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經過好幾天的輾轉反側和激烈的天人交戰,辜允淮終於決定拿出披荊斬棘的毅力,做自己的主人,為事業和愛情做絕不妥協的努力和奮鬥。
首先,他想先解決自己的感情問題,讓他和席紫若之間的愛情得以光明磊落的攤在眾人面前,而不必再因種種擾人心悸的顧慮,而把問題弄得愈來愈複雜、愈來愈嚴重。
誠如他妹妹允藍所說的,長痛不如短痛,有些事情是需快刀斬亂麻的。
在跟席紫若經過煩躁的爭執和眼淚、親吻、和解的商榷過程之後,他打了一通電話約席紫築在中正紀念堂見面。
穿過巍巍高聳的至善門,他們在一處綠意盎然,卻頗具隱密性的坡地上坐了下來。
席紫築優雅地撫平自己那翠綠得像一湖秋水的圓裙,嫵媚地微側著姣好而楚楚動人的臉,望著濃眉深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辜允淮說:「你有心事,而且是跟我有關的,對不對?」
辜允淮打了個寒顫,立刻從恍惚迷離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望署席紫築那張有三分古典、七分飄逸雅緻的容顏,他發現要出口傷害她,是多麼難以啟齒而棘手的一件事。
但再這樣曖昧不明地拖下去,對他們三個人來說,傷害只會愈來愈大,而且他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處理不當,而造成紫若和紫築兩姊妹之間的怨嫌和仇恨。
於是,他臉色更加凝重深沉了,他甩甩頭,終於決定拿出破釜沉舟的精神來面對紫築。
「紫築,你還有一個月就要畢業了,你有沒有什麼打算呢?」
席紫築思索了一下,不置可否地抿抿唇說:「不一定,也許會出國再念書,也許——就留在國內就業,更也許——」她愛嬌地斜睨了他一眼,「我會考慮把自己嫁出去。」
辜允淮的心顫抖了一下,心中的負荷因她似有若無的暗示而更加沉重。「呃——我聽紫若說,有個玩股票致富的曹姓小開,追你追得很緊,不知道——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幹嘛?他是想試探她的感情動向嗎?席紫築眨了一下眼睛,「紫若怎麼連這種不足掛齒的小道新聞都告訴你,可見,你這個家庭教師的確駕御得住她這個精怪成性的調皮學生。哪天——你應該把竅門傳授給我媽,好讓她鎮得住紫苦,不要只會氣呼呼地破口大罵,弄得家裡像座隨時都會爆炸的火藥庫一樣。」
辜允淮又被她這一番話攪得心湖震蕩,情緒更加紛亂如麻而惴惴難安了。
他緊咬了嘴唇一下,甩甩頭,決定直接切入正題。「紫築,老實說,我並沒有什麼可以鎮得住紫若的法寶和秘訣,我只是——情難自己的愛上了她,愛得既深刻又無力自拔!」
席紫築被他這番坦率而充滿感情的招供,褪去了所有血色,她震動而難堪地忘了掩飾自己受傷的神態。「什麼?你——你居然愛的——是紫若?」她控制不住自己那顫抖而酸澀的音量」「我——我有哪一點比不上她?」
望著她那蒼白、既怨尤又有些悲哀的神態,辜允淮雖有著內疚和不忍的情懷,但他還是決定以最坦白、最誠懇的態度來面對自己的感情,也面對著被他刺傷的席紫築。「老實說,紫築,從現實和客觀的角度來看,無論在哪一方面,紫若都不是你的對手。坦白說,你纖細美麗,氣質高雅,冰雪聰穎,你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清秀佳人和窈窕淑女,但我對你的感情一直是以欣賞的成分居多,就像哥哥對妹妹一樣,而紫若雖然沒有你那麼完美、那麼優秀,但她的慧黠可愛,她的率真明朗卻深深吸引了我,和她在一起,我不必辛苦的偽裝自己,而能以最純潔自然的赤子之心去愛她、疼她,像個平凡卻有血有肉的人一樣快樂自在,沒有傳統的包袱,沒有文明的沉痾——」他停頓了一下,望著席紫築那張仍然蒼白而有些怔忡的美麗容顏,聲音更溫柔誠摯了,「紫築,也許你很難相信,但我必須告訴你一個事實。
打從我十二歲那年跟我母親到你家做客玩耍,而被紫若那個精力旺盛、調皮搗蛋的野丫頭害得慘跌一跤、摔破額頭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喜歡上了她,而這次意外的車禍所造成的重逢。
卻重新把我的這份感情,凝聚成一份刻骨銘心的真心摯愛——一」
席紫築臉上綻出一絲凄迷而感慨良多的微笑,「一份刻骨銘心的真心摯愛!」她閉了一下酸楚的眼睛,不知道自己被傷到的是自尊,還是感情的成分居多?「既然你們這麼相愛,你們為什麼要在我們面前作戲?不敢讓這份感情見光呢?」
辜允淮苦澀地撇撇唇笑了,「那是因為紫若有太多太多的顧忌,她為了怕傷到你,又為了怕引起雙方家長的震怒和反對。她給我訂了一大堆禁令,不準在你們家和她卿卿我我,成雙成對地進進出出,你知道嗎?我跟她愛得有多麼辛苦和煎熬嗎?她一向率性爽朗,但為了我跟她這份出乎大人們期望之外的感情,她變得陰晴不定、忽喜忽悲,常常輾轉於患得患失的深淵中。」
他鬱郁地吐了一口悶氣,「我說這些,只是期望你能體諒紫若的心境之苦,她很愛你,也很在乎你,她這個自卑的妹妹甚至常常弄不清楚,我怎麼會捨棄你這個無懈可擊的『白雪公主』,而愛上她這個自慚形穢的野丫頭呢?所以,如果你有怨氣,也請你發在我身上,不要遷怒於她,更不要傷了你們之間的姊妹之情。」
席紫築心中掠過一份尖銳的酸楚和微妙的刺痛感。「你還真是愛慘了紫若!為了保護她,你竟然不惜擺低姿態,把所有的罪疚都往自己身上攬。」她抿抿嘴,臉上帶著一抹嘲弄的微笑,「好了,我已經很清楚地知道你的立場了,你也不必再憂心忡忡的,你替我去告訴紫若,教她不必擔心,更毋需自卑,真正該自卑自憐的人是我。」
「紫築,我——」辜允淮卻有些忐忑不安了。
席紫築卻俐落而不失優雅地從坡地上站起身,她拍拍身上的細屑,「你不必向我道歉,畢竟自作多情的人是我,而一廂情願的人是我們的父母,你和紫若不必背負這個沉重的十字架,你們已經得到我的祝福和諒解了。」她掠掠長發,佯裝洒脫的嫣然笑道。
對於她的諒解和釋然,辜允淮只有感動和心折四個字可以形容。「謝謝你的體諒,紫築。」
席紫築露出了美麗動人卻略含蕭瑟的一笑。「不必謝我,這是你的選擇,我只是尊重你的選擇而已。」然後,她看看腕錶,「時間不早了,我還有事,不跟你多談了。」
「你去哪?我開車送你去。」辜允淮連忙說道。
「幹嘛!你怕我會想不開,為你殉情嗎?」席紫築似笑非笑地瞅著他說。
辜允淮的臉微微泛紅了。「不是,我只是想——表達一下做兄長的對妹妹的關懷之情。」他訥訥的解釋著。
席紫築巧笑情兮地甩甩那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不必對我獻殷勤了,把你的溫柔體貼全部用在紫若身上吧!我這個被三振出局的人可不想掠人之美!」話畢,她在辜允淮欲言又止,又有幾許愧疚、尷尬的注目下,瀟洒而高做地背過身,挺直背脊,又沿著原來的路徑穿過至善門,離開了中正紀念堂。
一踏出中正紀念堂,她所有的武裝便潰堤了,她倚在冰冷的石牆上,淚光瑩然地慢慢咀嚼著這份痛楚,這份失落,這份有生以來最令她感到委屈和難堪的挫折。
席紫若如坐針氈了一個下午。當該死的電話鈴聲終於響起時,她立刻觸電似地衝到電話機前,危危顫顫地伸手接起電話。當辜允淮溫和而不失興奮的聲音在聽筒那端響起時,她倏然放鬆了緊繃加箭弦一般的身軀,並以最快的速度放下電話,沖了出去。
她跳進最快竄到她跟前的一輛計程車內,火速地趕到綠灣西餐廳和辜允淮碰面。
一見到她,辜允淮神采奕奕地伸手握住她那微微發顫的小手,雙眼亮熠熠地瞅著她說:「紫若,我跟紫築溝通好了,她很堅強也很明理,她說她祝福我們。」
