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以前的唐逸是寧願和一棵樹講話也不想去碰觸複雜的人際關係。他只習慣用心靈去感受大自然的精靈聲音,用鏡頭去捕捉它的奧妙所在。
如今的唐逸換了個方式,用眼睛去觀察,用嘴巴來講解關於自然環境生態的點點滴滴,他換了另一種生活方式。改變的不是外在這個人,而是來自他靈魂深處。
只是沒想到,他的「人才」仍勝過「口才」太多了。
唐逸吸引人的地方,依然是他俊逸不凡的外貌。至於他講的內容似乎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這該如何是好呢?總不能叫他戴了頂太陽草帽把臉給完全遮了住,當他看見有人戴著遮住臉的太陽草帽時,他真如此想。
就在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時,他看見了方婉萱。
再相逢情依舊,唐逸不發一語沒有繼續講解,反正大家也沒認真聽。
方婉萱沒有走向前去,她答應過她離去的。即使她捨不得走——「婉萱!你總得讓我知道我賭贏了那小鬍子沒?」徐祖芸攔阻著,原來她還記得這一件事。
徐祖芸總是說是風就是雨的,城牆也抵擋不住。
***
「我想先澄清一件事,今天完全是個巧合!」
方婉萱和徐祖芸來到唐逸居住的綠色小木屋,室內布置簡單。
一張沒有床角的彈簧床鋪,一櫃有關自然生態的書籍,他過著簡單而樸實的生活,唐逸好似返樸歸真。
室內有張和式桌子,但沒有椅子。地板是木製的,三人席地而坐,方婉萱一坐下就立刻表明立場。她絕對沒有不遵守承諾,她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徐祖芸不想坐在一旁當「超級大電燈泡」,她翻著一本相簿,她不問自取,反正唐逸也好像沒當她存在。她眼中只有方婉萱一人。
「我說的是事實,純屬巧合!」方婉萱重申了一次。
唐逸靜靜地看著她,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奇怪!怎麼全是這種好像樹的植物,尖尖的刺又不是玫瑰,一點也不漂亮。」
一旁的徐祖芸叨絮了起來,不滿意這本照相簿從頭到尾全都同一樣。
是「瓊麻」!方婉萱瞥見了。這叫她情何以堪,往事歷歷在眼前。
「喂!唐逸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錯過婉萱是不是你今生最美麗的錯誤,最後悔的遺憾?」徐祖芸咄咄逼人狀,比當事人還要著急,她可是為了賭約非問出個答案不可。
唐逸胸口一緊,這個「答案」早已在他心中了。
「是不是?」徐祖芸提高了音量。
方婉萱不想聽,這實在是太折磨他,也折煞她了,她起身要走!徐祖芸又想攔阻,這一回她甩開了她的手。
方婉萱不想再待下去,因為她怕自毀承諾。
「是!這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唐逸開口肯定道。
「最大還是宇宙大、超級大?」徐祖芸簡直兒戲般。
方婉萱停住了腳步,是又如何?
「無與倫比的大!」唐逸的答案讓徐祖芸樂得高呼萬歲!「我先回飯店去了!
你們小兩口就敘敘舊吧!」徐祖芸蹦蹦跳跳而去,她「擊敗」了陳書豪,她賭贏了。
至於賭注她可沒答應,是他自說自話的。
方婉萱不敢回過頭去看唐逸,她怕自己把持不住。
「我愛你——」方婉萱的背後響起了驚心動魄的這三個字。
她等了好久的三個字,終於等到了。
「我知道——」方婉萱其實心裡已經明白一切了。
「轉過身來!讓我好好看著你好嗎?婉萱。」唐逸深情款款地道來,方婉萱怎麼拒絕得了呢?
「只是看看你的臉而已,沒有其他!」他溫柔地說。
唐逸緩緩轉身來,她好想撲到他懷裡去。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唐逸和方婉萱面對面坐著。方婉萱低下頭,左顧右盼,她不想直視他的眼。
「『我喜歡看著對方的臉說話』,這是你說過的!」唐逸轉述在「永和山」時,唐逸被方婉萱訪問時的開場白。
方婉萱抬起頭來!她的目光無計相迴避。「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本來我打算當個平凡的國家公園的解說員,不管是墾丁、玉山或是雪霸都好,不過這些日子下來,我發現回到最初生長的地方,可能才是最適合我的!」唐逸打算以後過「山居歲月」的日子,重溫孩童時光的溫馨快活。
「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方婉萱輕聲道。既然兩人已「分手」,何必又多此一舉。
方婉萱履行承諾,離開了唐逸,他又想怎樣!
