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蘇盼雲終於在日夜趕工的情況下順利完成了韓伯濤的自傳,並已將手稿交予出版社負責編輯設計和複印。這本自傳能在三個多月的時間內順利完成,完全是因為韓伯濤的身體狀況已經走到隨時都有可能停擺的危險關頭。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為了延長自己的生命,期能順利完成自傳,他甚至打破不吃任何抗癌藥物的堅持和原則,在配合趙成鋒的努力醫療下,驚險萬狀地熬過好幾次的生死關卡。
當手稿完成之後,韓伯濤心頭的巨石終於落了地。而蘇盼雲也在韓孟禹的催促下,和完全被趙成鋒隱瞞住父親病情的他,開車來到了桃園龍潭,來向她的姑姑蘇曼君陳情,也隨時準備和她攤牌。
站在那楝她和蘇曼君相偎相依、度過十數個寒暑的舊公寓門口,她惴惴不安的心頭閃過了一抹複雜而融合冷暖的感觸,一張細緻典雅的小臉立刻籠上了一層淡淡的輕愁。
韓孟禹立即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惶恐不安,他體貼而細心地攬緊了她的肩頭,「別怕,一切有我,即使是天塌下來,我也會挺身為你檔住一切的災厄,絕不會讓你受到一丁點的委屈和傷害的。」
蘇盼雲微微一顫,連忙搖頭晃去那股從台北到桃園,一路上都陰魂不散、緊緊揪住她的疑慮和恐懼。不知怎地,對於這次會面談判她一直有種「凶多吉少」的不安和畏怯。
她怔忡地望著韓孟禹那對閃亮、而燃燒著關愛和熱切的眸子,也從這份盈滿深情的眸光里,讀到了他那份無堅不摧的執著。
她滿心的驚懼立刻被一股熾熱而足以淹沒掉一切的柔情取代,於是,她眨眨眼,在淚霧湧現前,對他綻出一絲勇敢而迷人奪目的微笑。
這份一笑傾城的魅力給了韓孟禹奮勇作戰的信心和毅力,他立刻伸出手按電鈴,並對臉色有些泛白的蘇盼雲露出了從然自若的笑容。
大門立刻敞開了,蘇曼君那張清瘦而冷峻的臉孔也跟著出現。她的表情仍是冷冷淡淡的,對於他們攜手並肩的到來,她甚至沒有半絲驚訝的反應,彷彿這一切早在她的掌握和控制之中。
她那鎮定冷靜和胸有成竹的神態,立刻先聲奪人的給了韓孟禹和蘇盼雲一個來勢洶洶、始料不及的下馬威!
蘇盼雲在她那如刀鋒般犀利的目光穿刺下,連忙垂下眼瞼,好像做錯事的小女孩一般,艱澀不安地小聲解釋著:
「姑姑,呃……他是……」
「他就是韓孟禹,對吧!」
蘇盼雲和韓孟禹立刻交換了一個驚異而充滿疑問的眼神,「姑姑,你——」
蘇曼君仍是一副冰冷而神閑氣定的神態,「我是怎麼知道的?」她冷冷地輕哼了一聲,目光如炬地掃了他們一眼,「你們不是有備而來、準備跟我談判掀牌的嗎?怎麼?你們是等不及了,想在門口站著談,還是不介意入屋坐著談?」話畢,她也不管蘇盼雲和韓孟禹僵硬而灰白的臉色,逕自轉身入屋坐下。
蘇盼雲咬著唇躊躇不前楞在原地,韓孟禹在驚愕過後,立即沉著地恢復了他的應戰能力,他溫存地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別怕,既來之,則安之,別被你姑姑的裝腔作勢給唬住了,只要我們堅定信心,不自亂陣腳,你姑姑也奈何不了我們的,對不對?」他頓了頓,望著蘇盼雲泛白無助的臉色,「怎麼了?你在怕什麼?她只是你姑姑,並不是萬能的上帝,她無權操縱你的幸福!相信我,盼雲,相愛是無罪的,你不用怕她,真的!」
蘇盼雲深吸了一口氣,為了心愛的男人,為了自己的終身幸福,她硬生生吞下了從小就對蘇曼君產生的敬畏感,邁著勇敢的步履,握著韓孟禹溫暖的手心,心手相連的步入廳內,坦蕩蕩地迎視著蘇曼君那一雙充滿寒光、譏刺,而令人渾身發麻的眼神。
蘇曼君淡淡地眯起眼,她慢吞吞地為自己燃起了一根煙,在煙霧迷漫中,她冷冷地開口了:
「你們想問什麼,就儘管問吧!我今天心情特別好,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而返的。」
蘇盼雲只是咬著唇狐疑地望著蘇曼君,而韓孟禹卻不客氣的單刀直入了。
「我父母並不是害死盼雲父母的兇手,對不對?這一切都是你蓄意安排的謊言,對不對?」
「不錯,這一切都是我信口捏造的,而且——我還可以免費奉送你們一則秘密,盼雲雙面嬌娃的把戲會被你拆穿,也完全是我拿錢收買姜秀瑜去做的。」
這下子不僅韓孟禹為之震動變色,連蘇盼雲也臉色凳白了,「姑姑,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凄楚而心如刀戳的顫聲問道:「為什麼?」
蘇曼君臉色是詭譎陰沉而多變的,她抽了一口煙,快意而又帶著扭曲的心態靜靜欣賞著這一幕由她一手導演、策動的精彩好戲。她緩緩吐出煙霧,眼光直勾勾地綻放在韓孟禹那張寫著怒意、震愕的男性臉龐上。
這孩子的確長得俊秀非凡,五官斯文古典、器宇軒昂中又不失玉樹臨風的書生氣息。
他完全承襲了韓伯濤和汪如蘋的精華,漂亮得很有氣質,很有孤傲雋永的味道。
難怪,盼雲會毫無選擇地愛上了他,這孩子的確是罕見的人中龍鳳!
想到這,她心頭不自禁地閃過一陣尖銳的妒意和刺痛,積壓了三十多年的怨恨和痛苦頓時自心底引爆開來,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她扭著嘴,繼續登著聲對韓孟禹發出致命的攻勢。
「你會和盼雲相愛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豈可讓你們愛得如此順暢快意,破壞了我凝聚多年的報仇心血?所以,我叫姜秀瑜去向你揭穿盼雲的真面目,製造你們之間的矛盾和爭執,目的是想讓你嘗盡愛與恨互相切割、生不如死,想愛又不能愛的痛苦與絕望的滋味,只是——我沒想到你們會這麼快就雨過天睛,言歸於好。」
憤怒和寒心緊緊揪住了韓孟禹的五臟六腑,他咬緊牙齦地寒聲指責她:
「你的意思是,姜秀瑜也是你處心積慮安排的一步活棋?」
蘇曼君幽冷的眼中綻出一絲得意的光采,「不錯,你會對姜秀瑜由憐生愛,也是我在背後一手精心策劃的,我知道你是個面冷心熱、頗富俠義心腸的人,所以,我故意教她多服幾顆安眠藥,佯裝厭世自殺住進你的醫院,再教她編幾則可憐又賺人熱淚的故事來哄騙你那泛濫的同情心,讓你對她由憐惜、同情、鼓舞而產生感情,就像三年前在台東山區義診時,你曾因為同情和正義感,不畏任何困難地伸出援手拯救那個山地姑娘蘭若一樣。你的個性、你的一切行動全在我的掌握之中,連你們兩個人什麼時候會相愛也全在我的全盤控制之內,我故意對盼雲按兵不動,目的是要她放手衝破心防,毫無顧忌去愛你,這樣,你們愈相愛,你和盼雲之間的糾葛就會愈深刻愈尖銳,然後我只要輕輕一扯動綁在你們身上的那個無形的枷鎖,就可以把你們置身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折磨、煎熬,讓你們嘗嘗身在煉獄里那種椎心刺骨的感受——」
韓孟禹和蘇盼雲雙雙被她那一番怨毒而其心可居的話給抽得忽冷忽熱,猛打寒顫。韓孟禹更是聽得怒火衝冠,臉色發青,他不肯置信的怒視著她,從齒縫中迸聲問道:
「你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的心血來對付我?甚至不惜把你辛苦撫養長大的盼雲也拿來做犧牲品,你的目的何在?為了打擊我這個與你素昧平生的人,值得你花費這麼大的成本嗎?」
「這——要怪也只能怪你投錯了胎?誰教你是韓伯濤和汪如蘋的獨生子呢?」蘇曼君面色深沉的說。
「我爸媽是哪裡對不起你了?你要耍這麼陰險狠惡的手段來打擊我們!」韓孟禹面罩寒霜的質問她。
蘇曼君冷笑一下,「我不會告訴你的,你如果想知道原困,我建議你最好去問你父母。」
「問我父母?」韓孟禹火冒三丈的重哼一聲,寒光迸射地緊逼向她,被她一連串陰毒的詭計弄得怒火中燒,理智和耐性早就潰決了。他不顧麻盼雲含淚祈求的目光,光火的大聲吼著:「我不必回去問他們,就可以知道原因。其實你跟我父母根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仇恨,只是,你是一個心胸狹隘又善妒自私的女人,你恨我父親,大概也只是因為他冷落了你的一顆寂寞芳心,而愛上我母親,而你對我母親深刻而莫名其妙的怨恨也只是出於嫉妒而已。因為,你受不了,你偏激陰狠,你得不到的也不容許他們擁有,所以——你一直懷恨在心,絞盡腦汁地步步為營,目的只是為了破壞、打擊,出出你的怨氣而已,我說得對不對?」
蘇曼君臉色立刻陰沉得好難看,她氣得連聲音都變得尖刻而顫抖。
「隨便你怎麼說!反正,我不會輕易中了你的激將法,更不會隨便就改變我的立場,你的痛苦將是我蘇曼君這一生最大的快慰和成就感!」
「你——」韓孟禹氣得濃眉糾結,雙拳緊握著。「我不會生氣,也不會痛苦,我不會讓你的狡計得逞的。至少,在你這場復仇的計劃中,我贏得了盼雲,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不像你——白活了半輩子,可憐得連這個字都沒弄懂過!」
蘇曼君臉色倏然刷白了,她的指尖緊緊捏進自己的掌心裡。韓孟禹的指責像一把無情而尖銳的利刃狠狠地插進她的心窩,她在震怒光火之下,立即陰惻惻而不加思索的猛然反擊。
「是嗎?」她先是發出一聲譏刺的冷笑,然後把目光凌厲地刺向早就被他們這一來一往鋒利無比的攻擊弄得心如刀割,無盡疲憊無限難過的蘇盼雲,慢吞吞地一字一句的問道:「盼雲,你怎麼說?你要拋棄我,跟他共效于飛嗎?」
「我……」蘇盼雲臉色霎時變得又蒼白又惶恐,她淚影閃爍、支支吾吾的,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這道令她棘手而方寸大亂的難題。
她的遲疑令韓孟禹的心陡然一沉,「盼雲,你不願意嫁給我嗎?」
他那受傷的語氣讓蘇盼雲心頭一酸,登時熱淚盈眶了,「對不起,姑姑,我——」
蘇曼君倏然寒著臉厲聲打斷她。
「不必說了,我不是你的姑姑。算我白養了你二十六年,你儘管不顧你的良心跟他雙宿雙飛好了,從此我們兩個人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而且。在你走之前,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個故事,」她稍稍停頓下來,得意而陰冷的發出一聲獰笑,「你根本不是我的侄女,你只是個來歷不明的小雜種,你母親是個人盡可夫的妓女,而你父親到底是誰,生張熟魏的,打破腦袋她也弄不清楚。當她十月懷胎把你生下來之後,看也不看的就吩咐老鴇把孩子趁夜拋棄在街頭,任其自生自滅,如果不是我自願把你抱回去領養,你早就沒命餓死了。」她眯起眼,殘忍地欣賞著蘇盼雲充滿痛苦而毫無血色的容顏,也殘忍地觀望著韓孟禹灰白而凝滿痛楚的男性臉龐,犀利而毫不留情刺上最凌厲的一刀。「如果我撫養你二十六年,你是這麼報答我的,你盡可以大大方方地跟他一起走,不必徵詢我的諒解和同意,我一點也不在乎。也許,你的血液也流著你父母家學淵源寡情寡義的特質,那麼,我還有什麼好計較、好痛心的?」
蘇盼雲腦中轟然作響,而蘇曼君尖刻殘酷的話像放大而刺耳的錄音機,不斷重複在蘇盼雲幾近崩潰的腦海里盤旋著,「你是個來路不明的小雜種,你母親是個人盡可夫的妓女——你父親——」她痛苦的抱住自己疲軟而隱隱發抖的身子,覺得生命里所有的光與熱,所有的希望和夢想,都被這殘忍的一項宣告給撕得粉碎了。
她那蒼白絕望的模樣看在韓孟禹的眼裡,真是既心痛又悲憤。當他試圖伸手擁住她那不斷顫悸的身子時,蘇盼雲驟然用力揮開他的手,灰心而激動的迸出一段把韓孟禹一棒打人冷宮的絕裂話來。
「孟禹,原諒我……把我給忘了吧!我……我配不上你!」然後,在熱淚滂沱中,她傷心欲絕又萬念俱灰的咬牙漠視著韓孟禹心碎痛楚的呼喚聲,毅然衝進了自己的卧室,把所有曾經屬於她的甜蜜夢幻和快樂幸福全部關在門扉外。
「盼雲,你開門!你開開門啊!」韓孟禹焦心如焚的用力捶打著門板,「你別中了她的毒計,你別傻,這搞不好是她的陰謀,是她蓄意捏造出來的啊!」
蘇盼雲只是把自己淹埋在柔軟的被褥中肝腸寸斷哭泣著,洶湧的淚水一下子把被單浸得又濕又涼的。
「盼雲,你聽我說,就算她說的是真的,我也不在乎。真的,我一點也不在乎。你開門,你出來,好不好?別把我殘忍地隔絕在你的世界之外,盼雲,我求求你——」韓孟禹仍固執的猛力敲著門,激動而高昂地迸出一段段令蘇盼雲的心不知道碎了多遍的痴心話來,更多瘋狂而令人刺痛的淚珠從蘇盼雲紅腫憔悴的眼眶內撲絞簌簌地滾落下來。
回去吧!孟禹,我不值得你這樣執著,我不配——真的不配——。她在淚水輾轉的燒灼中,無言而痛苦的在內心發出如斯悲哀而凄涼的吶喊!