「真的嗎?」席紫若有幾分不敢置信的暈眩,「她——她說的是真心話嗎?她有沒有很傷心、很難過呢?」
辜允淮寬慰地拍拍她。「剛開始——她是表現得有些震驚和失意,但當她聽完我對你那份由兒時就累積下來的真情之後,她就表現得很鎮定和坦然,她說——她諒解我們,也祝福我們,更希望我們不要背負愧疚的十字架。」
席紫若仍是一副茫然恍惚的模樣。
辜允淮伸手輕輕撫摸著她那白皙光滑而稍嫌冰涼的面頰,「怎麼了?你在擔心憂慮什麼?」
席紫若輕顫了一下,「我只是不敢相信姊姊她會這麼洒脫明快,因為她一向深沉含蓄,又一向驕傲,我只怕她表面上裝得堅強大方,其實心裡卻在滴血。」
辜允淮震動了一下,但,他很快他又恢復了正常的笑容。「別把我高估了,紫築並沒有像你以為的那樣愛我。」
「是嗎?」席紫若那雙明艷而慧黠的明眸漾起一片述蒙的愁霧。「難言的總是藏得最深,我們憑什麼斷定紫築她只是受到些許的傷害和刺激呢?」
辜允淮的心頭又是一震,紫若的話在他心海里激起了驚懼不安的浪花,臉上的笑容變得牽強而僵硬了。「紫若,不要再把這股壓力扔回我們之間。無論如何,紫築都已經知道我們相愛的事實,如果有傷害和痛苦也已經造成了,時間是最好的藥石,它會治癒紫築的傷口的。」
「是嗎?」席紫若露出一絲沉重的苦笑。「就怕這份劇痛永遠都不會過去,永遠都會在紫築和我們之間築起一道穿不過的柏林圍牆。」
「紫若,你——何苦想這麼多呢?」辜允淮重新握住她那雙柔軟無骨的小手,正色而溫柔地望著她,「別鑽牛角尖好不好?,我並沒有那麼偉大而炙手可熱,紫築會找到比我好上幾百倍的如意郎君的。現在,我們應該把重心放在接下來要面對的困境上,譬如我的事業,你的大學聯考,還有——我們雙方父母可能會有的反應或阻力。」
他的話像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席紫若緊縮不已的胸腔內,愁雲更是慢慢地擴散在她那張五官分明的小臉上。「唉!我原本以為——愛情只要兩情相悅就天下太平了,我現在終於知道我太天真了,愛情是天底下最複雜、最能傷人的一道難題、一把致命武器。為了和你戀愛——我真的必須去傷害自己的姊姊,傷害自己的父母,還有你的父母嗎?」
「紫若,別這樣說,相信我,」辜允淮定定地看著她,痛楚而溫柔的低聲告訴她,「如果有可能,還有任何選擇的機會,我絕對不會去傷害任何你所愛的人,真的,愛屋及烏,傷害他們也等於是傷害你啊!」
席紫若聽得鼻端一酸,胸口發燙,雙眼立刻被一層酸楚而感動的淚霧遮住所有的視線。
「允淮,你——當真這樣愛我?!」她語音震顫地問道。
「是的。」辜允淮深深地望著她,語音喑瘂的說,「紫若,你知道嗎?」他眼中燃燒著一份不假掩飾的熱情和令人心碎的痛楚。「我愛你愛得有多麼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嗎?為了治癒你那莫名其妙的自卑,遷就你那令人心折的善良,我壓抑自己的感情去配合你所有的顧忌,甚至不惜裝聾作啞,任憑所有人誤會我中意的是你姊姊紫築,更放縱你把我送你的絲巾拿去送紫築當生日禮物,為的是不想增加你的痛苦和壓力,為的是——怕你會縮起勇氣,把我從你的生命中開除!」他頓了頓,露出了狼狽而深情的一笑,「你知道嗎?你就像只風箏,握得太緊,怕你飛得不夠自由瀟洒,握得太松,又怕一眨眼、一不留神,你就會從我的手中飛走,永遠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兩顆晶瑩的淚珠從席紫若霧氣朦朧的黑眸中跌落,跌進了她桌前的咖啡杯里,攪動了一池漣漪,但她那剛柔並濟、清艷照人的小臉,卻綻放著一層出奇美麗而醉人的笑靨,透過那層氤氳的淚霧,她望著辜允淮那溢滿深情、堅定而固執的男性臉龐,她動容而哽咽地發出一聲輕喊:「我不是風箏,我是追隨你的『影子』,你到哪裡,我就跟你到哪裡,天涯海角,上刀山下油鍋我都跟定你了,再也沒有懷疑、沒有顧忌了,你牢牢抓緊我吧!再也不必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了!」
「真的?」辜允淮渾身震顫地抓起她的手輕吻了一下,黝黑深遠的睥子輕漾著點點閃爍的淚光。
「真的。」席紫若把他的手捧到自己那發熱而憤張的心口上。「我以我這顆熱騰騰的心向你起誓。」
辜允淮激動難已的眨了一下眼睛,「不用發誓,讓我們用行動來證明一切吧!」他喉頭梗塞的停頓一下,「明天我們就一起去面對你的父母,向他們說明一切!」
「好。」席紫若淚盈於睫的顫聲說,但不知怎地,她身子卻沒來由地掠過一陣寒意,寒得教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握牢了辜允淮的掌心。
夜風徐徐,飄散著幾許沁人的涼意,也一掃白天那股逼人的暑氣。
席紫築望著蒼穹里點點透著微光的寒星,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不趕快回家,居然在踽踽獨行了一個下午之後,還帶著幾近麻痹作痛的腿,站在聶子擎的家門外徘徊躊躇。
為什麼她不趕快回到自己的房間,舒舒服服地睡個覺,讓所有的挫折、煩惱和刺激都在夢裡化成一陣不關痛癢的雲煙?反而要虐待自己已經酸麻得快虛脫的兩隻腳,像個傻瓜似的站在聶子擎的大門外,忍受著理智和感情的煎熬與爭戰?她嘴邊掛著一絲自我嘲譴的笑容,望著貼在鐵門外那張寫著「嚴制」二字的白紙,她深抽了一口氣,舉手輕輕按著門鈴。
一分鐘后,鐵門打開了。門內站著聶子擎那高大修長的身影,而他那張略帶憔悴疲憊的臉龐上,掛著一絲冷漠的驚訝,然後,他那冷冷的、夾雜著幾許嘲諷的聲音,就像道令人瑟縮的寒風灌進了席紫築的耳膜,刺戳著她已不堪一擊的心靡。
「席大小姐,久違了!你今天是又來興師問罪的?還是不小心按錯了門鈴?」
席紫築的心緊揪了一下,她像個不勝風寒的人一般微縮著肩膀,疲憊脆弱地再也不復原來的冷傲冰霜了。「我——我聽說你爺爺他——他前天晚上去世了,我——我是特意來——
致意的,希望——你能節衰順變。」
聶子擎眼睛閃過一絲複雜難懂的光芒,「謝謝,我是個卑微寒傖的孤兒,再沉痛的打擊和刺激,我也只能節哀順變地咬牙挺過去,而沒有資格自怨自艾、自暴自棄!」他淡淡地嘲譴道,「這點小事還不勞你紆尊降貴親自跑來致意!」
席紫築被他淡漠的譏刺和態度,弄得有幾分窘迫和難堪。「我是好意來向你表達誠懇的哀禱,你即使不領情,也犯不著出口挖苦我啊!」
聶子擎微微揚起一道劍眉,掩飾著內心深處陣陣翻攪的情緒,故作驚訝地椰揄著,「我怎麼敢出言不遜挖苦你呢?你可是高高在上、冰清玉潔的台大高材生,而我只是一名粗魯又不相干的計程車司機,何勞你大禮相待呢?」
他的冷言淡語令席紫築心如刀戳,好像突然墜入了冰寒刺骨、伸手不見五指的湖底。
「這麼說來,我倒是白費心思,多此一舉了?」
聶子擎吞咽了一口苦水,表情仍然冷酷得像一塊千年不融的寒冰。「我不敢說你是多此一舉,我只能說——我是一個渺小如沙粒的人,實在不值得你降低自己的格調來向我致哀,再說,我的痛苦和悲傷有你妹妹紫若安慰就夠了,不勞你費神操心!」
他尖苛犀利的話像一條無情的鞭子,狠狠地抽過席紫築已經在淌血的胸口。紫若?啊!老天爺,她這輩子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深地嫉妒過一個女人更甚於紫若?!她這個從小到大事事順心、樣樣如意,佔盡世間所有光芒和鋒頭的天之驕女,竟然在愛情的跑道上狠狠而狼狽地摔了一大跤!輸給那個樣樣不如她,只能拾她牙慧的妹妹——席紫若!