「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肯——」「肯跟你走是嗎?放棄我的工作跟你一起歸隱?」方婉萱打斷唐逸的話,唐逸千言萬語全梗在喉頭。
「招之則來,揮之則去,你當我是什麼?」她的笑容非常的苦澀,也非常的無奈。
「我不是這個意思!婉萱,你聽我說;我只是想也許……也許我們可以……」
他朝思暮想的不就是這個。
「你未免太自私了!全想到你自己!」她又打斷他。
「不是的!我只是不想勉強你為我犧牲。」唐逸解釋道。
「犧牲?心甘情願怎能叫犧牲?」方婉萱一字一字如利刃。
「或許!真的是我錯了!」唐逸頹然地低下頭來。
「不!你沒錯,錯的是我,是我愛你太深,深到想把你改變過來!」兩個人都把「錯」攬在自己身上。
「是我!是我錯以為,你若『包容』我你其實並不會快樂!我希望你做自己,不要為了愛我而讓步!」唐逸道。
「那又何必開口說我們可以——」方婉萱不解。
「這只是個建議,你可以考慮一下!」唐逸不急。
方婉萱如果跟唐逸走,就要放棄目前的工作和生活。
「你希望我跟你走嗎?」方婉萱揚了揚眉反問道。
「是!我希望!」唐逸點頭承認。
「那你當初何必要我走——」方婉萱激動起來。反反覆覆、忽冷忽熱的,任誰也受不了。
「我——」唐逸十分的矛盾。
想愛又不敢愛,想愛又怕對方受到傷害。
「我不會勉強你的!」唐逸苦笑了一下。
「勉強!你明明知道我多愛你,我怎會勉強,我高興還來不及,我終於和我的白馬王子萬人迷結成連理,我求之不得不是嗎?多少人羨慕我呢?」方婉萱失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但她也只能以笑容來掩飾一切。
「婉萱——」唐逸伸出手從桌這頭到方婉萱那頭。
「我可以拒絕嗎?」方婉萱哽咽地說。
「當然!你是獨立的個體,你不是男人的附屬品,你不必像我養母一樣對待我養父!」
唐逸把手縮了回來。他明白,這一切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你可以給我一把剪刀嗎?」方婉萱突然開口道。
剪刀!唐逸有,可是她要剪刀做什麼?
「你可以幫我把長發剪掉嗎?」方婉萱平靜地說著。昔日是「長發為君留」,今日是「長發為君剪」。
「婉萱,別這樣。」唐逸一把剪刀怎剪得下去。
「拜託!我的長發因人而生,讓它們斷念——」方婉萱閉上雙眼,態度十分堅決。
「婉萱!我不能!」唐逸剪不下手。
「你能!你一直可以戰勝自己的。剪吧!」她心一橫。
「別逼人!我不想一刀兩斷什麼都沒有!」唐逸從方婉萱身後擁住了她,他好想再一次地擁有她。
「我不得不這麼做!我承認我很想很想跟你走,不論是天涯海角,可是你真的就是我要的男人嗎?我也不知道哪天我會不會後悔?對這份曲折的感情十分沒有把握。」
「你想走我隨時讓你走——」唐逸仍不放開她。
「我不是朝三暮四的女人!我不想老是推翻自己。而且,逸,你確定『山居歲月』的日子真的適合你嗎?你不必為了和我在一起而拋棄紅塵俗世。」方婉萱終究希望愛不要為了對方而改變,那太辛苦了。
唐逸的手鬆了開,他對她說的無言以對。
「這世界在變、時間會變、人也會變,何況是感情這東西,有永遠的愛情嗎?
的確!我愛你也想永遠愛你,我想你也是,可是我膽怯,我怕我們有一方支持不下去——」方婉萱「理性」地分析著!愛情碰到現實生活就浪漫不起來了!她怕!她輸不起,因為唐逸始終叫人捉摸不定。
「我們連試一試的機會也沒有?」唐逸頹然嘆了口氣。
「別再說這些讓我心動的話!」她制止他說下去。
唐逸再度拿起剪刀,這一剪是不是要斷了情緣。他的左手撫摸著她柔順的秀髮,初見時她髮長是在肩上。如今髮長及背,頸部以下的頭髮全要化為斷線的雨滴而下。
不要!唐逸不要。
「讓我們再愛一次,婉萱,別那麼狠心!」唐逸發出最後的哀鳴。方婉萱狠下心來,她其實比他更苦。
「剪——」方婉萱咬著唇,她實在是愛他太深了。
唐逸無可奈何,百般不情願之下,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剪刀動了動——剪在她的發上,如同剪碎了他的心一樣。
一根根的秀髮,離開了方婉萱,剪斷的是情絲嗎?
