想落井下石,趁機取我的性命,那就動手吧。楚公子這樣的高手難道還把我這樣一個身無內力之人的武功招式放在眼裡嗎?」
楚逸嵐做出一臉哀怨神色:「阿離,我們好久不見,都說小別勝新婚,可你非但不像從前那樣拉著我說些體己話,反而口口聲聲說什麼死啊殺啊的,這豈不是故意傷我的心嗎?」
一旁的程令遐懷疑的看看李顯,似乎在猶豫著楚逸嵐那番話中有幾分的可信性。李顯一個暴栗立刻敲在了他的頭上。
「既然楚公子不是來取我性命的,那就此告辭。」李顯轉身就走,程令遐趕忙急步跟上,怯怯的輕聲問道:「李兄,他怎麼說你們小別勝新婚啊?難道你們真的……?」
李顯隱約聽到身後傳來楚逸嵐的笑聲,幾根青筋暴跳了出來。
楚逸嵐幾個起落搶在了李顯前面,攔住了去路,笑道:「阿離,你走錯路了,這條路是往大內深處去的,出宮的路是反方向才對。」李顯冷冷的道:「我認得路,不勞你費心。」說著企圖繞過楚逸嵐繼續前行。幾次轉換方向,卻都被楚逸嵐嘻笑著攔了下來。
楚逸嵐略一思索,抬頭笑道:「我明白了,宮內定是有條通往宮外的暗道,說不定十一年前你逃出宮就是用的這條秘道呢。難怪滿皇宮的忽兒敕兵在拿你,你卻毫不著急。難為我怕你出事,還這麼急匆匆的趕來保護你。你倒好,這麼見外,都不和我說。」
李顯於沉默中注視著楚逸嵐,忽而正色道:「你猜的沒錯,我是有出宮的辦法,不勞楚公子費心保護。藉此機會,我也有兩句話想和楚公子說清楚,以前你給我下過毒,還廢了我的武功,不過我複位后也殺了你不少部下。你族裡的人都被囚在天牢,我還一個沒動,值此混亂之夜正好可以救出他們。咱們的帳也就算是兩清了,彼此互不虧欠。從此以後,我還隱姓埋名去過我的山野生活,楚公子你也請自便吧,就是不要再跟著我。」
本以為楚逸嵐又不知會說些什麼瘋言瘋語,沒想到他居然痛痛快快的答道:「好,我答應你。」接著便閃身讓開了路。李顯奇怪的打量了他幾眼,也不再說話,抬腿便走,心中卻在暗暗納悶,不知對方又在玩弄什麼花招。
果不其然,才走出幾步,便聽的楚逸嵐在身後放開聲音大聲嚷道:「喂,我還有句話要說,李---顯---」
這個混蛋,分明是想把忽兒敕兵引過來!李顯回過頭,只見一隊在不遠處巡邏的忽兒敕兵已經聞聲包抄了過來,雜亂的腳步聲砸在青石板地面上格外清晰。
敵兵約莫二十多人,李顯自忖無論如何也難以對付,恨恨的看看楚逸嵐,他卻只是站在原地負手而笑,一副「你可以求我幫忙」的狡猾神情。李顯嘆了口氣,說道:「楚逸嵐,你不覺得這麼作太卑鄙了嗎?」
楚逸嵐聳聳肩:「可是有效啊,怎麼樣,要不要我幫忙啊?」
遇上這種無賴,李顯也只得無奈的點點頭:「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好,記著你說的話。」
楚逸嵐一聲清嘯,提腿踢翻了一個忽兒敕兵,劈手奪過他手中的大刀,施展出五合六行刀法,一柄大刀在他手中猶如有了生命一般,幻化出萬千刀影,形成了一個個美麗的銀色光圈。李顯知道他是有意在自己面前賣弄,也不由得為他精湛的刀法暗嘆了一聲。
區區忽兒敕兵如何抵擋的了這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高明刀法,刀鋒所到之處,立刻鮮血飛濺,二十幾個強悍的士兵頃刻間屍橫遍地。
楚逸嵐把染滿鮮血的大刀扔在地上,笑道:「現在我可以收回你欠的人情債了吧?」
「楚公子有什麼吩咐?」
楚逸嵐突然欺近李顯身前,一手曖昧的攬在了他的腰間,炙熱的呼吸近在咫尺之間。李顯與他對目而視,卻驚奇的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完全收起了嬉笑不正經的面孔,烏黑的雙眸中光華畢露,灼熱的望著自己。
「讓我護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楚逸嵐一字一句的說著。
宮內的這條秘道極為隱秘,長達數里,直通城外,就連李顯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個皇帝挖掘的。十一年前,那個人救他出皇宮時,走的就是這條路。他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知道了這條秘道的存在。