在這令她痛徹心肺、百感交集又萬念俱灰的一刻,她仍不忘在凄慘萬狀中,拾起她僅餘一絲的尊嚴和驕傲,昂起下巴、抬起胸,綳著臉對聶子擎露出同樣倔強冷漠的微笑,一字一句地寒聲說:「既然你有如此高桿的自知之明,自卑得不敢接受我的慰問和致意,我也不便再強人所難,省得你會自卑得連自己的心都找不著!」話甫落,她深吸一口氣,凝聚全身的力量轉過身,高傲地挺直背脊,在淚雨即將出匣前速速離開了這個揮著兵刀,讓她痛上加痛、雪上加霜的男人!
這一夜席紫若睡得極不安穩,輾轉反側,翻來覆去,就是無法讓紊亂如麻的思緒停頓下來。
她憂慮著自己的未來,憂慮著她和辜允淮所面臨的感情難題,憂慮著明天面對父母時可能碰上的衝擊……
天哪!她從來不知道人活著要背負這麼多沉重的憂慮,而她又該如何一一吞咽和化解呢。
她又煩躁地翻了一個身,把臉深深埋進枕頭裡,想強迫自己趕快入睡。她輕輕地告訴自己,胡思亂想並無濟於事,明天她和辜允淮還有一場艱苦的硬仗要打呢!她應該儘快閉目養神、養精蓄銳,好讓這陣愛情的逆風,能在她和辜允淮白折不撓的努力及堅持下,幸運地轉化為一陣溫柔而又不傷人的和風……
和風!她腦海里驀然湧現辜允淮那張漂亮斯文而充滿了深情的男性臉龐,一抹甜絲絲而揉合了酸楚溫存的醉意掠過心田,迅速湧上她那雙晶瑩剔透、烏黑生動的眼眸中,所有過於杞人憂天的哀愁和顧忌,在這一瞬間竟如魔術般奇妙地從她心頭消失了。
擁著單薄輕軟而滲著涼意的絲被,她再度閉上酸澀而略帶倦意的眼睛。正準備安心人睡時,她聽到一陣令人心悸而恐怖的尖叫聲。
她愣了一下,立刻穎悟到這陣駭人的尖叫聲是由她母親的口中發出。
她立刻彈跳起來,像旋風般火速地衝出了房間,並循著母親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奔到了浴室。
站在浴室門口,她看到父親席鎮遠彎腰從浴缸里抱起了紫築,身上的睡衣被一大片腥紅刺目的血漬染透了。
而那些彷彿永遠不會停止的鮮血,正從紫築柔軟纖細的手腕上一滴一點地流泄出來……
席紫若發現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全部凝固了,而母親近於失控的尖叫聲和啜泣聲,更令她虛軟暈眩得幾乎站立不住。她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也會神經崩潰地哭喊出來——
在這令人震驚、悲絕而深受刺激的一刻,她發現——她的整個世界已經崩塌了,在短短的一分鐘內碎裂成千片萬片了!
他們把紫築送進距離最近的一家綜合醫院急救。
接到紫若緊急電話的通知,辜允淮也連忙開車趕來醫院。一進入急診室,他和面色慘白的紫若交換了一個無言而痛苦的凝注,所有的悲哀和心酸,盡融注於這番令人心碎的眼波流轉中。
然後,他面色沉重地坐在席鎮遠的身旁,和大家一樣默默無語的等候著醫生進一步的消息。
在這漫長而令人難耐的煎熬中,憂心如焚又心如刀剮的關雅嫻,突然直勾勾地緊盯著辜允淮,語氣生硬地質問他,「允淮,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和紫築吵架,或是做了什麼令她傷心欲絕的事?要不然——她好端端的怎麼會想不開割腕自殺?!」
辜允淮臉色倏地刷白了,一抹深刻的痛楚和愧疚閃過眼底,他艱澀地吞了一口苦水,還不知道該如何招架關雅嫻來勢洶洶的「審問」時,急診室大門突然敞開了,醫生滿臉疲憊地走了出來,關雅嫻連忙焦慮地迎了上去。
「醫生,我女兒她!」
「放心,她的命已經救了回來,幸好你們發現得早,如果再晚一點,失血過多恐怕就沒那麼僥倖了。」醫生低沉的說。
席紫若聞言,立刻淚影模糊地綻出一絲如釋重負的苦笑。
關雅嫻卻又急急抓住醫生的手,「我可以進去看看她嗎?」
醫生面有難色地沉吟了一下,「好吧,不過不能待太久,病人情緒仍然不太穩定,不宜說太多話,以免又刺激到她。」醫生又語重心長地嘆了一口氣,望著他們說:「最好你們能弄清楚她割腕自殺的原因,對症下藥。我只能救她的命,至於她心裡的死結,還是要想辦法打開,否則,下一次還是有可能會發生這種事的。」
醫生的忠言像一把尖銳的劍,又狠狠地刺戳進席紫若汩汩淌血的心,讓她在罪疚感的凌遲中不寒而慄地頻頻抖著。
而心情同樣沉痛複雜的辜允淮,也沒來由地掠過一陣痙攣,整顆心筆直地掉入深不見底的古井中,深刻地感受到一股冷透心扉的寒意。
老天爺!他怎麼也沒想到席紫築會在給予他理性的祝福之後,竟演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割腕自殺?!這是祝福還是懲罰啊?!他不禁痛苦得在心底深處發出一聲愴然無語的嘆息了。
關雅嫻則忙不迭乎地走進急診室探視紫築。
席紫築躺在病床上,臉色和被單一樣的慘白而憔悴。
吊著點滴,手上包裹著紗布,紫築一臉疲憊而木然,望著母親激動而盛滿關切的形容,她緩緩合上眼瞼,掩飾著心底那份憤張而酸楚的情緒。
關雅嫻卻無法剋制自己那被焦慮和恐懼折磨了好幾個小時的情緒,淚光閃爍地緊緊握住紫築沒有受傷的手,語音哽咽地責備她,「紫築,你這個傻孩子!你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
你知道你幾乎把媽媽給嚇死了……」
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席紫築緊閉的眼帘中奪眶而出。「媽,對不起,我只是覺得——活得好累好累……一點也不快樂……也不充實……」
「為什麼要這麼說?!你還有一個月就可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了,又有辜允淮那麼優秀出眾的男朋友,許多人羨慕你都來不及,你怎麼會覺得不快樂、不充實呢?」關雅嫻柔聲問道,並輕輕伸手撫摸她那分散在枕旁的一頭烏絲。
「快樂?充實?」席紫築從嘴畔逸出一絲凄涼而嘲弄的笑意,「媽,你知道嗎?我一直到昨天才知道這四個字離我有多麼地遙遠,而我是活在怎樣孤獨而寂寞的掌聲下?!」
關雅嫻心痛地替她拭去順頰滑落的淚痕。「紫築,你老實告訴媽媽,是不是允淮他做了什麼對不住你的事,所以——你才會想不開而輕生?」
席紫築只是飄忽而滄桑地抿了乾燥且毫無血氣的嘴唇一下,淚光閃閃地沒有說話。
她出奇諍默而傷心落淚的反應,更加強了關雅嫻心中的疑慮和揣測。「紫築,允淮就坐在外面,我想他是愛你的,要不然他也不會接到紫若的電話就連忙趕來了,媽叫他進來跟你賠罪道歉好不好?」
席紫築卻用力地猛搖著頭,「不要,我不要見他——」
「紫築,再相愛的情侶也會吵架,也會有誤會,你何苦——」
「媽!」席紫築發出一聲尖銳而無奈的低吼。這聲激動的吶喊,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然後,她蒼白得有些駭人的容顏上,綻出一絲悲涼而憔悴的笑容。望著關雅嫻那難掩震動的容顏,她疲憊萬狀而心灰意冷地說道:「媽,你知不知道,辜允淮和我從來就不是一對戀侶,他真正愛的人是紫若。」