「盼雲,我求你——」韓孟禹敲得連手指都淤青紅腫了。
蘇曼君坐在客廳一隅,一直冷眼旁觀著這一幕令她大呼過癮的情景,直到她一根長壽煙都已經抽得只剩下煙屁股了,她才輕輕捺熄了煙,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冷聲對韓孟禹下達逐客令。
「韓盂禹,我家的門只是普通的三夾板做成的,可禁不起你的粗暴破壞。如果你有太多力氣沒處發泄,我建議你去把過剩的精力花在研究你父親的病情上,讓你那個罹患肝癌末期的爸爸,能靠你這個醫生兒子的妙手回春而多活幾年!」
韓孟禹臉色立刻白得像大理石,有半晌,他完全被這個令人暈眩而四肢冰冷的青天霹靂敲擊得腦中一片空白,像個僵硬的雕像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蘇曼君不給他任何喘息的空間,又狠狠地向他揮來刀刃致命的攻擊——
「怎麼?你還不曉得這個人盡皆知的大消息嗎?那麼,你一定不是你父親的主治大夫了?真遺憾,枉費他費盡苦心栽培你念了七年的醫學系,到頭來,竟要眼睜睜地看他被病魔痛宰,死在自己醫院裡,而你卻束手無策!」
韓孟禹全身緊繃,他惡很狠地瞪著不懷好意的蘇曼君,寒著聲,一字一句的用力喊道:
「你這個心如毒蠍、冷血而殘酷惡毒的巫婆,你盡量施展你的毒計來刺傷我好了,我不在乎,我也不會中你的計。你儘管在那裡抱著你那空洞虛偽的成就感得意好了,我都不會眨一下眼睛來跟你這種悲哀、可憐而只有一肚子毒水的老女人斤斤計較。目前你雖然看起來是佔了上風,但,和所有包括被你算計、打擊的人加在內算起來,任何一個人都比你活得真實而有意義,不像你只能靠設計別人來尋求可悲可憐的自尊和快樂。你以為拆散我和盼雲就能讓我痛苦一輩子嗎?你以為你把我父親罹患絕症的消息泄漏給我,我就會痛不欲生一蹶不振嗎?」他激動地喘了一口氣,譏誚地冷笑了一下,「不,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不會痛苦,也不會被你打倒的。因為,我已經擁有盼雲給我的真愛,即使她以後嫁給別人,我還是一樣愛她,一分一厘也不會減少,直到我化成一堆白骨為止。而我父親,就算他現在只剩下一口氣,他仍然擁有我母親和我兩份完全而永遠不會停止的愛。死亡或可以將他的肉體從我們身邊帶走,但,卻不可能從我們心裡把他帶走,所以我們水遠都不會失去他。對於我這樣擁有人間兩份至愛的人,你儘管伸出你陰毒的魔爪來刺傷我好了,我甘之如飴,更不會皺一下眉頭。對於你,你這個可憐、可悲、可能一輩子都和愛絕緣的人來說,我實在懶得跟你抗爭下去。」他熱血沸騰,振振有辭的大聲說,一張俊逸出色的臉孔煥發著一股凜然悲壯的氣勢。說完之後,他眯著眼,淡漠地掃了蘇曼君那張慘白而面無表情的臉一眼,用力拉開門把,瀟洒的離開了。
蘇曼君所有的快意恩仇都被韓孟禹鏗鏘有力、咄咄逼人的一番話給打得粉碎了。她臉色好難看、好悲哀、好凄迷,恍然之間,好像又老了十多歲,老到意識到原來自己真的是個一無所有、可憐可悲、只能靠著打擊別人來找回自信的老怪物!
她是嗎?她真的是這樣嗎?不!她驚懼而惱怒的用力搖著頭。她不是,她不是,她活了五十多歲了,經歷過各種生命的殘酷,貧窮、孤獨、做牛做馬、任人踐踏宰割、任怨任勞她都熬過來了,也不曾改變過任何信念,更不曾對自己懷疑動搖過,她豈能被韓孟禹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一番尖酸刻薄、生動激昂的話而給打得狼狽不堪!
不!好戲還在後頭,她的連環好計還沒有完全落幕,她不能幹坐在這裡長他人志氣,而滅自己的威風。她即刻站起身,沉著臉走到蘇盼雲的房間,用備用鑰匙打開了她的房門,對著雖然一臉蒼白、淚影模糊卻煥發著滿臉生動耀眼的光采,顯得出奇美麗、出奇動人的蘇盼雲,語氣生硬的下達命令:
「我要你嫁給曲璨揚,就在這個月底。」
蘇盼雲聽了,只是淡淡的露出了一絲溫文的笑容,「姑姑,你以為我會在乎嗎?我的心已經死了,嫁給任何男人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差別呢?」
「你!你可以試著去愛曲璨揚啊!」蘇曼君生氣的變了臉色。她為什麼這麼在乎曲璨揚的感受呢?蘇盼雲雖然覺得納悶,但,心如死灰的她,一顆心早就隨韓孟禹的離去而支離破碎了,實在懶得深究原因。
「愛?姑姑,你怎能期待我這個流著妓女血液的人去專心愛一個男人呢?」
她的冷嘲熱諷無異是溫和地打了蘇曼君一耳光,蘇曼君在氣竭又自討沒趣之下,只有悻悻然的關上房門離開了。
蘇盼雲一等她離開,立即虛脫地癱倒在床鋪上,彷彿所有的力氣都在那番針鋒相對中用盡、掏幹了。
是的,她已經沒有任何感覺,連同她對蘇曼君的尊重和畏怯,也都被她那陰狠的作風踐踏得碎成粉屑,而完全煙消雲散了。
韓盂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心亂如麻、又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交通事故的情況下,開車返回台北,返回祥安醫院。
一回到醫院,他立刻鐵青著臉殺到趙成鋒的辦公室,揪住正準備前往巡視病房的他。「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隱瞞我爸爸的病情?」他紅眼、激動的質問著。
趙成鋒面對他的憤怒和痛苦,只有神色凝重的發出一聲嘆息!