「我要把斷髮帶走——」方婉萱狠到了極點,一點也不留給他,唐逸怎承受得住。
方婉萱甩了甩頭,此刻她的長發只到肩上了。
唐逸不是美髮師,所以剪不出什麼造型。但方婉萱要的不是這個,而是發自內心的「解脫」,她囚禁自己太久了。方婉萱把斷髮綁成了一束,她真的得到解脫了嗎?
「婉萱!你要保重——」唐逸只能這麼說了。
「如果在山裡住得悶,就到城市來走走。整座山都是你的,你可以好好的利用規劃,也許將來成了世外桃源,我又可以採訪到你這位傑出的異人!」方婉萱幽幽地說,她拿著一束頭髮,要離開這間綠然而小木屋了。
「別走——」唐逸情不自禁喚了一聲,他捨不得她走。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如今他後悔莫及。
「我不是在報復你,我只想你過得比我好!」方婉萱淚光瑩然地掃到地上的相薄,「瓊麻」正迎著風看著她。
她是瓊麻!她會好好地堅強活下去。
「別走——」唐逸感到天旋地轉起來。
沒有了方婉萱,叫他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
「婉萱!你簡直愚蠢到極點,人生不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哪有人敢肯定未來的日子會怎麼樣!你守不住就散嘍!他變不了就離啦!你就是不能容忍『背叛』!」
徐祖芸講的是真心話。
沒錯!方婉萱無法忍受愛情的叛徒,包括別人和自己。
她把一束斷髮掛在飯店窗口,像風鈴般地被風吹弄著。輕輕搖晃著,她看著窗口,好久好久目光都痴痴不離。
徐祖芸已沉沉入睡,此刻已是午夜兩點鐘了。
方婉萱躲在床上輾轉反側,她有個衝動想替自己拍個自拍照,為她的新髮型留見證,為了安定自己的心神,她從抽屜中翻出攝影手札來背誦。
一張相片也許不完全或是完全的,可以用多張照片拼出一個完整的樣態,每張表現的方式不同,那就要靠細心的觀察才能解出影像中的謎了。
她為了讓自己進入狀況,拿出攝影手札背誦著。
她在幹麼!顧影自憐還是自我安慰打發時間,相機卡嚓一聲,她入鏡了。她和那一束斷髮,都是如此孤寂。
在一個無眠的夜——她迎向窗口,今夜月明星稀。
飯店在六樓,她本能地向下望去發現飯店樓下噴水池前站立一個人影。
他來多久了?
人影朝她揮著手,一次又一次的。
是唐逸,他在向她揮手道別,怕再也見不到她。他用力揮動著手,揮得她都心疼了。
她好想衝進電梯而下,甚至直奔梯而下……方婉萱沒有,她壓抑住心中的悸動,只有舉手輕擺回應。
「再——見——」再見之聲雖細仍可聽見回蕩在黑夜之中。
此刻的唐逸像極了十五、六歲的少年,純真可愛。
如果他們早十年相遇,甚或早在童年相識,現在就不會發展成這樣子!再見!
如今只能說再見。
唐逸就這樣一直在風中揮著手,那人果真在燈火闌珊處等她?
方婉萱看了整個心都揪在一起了。
「呼——呼——」徐祖芸翻了個身打起呼來。女生也會打呼的,別以為只有男人會。
方婉萱直希望自己和徐祖芸,一覺睡到天明就好了。
她再由窗口望下,唐逸仍做著重複的動作!她能「相信」唐逸嗎?他真的「改變」了?
她的眼淚再度滑下冰冷的面頰。
一直到天明,唐逸才用力一揮,做了最後的道別。
***
台北方婉萱把自拍的放大相片和「日出」照擺在了一塊!對唐逸而言,方婉萱不就等於「日出」嗎?