「什麼?」關雅嫻臉色瞬變,憤怒即刻如洶湧的潮水般淹沒了原先的震驚失措,而席捲了所有的感覺。「紫若,她竟敢搶你的男朋友!她——」她咬緊牙齦憤聲罵道,併火速綳著一張寒氣迫人的臉踱著重重的步履離開了急診室,渾然不理會席紫築淚聲哽咽的阻攔。
一跨出病房,望著並肩坐在一塊的席紫若和辜允淮,她鐵青著臉,怒不可遏的沉聲喝道:「紫若,允淮,你們跟我到外頭去,我有話要問你們。」
席紫若心裡有數,她像一尊面無表情的泥娃娃立刻站起身,筆直地走出醫院,任隨風而來的寒意和蕭颯再度包圍了她。
辜允淮則像守護神般,一臉靜默地佇立在她身邊。
關雅嫻最後出來,但她絲毫不給紫若任何辯解喘氣的機會,一個毫無預警的耳光就重重地甩在紫若蒼白如紙的面煩上。
席紫若踉蹌了一下,重心不穩的她,立刻被心痛莫已又驚惶失色的辜允淮抓住了身子。
「伯母,你——不要生氣,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關雅嫻寒著臉,冷冰冰地瞪著他,「我教訓女兒,還輪不到你這個外人來干涉!」
「那,我這個父親能問你,為什麼要揮掌怒摑我的女兒嗎?」席鎮遠低沉而穩重的聲音,倏然出現在他們身後。
關雅嫻的怒氣仍然處於高度燃燒沸騰的狀態,她怒光迸射地轉過頭,瞪著席鎮遠,咬牙切齒的說:「你還敢來質問我!你知道紫築為什麼會割腕自殺嗎?都是她!她這個冷血無情又陰險善妒的妹妹,搶了姊姊的男朋友!」
「伯母,事情不是這樣的——」辜允淮焦慮不安的急著解釋。
關雅嫻卻面罩寒霜地厲聲打斷了他。「你不必替她說話!她是我生的、我養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是個刁鑽、自私、冷血又無情無義、六親不認的人!她從小就嫉妒紫築,為了表示自己的優越感,她明明知道紫築非常愛你,卻不擇手段、泯滅良知地去勾引你,乘機打擊紫築,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親姊姊的痛苦上?!只為了證明自己的高人一等?!」
「伯母,她沒有勾引我,是我主動追求她的,是我——」
「夠了,辜允淮,你不必替我辯解!」一直默默地承受著母親毫不留情的攻擊的席紫若,終於在面如白紙的鎮定和麻痹中,開口打破了沉默。她撫摸著火辣作痛的面頰,在心如死灰中,她兀自振作地昂起下巴,硬生生地逼回那一汪在眼眶盤旋已久的淚意,望著震怒不已的關雅嫻,語音凄然而高亢的說:「媽,你還真是我的知音,我所有的優點和缺點都被你一言以蔽之地指了出來,不錯,我的確是個善妒又自私的妹妹,我從小就有很深很深的自卑感,而這股自卑感在紫築的優異表現下,往往會化成一股無以名狀、無處發泄的憎恨和嫉妒。所以,我無時無刻不在絞盡心思地極想打倒紫築,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和優越,可是,我永遠都不是紫築的對手,她永遠是你和爸爸心目中的驕傲,而我卻是你們的負擔、失望和包袱。所以,我在心理長期不平衡的狀況下,只想抓住任何機會狠狠地打倒紫築,打倒你們心目中的『驕做』。而辜允淮的出現給了我最好的報復機會,我利用他給我補習的每一分鐘,盡情地使出渾身解數去吸引他對我的注意力,把一個靈動活潑卻暗藏失意憂慮的女孩子演得栩栩如生、絲絲入扣,讓他由詫異好奇、關懷而對我產生了愛意。可是,我今天要老實的向你們招供,也向你——招供。」她筆直地凝注著辜允淮那張發白泛青的臉,心如刀絞地咬牙說:「我並不愛你,我費盡心機去親近你,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把你從紫築身邊搶過來,好證明我自己的魅力,滿足我被挫折感重挫了許久的自尊和驕傲。」她喉頭梗塞的輕喘了一口氣,任辜允淮用一雙犀銳如刀的眸子凌厲地「刺戳」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我要跟你們道歉,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弄成這種局面,更不曉得紫築會這麼深刻的愛著辜允淮。不管你們原不原諒我,我都毫無怨言。」
她艱苦萬難地咬緊牙關,吐完這番撕碎了她的心的「懺悔和招供」之後,強自隱忍了一夜的悲痛情緒陡然崩潰了。在熱淚即將奪眶而出之際,她迅速俺面狂奔,衝出了眾人震懾而毫無防備的注目中。
席紫若的痛苦在見到聶子擎的那一剎那又再度失控了,滿腔的凄楚和哀痛,立即化為點點泉涌而永遠都不會歇止的淚珠。
聶子擎擁著她微微顫悸的身子,像個溫柔而充滿了解的父親般不斷不斷地輕輕拍撫著她那抽動不已的背脊,直到他覺得她已經哭了有一個世紀之久,才喑瘂地出聲調侃她。
「好了,你再哭下去,不僅是萬里長城,連整個非洲地區都要被你這個淚腺發達的超級水壩給淹沒了。」
席紫若抽噎了一下,楚楚可憐地望著他,無助而述惘地含淚問道:「擎哥,你說,我該怎麼辦?為了我和辜允淮相愛的事,紫築割腕自殺,而媽媽她也不諒解我,我只好——把辜允淮還給紫築,可是,我又沒有勇氣去面對他們——面對辜允淮會成為我『姊夫』的衝擊和刺激……」
聶子擎蹙著眉峰沒有說話,然後,他緩緩地鬆開了席紫若,點了一根煙,在一陣深思而靜默的吞雲吐霧之後,他語音深沉地說道:「紫若,我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你脫出困境,如果你肯信任我的話。」
「什麼辦法?」席紫若淚眼NFDAB*NFDAB5爻蜃潘,哽咽道。
聶子擎又抽了一口煙,「你可以嫁給我,跟我一塊到美國去,那麼,你就不必眼睜睜地看著紫築——嫁給辜允淮,而我們也可以在美國那陌生的國度里療傷止痛,遠離所有的痛苦和打擊。」
席紫若聽出他幽沉低啞的聲音里所蘊藏的苦澀和蒼涼。「我最大的痛苦和打擊是我跟我姊姊愛上了同一個男人,而我卻不得不黯然退讓。你的痛苦和打擊又是什麼,逼得你必須遠渡重洋去逃避現實的殘酷和無情?」
聶子擎的心顫悸了一下,他又快速地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抽了一口煙,述的煙霧NFDABQ謐×慫那張深沉而藏不住痛楚的臉。「我去美國主要是學畫畫,遵循我爺爺生前對我的希望,而——這裡是我失去爺爺的傷心之地,到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去經營夢想,難道不是另一種療傷止痛的最好方法嗎?」
「可是——你沒有必要犧牲你的幸福而向我求婚啊!」