「唉,孟禹,我會這麼做,實在是被你那位堅強勇敢而用心良苦的父親所感動了,他不想增加你的負擔,更不想妨礙你的工作情緒,連你媽他都瞞在鼓裡,獨自一個人面對著癌細胞的挑戰。事實上,他在回來台灣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了,我懷疑,你媽也可能已經知道了。」
「天啊!我是全世界最盲目、最可恨、最遲飩的渾球!我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而我……居然還是堂堂的內科大夫,」韓孟禹痛苦的抱著自己的頭,熱淚盈眶地嘶聲指責著自己。
「孟禹,堅強一點,你有那麼堅強偉大而勇敢的父親,你應該化悲憤為力量,好好珍惜這份福分,讓你爸爸心安理得、沒有遺憾的走完他人生最後的旅程。」
韓孟禹聞言心頭一慟,熱淚再也忍不住地衝出眼眶了,「他……他還有多少時間?」他艱困又心如刀割地吐出這句幾乎令他情緒為之崩潰的話來。
趙成鋒表情沉重的回答他,「不會超過三個月。」
韓孟禹臉色立刻白得比趙成鋒身上的制服還嚇人,「天啊!怎麼會這樣?他為什麼不肯接受鈷六十的治療?」親情和愛情的雙重打擊,把他卷進了黑暗而充滿絕望的深淵裡!只能坐困愁城的任憑痛苦像鬼魅一般狠狠啃著他早已鮮血淋漓的五臟六腑。
「你爸爸堅持,他即使是死,也要死得莊嚴,死得坦然洒脫。唉!面對他這種坦蕩蕩面臨死亡的氣度,孟禹,我相信你跟我一樣,只有動容和敬佩,誰又忍心用鈷六十這種只能治標不能治本的醫療手段來增加他生理上的折磨,又害他不能從容就死呢?」
韓孟禹霎時聽得熱血沸騰又心酸不已!「死得莊嚴?死得坦然洒脫?」他凄愴的牽動嘴角笑了,滿紅血絲的眼眶裡凝滿了晶瑩的淚光。「學長,我父親的確不是普通的凡夫俗子,連生病,面臨著絕症,都能這般從容豁達,身為他的兒子,我倒反而顯得庸俗而渺小寒愴了。」接著,一股尖銳的恐懼深深戳進他扭曲不堪而緊縮不已的心臟上。「我要上去看看他,彌補我的疏失——」
他才剛挪動鉛重而慌亂的步伐,趙成鋒立刻語重心長的喚住了他。
「孟禹,別加重你父親的心理負擔,他——已經夠苦。」
韓孟禹背部的肌肉聳動了一下,他緊握著雙拳,竭力隱忍在眼眶內盤旋的淚意,「我……我會的。」他喉頭梗塞的說,然後,像要逃避什麼又像要發泄什麼似的,腳步踉蹌地狂奔衝到樓梯間,像頭大控的火車頭拚命往上沖,一直衝列父親的病房門口。
一扇緊閉的門扉阻礙他的沖勢,也漸漸緩和了他悲痛激動的情緒,他連忙揉揉酸澀的眼睛,又揉揉僵硬憤張的臉部肌肉,深抽口氣,沉重的推開門,堅強又虛弱的擠出一絲笑容來面對著牽手對坐、情意繾綣的父母。
當他看到母親已然憔悴清瘦的容顏,再看到父觀已經肌肉萎縮,深陷得只剩下一雙仍然炯炯的眼眸的臉孔時,他的心情一陣翻湧,好不容易烊裝出來的笑容差點凍結在唇畔。
「媽,我來陪陪爸爸,你回家休息一下,我順便跟爸爸聊聊我們男生的悄悄話。」
「喲!你什麼時候跟你爸爸這麼好了,竟然要聊悄悄話,還把我這個做媽的給趕到一邊涼快去。你們父子想聊什麼,哼,一定是色香味俱全的女人問題!所以,才要把我這個老女人給驅逐出境。」汪如蘋調侃的笑著說。
「媽,你別這麼敏感,好不好?」韓孟禹被母親逗笑了。
「是啊!你這個老女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猜忌、又小心眼了?難得兒子有事想找我暢談,你就不要倒吃乾醋了好不好?」韓伯濤也笑著打趣道。
「好吧!你們父子倆見了面一向喜歡鬥嘴抬杠,這回竟然這麼有默契又看法一致,我這個『敏感』、又會『猜忌』、『小心眼』的老女人只有識相一點,免得夾在你們這兩個一鼻孔出氣的臭男人之間自討沒趣!」汪如蘋語出詼諧的自我調侃著。臨走前,又不忘端起做母親的架子吩咐兒子,「別說太多話,累著你爸爸,醫生說……他需要多休息。」
望著母親仍然纖盈苗條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門口,韓孟禹心裡頭儘管波濤洶湧,儘管這般陣陣絞著,但,他仍不忘發揮苦中作樂的幽默感,「媽好像也忘記我也是個醫生了。」
「你的確是個優秀的醫生,不過,你這個醫生的演技還比不上你那個強顏歡笑的母親。」韓伯濤意味深長的嘆息道。
「爸!你——」韓孟禹震動的紅了眼眶,「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韓伯濤露出了淡淡而帶著一絲悲涼的笑容,「你一進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不為什麼,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是我打心底用整顆心去疼愛、去了解的寶貝兒子。」
「爸!原諒我——原諒我——」韓孟禹熱淚盈眶的緊緊抓住韓伯濤那雙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手。
韓伯濤眼中也閃著絲絲淚光,「我可以原諒你,但,你是否也可以原諒我這個失職而歉疚滿懷的父親?當你正待成長,當你需要父母疼護、守著你身邊分享你的心情故事時,卻殘忍的把你一個人丟離身邊的失職父親?一個對你只有要求、命令卻很少傾聽,和你坐下來好好溝通的鐵面父親?」
「爸!別再說了,是我不好,是我不曾努力盡心地去細細研究你嚴父背面的愛心與苦心,是我的錯,是我才該請求你的寬恕和諒解!」韓盂禹泣不成聲的哽咽著,突然崩潰在韓伯濤盈滿父愛的擁抱中。
「別哭,我們兩個大男人都不許哭,要學你媽媽一樣堅強勇敢。我這一生最大的財富就是擁有你媽媽這樣冰心蕙質的好妻子,因為她的溫柔和慈悲,我才能從文革、還有陸續而來的政治災難中堅強地活了下來。這也就是我當初會不擇手段阻擾你和姜秀瑜在一起的原因。選擇一個愛你,而擁有真心的人生伴侶是非常重要的,寧缺勿濫,也不能隨便將就。爸爸人生走到這裡,已經油盡燈枯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婚事。爸知道你和盼雲相愛,也知道,你們相愛得很辛苦,但,這就是愛情之所以可貴之處,沒有經過歡樂和眼淚灌溉的愛情宛如一碰就碎的瓷器,根本經不起歲月的琢磨。所以,不要怕挫折和考驗,只要有心,這些挫折和考驗反而是提升感情的試金石,就像我跟你媽之間的感情一樣,三離三合,離是為了愛她疼惜她,不忍心讓她跟著自己受盡非人的折磨。可惜的是,我仍然帶給她很多不必要的傷害和折磨,就像現在一樣,每天陪在我身邊,強忍悲痛,在我面前逞強作樂,看在我心裡真是又痛又苦,又不忍心戳破她,只怕——雙方都會精神崩潰。而我——如風中柳絮的身體再也禁不起這樣的折磨了——」韓伯濤噙著淚,凄楚哀痛的慢聲說道。
韓孟禹聽得心痛萬分,他顫悸地抱著父親羸弱得宛如風一吹就會倒的身軀,含淚柔聲祈求著:
「爸!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我求求你,求求你,為我和媽勇敢地撐下去!」
「孩子,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只要你能諒解爸爸,只要你的婚姻能美滿幸福,你能好好替爸爸照顧你媽媽,爸爸就很高興,很滿足了,即使走了也無遺憾!」韓伯濤淚光閃爍的說。
「爸!」韓孟禹悲痛的低喊著,熱淚又立刻在眼眶打滾著。
「不許哭,你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爸爸當年忍心把你單獨放在台灣,忍受和心愛兒子分散兩地的痛苦時,都不曾掉過任何一滴眼淚。你是我的孩子,就要有我的風骨和鐵錚錚的男兒本色。打起精神來,為爸爸勇敢的挺下去,做你媽媽的避風港,不要讓爸爸死了之後,還要為你和你媽擔心,知道嗎?」韓伯濤喉頭梗塞的命令道。
「是!爸,我會做到的!」他淚光閃閃的點點頭,「但,你也要為我和媽媽勇敢的撐下去,戰勝——可惡的病魔!」
韓伯濤疲憊地閉上眼睛,「我會的,我還捨不得這麼快就離開你們——」
而站在病房門口一直沒有離開,悄悄偷聽著她最心愛的兩個男人的對話的汪如蘋,卻聽得柔腸寸斷,淚眼不停,不停地從濕潤、擦了又流、流了又擦的眼眶內溢出來,直到韓孟禹也含著淚水走了出來,驚痛萬分地發現了她,直到母子兩人緊緊地相擁在一塊,任瘋狂的淚水再次席捲他們悲痛莫名而脆弱不已的心。
當乾枯的淚水再也無法宣洩心裡頭那千萬分之一的痛苦和哀慟時,汪如蘋雙眼紅腫的鬆開了韓孟禹,望著他那張憔悴而濕濡的臉孔,她遲疑而心如針戳的啞聲問道:
「孟禹,你爸爸……他……還有多少時間?」
韓孟禹戰慄的緊閉了一下眼睛,「不會……超過三個月。」他痛楚而困難的說道,這短短几個字用盡了他全身的力量,也像幾萬支從四面八方湧來的亂箭一般,狠狠地刺戳著他和汪如蘋,刺得他們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了多少回。
汪如蘋身子晃了晃,她血色盡褪地揮開兒子關懷的手,黑幽幽的眸光里充滿了酸楚的淚光,「不會超過三個月?孟禹,我們要好好愛惜這三個月,讓你爸爸過得快快樂樂,像活在天堂一般,所以——」她淚霧朦朧的凝視著他,「你必須趕快和盼雲結婚,讓你爸爸走得安心而毫無牽挂、遺憾!」
「媽!我也同樣希望能早點跟盼雲結婚,了卻爸爸的一樁心事,只是——我跟盼雲之間恐怕是凶多吉少,令生註定了是有情無緣,沒有廝守終生的命。」韓孟禹語音凄涼的說。
「為什麼?是因為她選擇了曲璨揚,還是她對你有什麼誤會?」
韓孟禹的心緊縮了一下,「不是,是她姑姑反對我們在一起。這件事說起來真是一筆亂七八糟又教人莫名其妙的混帳——」於是,他心情沉重地緩緩對母親道出了蘇盼雲是如何在她姑姑蘇曼君的安排下來應徵韓伯濤自傳的撰寫員,又如何假扮雙面嬌娃來親近他、蠱惑他,並進一步和他假戲真做互許終生的事,以及昨天相偕去拜訪蘇曼君的過程,詳詳細細、一字不漏的細說從頭。
「她姑姑蘇曼君真的是一個恐怖而又不擇手段的女人,她曾猙獰而得意洋洋地告訴我,我的痛苦將是她蘇曼君這一生最大的快慰和成就感!」他心有餘悸地打了個冷顫,整個人都深深浸淫在一番凄風寒雨的痛楚中,竟未發現汪如蘋的臉色是那麼的奇異而慘白。「媽,你跟爸爸認識她嗎?為什麼她要這樣不擇手段地折磨我、打擊我?!」
汪如蘋嘴畔泛手抹好感傷、好凄然的慘笑,「因為,她這樣才能動一發而牽全身,藉著你狠狠地打擊我和你爸爸。」
「為什麼?媽,她到底是誰?為什麼會這麼恨你們?」韓孟禹一連迭聲的問道。
為什麼?汪如蘋眼中的苦楚和悲哀更深、更濃了。這是上代的恩怨糾葛,她不想讓無辜的下一代也跟著捲入這段糾纏不清的愛恨情仇中。於是,她發中聲深沉而感慨的嘆息,語重心長的說:
「這件事說來話長,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清楚的。總之,這是件沉積多年的誤會,媽媽會替你去出面化解的,你不必擔心就是。」
「媽,她到底是誰?是你跟爸爸的仇人嗎?」韓孟禹聽得更迷糊困惑了。
汪如蘋的思緒彷彿早已飄得老遠老遠了,她心不在焉地解釋著:「不是,她是我們的親戚,一個久違又失蹤很久的親戚。」
韓孟禹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親戚?什麼樣的親戚會這麼惡意而不遺餘力的躲在背後中傷我們,打擊我們?!」
