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裴斯雨一下車,就像個急於逃命的人似的,連忙步上台階,手忙腳亂地在皮包里摸索著大門鑰匙,希望趕快避開賀之曛那個弄得她心緒紊亂、有如芒刺在背的罪魁禍首。
沒想到愈是焦燥不安,愈是徒老無功,那串鑰匙好像長了腳似的,跟她玩起躲貓貓的遊戲。
她明明記得有帶出門的,她不甘心地又重新展開地毯式搜索,只差沒把小巧精緻的皮包給五馬分屍。
賀之曛好整以暇地依靠在四門前,雙手抱胸,興味盎然的觀賞著這幕由裴斯雨主演的「翻箱倒篋」、窘態畢露的好戲。
「裴老師,你掉了什麼東西?需不需要我幫忙一起找啊?」他笑嘻嘻的問道,聲音促狹中隱含著一份說不出來的狡黠詭異。
裴斯雨懶得理會他,她不氣餒、不信邪的又再次搜索了一次,所有的東西,如小錢包、梳子、電話簿、原子筆等等拉拉雜雜的小玩意都被她翻出來了,唯獨不見那串系著小鈐鐺的鑰匙圈。
就在她宣告失敗,準備伸手按對講機的門鈴時,一陣清脆悅耳的鈴鐺聲從身後響起,好驚愕的迅速掉過頭。但見賀之曛賊氣十足的笑望著她,手上拿著一串閃著銀色光芒的鑰匙圈。
「裴老師,你是在找這串鑰匙吧?」賀之曛慢呑呑的掦掦那串叮叮咚咚的鑰匙圈。
裴斯雨有種被戲耍的憤怒和難堪。「我的鑰匙怎麽會跑到你手上去?」她沉著臉,冷冽如霜的提出質問。
賀之曛故作費解的聳聳肩,「這——你可得審問審問它了。」他煞有其事的瞄了鑰匙圈一眼,「問問它沒事為甚麼不安分守己的躺在你的皮包里閉目養神,而要『跑』到我的西裝褲袋裡溜達閑晃?」
裴斯雨為之愕然又為之氣結,這個狡猾善辯的賀之曛,簡直比他那個精靈頑皮的寶貝兒子賀宇庭還難纏數百倍。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憋住氣,「賀先生,我對你那妙手空空的本事五體投地。但,對你那以戲弄別人為樂的幽默感並不以為然,希望你能收斂一點!稍稍尊重一下別人的感受。」她一臉凝重的冷聲說道。
賀之曛臉上的笑意斂去了,「我想——我又冒犯了你,對不起,我並不是蓄意要戲弄你,我只是——情不自禁地想跟你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低聲解釋,眼光澄澈如水而明亮如星。
裴斯雨的心怦然一動,怒氣嗔意霎時冰消瓦解、潰不成軍,她發覺自己好像孫悟空遇上神通廣大的如來佛,縱有七十二變的好本事,也難逃賀之曛這個如來佛的五指山。
她對自己那英雄氣短的表現深覺無奈。「你可以把鑰匙還給我了嗎?」
「當然。」賀之曛連忙把鑰匙圈遞還給她,小心翼翼也打量著她,「裴老師,你會因此而遷怒於賀宇庭,拒絕做他的家庭教師嗎?」
裴斯雨聞言不覺莞爾,他居然還不死心,到這個節骨眼還要跟她死催爛打。嗯!她被他戲耍捉弄了一個晚上,風水也該輪流轉,換她以牙還牙逗弄逗弄他了。
「很難說喔!因為我並不是一個寬宏大量的聖人,我只是會喊喊口號的女人。而女人——通常都是滿小心眼,又很會記仇的。」她嫣然笑道。
「是嗎?」賀之曛又原形畢露,恢復他一貫玩世不恭的神態了。「能被你這麼秀色可餐的女人永遠記住,那也是一種無上的成就,無上的艷福!不是嗎?」
裴斯雨又雙頰飛紅了,但,她甫睜大那一雙燦爛晶瑩、嗔意乍現的黑眸,還來不及發火,賀之曛已一派瀟洒的伸手制止她,「別生氣,裴老師,我不賣弄我自以為是的幽默感了,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我的提議,並念在賀宇庭是個失去母愛的孩子的份上,多多包容他,關愛他,好嗎?」
裴斯雨的火氣頓時又化成一堆氣沮乏力的泡沫了。
望著眼前這個出奇英俊、花招百出,有辦法在她心湖裡翻雲覆雨、興風作浪的男人,她無奈又堅定的告訴自己,從明天開始,她一定要拿出過人的意志力,鐵著心腸對賀家父子的困境和災難視而不見,尤其是更應該遠遠避開賀之曛這個危險十足的男人,否則,真正會陷入災難,萬劫不復的人是她!