「可是我並沒有犧牲的感覺啊!」聶子擎淡然一笑,然後捺熄了手中的煙蒂,緩緩蹲下身來,握住席紫若的手,目光溫柔而鄭重地望著她說:「聽我說,紫若,我們從小一塊長大,感情之濃厚是毋庸置疑的,我們可以以夫妻的名義一塊出國,以兄妹的情份相處,不必履行夫妻的權利和義務;我學畫作畫,而你可以到合適的學校選修你有興趣的課程,也可以出去打工。我們互相鼓勵、彼此照顧,這樣豈不是一舉數得嗎?」
「可是——」席紫若訥訥不安地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啊!我不能讓你為了幫我而一輩子被我這個傷心失意、另有所愛的『妻子』拖著,賠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聶子擎正視著她,黑黝黝的眸光里盈滿了兄長般的關懷和寵愛。「聽我說,紫若,如果你真的想退出,而成全紫築和辜允淮,你就必須想出一個破釜沉舟的辦法,讓辜允淮對你徹底死心,而這個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嫁給我,然後跟我到美國去,真正的從他們的眼前消失。這樣,你的犧牲、成全才會有真正的價值和意義,而你——也才可以逃開面對他們的痛苦。」
席紫若一凜,心弦震動得更厲害了。「可是——這對你來說是不公平的,你沒有必要為我扛起這一切災難!」
「我是你的守護神,不是嗎?」聶子擎直視著她,幽沉地笑道:「哪一個守護神不該為他的眷顧者,提供一個安全而溫暖的避風港呢?」
「可是——」
聶子擎伸手貼在她柔軟如綿而欲語還休的紅唇上,「別再『可是』了,你累了一夜沒睡,先到我床上休息一會,等你睡醒、養足精神,仔細考慮之後,再答覆我,我不會霸王硬上弓向你逼婚的。」他挪開了手指頭,飄忽地又再笑了一下。「而且,這只是權宜之計,到了美國,只要你願意,我們隨時可以離婚。」
然後,他瀟洒自若地站起身,正準備離開卧室時,席紫若出言喚住了他。
「擎哥,你要去哪?」
「我去客廳填一些申請學校的資料,你休息一下,別胡思亂想。記住,還是那句老話,即使天塌下來,也還有我這個不自量力的鄰家大哥替你扛著!」聶子擎望著她,柔聲說道。
席紫若胸口一熱,眼眶倏地紅了,她淚眼汪汪地哽咽道:「擎哥,我不想睡,你能陪陪我嗎?」
聶子擎微微揚了一下濃眉,「好,我陪你,不過,你可不準再下雨喔!我可不想讓我們家淹大水啊!」他笑吟吟地打趣道,「好了,別皺眉了,我這個毛遂自薦的老公彈吉他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席紫若只是怔忡而淚盈於眼地瞅著他沒有說話。
於是,聶子擎擅作主張地拿起擱在床腳的一把咖啡色的吉他,他撥動著幾根琴弦試了一下聲音,然後,他調整了鬆緊度,又彈了一下。NB232*NB232g琮的音浪,從他熟稔靈活的指間流瀉而出;他演奏著一首由譚詠麟唱紅的流行歌曲「水中花」,低沉動人而富於磁性的嗓音,也跟著吉他的音浪聲飄散在空氣中,唱進了席紫若揪緊莫已且陣陣作痛的心扉深處。
凄雨冷風中多少繁華如夢曾經萬紫千紅隨風吹落驀然回首中歡愛宛如煙雲似水年華流走不留影蹤我看見水中的花朵強要留住一抹紅奈何輾轉在風塵不再有往日顏色我看見淚光中的我無力留住些什麼只見恍惚醉意中還有些舊夢感懷飄零的花朵塵世中無所寄託任那雨打風吹也寂寞彷彿是我(作詞者/娃娃)當聶子擎優美低柔的嗓音,伴著那幽柔感傷而有份凄美的吉他聲一塊歇止時,席紫若發現自己早已成了珠淚滂沱的雨中玫瑰。
聶子擎放下吉他,心情複雜亦如萬馬奔騰,還來不及出言取笑席紫若驚人豐富的「降雨量」時,她已衝動地伸手攬住他的脖子,滿心酸楚地帶著洶湧的淚意告訴他。
「帶我離開這裡吧!我願意嫁給你這個傻兮兮的守護神,只要——能快點解除這種生不如死的椎心之痛!」
聶子擎無言而凄愴地擁緊了她,發現自己的眼眶也不爭氣地跟著濕潤了。
F夜好深好沉,諍謐中透映著一股奇異神秘的美。
席紫若終於在聶子擎的再三催促下,離開他那溫暖而安全的避風港。
她意興闌珊地繞過一排矮樹叢,故意拖延著回家的時間。
老天爺!她真希望仁慈的上帝能伸出他悲憐而極具神奇的手,讓她這個充滿憂慮而心力交瘁的失意女子能暫時消失,不必再殘忍地面對著已然變色的世界,和不再豐盈美麗的生命。
然而,現實即使再不美麗、再殘酷,卻也是每一個人必須去面對的真實。
於是,她只有拖著疲乏、沉重的步履,沿著台階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像老牛拖車似的,然後,沒有任何預警和前兆,一雙結實而力道驚人的男性胳臂,由背後探出來緊緊攫住了她。
她一驚,還來不及發聲呼喊,就已聽到了辜允淮那焦灼沙啞而夾雜著怒意的聲音,「我守株待兔等候了一個晚上,終於等到了你這個不負責任而喜歡遊盪的女神!」
她轉過頭,望著他那張漂亮懦雅、卻蒼白緊繃得教人心痛的男性臉龐,一股尖銳的痛楚便狠狠地抽過她的胸腔。「你找我做什麼?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說了,不是嗎?除了——對不起之外。」她聽見自己嬴弱而可憐兮兮的聲音。
「對不起?」辜允淮目光如炬地緊盯著她,陰霾而寒光迫人的黑眸里閃過一絲危險而且奇異的光芒。「不!」他慢慢俯下臉逼近她,灼熱的呼吸吹在她那張冰涼而蒼白的容顏上,燒炙著她每一根緊繃的汗毛。「我們之間的故事還沒完,你還欠我一個完整而合理的解釋。」話甫落,他粗暴的抓起她的肩頭,猛然往自己懷中一帶,托住她的頭,在席紫苦暈眩虛軟他還來不及做任何清醒有效的反應之前,便迅速俯下頭,緊緊捕捉住她那張溫軟濕亮而隱隱顫抖的小嘴。
席紫若的理智拚命在她狂亂失措的腦海里尖叫吶喊,但,她的感情卻遠遠地凌駕過一切的掙扎和矛盾。
他那灼熱的唇,結實溫暖的臂彎,急促紊亂的心跳聲,潔凈又熟悉的男性氣息,在在讓她暈眩而意亂情迷,她再也無力反抗,無力和殘餘的理智做頑強而狼狽的搏鬥了。
於是,她伸出溫馴而熱情的臂彎圈住他的頸項,血脈憤張、雙頰楓紅的反應著他,任他像貪婪而絕望的困獸一般,輾轉而饑渴的需索著她,帶著心靈深處的激情和絞痛。
良久,良久,當他們的呼吸攪熱了四周的空氣,當他們都快被這股酸楚而窒息纏綿的擁吻,吞沒了所有的氣息時,辜允淮稍稍鬆開她,熱情狼狽而兇狠地瞪著她,粗聲駁斥著,「你這個撤謊而不打草稿的蠢蛋,你竟敢說你不愛我!」
席紫若的心抽痛了一下,她緊閉了一下濕濡紅腫的雙眼,語音凄涼地告訴他,「如果你能做我的姊夫,我會更愛你的。」
辜允淮如同挨了一記悶棍,臉上血色盡褪。「姊夫?紫若,你說得多麼容易,又多麼瀟洒無情?!你以為這是什麼,買錯東西而拿去轉手退貨嗎?」
「她愛你,她為了你不惜割腕自殺,難道你一點也不感動?一點也不內疚?一點也不憐惜她嗎?」席紫若熱淚盈眶地顫聲說道。
辜允淮凄涼地笑了,憔悴而一夜未眠的眼眶裡布滿了血絲。「我感動、內疚、憐惜,但你要我因為這一時激動的情緒去娶她,而賠上我和她一生的幸福嗎?」