三個人出了秘道時,天色已經泛白,一夜勞頓奔波,程令遐已經困頓不堪,一邊瞌睡一邊跌跌撞撞的走路。李顯也自覺疲憊,看看天色將亮,對楚逸嵐說道:「那邊有個廢棄的茅舍,我們先躲上一天,等到天色黑了再趕路。」
楚逸嵐點頭應了。
進了茅屋,程令遐立刻蜷縮在屋角沉沉睡去。李顯靠坐在牆邊,閉目休息,卻不敢睡熟。朦朧間聽到楚逸嵐的腳步走出屋去,過了一會又回來了,一隻手輕輕的推醒了他。
「來,喝點水吧。」
李顯看著他手中的陶罐,卻不伸手去接。
「怎麼?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怕我又下毒啊?」楚逸嵐挑挑眉。
「沒錯。」李顯冷笑一聲,推開了他的手,「楚逸嵐,你死纏爛打得跟著我究竟意欲何為?」
「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啊,阿離。」楚逸嵐一副無辜的神情,「保護自己喜歡的人也有錯嗎?」
又是這一套!從這個男人嘴裡就永遠吐不出一句正經話來嗎?李顯憤怒的輕哼了一聲,又合上個雙眼,索性眼不見為凈。
一陣衣料悉嗦的聲音,楚逸嵐挨著李顯坐了下來。看看對方一副老僧入定,打定了主意不理睬自己的神情,他揚起性感的雙唇,牽出一個狡詐的笑容,突然按住李顯的肩膀,頭一低,強壓在了李顯的雙唇上,毫不客氣的掠奪著他的吻。
滾燙的氣息噴薄的在自己的臉頰上,靈活的舌頭繼而侵入了自己的口內,執著的糾纏著他的唇,他的舌。剛剛還在小心防備楚逸嵐的李顯剎那間頭腦一片空白,繼而難以隱忍的怒火從心底慢慢升起。
他沒有掙扎,他知道以自己此時的武功無力對付楚逸嵐,任何無用的掙扎只能換來更多的羞辱。看準時機,他沖著楚逸嵐的舌頭猛地咬了下去。早有防備的楚逸嵐機敏的縮回了侵略的舌,李顯的牙齒便落在了他的唇上,咬出一個清晰的齒印形傷口。
楚逸嵐也不生氣,指著自己的傷口,調笑道:「等會那小子醒了,我就把這個傷口給他看。你說那個蠢貨能不能猜到這是誰幹的?」
李顯反唇相譏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吾寧與愚者為伍。」
「你啊---知道自己為什麼丟了皇位嗎?」
沒想到楚逸嵐突然換了嚴肅的話題,李顯冷眼看著他,哼了一聲,等著他自問自答。
「你這個人呢,有和別人勾心鬥角的本領,卻沒有和別人勾心鬥角的心思。要是你從心底抗拒糾纏這些人與人的事情,怎麼防備得了別人的冷箭?對付你,機智勇猛都不需要,只要用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就行了。像你這樣的人,若生在政局穩定之時還能做個賢明的守成之君,生在現在,哼,兩次被逼退位的皇帝,你倒是可以載入史冊,引為後世之戒了。」
話雖然刻薄,卻是李顯第一次聽他長篇大論說了這許多的正經話。細思之間,也不得不承認此言一針見血,正說到了他的痛處。若是大皇兄堂堂正正的打起旗號,起兵造反,自己未必會輸給他。可是對方卻選了卑劣的手段,一夜之間奪走了皇位。回想起來,自己幾次栽在楚逸嵐手上,又何嘗不是輸在些下毒之類的小手段上?他一向自恃武功機智均不輸人,每每擺開了陣勢想和敵人正面交鋒,敵人卻繞開了他的鋒銳,跑到他背後下絆搗亂。
正在沉思間,耳邊突然又傳來了楚逸嵐的聲音:「怎麼樣,要不要和我聯手,我幫你把皇位再奪回來?」
李顯沒有立刻回答,他默默的注視著對方,在楚逸嵐的雙眼中,同時閃爍著戲謔和誠摯。他一時搞不清楚,究竟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不論楚逸嵐是哪一種態度,他都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要。」李顯的聲音有點虛弱,卻透著無比的堅定。