她三申五令、不厭其煩的在內心深處重複叮嚀著。然而,當她接觸到賀之曛那雙深邃迷人,如一汪幽潭的黑眸時,她的心卻沒來由的顫動了一下,對於他那無聲卻更勝於有聲的祈求竟無力回拒,無力招架,而再次陷入了激烈的天人交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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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慎重考慮的。」裴斯雨含糊其詞的說,然後,她飛快的背轉身子,打開了鐵門,逃開了賀之曛那若有所思又善放電的一對黑眸。
當她拖著糾葛紊亂又不勝愁苦的身心,逃回她和蔣詠宜合租的小公寓時,她看見蔣詠宜這個賭性堅強的小妮子,正全神貫注的窩在地毯上玩她的掌上型電動玩具。
裴斯雨深吐口氣,把自己摔進那張柔軟舒服的懶骨頭裡,覺得自己有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
望著渾然忘我的蔣詠宜,她不禁搖搖頭,發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嘲謔,「詠宜,你實在不像一名在大學任教的講師、反而像一個玩心未泯的女頑童,真不知道你是怎麽在學校里誤人子弟的?」
「小姐,我教的是兒童心理學,這教書講求的是身教,我當然要以身作則,舉手投足都要像個純真可愛的孩子啊!」蔣詠宜頭也不抬的自圓其說著,卻因這一時閃神而不經意的疏忽.被敵軍連連攻城掠地,打得狼狽不堪,她火大的猛按鍵鈕急忙補救,怎奈敵人炮火兇猛,戰略精奇,沒一分鐘,她就GAMEOVER了。
「氣死我了,才兩萬四千分而已,還是沒能打破饒書呆三萬三千分的最高紀錄。」她忿忿然的噘起嘴咕噥著。
「你打贏他又如何?」
「證明我的智商比他高啊!」蔣志宜關掉了按鍵,順勢倒窩在地毯上「卧薪嘗膽」,準備十分鐘之後東山再起,雪恥復仇。
「打這個就可以印證一個人的智商?那我們班上那群IQ奇高的資優寶寶,個個都可以做為你的最佳對手,尤其是第一名的賀宇庭,他更是電動玩具的箇中高手。你要不要向他宣戰,好證明你也是個聰明絕頂的資優寶寶啊?」裴斯雨閉上眼,輕聲挪揄她。
「賀宇庭?就是今晚約你吃飯那個大帥哥的寶貝兒子?」蔣志宜轉移重心,興緻勃勃的追問道。
裴斯雨又開始不自在了,「是啊!」她故作淡然的哼道。
蔣詠宜是何等精明鬼怪的女人,裴斯雨那若無其事的神態可以唬唬其他人,卻逃不過她那雙銳利的法眼。
「他找你做什麼?除了假借名目負荊請罪之外?」她問得既直接又犀利。
「沒甚麼。」裴斯雨輕輕咬著下唇,四兩撥千金的一筆帶過。
蔣詠宜可不是那麼容易打發的人,她裝模作樣的看看腕錶,「現在是十一點十分,裴老師,你和那位全台北未婚女人最想擁抱的超級大帥哥,整整出去吃了四個鐘頭的飯,別告訴我,這四個鐘頭你們都在玩扒飯、數飯粒的遊戲?!」
裴斯雨苦笑了,「詠宜,你要我告訴你什麼?我們真的沒談什麽嘛!」她閃爍其詞的說。
「我們?」蔣詠宜戲謔的眨眨眼,「呀呀呀!原來你跟賀之曛這位俊美瀟洒的學生家長已經進步神速到『我們』這種地步啦!嘖嘖,會放電的男人就是不一樣,鐳射效果特別驚人。」