方婉萱的兩個弟弟都不住在家裡,他們住校,全是大學生。一個大三、一個大一。方家如今只有爸媽和她同住。
方爸是個做了一、二十年仍升不了級的公務員,方婉萱必須要幫忙負擔這個家的經濟開銷和兩個弟弟的學費。人說母女連心,不過婉萱在家一向是個沉默的孩子。
同她最親的人,反而是好友徐祖芸。
「媽——」她輕喚了一聲。
方媽正在廚房整理收拾。「婉萱,有事嗎?」方媽知道女兒有事才會找她的。
「媽!你真的喜歡當家庭主婦嗎?」她脫口而出。
方媽笑了笑!丈夫下班回來有個舒服的家,孩子放學回來有個溫暖的窩,這就是女人一生最大幸福成就。
「媽!你有自己想過的生活方式嗎?」方婉萱從沒問過。「婉萱!一根草一點露都是生活,生活無所不在。」方媽書讀得並不多,可是自有她自己一套獨特的見解。
「媽!如果我不在家了……」方婉萱做了個假設。
「傻孩子,女孩子長大總要嫁人的!家裡的事不用你操心!媽媽有私房錢的!」
方媽平日在家會做些手工。
「媽——」方婉萱的臉上有著無限的歉意。
「去吧!想去哪兒就去吧!是時候了!」方媽含著笑,溫暖無限。
方婉萱回到台北后,不停地反覆思考,她是不是做錯了決定。
女人也需要工作,她從不否認這點。而「工作」的定義又是什麼?「家庭主婦」
不也是種工作。何況她也不是不想做家庭主婦,她是怕自己遇人不淑嫁錯郎了。「花田」小屋。
「我的小說經過長期的蘊藏,終於要開工了!」這種話徐祖芸講了N遍了。方婉萱聽聽而已,她沒當真。
「女主角就是我本人,而你是最佳女配角!」徐祖芸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那男主角呢?」方婉萱順她口風。
「不告訴你,總之不是唐逸就是了!」徐祖芸故做神秘狀!方婉萱沒再猜下去,因為「唐逸」二字太敏感了。
「你去找他吧!你這次回來台北后根本就魂不守舍,你的人在這兒,心卻不在這兒!」
最近徐祖芸講話的哲理多了,她從哪裡學來的?
徐祖芸有些不好意思地逕自解釋:「沒辦法啦!人家打長途電話來找我,我總要陪他哈啦兩句!」「他」是誰?方婉萱不問即知。
誰知徐祖芸連忙搖手,一看便知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和那小鬍子可沒怎樣,他只是我嚼舌根的對象!」難怪最近徐祖芸少打給方婉萱了,原來是在「熱線」。
「他說你這種情形就像電影『鋼琴師與他的情人』里的女主角心境一樣,她人雖嫁到別地,可心卻留在故里,那架鋼琴就是女主角的心,沒有了心,她當然不快樂。」徐祖芸竟然大嘴巴把方婉萱的事全講給了陳書豪聽,方婉萱白了她一眼。
「他們是哥倆好,我們是姐妹花嘛!」徐祖芸紅著臉辯解道。
的確!方婉萱每天早上起床時,好像都聽到來自山谷的迴音。「再——見」、「再——見」。
她該去嗎?去苗栗的「永和山」?
「綠地」雜誌社想要派方婉萱出國去駐地採訪,最近雜誌社想把「視野」放大到國外去,多做一些世界各地風景名勝的報導,她正考慮要不要接受這個任務。
「不要去!最近飛機常常掉下來!」徐祖芸猛搖手反對!
「而且紅顏薄命,你看英國黛安娜王妃跑到法國巴黎去,結果出車禍死了!你可別向她看齊,還是乖乖留在台北等著看我的大作吧!」徐祖芸牽強附會著,無非就是不想她出國就是了。
方婉萱整理好行李,護照也帶齊了。
「方婉萱,你敢上飛機我就和你絕交,這次我是和你說真的!」徐祖芸哭哭啼啼地要脅方婉萱,誰知道她是真是假。
「我說的真的喲!」徐祖芸威脅不成只好撒嬌。
方婉萱不為所動,因為她心不在焉。
今天一早起床,她似乎沒聽見以往的「再見」回聲。
「別走啦!」徐祖芸撒嬌不成只好施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纏功!
方婉萱拿著護照,就要登機了。
「跟你說一件事,本來陳書豪叫我保證不能說的!」情急之下徐祖芸只好隨便編個謊來騙方婉萱。
「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唐逸得了絕症無葯可醫?」方婉萱代替她講下去,這是三流言情小說的公式情節。
「你怎麼知道,你偷看過我的小說!」徐祖芸大聲驚呼!方婉萱向前走走停停,她的「心」在呼喚著她。她聽到「再見」了,這天的再見是來自她的「心」中。
「得絕症無葯可醫的是我!」方婉萱回頭拋下這一句話。
「愛情病」好比絕症,無葯可醫,惟有不斷地延續愛苗才能滋長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