當得知忠親王逼宮篡位時,李顯的心中便有一種奇妙的解脫感和慶幸。權勢就如同美麗卻有毒的罌粟花,擁有者會不知不覺被它深深吸引,一旦得到就再也難以放手,甚至逐漸為它迷失了心智和自我。李顯也不過是個凡人,他也不只一次想過放棄王位,作回自己,可是每當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接受百官的朝拜時,前一晚的決心便漸漸淡去了。他甚至有點感激忠親王,若不是他,他不知道身披龍袍的自己會變成怎樣的一個陌生人。
無論變成怎樣,往日的李顯,真正的李顯,都會永遠的消失。
所以他不會再次步入泥潭,更何況,在楚逸嵐故作閑適的神情背後,他捕捉到了對於權力貪婪而熱烈的渴望。
李顯閉上雙眼,隔絕了所有的影像。耳邊,只有楚逸嵐的聲音持續傳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算我白問這一句好了。靜坐無聊,不如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誰在靜坐?我是在睡覺!」
楚逸嵐故意忽略了李顯的回答,執意作著打擾別人入睡的烏鴉。
「從前有一個風流倜儻的少年公子,他少年英雄,又是武林世家出身,身為天下第一庄的少莊主……」
「你就直說是你好了,何必作此惺惺之舉。」李顯打斷他譏諷道。
「好,那是八年前的事情,那年我十七歲,約了幾個朋友去洛陽玩,恰逢洛陽花會,便一起去了賞花。花會上的年輕姑娘很多,花枝招展的,同去的幾個朋友顧不得賞真花,左顧右盼的看人。我一向自詡風流,這些胭脂俗粉如何入得我的眼?於是走開了一個人賞花。在人群中走著走著,突然被一個身影吸引了視線。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嬌艷無比的牡丹花旁,那個清雅脫俗的人亭亭玉立,如同一朵秀麗典雅的白芍藥,分外的醒目。我一時竟看的呆了,只是傻傻的站在原地,痴痴的望著。」
李顯原以為楚逸嵐又是說些無恥下流的玩笑,沒想到他竟講起了初戀故事,心中想著,不知是位什麼樣的女子,竟引得楚逸嵐這種色狼動了愛戀之心。他突然有了興趣,便耐心聽了下去。
「看了好一會,我才突然醒悟,美人當前,此時不去親近,更待何時?我才要走上去,卻來了一個膀闊腰圓的大漢,將手環在了美人的腰間,美人回首,輕輕柔柔報以莞爾一笑。我才知道,美人已是名花有主。」
「可是我卻不肯就此死心,花會散后一路跟蹤他們,想要查出美人的來歷。沒想到他二人都是輕功卓絕的習武之人,發現有人跟蹤后,居然毫不費力的就擺脫了我。咦,你冷笑什麼?是想笑我輕功不好,還是想說我『活該?」
李顯答道:「我可什麼都沒說,這些都是你自己說的,那看來是沒什麼錯了。」
沉浸在初戀感傷中的楚逸嵐似乎沒有和他逗嘴的興緻,繼續著自己的故事。
「後來我動用楓葉山莊所有的勢力,到處尋找美人的下落。皇天不負有心人,過了一個月,終於有了消息。來回報的人說,在蒼嵐山附近發現了他的蹤跡。而且,他在山裡收養了一個小男孩,每月中都有幾天會到這裡來。」
聽到這裡,李顯猛地張開了眼睛,深沉的眸子中火光一閃而現。原來楚逸嵐在說的人並非什麼女子,而竟是他的養父,那個不知姓名不知年齡不知容貌的神秘男子!
楚逸嵐的唇角綻出狡猾的笑容,沖淡了美麗的初戀故事中的感傷之情。
「於是我一邊守在蒼嵐山下的小鎮中,一邊派人調查那個男孩的來歷,期望從他身上知道些關於美人的身份。沒想到我剛剛開始調查,第二天美人便主動來找我,出現在了我所住的客棧之中。他說,要我停止追查那個男孩的事情,作為回報,他願意告訴我他的姓名身份。」
李顯的心提了起來,多年來關於養父的疑問始終縈繞心中,如今答案終於呼之欲出了。
可是楚逸嵐卻在此時停了下來,蹭到李顯身邊,把身體緊挨著他,驕柔出一副溫柔到噁心的嗓音:「阿離,你冷不冷?不如坐到我懷裡來,我抱著你,這樣會比較暖和。然後我再慢慢給你講。」
李顯冷然一笑,說道:「你不用掉人胃口了,你不說,我也能猜到。這人必是個你惹不起也弄不到手的人物,而且你答應了他絕不泄露他的身份給任何人,對不對?」
陰謀破產,楚逸嵐反而施展出「我是無賴我怕誰」厚顏功來,笑道:「不愧是我的解語花,真是深知我心啊。知道了那人的來歷后,我著實懊惱了一陣子,慢慢的也就丟開了。一年前,我得到消息,當年的那個小男孩進京來了。初開始我也並沒在意,直到『迎客來』酒樓一會,我才猛然發現你的眉眼儼然和他竟是如此的相似。」