裴斯雨滿臉緋紅了,「詠宜,你少亂點鴛鴦譜好不好?」她羞惱不已地緊瞪著她,「我跟賀之曛根本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塊的人。」
「怎麼會打不到一塊呢?你們今晚不就坐在一塊,用了長達四個小時的晚飯了嗎?」蔣詠宜笑咪咪的打趣道。
裴斯雨的杏眼瞪得更大了,「你還好意思說這種話來消遣我,如果不是你在那邊搧風攪局,我根本不想跟賀之曛出去吃飯。」她紅著臉爭辯著。「虧你還是我的好朋友!」
蔣詠宜頑皮的轉動著一雙靈活的眼珠子,這好朋友是交來做什麼的?當然是在最重要的時刻互相陷害啰!再說,你既然那麼不情願去吃這頓飯,為什麽又跟人家磨蹭了四個鐘頭之久?這不是互相矛盾嗎?難怪有人會說——女人是全世界最口是心非、又最難理喻的動物了。」
裴斯雨更窘迫了,這下子她可是從耳根一路紅到腳趾頭。
「不理你這個尖牙利嘴的小番婆,我要洗澡了。」她懊惱的拿起睡衣,準備遁入浴室避難。
「別忘記用冷水洗洗你的臉降溫一下,你的臉紅得都可以滾水煮蛋了。」蔣詠宜仍不忘促狹十足的送上她的諫言。
裴斯兩被糗得惱不可言,只有悻悻然又惡狠狠地回首瞪了蔣詠宜一眼,火速關上浴室的門,但,卻仍關不住從蔣詠宜嘴裡脫匣而出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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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末,裴斯雨在饒見維的邀約下!看了一場下午兩點半的電影。
然後,他們又去中山北路的畫廊觀賞畫展。
晚上,則靜靜坐在芳鄰西餐廳的一隅,享受著一頓溫馨而寧靜美好的晚餐。
裴斯雨喜歡這種淡淡的、溫暖的感覺。
就像她和饒見維之間的感情,如涓涓的溪水、習習的微風、款款的流雲,看似輕柔溫和,卻又綿綿不絕!給人一種溫馨平靜、安全踏實的感受。
這種自然平和的感情才能歷久彌新,白首到老吧!
轟轟烈烈的愛情雖然美麗繽紛,令人神往,但卻往往經不起時間的琢磨考驗。
細水長流的情愛雖然平淡如水,但卻經得起現實生活的淬礪,她要的應該是這一種感情吧!她輕輕想著,而她也不斷的這麼告訴自己。
「斯雨,明天中午你有空嗎?我爸媽想請你來家裡吃便飯。」饒見維微微向後靠,讓服務生收拾餐盤,遞上兩杯熱騰騰、濃香撲鼻的咖啡。
裴斯雨舀了兩小荼匙的冰糖,輕輕攪拌著咖啡杯。「每個星期六都跑到你家打牙祭,害你媽忙東忙西,準備一大堆吃的,我實在很過意不去,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差勁又不懂事的客人!」她含蓄的淺笑道,在氣質相似、興趣相投、思想接近的饒見維面前,她總是能心平氣和、安之若素的維持著溫柔婉約、沉靜典雅的淑女風範。
「別這麽想,你可是我們家最受歡迎、又最炙手可熱的客人,這一、兩個月托你的福,我跟我爸才能吃到我媽不輕易出手的拿手佳肴。」饒見維含笑道,輕啜了一口咖啡。
「可是,我絕不能每個禮拜天都去叨擾你父母,害你媽忙得焦頭爛額、分身乏術啊!」
「怎麼會?依我看,我媽她可是忙得不亦樂乎,如魚得水。」
裴斯雨輕睨著他,表情嬌柔可人。「見維,你這個做兒子的也未免太不懂得孝道了吧!」