汪如蘋神色複雜的搖搖頭,「別問這麼多。總之,媽媽會幫你掃除一切障礙,你只要安心留在醫院想辦法對抗癌細胞、延長你爸爸的生命,你和盼雲的事全包在媽媽身上。」
「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要追根究底了,媽不會告訴你的,對了,你待會幫我叫平磊來醫院,我有些事想跟他商量一下。我累了,想進去病房裡頭陪你爸爸小憩一下。」她挪動步履之前,別有深意地瞥了韓盂禹深思的表情一眼,「別胡思亂想,也別鑽牛角尖,我不告訴你是有我的道理。總之,這件事會有圓滿的結局,你不必擔心就是。別忘了,替我打電話叫平磊來醫院一趟。」
汪如蘋進去病房裡頭陪韓伯濤了。而滿腹疑雲的韓孟禹卻倚著牆柱、皺著眉宇,深深陷人一片複雜,而教他茫然找不到頭緒的思索中。
這真是一個氣氛微妙而令人百感交集的餐會。
蘇盼雲和曲璨揚坐在桃園火車站附近一家曼儂西餐廳內,望著窗檯外,流動的人影,他們神思不寧的對望了一眼,似有著千言萬語,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啟齒的窘迫和惆悵。
曲璨揚五味雜陳的輕啜了一口熱咖啡,望望擺在盼雲面前幾乎不曾起動過的佳肴。他牽動嘴唇,綻出一絲苦笑,「跟我見面真的讓你這麼噁心反胃,連一點點的食慾都提不起來?」
蘇盼雲微微一愣,接著,換她露出一臉無奈的苦笑了,「璨揚,我不是針對你,我只是很累,很疲憊,覺得什麼事都索然乏味,提不起勁來。」
曲璨揚稍稍揚了一下濃眉,「那,你怎麼會有心情來籌備我們的婚事,在月底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呢?」
「那你呢?你又怎會『同意』娶我呢?在我心有所屬的情況下?!」蘇盼雲以問為答、以退為進的把燙手山芋扔給他。「你確定你還愛我嗎?」
「我——」曲璨揚雙眉皺攏了,顯然也正在思索著這個相當重要的問題。要是在兩個月前,他會毫不猶豫地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什麼,但,現在,他卻被這個簡單的問題給考倒了。
蘇盼雲抿抿唇,淡淡地沖著他露出了會心而穎悟的微笑,「顯然,你也很清楚這個答案是什麼,那麼,我們這一場婚姻豈不結得既荒謬又可笑?」
曲璨揚也露出一絲自我解嘲的笑容,「的確是荒謬可笑。你知道嗎?當你姑姑打電話給我,說你願意嫁給我時,要是兩個月以前,我會振奮得發瘋發狂,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樂幸運的男人。但,我並沒有,我只是很理智、很平靜,又有點納悶地接受了這件遲來的喜訊。」他乾澀地又舉杯喝了口咖啡,專註的凝眸端詳著她,「現在,你倒提醒了我!我知道你並不愛我,但你為什麼肯接受這樁婚事?莫非——你和韓孟禹鬧翻了?所以,你負氣嫁給我以報復他?」
韓盂禹這三個字刺痛了蘇盼雲的心,她凄迷的垂下眼瞼,迴避曲璨揚那兩道犀利又灼人的目光,「我跟他——是永遠不可能了?!」
「為什麼?」曲璨揚被她充滿痛楚、蕭索而絕望的神態震動了。
「別問了,好不好?」她祈求的綻出一絲苦笑。
曲璨揚慢慢點點頭,「好,我不問你。我只問你,你真的願意嫁給我嗎?」
「你呢?你是真心想娶我嗎?」她又再度把棘手的難題丟給他。
曲璨揚微微一窒,瞬即無奈地咧嘴笑了,「看來,你上輩子一定是乒乓球高手,尊門把最棘手的事輕鬆凌厲拍給那個不知死活敢跟你挑戰的蠢貨。好吧,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這個問題,」他眼光迷離的盯著在走道來回穿梭忙碌的服務生,「要是你沒遇見韓孟禹,而我又沒因為深受刺激而醉酒……和可蘭發生了超友誼的關係,也許事情會單純容易一點——」
蘇盼雲驚異地挑起秀眉,「你跟可蘭……」
曲璨揚牽強地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羞慚,「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當時心情很悒鬱苦悶,跑到酒吧喝了很多酒,一直想找人傾吐發泄,就攔了部計程車跑去找她,結果,就在酒醉亂性的情況下侵犯了她——」他艱澀地遲疑了一下,「我萬萬沒想到生性爽朗豪放的她竟然還是處子之身。」
蘇盼雲感觸萬千的搖頭嘆息了,「難怪,可蘭這陣子總顯得落落寡歡、心事重重的,我還粗心大意地以為她是因為公事,因為魏君豪對她的糾纏不定而飽受困擾,萬萬沒想到是因為你——」她秀眉深蹙地望著曲璨揚凝滿愧意的臉龐,「璨揚,可蘭一直是個外剛內柔的女孩子,你別看她大刺剌,好像很開放、很洒脫。其實,那只是她的外表,真正的她是一個非常執著、熱誠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不是那種隨便輕浮、思想前衛的女孩子,要不然,她跟魏君豪交往整整五年了,不管魏君豪怎樣軟硬兼施的哄騙她,她始終都堅持著最後的防線,不肯讓他逾越雷池一步,而你……為什麼可以例外?」
曲璨揚的心沒由來地痙攣了一下,「我那時候喝醉了,可能……動作很粗暴。」他期期艾艾地紅著臉艱澀的解釋著。
「是嗎?」蘇盼雲探深注視著他,嘴角掛著一抹輕柔的笑容,「事實上,她還是有機會可以防範你的侵略。如果她不願意的話,她還是可以找出一百種方法來抵抗你,甚至還可以打電話叫樓下警衛上來保護她,對不對?」
曲璨揚的心狂跳了一下,他臉色由紅轉白了,「盼雲,你到底想說什麼?」
蘇盼雲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質疑,反而又含笑提出另一個問題來提醒當局者迷的他,「璨揚,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會在最痛苦而喝得酩酊大醉、需要找人發泄傾吐的時候跑去找可蘭?是不是你潛意識地知道只有她是最了解你,只有她能給你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平你的創痛?」她頓了頓,語氣更溫柔、更婉轉誠摯而動人心弦,「也許,你早在不知不覺中就喜歡上她了,只是,你被你夢想中的新娘人選給蠱惑混淆了,而渾然看不到擺在你眼前的真實。」
曲璨揚心情震蕩得更洶湧厲害了。被蘇盼雲這一番條理分明、一針見血的話給炸開了心頭的迷霧,霍然驚見到一絲生命的曙光。「真是這樣?那……她為什麼要拒絕我的求婚呢?」
「你向她求婚?」蘇盼雲整整訝異了一秒鐘,然後,心思細密的她立即聯想到問題的關鍵,「你是怎麼跟她求婚的?」
曲璨揚即刻把那天的情景對蘇盼雲款款道來。
蘇盼雲連忙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難怪她會拒絕你,沒有一個真心愛你的女人會接受這種只建築在道德責任上的婚姻的!」
曲璨揚眼睛亮了一下,他不敢置信的連呼吸都紊亂失常了,「你的意思是,她拒絕我的求婚是因為她愛我?」他渾然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是何等緊張而震顫。
蘇盼雲嬌嗔地斜視著他,連連搖頭,「你的浪漫細心都到哪裡去了?虧你以前還懂得用五十朵紫玫瑰和一封極具巧思的情書來追求我,現在,居然笨拙遲鈍得連幸福擺在眼前也不懂得即時抓住!難怪可蘭會聲色俱厲的對你下達逐客令,我要是她,恐怕早就被你氣得四肢麻痹、腦部充血了。」
曲璨揚面帶窘意的抿了一下乾燥的嘴唇,半真半假自我調侃著說:
「沒辦法,我的浪漫細心都被你的無動於衷給亂棒打死了,所以,在溫可蘭面前就一下子就成了感情遲鈍的智障兒了。」
蘇盼雲眼波嫵媚的流轉著,「好吧!這是我欠你的,活該被你免費挖苦一下。現在,咱們言歸正傳,你準備怎麼辦?把我這個『準新娘』拋棄,去改娶溫可蘭,還是你有更高明的計策?」
曲璨揚又發揮了他促狹靈動的頑童本性了,他戲謔的眨眨一雙亮照照的黑眸,「高明的計策是有,只不過……」他笑嘻嘻地沉吟了一下,「恐怕要你委屈一下,讓我先娶溫可蘭,再娶你,來個天衣無縫又好事成雙的一箭雙鵰!」
蘇盼雲滴溜溜的轉動一雙美目,巧笑情兮地笑了,「是嗎?曲璨揚,你真以為你是『兒女英雄傳』裡頭那個生性怯懦又艷福不淺的安公子,而我和溫可蘭則是有眼無珠的張金鳳和張玉鳳嗎?」
「不敢!如果你肯將就的話,我倒不反對順水推舟地享受這從天而降的齊人之福。」
「是嗎?」蘇盼雲笑得更嬌俏嫵媚了,「曲公子,你慢慢作你的春秋大夢吧!我有個更絕妙的辦法,我待會兒就打電話給可蘭,教她去通知魏君豪那個醋勁一級的飛將軍,說我們兩個好姊妹都非常心儀崇拜他這種壯志凌雲、又帥又酷的捍衛戰士,讓他趕快在月底挑個黃道吉回來迎娶我們兩個姊妹,而你——就慢慢捧著『兒女英雄傳』啃香蕉皮好了。」
曲璨揚挑眉抗議了,「魏君豪?你有沒有弄錯?你是皮癢還是有被虐待的毛病?竟然把他那個粗暴成性的莽夫拿出來跟我相提並論!」
「NB428#話不能這麼說啊!俗語說得好,打是情,罵是愛啊!這魏君豪雖然脾氣火爆了一點,但——」
「別說了,盼雲,別再提這個令我生氣惱恨的傢伙,一想到他加諸在可蘭身上的傷害,我就憤怒得恨不能將他劈成兩半。」曲璨揚衝動地打斷了她,焰照生輝的眸光里燃放著兩簇奪人心悸的怒光。
一抹動容而欣慰的光采閃過蘇盼雲清亮明媚的眼睥,她抿抿唇,慧黠的揚起嘴角。
「那你還跟我坐在這裡?還不趕快上台北去找可蘭,讓她了解你的心意?」
曲璨揚心頭一震即刻站起身,他走了兩步又難掩關切地折了回來,「盼雲,你呢?你準備怎麼辦?怎麼去跟你姑姑解釋我們的事?」
蘇盼雲無所謂的聳聳肩,「我自會想辦法跟她解釋的,你不用為我擔心。」
曲璨揚沉吟了一下,「你看,由我去向她解釋如何?這件事我也有責任,讓我來出面可能比你適合,因為——我跟她非親非故,她並不能強迫我一定要娶你,對不對?」
蘇盼雲綻出一絲好凄楚、好無奈的微笑,「謝謝你,如果你覺得這樣做會比較好的話,我並沒有什麼意見。」
她的落寞和意興闌珊令曲璨揚擔憂了,他虔誠的輕輕伸手握住她的肩頭,「盼雲,振作起來,為了你的幸福,你應該提起勇氣克服一切的障礙,為自己奮戰到底!」
蘇盼雲心頭一酸,眼睛倏然濕潤了,倉皇之中,她只想逃開曲璨揚哪雙盈滿關注和憐惜的眼眸,「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我……去洗手間一下。」
然後,在情緒和不爭氣的淚珠同時朋潰之前,她火速地衝進了洗手間,任瘋狂潰決的淚水刺痛她的雙眼,更燙傷她早已千瘡百孔的芳心。
曲璨揚看在眼底,不由心疼又難過地由心底探處發出一聲長嘆!
看到自己曾經深愛的女孩,如今被愛情折磨得如此楚楚堪憐,好像在暴風雨蹂躪下失卻歡顏的一朵小小花蕊,苟延殘喘,毫無生機的面對著一片荒蕪的生命,他焦慮又悵然,不知該如何來幫助她找回生命的契機,讓她在灰心中重新展露堅韌生動的芳顏。
他從唇畔輕逸出一絲苦笑。愛情是怎麼樣磨人的一道人生習題,多少人在不留神的狀況下,被它傷得體無完膚,在人生的旅程中喪失了再生的勇氣,而變得憤世嫉俗或心灰意冷?
凡夫俗子如此,英雄豪傑又有哪一個倖免呢?