席紫若淚眼婆娑的定定瞅著他。「你不會賠上一生的幸福,只要你能好好珍惜紫築,你們會幸福的,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何況,紫築本來就是一個可愛而完美的女孩子,而她對你又是那麼痴心,那麼一往情深,你怎麼忍心辜負她呢?」
「我對你一樣的痴心,一樣的一往情深,你又怎麼忍心辜負我呢?」辜允淮白著臉,直勾勾地注視著她,痛楚而沙嘎地質問她。
席紫若的心緊縮成一團,她搖搖頭,眼中的淚意更清晰了,「我不能不辜負你,因為我已經決定退出你和紫築的生命之中。我已經答應了聶子擎的求婚,只等他爺爺下葬、房子脫手之後,我們就到美國去;他學畫,我選修語文或一些傳播媒體的課程,過著平靜而沒有干擾和煩惱的日子。」
辜允淮如遭電極般迅速變了臉色,他呼吸急促、面如死灰地連連踉蹌了好幾步。「你騙我,你騙我!」然後,他粗暴而用力的緊箝著她的手腕,緊得教她痛人骨髓、臉都扭曲了。
而席紫若的心早就鮮血淋漓了,但,她仍然鐵著心,強忍著千刀萬剮般的痛苦,淚雨交織地咬牙告訴他,「這是真的,而且,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我愛他,經過這次的衝擊,我才發現——」她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毅然決然地在心碎的痛苦中,對辜允淮揮出致命的一擊。「我真正愛的人是他!」
四周的空氣頓時陷入了一片令人呼吸停頓的死寂中。
辜允淮的臉色非常可怕,在那又青又白的臉孔上,有著一股令人望之卻步的猙獰和扭曲。
他呼吸沉重而血脈憤張地揪緊了席紫若疼痛不已的手腕,惡狠狠地瞪著她,好像恨不得一把撕碎她似的。
就在這令人緊張而僵滯的一刻,聶子擎霍然出現在台階下,他面色深沉的厲聲命令著,「放開她,辜允淮,你弄痛她了!」
辜允淮面罩寒霜地冷冷盯著他,「你心疼了,是嗎?」
聶子擎也冷冷地迎視著他,犀利而坦白地沉聲告訴他,「對,而且你沒有資格抓著她,更沒有資格愛她,你的愛只會帶給她傷害。為了你,她姊姊自殺,她媽媽不諒解她,她父親憔悴傷心;你的愛讓她成了眾矢之的的罪人,這樣的愛,是一個男人應該給予他心愛女人的呵護和疼惜嗎?」
他的話字宇句句、一針見血地攻擊到了辜允淮的要害,也徹底擊潰了他的武裝、他的自制力。他像只負傷的野獸般,倏然從喉頭裡冒出一陣凄厲而放肆的狂笑,笑得既狂妄大膽又悲愴無奈!「說得好,說得好,聶子擎,她是你的了。」他像個深受刺激而被火灼傷的人,霍地鬆開了他的手,目光如電地緊瞅著聶子擎。「請你好好疼惜她,撫平我所帶給她的創痛。」然後,他轉向了淚光瑩瑩的席紫若,面色灰敗、目光綿遠而痛楚地望著她,語音凄涼而哀沉地說道。「祝你幸福,紫若。我不會再糾纏你了,誠如我以前說過的,傷害你所愛的人,也等於是傷害你,所以——我成全你,也尊重你的選擇,更希望——你能幸福快樂,還有——
」他頓了頓,憔悴而充滿血絲的眼眶內,閃爍著點點若隱若現的淚光。「我會照著你的希望去向紫築求婚的,這樣,你更可以安心了吧!」然後,他重重的甩甩頭,咬緊牙齦,步履踉蹌地轉過身,快速地掠過他們,消失在暮靄深沉的夜色里。
席紫若站在原地,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直到他的背影都化成了模糊的淚影,她才像虛脫的軟泥般,無言的癱倒在聶子擎及時伸出的臂彎中,嚶嚶飲泣著。
淚,像斷線的珍珠般撲簌簌地成串滾落著,迅速濡濕了聶子擎胸前的襯衫。
「紫若,我真的不想在你面前誇耀他,但,見鬼的,我真的欣賞他,他的確是個優秀又懂得詮釋感情的男人,難怪你和紫築都會情不自禁地愛上他。」聶子擎感慨良多的說道,心湖裡亦翻揚著陣陣酸澀激昂的浪濤。
席紫若一聽,更是心酸不已,啜泣得更加厲害了。
聶子擎的求婚像一枚威力十足的炸彈般,結束了關雅嫻對席紫若延續了許多天「冷戰」,更火速地引發了另一場高張而氣勢磅礴的軒然大波。
關雅嫻從容廳沙發內彈跳起來,暴跳如雷地指著並肩坐在一起的聶子擎和席紫若,怒氣沖沖的說:「這樁婚事我絕對不同意,如果你們敢背著我私下公證結婚,我一輩子也不會承認你們是我的女兒、女婿。」
「媽!求你不要生氣,成全我們吧!」席紫若白著臉,低聲下氣地懇求著。
「成全?」關雅嫻爆發似的叫了出來,「你要我成全你和這個——一文不名、不學無術的浪蕩子結婚!除非我死了,否則,我絕不同意!」
「我同意!」一直坐在沙發一隅,面色凝重、保持緘默的席鎮遠,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簡潔有力的話。
關雅嫻目瞪口呆了整整一分鐘,然後,她的理智和怒氣同時恢復了,她怒不可遏地瞪著一臉凝肅的席鎮遠,兇巴巴地質問道:「你發什麼瘋?你居然同意紫若嫁那個——永遠成不了什麼大器的野猴子!」
席鎮遠只是靜靜地瞅著她,不冷不熱的開口反問道:「我如果再不開口表示意見,你這個氣勢咄咄的一家之主,就會繼續在我們席家製造另一椿悲劇。」
關雅嫻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地,她怒氣盎然地咬牙問:「你說這句話是在指責我、諷刺我嗎?」
「豈敢,我只是一個無能而悲哀的丈夫,面對你這個自私偏心而不自覺的妻子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冷眼旁觀而沒有聲音的人,今天,我這個忍無可忍的父親,不得不站出來說句公道話。雅嫻,手心手背都是肉,紫築的自殺,你以為最痛苦的人是誰,為什麼你只看見紫築的傷心憔悴,卻渾然看不到紫若的蒼白痛苦呢?」席鎮遠語重心長的望著她說。
他的了解和體諒讓席紫若心頭酸,霎時紅了眼眶。
而關雅嫻卻心虛而內疚地一時無言以對。她掙扎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解釋著,「我——我反對她嫁給聶子擎,不過也是希望她能過好日子,而不會跟著他吃苦受罪。」
「伯母,我不會讓紫苦跟著我吃苦受罪、受半點委屈的。」聶子擎一臉鄭重地提出保證。
「不會?」關雅嫻重重地冷哼了一聲,「你這個畫畫的,連自己都養不活了,還敢吹牛皮說你會照顧紫若,哼!十個畫家九個窮,等你真正成為第二個畢卡索之前,我們紫若恐怕早就活活餓死了。」
聶子擎臉色一窒,還來不及開口為自己辯解,席鎮遠又開口為他解危了。
「雅嫻,你評斷一個人的價值,只是從他有沒有錢這個觀點去衡量嗎?那麼,我這個一生平平凡凡、庸庸碌碌的丈夫,是不是也讓你受了很多委屈,讓你覺得嫁得很不值?」
關雅嫻又被他的「話中有話」給堵得啞口無言了,而且,她已經開始敏感地察覺到席鎮遠平靜外表下的異樣了。
席鎮遠卻把重心重新放在聶子擎和席紫若身上。