饒見維輕輕撇撇唇笑了,笑得溫文儒雅,「斯雨,你可別冤枉我,我這可是完全遵照她的玉旨行事。現在,在我家,你的地位可是比我這個獨生子尊貴多了,你是她心目中最珍貴的瑰寶,而我則是她心目中那隻最不爭氣的蝸牛。」
「蝸牛?」裴斯雨不解的挑起眉。
「就是指——我在你身邊原地爬行了四、五年,居然還在單身漢的門外徘徊,沒把你這位如花美眷娶回家,讓她高興開心啊!」饒見維頗有深意的注視著她,不疾不徐的說。
裴斯雨的臉微微發燙了,她嬌羞不安的垂下眼瞼,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招架饒見維這突如其來又單刀直入的柔情攻勢。
饒見維溫柔的伸手握住她的左手,輕柔而專註的問道:「斯雨,你還要我等多久?」
裴斯雨的心緊抽了一下,她任他握住自己的手,一張俏顏卻酡紅得宛似天邊醉人的彩霞。「給我時間好好想一想。」她柔聲祈求著,聲音里有著令人難解的掙扎和不安。
「你需要想什麼?」饒見維的聲音放得更輕、更溫柔了。
裴斯雨悄悄抬起她那一對黑白分明、幽柔若夢的眸子.靜靜地瞅視著他,瞅得饒見維憐意頓生,五臟六腑都緊縮在一塊。
「我要想一想,我是不是真的愛你?想一想,我是不是真的需要婚姻?需要愛?」她幽幽沉沉的停頓了一下,無盡凄楚而祈諒的輕抿了一下嘴角!「見維,你別怪我冷血無情又不識抬舉。我並不是麻木不仁,我知道你對我的真情真意,更知道你對我的體貼和耐性。但,我對愛情和婚姻卻有一份近鄉情更怯的疑慮和恐懼。像我大姊,她一生為情所苦,為了追求愛情.為了她心愛的男人,她任勞任怨、無怨無悔的甘於在餐廳打工賺錢,供她男朋友讀書,甚至最後還出賣自己靈魂,下海陪酒伴舞,結果呢?她男朋友一拿到博士學位,就一腳踹開她,和當地華裔商業鉅子的獨生女閃電結婚;而她卻落得人財兩失,貧病交迫,最後好不容易才在修女、神父的指引下,找到身心的安頓。有這樣鮮明慘澹的例子做為借鏡,對人世間善變詭譎的情愛,我實在不敢多寄望,更不願隨便談論婚嫁,把自己輕易的交付出去。所以——見維,我希望你能體諒我這種戒慎恐懼的心情,而能給我更多的時間看清楚自已的心。」
饒見維目光閃了閃,嘴邊浮現著一絲深沉而有些悲哀的笑容,「好吧!我會給你時間去想清楚!但,你也要給我時間。」
「給你時間做什麼?」裴斯雨納悶的說。
「給我時間讓你來愛上我。」饒見維坦率的說。
裴斯雨的心怦然一動,一層動容的光彩瀰漫在她清幽出塵的眼眸深處。「見維,你┅┅」面對著饒見維這份百折不撓、金石可鑒的摯情,她不得不為之心折撼動了。
饒見維溫文一笑,笑中藏有無限的深情和淡淡的嘲謔與愴惘。
「一個男人努力了四、五年,還不能讓心儀的女子萌生愛意,以身相許,這是他的失敗,更是他的悲哀。所以,我媽責備得沒錯,我的確是活脫脫的獃頭鵝,真是遜斃了!難怪,她老喳呼著要將我登報作廢。」
「見維,我┅┅」裴斯雨卻聽得愧意油生,欲言還休了,她不知道自己還猶疑觀望些什麽,遇上饒見維這樣優秀出眾又對她情有獨鍾的男人,她竟不懂得珍惜把握?還在那裡瞻前顧後,退退縮縮的,將幸福吊在半空中搖蕩。
明知道這樣含含糊糊、莫衷一是的態度,對饒見維來說是不公平的。但,她就是沒有辦法這樣輕易的許諾一生。
是她對愛情的要求太高?還是她對自己保護得過了頭?亦或是她真的和饒見維無緣?