他深沉地又發出、聲長嘆,耐心靜待蘇盼雲出現。此刻愛情對他固然重要,但,友誼也是不容輕忽的,特別是在一個失意脆弱而需要朋友適切關懷的同伴面前。
曲璨揚和溫可蘭的感情發展並沒有想像中的順利,因為,他在撲了幾次空之後,才驚訝地發現溫可蘭失蹤了,打電話到她公司去,得到的答案都是她正在放年假。問蘇盼雲她有沒有回桃園老家去,蘇盼雲的答覆是她也已經好幾天沒有溫可蘭的消息。
束手無策的曲璨揚只有氣沮地暫時擱下盲目找她的衝動,把所有的心思擺在工作上頭,靜心等候溫可蘭的收假歸來。
而這天下午,已經連續失蹤了六天的溫可蘭突然打電話給蘇盼雲,說她在桃園老家,請蘇盼雲趕快到她家裡來,她有非常重要的事要找她談。
蘇盼雲立即趕了過去,她見到溫可蘭劈頭第一件事就是問她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我去香港、日本玩了好幾天。」溫可蘭淡淡地回答道。
「什麼?你知不知道曲璨揚發狂找了你好幾天?」
溫可蘭的心怦然一動,她故作淡漠的甩甩頭髮,「他找我做什麼?」
「可蘭,別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我知道你是愛他的,而他對你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感覺的。」蘇盼雲柔聲說道,並接著把那天曲璨揚和她在餐廳里的對話巨細靡遺的陳述了一遍。
溫可蘭的臉部表情慢慢鬆弛下來,淚霧輕漾在她那雙明亮冷艷的黑眸里。「他——真的把我跟他的事都告訴了你?」她喉頭梗塞的顫聲問道。
「對,可蘭,相信我,他是愛你的。只是,感覺來得緩慢遲鈍點,所以才會害你吃盡苦頭。」蘇盼雲感慨的笑道。
「謝謝你,盼雲,如果不是你那臨門一腳,他這個木頭人大概一輩子也不會發覺他對我的感覺。」
「小事一件,何足掛齒!」
「對了,盼雲,我找你過來,是想讓你聽聽一卷非常特殊的錄音帶。」溫可蘭倏然想起來韓孟禹鄭重託囑她的特別任務。
蘇盼雲的心「咚」一聲撲撲狂跳了起來,「什麼錄音帶?」
溫可蘭神秘兮兮地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你聽聽看不就知道了?」然後,她快速按下錄音機的開關,不給蘇盼雲有任何退縮逃避的機會。
錄音帶里立刻傳來韓孟禹低沉而富於磁性的男性嗓音:
「盼雲,我這個『情歌王子』做過無數首的情歌,但我從來沒有在人前唱過任何情歌,可是,為了你,我不惜破例,只為了用心良苦的向你證明我那份任天荒地老也不會褪色的摯愛摯情。
這首膾炙人口的『UuchainedMelood』曾經令許多戀侶心醉心碎,今天是否也能感動你呢?」
蘇盼雲的眼淚倏然發熱,一層朦朧欲雨的淚霧遮住她的視線,她的心緊緊縮在一塊,還來不及從這份揪心酸楚的悸動中理清紊亂如麻的思緒,韓孟禹那沙啞而充滿感情的歌聲已然響起,字字句句都唱進她的心坎里,絞痛她所有的感覺:
Ohmylove,mydarling
I饁ehurgeredforyourtouchalonglonelytime
Timegoesby,soslowly,Andtimecandosomuch
Andyou餽estillmine,
Ineedyourlove,Ineedyourlove,
Goodspeedyourlovetome。
Lonelyriversflowtothesea,tothesea。
Totheopenarmsofthesea,Lonelyrierssigh,
Waitformenwaitforme。
I餷lbecominghome,waitforme。
Lonelymountainsgazeatthestars,
atthestars,Waaitingforthedawnoftheday,
AllaloneIgazethestars,atthestars,
Greaminofmylove,faraway。
當他那哀傷而深情的男性嗓音終止時,蘇盼雲已經泣不成聲地哭倒在溫可蘭的懷抱里,霎時哭得柔腸百轉而傷心無限!
錄音機里那頭又傳來他幽沉又略帶感傷的聲音了:
「這首『但願長醉』是為你做的,希望——唉!你知道我的期盼和戰戰兢兢嗎?如果你能知道身在地獄的痛苦,那麼請為我打開你的心鎖吧!」
蘇盼雲啜泣得更厲害了,更凄然傷神了,而韓孟禹的歌聲伴著她的哭泣聲交融在一起,多少的柔情蜜意和刻骨相思一一輾過蘇盼雲扭曲而羸弱的心頭,化作更多洶湧婆娑的串串淚珠。
有人說愛情是一杯苦酒,
我卻為你喝得酩酊飲醉,
任憑相思化作滴滴燒炙愁腸的淚汁。
明知更深的痛也喚不回耳鬢廝磨的歡愉,
只能在醉眼迷濛、絞痛心扉的呼喚里,
輕輕喊著你的名字,
吾愛!情深無悔,此心愿為你永遠停留!
在這淚雨交織的夜裡,再一次輕輕呼喚著你的名字,
覺得滿天繁星也在這般痛楚的呼喚聲中,碎成千片為片,失去了他們所有的光芒。
在每一個宿醉的夜裡,我依舊品味著我的執著,
也許所有的刻骨銘心真的只成了一百滄桑,
但,只要曾經擁有,我但願長醉不起!
即使這是我一生最深的痛,
我也亦然無悔!
當他無悔那兩個字輕輕刺入蘇盼雲的耳膜里時,她的淚水早已乾澀了,她淚痕狼藉的容顏上綻放著一層好生動、好炫目的光華,晶瑩剔透的淚珠像顆水鑽輕漾在她細卷濃密的睫毛上,她屏息凝神地聆聽著韓孟禹渾厚低沉、扣人心弦的嗓音再度響起:
「盼雲,如果你從我的歌聲里能體會出我對你那份至死不渝的真情的千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那麼,請答應我一個椎心的請求,下星期三下午雨點在你家對面的冰果店等我,讓我為我們的幸福未來再做最後一次的努力!請答應我,不見不散!」
溫可蘭動手關掉錄音機,一臉深沉的望著淚眼汪汪又緘默不語的蘇盼雲,「你那該死的自卑感消除了沒有?」
「我——」
「你怎樣?你還要怎樣折磨一個愛你的男人?我告訴你,人要懂得知足惜福,要是有男人肯為我唱這樣揪腸感人的情歌,不要說他只是要我放掉一些微不足道的自卑感,就是他要我為他死我也心甘情願,不會皺一下眉頭的,而你——你竟忍心這樣折磨他,也折磨你自己!」
蘇盼雲心頭一凜,臉色倏地刷白了,「可蘭,你別罵我好不好?我這陣子也不好受啊!」
「你是自找的,而韓孟禹是活該欠你的。快說,你下星期三到底去不去赴約?」溫可蘭一副兇巴巴的口吻。
蘇盼雲芳心震動了一下,她星眸半掩的悄聲說:
「我又不是鐵石心腸,怎麼忍心讓他坐在那裡痴痴等我呢?」
溫可蘭輕吁了一口氣,嗔意猶存地白了她一眼,「算你還有點良心,懂得見風轉舵,否則,我真的會替你那位枉費痴情的韓公子叫屈,雙手一伸就把你這位風姿楚楚的冰血佳人給捏死了。」
蘇盼雲淡淡一笑沒有說話,只是若有所思的望著被褥發獃。
「怎麼了?你在顧忌什麼?想你姑姑的反應嗎?」
「不是,我只是在想,韓伯濤夫婦若是知道我的身世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像當初反對姜秀瑜一樣激烈地反對我和韓孟禹在一起?」蘇盼雲愁眉深鎖的說。
「哎呀!安吶!你呀!就是太多愁善感了,又患得患失得離譜,所以才會被你那陰森詭異的姑姑給吃定了。我告訴你,我對你姑姑所說你媽是妓女的那一套鬼話,可是從頭到腳沒一個字相信的。你隨便用大腦想想看,她為了打擊韓伯濤夫婦,不惜借刀殺人,傷害和她無冤無仇的韓盂禹,甚至把你也拖下水來。為了達到徹底摧毀韓孟禹、報復韓伯濤夫婦的陰謀毒計,她什麼狗屁倒灶的謊言編不出來?以前是說韓伯濤夫婦是殺害你父母的兇手,後來又改弦易轍說你出身卑微。哼,我看她下回大概又要說其實韓伯濤是她的丈夫,汪如蘋則是搶了她丈夫的壞女人,所以,她才會費盡心思,不惜花費一切代價的要討回個公道!」溫可蘭振振有辭的冷哼一聲,「像她這種睜著眼睛說的瞎話你豈可全盤相信?就算她這回說的是真話,人家韓伯濤夫婦可是有智慧又見過場面的人,他們哪裡會有這種落伍迂腐的門第之見?當初他們不計一切代價阻撓兒子和姜秀瑜,完全是因為姜秀瑜對韓孟禹根本是虛情假意,懷有目的,而不是因為她的身份。如果你真的不戰而退,不去弄清楚你姑姑謊言背後的真假就妥協認輸了,你不僅是親手埋葬了你的幸福,更是親手扼殺了韓孟禹對你的一片真情!」
溫可蘭的肺腑之言,像一根尖細卻威力無窮的刺針,深深戳進了蘇盼雲紛亂無措的芳心深處里,刺得她陣陣抽痛,卻又刺醒了她的理智和思考能力,更一併刺回了她視死如歸的勇氣。
她臉色灰白而神色凝重的咬著唇,「可蘭,你說得很對,我不能讓我姑姑瘋狂而毫無理性的復仇一併淹沒了我的愛情,尤其是一份縱然灰滅亦無怨無悔的真情。」
溫可蘭明艷照人的臉上立即綻出了欣慰的笑容,溫暖而會心的微笑立刻衝散滿室的陰霾,在彼此灰撲撲的心靈里注入了一股鮮穎而泉涌不歇的活力!
第十章
當你和幸福差點擦身而過,卻在及時驚醒的情況下伸出雙手緊緊抓住它,你只會熱淚盈眶、無盡謙卑的感激上蒼賜予你這個失而復得的奇迹!
然後,所有的疑慮和不安都會像大衛神奇的魔術一般自動消失。
蘇盼雲望著韓孟禹那張憔悴卻盈滿深情的臉龐,當下就有這種人生至此、夫復何求的撼動!
她是不是妓女的小孩,甚至出身是否卑賤如雜草一般都不再重要了。
一顆熱騰騰而百折不撓的真心才是最重要、最珍貴的!
在她擁有全世界最彌足珍貴的瑰寶之後,她為什麼還要傻呼呼地去計較那些世俗而根本不值得掛齒的旁枝細節?
和韓盂禹摯情淚眼相望的此刻,她慚愧的洞悉到自己的庸俗和膽怯。
對韓盂禹這番不畏任何艱難的深情,她更懂得珍視而願意傾注一生精華去回饋,去細細典藏。
韓盂禹從她淚光閃動的明眸中讀出了她那份無言卻堅定的真情。
他心旌動搖的輕輕執起她柔軟的小手送上輕柔的一吻,眼睛驟然濕潤了,「盼雲,這半個月對我來說,好像幾個世紀一樣漫長難捱!」
蘇盼雲鼻端一酸,點點淚珠霍然衝出了眼眶,「盂禹,是我不好,是我缺乏追求真愛的勇氣,才會害你白受了那麼多的苦頭。」
「不!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這半個月非人的折磨能換來我們一輩子的幸福,那麼,這些催人斷腸的相思之苦是微不足道,亦堪忍受的,是不是?」韓孟禹淚光閃閃地柔聲說:「盼雲,你知道嗎?為了你,我甚至不惜下地獄去跟魔鬼打交道,只求和你廝守終生,共度每一個朝朝暮暮。」
「我也是,我也是……」蘇盼雲渾身震顫的哽咽道,一顆酸楚悸動的芳心早已醉在韓孟禹那份令她柔腸寸斷的深情里,久久不能平復,不能自已!