李顯啞然失笑道:「他是我養父,又不是我生身父親,如何會相似?更何況我對自己的容貌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你這種謊話說的有什麼意思?」
楚逸嵐注視著李顯,緩緩搖搖頭:「要說容貌自然是不如他嬌媚多姿,不過眉眼間確實很有些相像。我聽說,寵物都會像主人,難道是這個原因?」李顯哼了一聲,心裡卻在捉摸著那人的來歷,突然問道:「阿離是不是那個人的名字?」
楚逸嵐痞痞的一笑,卻不答話。看他的神情,李顯心中已經肯定了七八分。猛然間想起一事,腦中靈光一閃而過,難道那人就是……
可是李顯並沒有把心中猜想的答案說出來,既然從楚逸嵐這裡得不到驗證,也就沒必要告知他自己的猜測。楚逸嵐卻並未發覺他的心思,只是繼續敘述著:「自從你來到楓葉山莊后,我的眼睛就開始不由自主的追逐著你的身影,你和他真的有很多不同,不似他那般楚楚動人,卻又有種不羈塵俗的獨特,不知不覺中,我少年時炙熱的情感居然又被煥發了出來。我很想留你在身邊,可是那段日子太特殊了,正值魚死網破的生死關頭,我只好想辦法先騙你離開,再用些手段把你弄回來。不論我作了多麼讓你痛恨的事情,只有喜歡你這件事情我是真心實意,發自肺腑,絕無半點虛假。」說著,他抓起李顯的右手,笑嘻嘻的放在自己胸前,「不信,你來摸摸我急速的心跳。」
「你就不能正經些。」李顯揮開那隻色狼之爪,淡然道,「我要休息了,不要再來吵我。」
閉上雙眼,李顯卻在腦中反覆想著,楚逸嵐破天荒的一通感情自白究竟有什麼目的?他這一番話中,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天黑之後,三人繼續上路。一路之上沿途都有緝拿李顯的榜文,也遇上過幾次官兵,均是楚逸嵐出手,毫不費力的打發了。行了數日之後,終於在楚逸嵐護送下到達了目的地----少林寺。李顯的父皇生前與方丈靈慧大師曾是方外之交,李顯原本已蔭退位之志,為了給自己退位后準備一個去處,早有信件交與靈慧大師,請他在萬一之時收留自己。弄清楚了李顯不是看破了世事要剃度出家,楚逸嵐這才停止了百般阻撓,送他進寺。在少林寺盤桓了數日後,他卻突然不告而別,只離了張「日後再見」的便柬。李顯看了,曬然一笑,到底是個看不破紅塵,抵制不住誘惑的人,想必還是對權勢難以死心,這一去,太半又是投身是非爭奪中去了。
靈慧大師派出弟子,始終打探不到唐門的任何消息。程令遐知道后爹武功使毒的功夫均是一流,母親跟著他,自己除了思念之外倒也不如何擔心,反正一時無法可想,他便也在少林寺悠悠哉哉的住了下來,終日無所事事。
李顯體內的劇毒始終未解,雖未發作,卻無法再次起始練武。除了和靈慧大師盤桓佛經,鑽研圍棋外,便是在廚房裡學了幾個齋菜炒法,又琢磨出幾個新菜製法,時不時便在廚房裡掌廚幫忙。靈慧大師是個不拘塵俗的人,前顯帝端了親手炒的飯菜上來,他也安然食之。
日子雖然平淡,倒也愜意。偶爾靜坐無聊之時,李顯便會想起那日楚逸嵐的一番告白。仔細琢磨起來,前後倒也沒有什麼自相矛盾,不合情理的地方,似乎真有幾分真情在內。想了一會,突然又自嘲起自己無聊,又不是第一次和楚逸嵐打交道,被他騙過那許多次后,居然還去猜測他對自己是否真心真意,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難道是自己太久沒被人愛過,竟到了飢不擇食的地步?等躲過了這陣風頭,也該下山娶門親,成個家了。
比起山中無憂無慮的生活,山外的花花世界卻並不太平。新的烈帝登基后,作為酬謝忽兒敕國的謝禮,竟將北部兩省雙手奉送。經此一變,忽兒敕國國力漸強,而連遭數次政變,政局不穩的洪王朝實力不斷衰弱。半年後,忽兒敕國大兵犯境,洪王朝軍隊一路潰敗,烈帝隨之遷都南方。北部近半邊疆土淪落異族之手。
這一日,李顯正與靈慧大師下棋,執事僧突然來報,眾多江湖人物群集少林,說是接到了方丈大師的帖子,來慶少林建寺三百年大典。靈慧大師聽了一愣,建寺百年是有的,不過少林僧人素來儉樸,並沒有弄什麼大典,又何曾發過什麼大宴群豪的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