她真的需要好好思量一下這道令人困擾而頭痛的感情習題。
因為,她是那麽珍惜著她和饒見維這份相知相惜的感情。
饒見維輕輕揚起手制止她,「什麽都別說了,我不會逼你立刻愛上我,也不會再向你逼婚的,所以,你不用覺得愧疚,更不必有心理壓力,我會給你時間的,多久都可以┅┅」他輕輕執起她的手,溫柔而堅定的告訴她,「記住,斯雨,我永遠在你背影守候。」
裴斯雨的眼眶一熱,在這份酸酸楚楚的悸動中,她竟噎凝無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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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斯雨和饒見維在公寓台階前分手,她目視著他搖上車窗,發動引擎緩緩倒車,駛離了狹長而幽暗的巷道。
她搖搖頭.拎著一盒剛從郭元益帶回來的糕點,掏出鑰匙,正準備開門時,一個清脆而有些熟悉、瑟縮的男童音在她背後響起,「裴老師。」
她微微一愕,剛轉身,就看到了抱著書包一臉無助的賀宇庭,往昔那份慧黠精怪、人小鬼大的神情已消失無蹤。
「賀宇庭,這麽晚了!你怎麼不回家?跑到這裡來呢?」
「我.我不敢回家,家裡沒有人┅┅我會怕。」他低著頭,聲音愈說愈小,好像有些忸怩害臊。
「家裡為什麼會沒有人?」裴斯雨錯愕的注視著他,「你爸爸不是有請管家照顧你嗎?」
賀宇庭的頭垂得更低了,他望著自己那一雙沾滿泥屑的球鞋。「她鬧罷工不幹了。」
裴斯雨的心裡有數了,她定定地審視著他那心虛的表情,「她為什麼好端端會鬧罷工?是不是你把她氣走的?」
「沒有,是——她說她受不了我,所以——才收拾行李,離家出走的,離開前,她還用三字經罵我哩!」賀宇庭倒是挺懂得搓湯圓的藝術,全部推得一乾二凈。
可惜的是,裴斯雨太了解他,對於他的劣根性更是了如指掌。她搖搖頭,目光如炬的緊盯他一字一句的慢聲問道:「你什麽都沒做,她會罷工、離家出走,甚至還對你罵三字經?」她頓了頓,加重了嚴厲的語氣,「老實說!你到底又做了什麼?拿蟾蜍嚇她?還是用橡皮圈打她?用冷水潑她?用香蕉皮扔她?」她一一搬出他在學校干下的「豐功偉業」。
賀宇庭像個小陀螺似的連連搖頭。「沒有,我什麼都沒有做,是阿珠她自己找我麻煩的,她早就看我——不順眼了。」他抵死不承認。
裴斯雨點點頭,「賀宇庭,你知不知道『木偶奇遇記』里的小木偶,他的鼻子為什麽會變長?」
「知道。」賀宇庭撇了撇唇,「是編劇讓他變長的啊!」
裴斯雨為之絕倒,更為之扼腕,她無可奈何的瞪著他,「好,你不肯說實話,我上樓打電話給你爸爸,讓你爸爸來傷腦筋,來修理你!」
「裴老師,我爸爸到日本出差了,所以,他暫時沒空修理我。」
裴斯雨轉過身,望著他那有峙無恐的神態,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怒火,她瞅著他慢慢點點頭,「很好,你就繼續在外面遊盪閑晃好了,小心,別碰上壞人,他們最喜歡抓你這種有錢人家的孩子,賣到國外去當小奴隸。」話甫落,她頭也不回的逕自走向樓梯口。
賀宇庭慌忙的追了進來。「我說,我說,裴老師你別丟下我┅┅」他氣喘吁吁又緊張兮兮的抓著裴斯雨的皮包帶子。