韓盂禹率先從這份恍如隔世、失而復得的震動中蘇醒,他憐惜的伸手替她擦拭滿臉的淚痕,清清喉嚨、語音瘠症的說:
「盼雲,我知道你已經不在乎自己的身世了,也不在乎你姑姑說的話是真是假,但,為了我們長遠的將來,更為了讓我們朝朝暮暮都能過得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我們必須找出你姑姑和我父母之間的恩怨癥結,然後,徹底把它化解清除,這樣,我們才能擁有真正屬於我們,而不含任何陰影雜質的幸福。」
「你準備怎麼做?」蘇盼雲已學會全然相信他、支持他。
「去你家門口守株待兔。」
「守株待免?」蘇盼雲茫然不解地微抬起秀眉。
「待會,我媽會來你家找你姑姑談判,而我們就靜靜站在大門口偷聽。這個方法雖然不怎麼入流,但,卻是最實際的一種方法。」
蘇盼雲失笑地抿抿唇,「你怎麼知道你媽什麼時候會來?」
「我從平叔叔嘴裡套出來的,而我媽要他去醫院接班陪我爸爸,她以為我今天下午有門診,所以——」
「所以,就被你這個看似斯文,卻一點也不老實的乖兒子給騙了。」蘇盼雲似笑非笑的瞅著他。
「我說過,為了你,我不惜下地獄和魔鬼打交道,何況——」他話還來不及說完,臉色一變趕忙戒慎緊張的一把拉起蘇盼雲的手臂,「走,我媽來了,我們趕快小心翼翼地尾隨在她的背後,這樣才能真正從你姑姑嘴裡了解事實的真相。」
於是,他們躲躲藏藏、躡足躡手地追隨在汪如蘋的後面,並在她進入公寓之後,悄悄地靠近並未完全關緊的門扉旁,豎起耳朵,屏息凝神的聆聽著由屋內傳出的每一句對白。
當汪如蘋高雅輕靈地跨進屋內,蘇曼君心頭卻不知道輾轉過多少糾葛難解的滋味。
望著她依然姣好明艷的容顏,一抹劇烈而尖銳的嫉妒和怨恨,就緊緊戳進心臟絞痛了她每一根神經,每一個憤張的細胞。
上天對她何其眷愛,竟不忍心任無情的歲月摧殘她清麗娟秀的容顏。而自己卻在與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艱苦周旋中,喪失了所有女性的魅力,只留下斑駁滄桑的刻痕。
這是一個清楚而強烈的對比,讓她在忿忿不平的同時,更嘔心泣血地發覺到積壓了三十多年的憤恨和委屈,已接近潰決爆發的邊緣。
汪如蘋也意識到那股凝聚在她身上的敵意和憤火,她深深在心底發出一聲悲嘆,對於站在眼前這個曾經與她青梅竹馬、共剪西窗,細數多少童年往事的表妹,她實在不知該如何來解開彼此的心結,也不知道該如何抹去她眼中那份令人背脊發寒的恨意。「小曼,都三十年了,我們都老了,你何苦還活在過去的恩恩怨怨里折磨自己呢?」
蘇曼君扭曲著唇角,從喉頭髮出一聲不屑的冷笑,「哼,汪如蘋,你是上天的寵兒,你這個處處都佔上風的天之驕女,當然可以在我這個失敗者的面前說這種輕描淡寫的漂亮話。對你來說,過去的恩恩怨怨當然不算什麼;但,對我這個每一分鐘都活在夢魘中的人來說,它從來不曾過去,它們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就像烙印在我身上的疤痕一般,時時彰顯著你所帶給我的屈辱和痛苦!」
「小曼,我到底做了什麼事讓你對我這樣恨之入骨?」汪如蘋蹙起眉端,「只因為……我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伯濤嗎?」
「愛?」蘇曼君嗤之以鼻的尖叫了一聲,「你根本是蓄意從我手中搶走他的,你一直是這樣的,處處打壓我,處處佔盡鋒頭,你總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而我卻總是活在你的背後,像永遠看不到前方陽光的影子,只能拾你的牙慧,分享你用剩的關懷和寵幸!」
對於她偏激的指責,汪如蘋仍然保持她一貫溫文而不卑不亢的態度,「小曼,我真的不知道你會有這種感覺。自從姨媽把你送來我們家跟我作伴,一塊上學玩樂開始,我就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一般,打心眼裡喜愛你、疼你,卻不知道哪裡做不好,竟讓你有這麼深的怨尤和曲解?」
「曲解?」蘇曼君譏刺地撇撇唇,恨意燃亮了她的雙眸,她寒光點點地直盯著汪如蘋,咬牙切齒的說:「汪如蘋,你少惺惺作態,裝出一臉善良無辜的表情,我不用你多餘的施捨和同情,我根本不希罕。你以為,我被你父母收養、跟你一起上學遊樂,我就應該很滿足很快樂了嗎?不!你錯了,這段寄人籬下的日子,只是深深在我心底烙印下更多的羞辱和傷害。它深深提醒了我,上天是如何如何地厚待你,又是如何如何地苛罰我。一樣是六歲的小女孩,一樣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卻是父母最鍾愛的掌上明珠,而且是唯一而不可取代的獨生寶貝,而我卻是家裡巴望著添丁卻不幸多出來的拖油瓶,若非你父母想給寂寞的你找個童伴,我大概難逃被販賣到有錢人家做童奴或童養媳的噩運。也許,在一般人的看法里,我是應該對你們一家人的恩賜感激悌零,即使是做牛做馬也毫無怨言才是;何況,你爸媽待我並不薄,還讓我和你一塊受同等的教育。但,這就是我不平衡的地方,為什麼我們兩個一樣大、一樣聰明、一樣漂亮,你卻佔盡了優勢,而我卻是個處處要小心謹慎的養女。從小,每一個長輩、每一位老師都愛你勝於我,你的人緣總是出奇的好,連我的好朋友也都在認識你之後倒弋相向,大家都把佳點集中在你身上,偶爾才會注意到我這個躲在角落裡的棄兒,施捨幾句不痛不癢的誇讚,卻不知道:我根本一點也不希罕。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早就想擺脫命運綁在我身上這條不公平的鎖鏈,我對自己發誓,我一定要扭轉情勢,我一定要超越你,我一定要讓別人對我刮目相看,我再也不要扮演活在別人腳下苟延殘喘的可憐蟲。所以,當你們一群小朋友都在花園裡盪千、嬉戲玩耍時,我都躲在書房發奮念書,我發誓不僅要在學業上超越你,更要在人生長道重要的關卡上超過你,讓所有的人重新對我評估,並對他們的短視膚淺感到羞恥而重新擁抱我。這之中也包括你父母,我要他們愛我更勝於你,並以我為榮。」蘇曼君說得好入神好激動,整個人都深深融入在當時的情境里而不能自己。
汪如蘋更是聽得目瞪口呆而百感交集,「我一直都清楚你比我上進而有企圖心,不像我比較隨遇而安;但,我從來沒想到你的雄心萬丈只是為了打倒我。」
蘇曼君目光如炬的緊盯著她,「你很驚訝是嗎?事實上,我真正痛恨你的,就是在於你那種隨緣順處,可有可無的人生哲學。你無求隨緣,但你卻擁有一切;不像我,費盡心血,處心積慮還不能抓住一個夢想。你贏得輕輕鬆鬆,而我卻輸得辛苦萬狀。這也就罷了,在學業上,我鬥不過你,我高中畢業后自動放棄升學的機會,跑去劇院工作,妄想做個閃閃鞍亮的大明星來壓倒你的光芒;誰知道,你居然也考上藝術學院,學的居然也是戲劇。你我好像是天生註定的宿敵,我在劇院里從卑微的角色演起,而你卻在學校里畫上成為照照發亮一顆璨星,第一曲戲,就當上女主角,並引來片商的注目欣賞。這些都還是其次,我最痛恨的就是,當我好不容易在一次電影人士的聚會中,認識了炙手可熱的偶像明星韓伯濤,並順利取得他的信任,打進他的生活圈,從他的助理做起,期盼在朝夕相處下能喚起他對我的關愛和鍾情。我是這樣小心翼翼又戰戰兢兢渴望著他的愛,當他終於正視到我的感情時,我喜不自勝地把他帶回家來向有未婚夫的你炫耀。沒想到,你們竟然一見鍾情,並不畏任何阻礙地硬要廝守一生,讓我和你的未婚夫受盡屈辱和難堪。更過分的是,你們為了掃除一切的障礙,竟異想天開地把我推給他的學弟曲威,企圖減輕自己的罪疚感。我每天隱藏著悲憤的心情看著你們耳鬢廝磨、出雙人對,幾乎都快被熊熊的妒火燒得崩潰發瘋了。可是,我仍然不甘心,我發誓我一定要把伯濤搶回來,因為,我是那樣那樣愛他,愛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為他呼吸、為他滴血,睜眼、閉眼全是他的影子。我是這樣強烈地愛著他,愛得心都要碎了,費盡心虛去討他的歡心,去迎合他的一切愛好,結果,卻因為一時虛榮大意,又讓你不費吹灰之力搶走了他。你說,我怎能不恨?怎能不嘔?所以,我一直含悲忍辱的躲在你們卿卿我我的背後伺機破壞報復,我假意和曲威來往,但,全部的心思都擺在韓伯濤身上。有一天,終於讓我等到了機會,你和伯濤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而鬧得不可開交,陷於長期冷戰的僵局中,我每天都去安慰他,陪他喝酒解悶,企圖讓他忘記你,讓他知道我才是最愛他、最適合他的女孩子,我甚至,不惜以身相許來誘惑情緒苦悶、陷於低潮的他,但,他卻毫不留情的推開了我,狠心的在我滴血的胸口刺上重重而永難平復的一刀,他說,他只愛你,任何女人永遠也無法取代你。我好恨,好恨,我當時就知道自己輸了,輸得好慘、好慘。然後,他拿著鮮花去探視拍片受傷的你,於是,你們很快就複合了,並立刻閃電結婚,而我——我這個連自尊都一塊輸掉的失意人,卻在一次醉倒的情況下失身給曲威,並立即發現自己竟然有了身孕——」蘇曼君語聲凄厲的講到這,嘴角綻出一抹怨毒而凄愴無比的慘笑,她陰惻惻的目光里隱隱閃爍著點點淚光,但,她好強而倨傲的忍住,不肯在汪如蘋面前示弱。
汪如蘋只是白著臉,噙著淚瞅著她,惻然無語。她深刻地知道蘇曼君的感受,但,感情的事,實在不是任何人可以幫忙得了的,更不是禮讓成全就能圓滿周延的。她曾經嘗試過,就在那次冷戰中,她試圖把韓伯濤還給蘇曼君,但,韓伯濤卻大動肝火,他說,他不是物品,感情是神聖而不能廉讓的,更不能拿來做人情,她這麼做,不僅是傷害他,對蘇曼君來說也是不公平的。
她堅持要和他分手,於是,兩個月的冷戰開始了,她為了讓韓伯濤死心,甚至,不惜天天和不同的男人出去玩,每天早出晚歸,狠下心來漠視他的痛苦和黯然神傷。
可是,他還是固執的不肯妥協,當她拍戲從馬上墜下來受傷住院,他憔悴而不改深情的捧來一束玫瑰花時,她就知道他們再也分不開了,水遠永遠——直到死亡為止。
這段插曲她永遠不會告訴蘇曼君,因為,她知道好勝剛強如她,是不希罕也不會領情的。
她能領受她心中的苦,但,卻無法相信她會因此懷恨了三十多年,讓這份恨折磨了三十多年,芳華老去,恨卻依舊在。
唉!這是怎樣的一份孽緣?又是怎樣偏激可怕的一種情緒?