「子擎,打你還是頑皮好動的小孩子時,我就認識你了,依我對你的認識,和你從小就讓著紫若的情形來判斷,我相信你會好好善待紫若的。我更相信——你繪畫的天分會在紐約的藝術殿堂里,找到伸展的空間。為了讓你專心畫畫而毫無經濟的壓力和顧忌,我決定出賣以紫若的名字買下你的房子,讓你們順利在公證結婚之後到紐約安定就學。」
他這話一出口,聶子擎和席紫若都感動得胸口發燙,頓時噎凝無語。
而關雅嫻卻有不同的意見,但,她綳著臉氣呼呼地剛蠕動嘴巴,還來不及發作,就被席鎮遠那雙鋒利如刃的眸於給震懾住了。
於是,她只好悻悻然地閉上嘴巴,表演了一記拂袖而去,任沉重有力的關門聲來表達她堆積在心底的憤慨和不滿。
辜允淮並沒有立刻實現他的諾言向紫築求婚。
自從那夜,他含淚和紫若黯然分手之後,萬念俱灰而悲痛難已的他,立刻搭上國光號的夜車,跑到台南一個國中同學家住了下來,並藉以逃避感情和親情所給予他的衝擊、壓力和痛苦。
一直到他得悉紫若和聶子擎結婚、雙雙搭機赴美的消息之後,他才真正死心了。抱著哀莫大於心死的心情回到了台北,約了畢業沒多久、正在找工作的席紫築,在和平東路的芳鄰西餐廳見面。
服務生的咖啡才剛端上桌沒多久,他就拿出一隻鑲鑽的白金婚戒,單刀直人地向紫築求婚。
望著那隻閃閃發光、姍姍來遲的婚戒,席紫築美麗動人的臉龐掛著一抹淡淡的嘲諷和悲涼。「你為什麼要向我求婚?」
辜允淮只是抿著嘴沒有說話。
「因為我的自殺,是嗎?」席紫築犀利地深深望著他,「所以,你和善良可人卻愚不可及的紫若就迫不及待的分開,一個閃電結婚、飄洋過海;一個則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拿著戒指來向我求婚?」她凄楚地發出一絲冷哼,語音咄咄的說:「哼,你們這麼做,根本是徹底的侮辱了你們自己,也侮辱了我。你們把感情當成什麼?廉價品嗎?如果有一百個喜歡你的女人都割腕自殺,你是不是要拿著一百枚鑽戒去向她們求婚贖罪?」
辜允淮眼底凝滿了一片無以言喻的痛楚。面對席紫築尖銳的質詢,他只是百味雜陳、心如刀割地吞咽了一口苦水,暗暗地發出一聲苦澀的嘆息。
「再說,我又不是那種乏人問津的老處女,非得你們這麼偉大的犧牲自己來遷就我?你們輕易的就賤讓了自己的感情,我可不!我是有尊嚴和驕傲的。所以,請你收回這隻婚戒,我不能、也不會嫁給你,困為你根本不愛我!」席紫築難俺激動的情緒,又咄咄逼人開口說道。
對於她聲色俱厲的拒絕,心如槁木的辜允淮已分不清自己此刻蒼涼而斑駁的心境了。對於命運的撥弄,他突然有種「人生至此,天道寧論」的悲愴和諷刺!
席紫築從他的眼中讀到他那份深刻而無言的痛苦,她的怒氣和委屈不禁軟化了。「對不起,我並不想這麼情緒化而尖銳的攻擊你,只是,你不應該放棄紫若,而紫若也不應該這麼一廂情願地把你讓給我,這對我也是一種傷害和侮辱,總而言之,我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嫁給你,何況,我已經答應了曹君彥的求婚。」
辜允淮心頭一震。「你愛他嗎?」
望著他臉上那不假掩飾的震愕和關懷,席紫築心湖裡翻起一陣酸楚凄切的浪花。「這個答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愛我。」
辜允淮心頭又是一震,突然發現自己背脊冒起一陣令人渾身發麻的寒意。這一刻,他真的好希望時間的輪盤能重新旋轉一次,撥回到他十二歲還未遇見席家姊妹之前的那一段時空,回到那個至少還知道快樂和希望是什麼的小男孩身上……
妞約的的春天,總是在朗朗微熏的陽光中,透著些許乍暖還寒的涼意。
席紫若拉開窗帘,望著一小群在中央公園溜著滑板、興高采烈地大展靈活舞姿的青少年。
不知怎地,他們身上那份自然靈動又朝氣蓬勃的神采撼動了她,讓她不自覺地掠過一絲動容的微笑,也驚異地湧上一份「驀然回首,往事成空」的感觸和凄愴。
她不敢相信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已經待了將近三年,更不敢相信這三年來,她從來不曾回去過台灣那個令她極度思念,又有著深切近鄉情怯心境之苦的家國。
這三年來,她在紐約普林斯敦大學選修了大眾傳播和電視媒體的相關課程,並在一家華諳電台擔任實習的廣播人員,生活過得充實、愜意而平凡自在。
而聶子擎則在摸索繪畫的天地里漸漸接近了他的夢想。他白天在紐約一家藝術學院上課,握著彩筆聆聽專業畫家的指導和薰陶;晚上,他則關在畫室里全神貫注的作畫,倘徉在由彩筆顏料和夢想編織而成的心靈世界里。
他的指導教授非常賞識他,更對他獨異浪漫又不失敏銳的畫風讚嘆不已。
他一進人紐約藝術學校沒多久,就在繪畫創作的領域內大放異彩,除了獲得校際油畫第一名外,也屢次在州際及全國油畫展中贏得首獎的殊榮,並經常應邀參加國內重要的美展。
他初期的作品給人的感覺是憂慮的、沉暗幽柔的,大塊面的紫和大塊面的灰,佔據了整個空間,似乎想在幽暗深沉的世界里找尋一絲溫暖綻放的陽光。
而這些似乎跟他在混沌社會所面臨的掙扎有著密切的關聯;現實的壓力和人性的險惡,常教他感慨良多地握著彩筆,嘗試藉著個人內斂和細膩的感觸,畫出人生仍然充滿良善的光明面。
而他畫里那份忽藍忽綠的色彩躍動,也常常交集著令人困惑的感情糾葛,而呈現一種灰冷沉重的圖案風貌。
但,經過名師的指導和個人內心世界的轉折歷練,這一年來,聶子擎有了極大的轉變。
耀眼明朗的光線,布滿了物體的表面,構圖更常常洋溢著文學的內涵和古典的特質。
他作畫的題材不但趨向多元化,畫風也跳出抑鬱之風,呈現另一番生氣活潑的面貌,感覺上好像經過愛的滋潤和人性的提升,畫面是那樣朝氣蓬勃,予人神清氣朗的鮮明感受。
這種「以形寫意」的圖象,有著強烈的節奏感和律韻感,透過視覺的傳達,深刻而輕易地引起人們心靈上的共鳴。
儘管聶子擎邁進藝術殿堂的路途,是這般的艱辛和孤寂,但席紫若相信憑他對繪畫的痴狂和執著,他一定能在藝術的領域內造就一番繽紛卓越的成績,而展現他在創作繪畫上的深度和廣度。
看到她的守護神、她名義上的丈夫,能在行雲流水、晨曦晚霞、綠氤浚澗、鳥語花香之中,對著畫布一筆一筆的耕織,藉著畫筆和色彩的勾勒,筆觸和思緒的共舞,描繪著宇宙的瑰麗奧妙,盡情宣洩人生的喜怒哀樂。她知道,聶子擎已經在豐富生命的色彩里,尋覓到充實心靈真善美的大道,更找到了屬於他的尊嚴和驕傲。
她真的由衷地替他感到高興和安慰。
三年來寂寞的創作之旅,總算有了豐碩的果實。
而她——也在感情的門扉外,開啟了另一扇通向知性和感性世界的窗靡。
唯一的遺憾是,近三年來她和台灣的家人好像斷電的絕緣體一般,除了一、兩封短短報平安的卡片,並沒有任何親密的聯繫,好像她和聶子擎是活在另一顆遙遠的星球,而那顆星球的電訊和郵政系統,完全處於原始簡陋而正待開發的階段。
她不明白,為什麼她寫回去的家書會得不到父母熱絡的反應,而她的姊姊紫築也從來不和她聯絡。
她更不明白,為什麼紫築會拒絕了辜允淮的求婚,而偏偏選擇了曹君彥那個令人討厭的花心大少?!看來,當初的退讓成全,如今只換來令人唏噓不已的感傷和悲嗟!