蘇曼君在她低頭凝思時,又繼續悲憤填膺的開口說道:
「老天爺對我的打擊從來都是不遺餘力,而沒有一刻放鬆的。當我知道我懷了曲威的孽種時,我羞恨得恨不能一頭撞死。我憤怒的趕走滿懷愧疚的他,並立刻離開北京,跑到人煙稀少的雲南。我試圖打胎,試圖讓孩子流產,我拚命做各種粗重的工作,甚至跳上跳下,捶打肚子,都沒能讓這個頑強的小生命落地。十個月的懷胎,我生了一個男孩,望著他那張漂亮而酷似曲威的小臉,我母性的溫情立刻被曲威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給淹沒了。看到這個嫩生生的嬰孩,我好像看到上天烙印在我身上、一輩子也洗刷不掉的羞辱。所以,我寫了一封信,請人連同孩子一塊送到曲家。然後,我在朋友的幫助下離開雲南來到香港,投靠我最要好的同學唐心雲,並在她家的雜貨店裡幫忙打工。直到四年後,她結了婚,我才離開雜貨店,轉到九龍去工作。然後沒有半年,我接到她的電話,說她先生車禍意外亡故,而她也有孕在身,要我過去陪她待產,幫她料理夫家遺留下的五金店。結果她卻因難產而去世,把甫落地的小女嬰託孤給我。我辦了她的喪事之後,收了五金店,就和她女兒在香港安居下來,直到十一年前我們才搬來台灣。我曾經發誓不要再見到你們,也不要知道你們的任何消息,除非我有能力向你們討回這筆債!」
「所以,孟禹就成了替罪羔羊?小曼,你這麼恨我們,但,盼雲總是無辜的,她是你的朋友的孩子,更是你含辛茹苦一把帶大的,你怎麼忍心把她卷進去?甚至,捏造那種殘忍惡毒的謊言來傷害她呢?」汪如蘋語音悲楚的含淚問道。
蘇曼君只是淡淡地挑起眉毛,「我說過,當我有能力向你們報仇討債的時候,我會無所不用其極的。我連自己的兒子曲璨揚都可以狠下心來不認,蘇盼雲是我一手拉扯長大的,她欠了我的養育之恩,就活該被我拿來當作報復的工具,要怪也只能怪她父母死得早!」
她的殘酷陰冷令汪如蘋打了個冷顫,更令躲在門外偷聽的蘇盼雲渾身輕顫的靠緊了韓盂禹,急於尋求溫暖的慰藉。
韓孟禹連忙擁緊了她,並悄悄俯下頭,憐惜的在她蒼白而淚光瑩瑩的容顏上印下溫柔的一吻。
然後,他們交換了深情的一眼,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傾聽屋內傳來的對白上。
「小曼,得饒人處且饒人啊!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已經傷害了孟禹,也傷害了無辜的盼雲,能不能請你高抬貴手,放過他們這一對何其無辜的有情人,成全他們,不要把我們的恩怨算在他們頭上?」汪如蘋柔聲祈求她。
「放過他們?」蘇曼君寒著臉,發出一聲尖銳而刺耳的冷笑,「汪如蘋,你現在也會心痛,也懂得那種揪心斷腸的感受了?哼,我的報復手段才剛剛上演著,我豈會輕易罷手?折磨你、羞辱你,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心愿,我要慢慢享受這種凌遲你的快感!」
「夠了!蘇曼君,你這個心理變態的女人,你陰毒的成就感已經結束了。我跟盼雲不會再受你操縱愚弄了,更不會再讓你愚蠢的利用我們來傷害我的父母,及每一個我們所愛的人!」韓孟禹面罩寒霜的用力推開大門,牽著蘇盼雲的手,理直氣壯的出現在客廳內。
「孟禹,你們——」汪如蘋錯愕地看著他們,心湖裡翻滾著複雜而沸騰的朵朵浪花。
「媽,對不起,我們一直跟在你的後頭,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知道真相。」然後,他別有深意地看了蘇曼君再也發不出任何獰笑的臉孔一眼,「雖然,真相是那麼醜陋而荒誕可笑!」
蘇曼君好像忽然被針刺了一下,她微微縮了一下緊繃的身軀,還來不及做任何有效的反擊之前,蘇盼雲已經站到她面前來,她的表情是悲憫而充滿感慨惋惜的,「姑姑,謝謝你的養育之恩,更謝謝你剛剛講的那一番話,你讓我如釋重負,從此再也無牽無掛了。」
然後,她靜靜地挽起韓孟禹和汪如蘋的手,離開了這間她和蘇曼君相依為命十數年的傖寒小屋,只留下無數的嘆息聲給蘇曼君。
當他們每個人都對她投注同情而悲憐的目光時,一向強悍倨傲的蘇曼君竟然渾身發抖,恐懼和絕望的感覺就像一張無形而密密綿綿的大網,緊緊網住了她,讓她雙腿癱軟不支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如死灰的擁抱著瑟縮發寒的身軀,憑弔著自己的作繭自縛和自食惡果!
她凄然地綻出一絲苦笑!她又輸了,輸得比上回還凄慘,還可憐!
也許她真的註定該和悲劇與孤獨綁在一起,永世也不得翻身!
這天晚上,汪如蘋在韓伯濤的堅持和催促下,挽著一對準佳兒准佳媳趕赴街上採購結婚必備的行頭。
韓伯濤愉悅而欣慰的笑臉也感染了每一個人,讓所有為他病情憂心的家人一掃陰霾哀傷的心情,而稍稍露出了寬慰的笑容,並放心暫時留置韓伯濤一個人在病房裡,外出購物兩個小時。
而蘇曼君就選在這個空檔,偷偷溜進病房裡探視韓伯濤,探視這個傷了她的心,卻又讓她深愛一輩子、虛擲一世情緣的男人。
韓伯濤那瘦骨嶙剛的模樣震撼了她,也擊倒了她。這是三十多年前,她深愛的那個男人?
那個風度翩翩、英俊儒雅的偶像巨星到哪裡去了?躺在眼前這個面容枯黃、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真是那個她曾經傾注所有生命、所有靈魂去熱愛關懷的男人嗎?
天!可恨的病魔竟然把他折磨成這副骨酸如柴的模樣?而汪如蘋是怎麼照顧他的?她怎能坐視病菌猖狂的宰割、侵襲著她心愛的男人?
她如遭重挫的慘白了臉,暈眩得幾乎站不住腳,悲痛和心碎刺戳她所有拚命否認和疲於抗爭的每根纖維和每一個知覺。
正在小睡的韓伯濤似乎也意識到有人正在注視著他,他睜開眼,睜開了那雙依舊明亮有神、沒有被病痛屈服的黑眸。
看到站在病榻前,那個陌生而神色戚然激動的中年婦人,他輕蹙了一下眉峰,記憶的齒輪開始轉動了,「你是——小曼?!」
蘇曼君的心怦然動,眼睛倏地發紅了,「你……你竟然認得出我?」她聲音震動得來不及掩飾自己此刻洶湧奔騰的情緒。
韓伯濤望著她的眼神非常溫文親切,好像在看一位熟悉的好朋友一般,「小曼,雖然我們有三十多年沒見面了,歲月也無情的磨白了我們的鬢角、老化了我們的容貌,但,我永遠記得你那雙銳利清亮的大眼睛,在我心裡你仍是當年那個愛恨鮮明、對生命充滿狂熱和企圖心的女孩子。」
「是嗎?想不到你竟然這麼了解我!」蘇曼君凄楚的慘笑著,「那你當年究竟有沒有被我吸引過?」
韓怕濤目光深沉的凝望著她,淡淡地逸出了一絲苦笑,「事隔這麼多年了,再去談這些一陳年往事、恩怨糾葛,不是徒增煩惱嗎?」
「不,你一定要告訴我,如果我得不到答案,我是死也不會甘心的。」
韓伯濤無奈地低嘆了一聲,「好吧!也許這是我們此生最後一次的會面,我就對你說實話吧!我是曾經對你心動過,但,很快地我就知道我們並不適合做一對戀人。」
「為什麼?」蘇曼君的心悸動了一下。
「因為我們都是典型的完美主義者,我們一樣驕傲、自負,對生命充滿了野心和狂熱。我們都是不甘於平凡的人,如果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只會互相牽絆,用彼此尖銳的稜角互相折磨,直到有人先被打倒、疲憊、崩潰為止。」他稍稍停頓一下,一雙炯亮的眸光里閃爍著智慧的光采,「我們就像午後的驕陽,在散發光芒的同時也往往會不經意地灼傷我們身邊的人,包括我們最摯愛的人在內。而如蘋就像月亮,她是溫和、婉的、柔媚的,充滿了女性的幽柔之美。我可以坦白告訴你,選擇如蘋,愛上她,是我這一生最正確的一次抉擇,我永遠不會後悔。當年、文革,還有後面幾次政治事件的衝擊,如果沒有她,我真的會倒下去,從此一蹶不起。」
「是嗎?她不是一向柔弱纖細而經不起一絲風吹雨打的嗎?」蘇曼君不以為然的挑眉問道。
「正因為她是那麼的優雅殲弱,所以,我在文革批鬥最厲害的期間,才能咬牙硬熬過去,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倒了,如蘋也會活不下去的,我就是她整個世界。」韓伯濤淡淡地露生絲奇妙而感慨的微笑,「很奇怪是吧!她的弱不禁風和溫婉纖細反而給了我無窮生存下去的力量和勇氣,這就是大自然『以柔克剛』亘古不變的真理。」他沉吟了一下,誠懇而語重心長的對蘇曼君說道:
「小曼,放下你心中的委屈和怨恨吧!已經三十多年了,難道,你受的苦和折磨還不夠深嗎?倔強固執的我,這些年已經讓我最深愛的兩個人——如蘋,還有盂禹——受到了很多的傷害和折磨,如果活到這把年紀,還不能敞開心房放下一切,還復自己一身的平靜和自在,學會隨緣順處、雲淡風清地看一切得失榮辱、恩怨糾纏,那麼,文革雖然已經過去,我心中的『文革』卻永遠存在,永遠也不會過去。聰明如你,應該明白我說這番話的用心和涵意吧!」
蘇曼君心中一慟,一股酸澀的淚意衝上鼻骨,一下就完全淹沒了她發熱的雙眼,隱忍了三十多年的痛苦和悲傷一下子崩塌、潰堤了。面對韓伯種這個讓她愛了三十多年,也恨了三十多年的男人,她所有的武裝都瓦解了,她泣不成聲地緊緊抓住韓伯濤不盈一握的肩膀,凄厲而哀痛的命令他:
「伯濤,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否則——我所受的苦都白費了——」
韓伯濤露出了一層釋然而帶點滄涼的微笑,「小曼,我已經把生死看得很淡了,也沒有什麼好牽挂了,唯一掛慮的是孟禹這孩子。我欠他太多,也帶給他太多太多的災難和折磨,所以,請你高抬貴手放過他,不要把上一代的恩怨算在他頭上。如果你心頭仍有恨不能消除,那就恨我這個即將入土的人吧!」他感觸萬千的稍稍停頓了一下,雙眉緊蹙地強忍住由腹腔傳來的陣陣揪心刺骨的痛楚。「不過,相信我,小曼,恨不是摧毀敵人最好的方法,只有愛和寬恕才是化解心中悲憤的最佳藥石,不然,你活在恨里整整三十多年了,你可曾真正開開心心地笑過?當你咒罵我的無情,咒罵如蘋的橫刀奪愛的時候,於我們何傷?傷害的卻是只有你自己啊!三十多年了,難道你懲罰自己懲罰得還不夠?還要把它帶進墳墓里陪葬嗎?」
「伯濤!」蘇曼君酸楚莫名的含淚喊道,被恨意層層包裹住的心繭已慢慢被韓伯濤這一番感人肺腑的抽絲剝繭,而頓見自己溫良善感的本來面目。
「小曼,在感情的道路上,其實你並不是孤獨的。如果你不是那麼執著的鑽進感情的死胡同里,你會發覺其實你是一個真正幸福的人,你不僅擁有如蘋的友情,更擁有曲威的愛情。如蘋為了你,曾經不惜退讓,和我發生爭執;而曲威,他對你更是痴情得很,雖然,他曾經因為一念之差鑄下大錯,但,當你留書出走之後,他曾經抱著孩子風塵僕僕地穿梭在北京、廣東及所有可能可以找得到你的地方,三十多年,無一日放棄,並為了你苦守了一輩子的單身主義。小曼,情真至此,你的恨還不能消除嗎?」
顆顆晶瑩而酸楚的熱淚從麻曼君紅腫的眼眶內溢出,「原來,沒有任何人對不起我,我的……悲劇……完全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她喉頭梗塞,悔不當初的啜泣著。
韓伯濤溫柔的注視著她,「小曼,我最近常常閱讀金剛經,裡頭有一句話令我非常震動,也許也可以送給你做為參考省思。佛陀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唉,小曼,你我都已是雞皮鶴髮的人,生命中的得意、失意也不過短如朝露,何苦把如斯苦短的生命虛擲在小小的一念之間,自尋苦惱呢?」
在韓伯濤的嘆息聲中,蘇曼君慢慢擦拭淚痕離開了。她不想對病重的韓伯濤道聲「再見」,她來得酸楚激動,走得也酸楚激動,只不過,這中間卻少了一份恨意,多了一份內疚和反省。
韓伯濤在大限將至前搬回了雅軒小築,他的心情非常釋然從容,而所有隨同在他身邊的人,也都被他感動得分外堅強勇敢。
這天早上,韓孟禹和蘇盼雲到台北地方法院完成了公證結婚的手續,他們在平磊和趙成鋒的見證下,交換了廝守終生的誓約。
接著,便馬不停蹄地趕回雅軒小築,把這份喜訊帶回給躺在病榻上的韓伯濤分享。
或許是婚訊的喜氣感染,也或許是迴光返照,這幾天一直昏睡、精神萎靡的韓伯濤,竟反常的特別有精神,一張病懨懨、枯槁干黃的臉上,煥發著一層奇異而耀眼懾人的光采,望著佇立在他床畔的一對出色的佳偶,他開懷地露出了欣慰而喜悅的笑容,語音沙啞的說:
「除了我結婚、當爸爸之外,今天是我這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他吃力地睜大眼睛細細端詳著眼前宛如金童玉女般匹配的一對璧人。儘管他已是氣如遊絲,油盡燈枯了,但,他還是靠著堅強的意志力勉力打起精神,語重心長的說:
「我沒有什麼好送你們的,只有一句話:『珍惜忍讓,共偕白首。」
然後,他面色灰白的低聲請求所有的人離開,他有些貼心話要私下跟他的老伴汪如蘋說。
所有的人,包括剛結婚的韓孟禹夫婦、平磊,還有韓伯濤的主治大夫都知道「時候」到了,儘管心如刀割,儘管有千般不舍,他們還是壓抑著心頭的痛楚,紅著眼圈離開了房間。將珍貴而有限的時光留給他們這對患難夫妻。
韓伯濤輕輕握住汪如蘋微顫的手,柔情款款的說了句,「謝謝你。」
「謝謝我什麼?」汪如蘋臉上的表情好溫存,好寧靜,彷彿正和丈夫輕聲細語地在閑話家常一般。
「謝謝你這三十多年來的包容與付出,這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和滿足——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那句話?」
「哪句話?」汪如蘋的聲音是綳縮的,好像突然梗著一塊硬塊。
「我愛你。」
汪如蘋一聽,眼淚霎時衝出了眼眶,但她仍然強迫自己綻出微笑,「沒有,除了結婚之前,還有結婚當天,你以後就沒再提過。」她淚光閃爍的顫聲說。
「是嗎?現在說也還來得及,是不是?」韓伯濤呼吸急喘了一下,他的手痙攣的抓緊了汪如蘋的手,慘白如紙的唇邊綻出一絲溫柔而抽搐的微笑,「如蘋,我很高興能娶你做妻子,雖然——委屈了你,但,如果有來生,我還是要選擇你,和你再續夫妻情——緣,你——可願意?」
汪如蘋心中一慟,連忙在淚雨滂沱中,道出一迭連聲的「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但,韓伯濤再也聽不見她的回答了,他的手已經輕輕地垂了下來,臉部的表情好安詳寧靜,就像進入甜美的夢境一般——
汪如蘋怔忡地注視著他,淚雨模糊地在他額頭上印上一記親吻,「伯濤,願以此吻與你許下生生世世共偕白首的盟約。」
然後,她毅然抹去了臉上的淚痕,輕輕打開了房門,對著一臉關切的韓孟禹夫婦露出了一絲堅強而酸楚的微笑。
「孩子們,你們的爸爸剛剛走了。」她抬起手,不給他們任何致意安慰的機會,「不必為我擔心,真的,我很幸福,他說,來生還要和我做夫妻,我——真的很幸福——」話甫落,她全身的力量都潰散了,一陣金星亂竄,她雙腿虛軟地昏厥在韓孟禹伴著驚呼聲而伸出的臂彎里。
韓伯濤下葬了,照著他生前的意願,以最簡單隆重的儀式舉行火葬。所有的好朋友都出席觀禮,包括曲璨揚和溫可蘭這一對有情人,更包括曲璨揚的父親——韓伯濤生前的至友曲威——也聞訊從新加坡趕來參加葬禮。
蘇曼君一直躲在遠處,偷偷望著這令人哀痛肅穆的一幕。望見依然俊挺出眾的曲威,她更是澈見自己的卑微醜陋;望著她那漂亮出色的兒子挽著明艷照人的溫可蘭,她又不禁為兒子的情有所歸感到欣慰。
她一直隱身在一堆雜草叢生的樹林後頭,望著韓孟禹夫婦攙扶著汪如蘋搭車離開,也望著曲威和曲璨揚、溫可蘭打開黑色賓士車車門準備上車離去。
她的目光一直膠著注視在他們父子身上,直到有一個體形魁梧的標悍男子,面露凶光的手持利刃,夾著滿嘴的咆哮和詛咒向他們沖了過去。
「曲璨揚,你搶了我的馬子,我魏君豪要宰了你,要你為你的橫刀奪愛付出血淋淋的代價!」
溫可蘭見狀,立刻發出一聲尖叫,但,她立刻被魏君豪粗暴的推倒在地上。她驚怖地看到魏君豪發瘋的持刀掃向曲威父子,並毫不留情的刺傷曲威的手臂,併發狠地繼續揮動利刃掃向疲於閃躲的曲璨揚,但,文弱書生的他怎會是魏君豪這身手矯健的空軍健兒的對手?當刀光閃過他的面前,就快刺進他的胸膛時,有人迅速撲了過來,替他承受了這凌厲致命的一刀。
在一片驚心動魄的尖叫聲中,曲璨揚接住了蘇曼君癱軟而鮮血淋漓的身軀。眼見自己殺了人的魏君豪也僵滯地愣在一旁,臉色一片灰白。
曲威也負傷挨了過來,他心痛莫名的噙著淚,執起蘇曼君的手,頻頻喚著她的名字,「小曼——小曼——」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捨身替我挨那一刀」曲璨揚白著臉,焦灼的迭聲問道。
蘇曼君面如白紙,她眼光渙散而氣如遊絲,血像爆裂的石油管般不斷地從她胸口冒出,染紅了曲威和曲璨揚父子的雙手,「因——為——這是——我欠你的——」
「小曼,振作一點——」曲威緊緊抓住她的手,心如刀割的望著她灰敗已無生機的容顏。
「曲——威,別——難過,我是——死得其時——又——死得其所!能死在——你的懷裡——我——已了無遺憾了。」然後,她綻出一絲慘然而出奇迷人的微笑,閉上沉重的眼睛,輕輕靠在曲威的懷裡,走完了她「夢繭冰心」一生。
也用最悲壯凄美的方式,為她悲劇的一生畫上完美的句點。
曲威心碎而淚影縱橫的緊緊摟住她,「小曼——小曼——你累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會一輩子陪著你——永不會再和你分離——」
曲璨揚目睹此景,驟然明白了一切。他腦一片轟然,倏然跪在蘇曼君面前,痛苦的從喉中發生一聲哀慟的啜泣。
天空飄送著細雨,火葬場的氣氛仍舊低迷哀沉,彷彿為著這世間兒女多難而悲苦的人生際遇,淌下它們哀愁的淚滴。
蘇曼君的一生功過,似乎在她捨命救子的壯烈犧牲中變得不再那麼尖銳而重要了。
大家都為她感到哀傷,也由衷寬恕了她所犯下的錯。畢竟,她發揮了人性最可貴的一面,用她寶貴的生命對母愛作了最完整而偉大的詮釋。
而在整理她生前遺物時,曲威在她抽屜里發現了三封信,由這三封信函中,大家才愕然發現原來她早就萌生厭世的念頭,準備選擇一個凄美艷絕的方式來結束罪惡的一生。
第一封信是寫給韓伯濤的;裡頭只有短短的一闕詩詞——
多情自古空餘恨
好夢由來最易醒
這封信汪如蘋替她燒給了韓伯濤。
第二封信是寫給為她情鎖一生、痴痴等待的曲威,內容如下:
華嚴瀑布高千尺
未及卿卿愛我情
曲成,憐君一片痴情意,奈何此身已殘缺,悲喜千般同幻夢,古今一夢盡荒唐。
唉!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
你我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一枝濃艷露凝香,雲南巫山枉斷腸
如上蒼憐你,願許來生與你,還我一身清凈,做妾做奴亦甘願!
這封哀怨凄涼的信箋,令曲威讀之、念之淚如雨下,霎時柔腸寸斷,久久不能平復。
第三封信則是寫給由她一手撫養長大的蘇盼雲。
盼云:
對於我加諸在你身上的傷害,我實在不敢寄望你能原諒我,但,如果你能念在我因為「一念之差」卻陰錯陽差撮式你和韓孟禹的美好姻緣,那麼,當你們正在享受這份苦盡甘來、歷久彌新的金石情時,是否能稍稍寬恕我所犯下的罪孽?
那天,當你和如蘋、韓孟禹相偕離去時,對我所投注的眼神,那份悲憫、同情的眼光深深刺激了我,我什麼大風大浪、人間冷暖沒經歷過,但,我卻受不了別人可憐的眼光,因為,我不容許別人「可憐」我,卻不知道這正是我該「可憐」的地方。
我這一生都活在由自己一手編織的心繭里自苦苦人,唯一值得欣慰和傲之處,就是帶大了你,而你是那麼善良可愛,有一顆真摯可人的心,就像你母親一樣,半絲半毫都沒有受到我偏激專斷的行為影響,足見,我並沒有成為你的壞樣本。
替我好好孝順如蘋吧!我這一生最感虧負的人就是她,自慚形穢的我,實在不敢企求她的原諒,只盼你和韓孟禹能好好孝敬她,讓她在痛失愛侶之後,亦能堅強快樂的活下去,那麼,我就再也毫無牽挂,可以帶著我滿身的罪孽安心地走了。
殷殷祝福你們!
蘇曼君絕筆
當晚,當盼雲看完信,她淚光瑩然地將信交給面色沉重的韓孟禹,韓孟禹迅速看了一遍,他雙眉聚攏,感慨良多地從喉頭迸出了一聲長嘆,又把信交給面容微微發白的汪如蘋。剛剛燒完蘇曼君寫給韓伯濤信箋的她,在看完信之後,淚雨模糊的將信緊貼在胸口,語音哽咽地嘆道:
「我就知道,她仍是善良的。在我心目中,她永遠都是我的好妹妹——」
蘇盼雲熱淚盈眶的注視著這一幕,心中涌滿一股熱騰騰而震動的暖流。
在韓伯濤病故、下葬到蘇曼君相繼去世這段非常時期,汪如蘋一直表現得很堅強,充滿傳統中國女性那種柔軟而能伸能屈的軔性,堅毅不拔得令人敬佩而心折心酸。
當汪如蘋回房休息時,蘇盼雲和韓孟禹攜手慢慢徜祥在花園裡,踩著滿地嬪紛的落葉,沿著月光朦朧的小徑,靜靜享受著大地這份無言更勝於有聲的寧靜和浪漫。
雖然,此刻他們心中暫時都容不下「浪漫」這兩個字。
韓孟禹更是異於尋常的緘默,眉宇之間籠罩著一份深沉的哀思。
「孟禹,你在想什麼?」蘇盼雲對他遞出溫柔而關切的眼神。
「想我爸爸。」韓孟禹沙啞而若有所思的說。
「孟禹,雖然爸爸過世到現在,你一直表現得很鎮定堅強,也沒有說過什麼,但是我知道你還是很傷心難過的。」
「我不是傷心、難過,事實上,從知道他罹患肝癌開始,我就一直在調適自己,強迫自己接受他隨時會離開我們的意外衝擊,我只是——」他語音悲涼而凄楚的發出一聲短嘆,「有點遺憾,我們父子錯過太多太多時間了!我一直到他生病住院的這段期間,才真正了解他。」然後,點點酸楚璀璨的淚光涌了出來,他喉頭跟著梗塞了,「『子欲養而親不在』,這句話真正道盡了天下兒女心裡那份刻骨難喻的哀思和無奈。但願——上蒼能憐憫我的哀痛和遺恨,許我來生能與他再結父子情緣!」
蘇盼雲眼中亦蒙上了一層迷濛的水霧,「孟禹,他真的是一位平凡中又見偉大的父親,有父若此,是你這一生最大的幸福和驕傲。」
韓孟禹立刻酸楚震動的緊緊擁住她輕盈柔軟的身軀,熱淚盈眶的迭聲道:
「是的,是的,我心與你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