唉!她呆立在窗口,默然凝思,一股淡淡而抑鬱的鄉愁從心湖裡慢慢散開,迅速湧上了雙眼,蒙上了一層波光搖蕩的水霧。
就在這思鄉病泛濫成災的一刻,她聽到門把轉動的聲音,然後,聶子擎那張性格俊逸的臉龐就出現在她朦朧的視線中了。
「我剛打開信箱,有一封你的信,是台灣寄來的,可能是你父親寄來的,不過字跡清秀了點,有點像女人的筆跡——」
聶子擎的話還未說完,席紫若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搶過那封令她精神為之大振的信箋。
她雀躍地望著信封上面那工整清逸的宇跡,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是我媽寫來的。」
聶子擎戲譴地揚揚眉,「那可真是奇迹了,八成是台灣平地突然降下了大雪,要不然就是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否則你那個鐵石心腸的媽媽,怎麼會寫家書給你?」他聳聳肩,攤著手打趣道:「別瞪我,這的確是件令人跌破眼鏡的事嘛!你想想看,你媽媽對我們有多冷淡而不近人情啊!從公證結婚到出國這一段期間,她都不跟我們說一句話,連臨行前都不肯放下冷戰的牌子前來機場送行,而這兩、三年來,她更是連你的國際電話都不肯接,你說,她突然轉變態度寫信給你,是不是有點反常,有點稀奇啊!」
他瞥瞥她那滿臉壓抑不住的喜悅之色,不禁撇撇唇,半真半假的提醒她,「勸你先別那麼高興,搞不好她是寫休書,要和你斷絕母女關係喔!」
席紫若嬌嗔地白了他一眼,不理會他的調侃和戲弄,逕自拆開信封,抽出信函,喜孜孜地仔細的閱讀著。
紫若:寫這封信給你,心情是悲哀、內疚,還有一份藏在驕傲和尊嚴下面,從來不肯嚴正面對的思念。
我知道在你的心裡頭,一定認為我是個冷酷而無情的母親,否則,你去國三年,我竟然能狠得下心來漠視你從不間斷的信函和電話問候。
我不想為自己的罪過編織籍口,因為,我深知我的倔強和好勝已經為你們、為我自己帶來許多無法彌補的遺憾!
千言萬語難以言盡此刻充塞在我心田深處的懊悔和愧疚,只能請你原諒媽媽,接受我遲來的道歉……
最近我常常在想,你爸爸這兩、三年對我的冷淡和灰心,紫築和我的疏遠隔閡,是不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懲罰一個永遠只會要求丈夫、兒女,卻從來不曾反省要求自己的自私女人?
紫若,我寫這封信給你的時候,真的是心亂如麻、六神無主了,因為,你爸爸三個月前突然辦理退休,並拿了一份簽好名字的離婚協議書給我,說要跟我離婚。
接著,他不容分說地收拾行李而離家出走。我四處奔波打探,找了整整三個月,然而他卻像失蹤似的,行影成謎,只留給我無限的痛苦和憂慮、恐慌……
而紫築的際遇更是令我心如刀剮。她的好勝、驕傲和我如出一轍。自她嫁給曹君彥之後,就很少回娘家,即使回來也往往待不到兩個鐘頭。每次回來都和曹君彥表現得親親熱熱、恩恩愛愛的,若非——半個月前,我收到他們管家的緊急電話通知,才驚痛莫名的發現,紫築和曹君彥恩愛夫妻下的真實生活面貌。
若非這次紫築在劇烈的爭執干戈中,被曹君唐失手推下樓梯,造成流產和嚴重的骨折扣內傷,我真的被瞞在鼓裡,一點也不知這紫築的婚姻是過得這樣凄慘可憐,而她——卻驕傲的不肯向娘家求助訴苦,反而要辛苦地作戲,以維持她那隻剩下一點點的自尊。
看她渾身是傷地躺在病床上,想到曹君彥加諸在她身上的屈辱和傷害,我痛苦莫名得心幾乎都要碎了!
你知這她為什麼會挺著三個月的身孕和曹君彥發生爭吵,而被曹君彥惱火地失手推下樓梯嗎?
原來,曹君彥一把紫築娶到手,就露出了花花公子的廬山真面目。他常常夜不歸營,在外面泡舞廳、玩弄女人、金屋藏嬌,胡搞瞎搞,這些紫築都強自忍耐下來。好強又好勝的她,把滿腹辛酸和痛苦、眼淚都往腹里吞咽,只要求曹君彥在外人面前給她一點最起碼的尊嚴,誰想到——紫築懷了身孕,他不僅不憐惜體恤,還變本加厲地把外面的野女人帶回家,當著她的面親熱,視若無人的打情罵俏,徹底撕碎了紫築辛苦維持的尊嚴。
可憐的紫築,經過身心俱厲的雙重打擊,到現在仍病懨懨地躺在醫院裡,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但,任憑我和醫生絞盡腦汁地如何規勸、說破了嘴,萬念俱灰的她,就是拒絕和醫生合作。醫生說,她已經喪失了生存的意志力,而對我聲淚俱下的哀求,紫築卻置若罔聞,只是悲涼地對我說:「媽!你堅強一點,就當你從來沒生育過我一場,放我自生自滅吧!」
紫若,我完全被她這番自暴自棄的話給擊倒了,我只能傷心無助地看著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一天一天走向慢性自殺的不歸路……
天知道,我已經快崩潰、快倒下去了,而身邊卻沒有任何一個親人,可以和我一起分擔這種無助而心魂俱碎的痛苦……
再這樣下去,我想,等你學成歸國之後,只怕我和紫築已經成了兩座荒涼而孤寂的墳冢了!
這封令席紫若讀來心臟緊縮、淚雨交織的信函,到此便沒了下文,只見一片被淚水滲過的水痕和墨漬。
聶子擎被她的淚流滿腮嚇了一大跳,「怎麼了?你媽真的寫信來休你、跟你斷絕母女關係嗎?」
席紫若噙著淚搖搖頭,默默地將信函遞給了他。
聶子擎迅速看了一遍,然後,他臉上的調笑和戲謔都斂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和難言的痛楚與激動。
「紫若,我們收拾行囊回台灣吧!你先走,等我參加完歐洲的巡迴畫展后,我隨後就搭機趕回來。」
「謝謝你,擎哥。」
「不必謝我,我跟你一樣都深深愛著紫築!所以——我並不是為你才回去的,而是——
為她!」聶子擎深沉而坦率的說。
「什麼?」席紫若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