裴斯雨靜靜的揚起眉瞅著他默不作聲。
「我┅┅把她最喜歡的一件絲質衣服┅┅」他囁囁嚅嚅的,「拿去給哈利當棉被。」
「哈利?」
「就是我老爸送我的生日禮物,一隻純白的哈巴狗。」
裴斯雨完全明白了,「而你的寶貝哈利卻把阿珠最心愛的絲質洋裝咬得坑坑巴巴,面目全非。」她替他接下去做了完整的補充和詮釋。「你為什麼要把阿珠的衣服拿去給哈利咬?」
賀宇庭猶豫地咬著嘴角,「誰教她——要偷吃我的巧克力蛋糕,而且一點也不留給我!還罵我,跟我頂嘴!」
「頂嘴?」裴斯雨驚訝不已的瞪大了眼睛!提高了音量,「你們兩個人到底誰大誰小啊?!」
「她比我老,可是我比她大。」賀宇庭揚著眉細聲細氣的說。
「你比她大?」裴斯雨失笑的輕哼著,現在的小孩子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難怪,學校里會有那麼多老師「牢騷滿腹」,更難怪會有一大堆的教育工作者悲嘆「師道難為」。
碰上這些精靈古怪、冥頑難馴的學生,光是愛和言論上的循循善誘,顯然已經無法彰顯教育的功能。
「當然啦,因為我是她的小主人,小少爺啊!」賀宇庭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態。
裴斯雨啼笑皆非的瞪著他,「那——我跟你又是誰大誰小啊?」
賀宇庭這下可精了,他毫不遲疑的說「當然是你大,我小啰!」他一向懂得察言觀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藝術。「你可以叫我罰站,我又不能叫你罰站。」
裴斯雨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小孩子的思考邏輯永遠可以令大人們暈頭轉向,哭笑不得。「好了,小少爺,你很厲害,把管家給氣跑了,現在你來找我這個沒有分量的老師做什麽?」
賀宇庭撇撇唇,謹慎的瞄了裴斯雨一眼,小心翼翼地說:「老師,你很有——分量啊!」
「我有分量嗎?那你平常在學校怎麽敢跟我頂嘴搗蛋啊?」裴斯雨笑吟吟地反問他。
賀宇庭小臉微微泛紅了,他垂下眼,眨眨那兩排又鬈又密的長睫毛,「那是因為——我喜歡你,想引起你對我的——注意嘛!」
裴斯雨的心震動了一下,她滿臉詫異地望著他,「你喜歡我?所以你才刻意跟我搗蛋作怪?」她不可思議的挑高了眉毛。
賀宇庭卻漲紅了臉!他怪好不意思的點點頭,一副彆扭的模樣。
裴斯雨感到興味十足又受寵若驚了。「那——你一定也很喜歡阿珠了,所以,你才會故意跟她惡作劇?卻沒想到會把她給氣跑?!」她運用同理可證的邏輯笑著反問他。
賀宇庭卻用力搖搖他的小腦袋,「才不呢!我最討厭她了!她脾氣壞得像巫婆,又好吃懶做的喜歡跟我爭零食。」
裴斯雨再度失笑,她雙眼亮晶晶的瞅著他,「看來,被你喜歡和被你討厭的人都同樣倒楣,下場都一樣的凄慘狼狽!」她輕噓了一口氣,「好吧!小少爺,你現在準備怎麼辦呢?」
「我┅┅我想請你收留我。」賀宇庭小聲的說.然後.他又一本正經的提出補充,「我┅┅我會很乖,很乖的,絕不給你惹麻煩。」那張漂亮可愛的小臉上寫滿了祈求和純真。
他見裴斯雨蹙著秀眉沒有任何反應,馬上垮著小臉可憐兮兮的說:
「裴老師,我真的會很乖的,阿珠走了,老爸又不在,我一個人騎腳踏車下山,身上只有三十塊!吃了兩根香腸就沒了,我用最後的一塊錢打公共電話問班長,才知道你住在這裡,我五點鐘就到了,可是你又不在,我只好餓著肚子坐在小公園裡等你回來┅┅」
裴斯雨的心揪緊了,對於賀宇庭那副小可憐的落難模樣,她實在無法繼續鐵著心,擺出一副不問不聞,無動於衷的態度。
她輕嘆一聲,「好吧,你就暫時窩在我那裡吧!不過——」她望著他那發光的小臉,鄭重的提出警告,「你可得安分守己一點,不準胡鬧,有個蔣阿姨跟老師住在一起。」
賀宇庭欣然同意的提出保證:
「我一定會乖乖的,不會給你惹麻煩的。」他還主動的提議要幫裴斯雨拎那盒糕點。
裴斯雨斜睨了他一眼,哪會不知道這個小鬼靈精心裡打什麽主意?她索性打開盒子,拿了一塊綠豆糕遞給他,「你餓壞了吧?先吃一點,待會老師下碗面給你吃。」
「我可不可以再加一個荷包蛋補充營養?」賀字庭這個小傢伙在狼吞虎咽之餘,還不忘得寸進尺地敲竹杠。
「可以,不過!你得洗碗!」裴斯雨笑著說,並順手牽起他的小手,沿著階梯爬上了三樓。
「那你最好用不鏽鋼的碗煮麵給我,因為,我十次洗碗九次破!」賀宇庭笑嘻嘻的提出忠告。
「我看是十次洗碗十次破吧!」裴斯雨瞅著他那張討喜的小臉蛋,徐徐取笑道。並順手拿出鑰匙,打開了那扇銅雕鋁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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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詠宜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欣賞由依莉莎白泰勒和保啰紐曼主演的舊片「青樓怨妓」。
看到裴斯雨牽著賀宇庭進來,她驚訝的挑起眉,狐疑的問:「這個小帥哥是誰?不會是饒書呆背著你在外面偷生的吧?」
裴斯雨白了她一眼,「你少胡扯!他是我學生。」她放下那盒糕點,並拿了一雙拖鞋讓賀宇庭換上。
「你學生?」蔣詠宜眉毛提得更高了,「你把你學生拐回來做什麽?莫不成你財迷心竅,想擄人勒索啊!」
「勒你個頭!」裴斯雨輕斥道:「他家裡唱空城計,所以暫時投靠我這個老師。」
「哦?」蔣詠宜瞥了瞥賀宇庭一眼,賀宇庭連忙綻出一個純真又甜美的微笑,還露出一對討喜的小酒窩。「阿姨你好,我是賀宇庭,請多多指教。」他對蔣詠宜彬彬有禮的一鞠躬,一副又懂事又乖巧又惹人憐惜的模樣。
蔣詠宜十分受用,她笑咪咪地還來不及張嘴誇揚賀宇庭幾句,裴斯雨已在一旁淡淡的提出警告:
「你別被他外表給騙了,他可是十足的小鬼靈精!」
「是嗎、」蔣詠宜不敢置信的頻頻打量著眼前這個端秀可愛的小男孩,瞧他那副小天使般純真童稚的模樣,實在很難荀同裴斯雨對他的論點和評語。
賀宇庭對她那充滿好奇、窺測的目光,回以燦爛生動的一笑,兩個又深又可愛的小酒窩漾在他紅撲撲的臉頰上。「阿姨,你長得好正點喲!跟裴老師一樣正點。」
這個甜言蜜語的小傢伙果然是個十足的鬼靈精,但,他卻很投蔣詠宜的緣,也很對她的胃口。
她笑顏逐開的摸摸他的頭髮,「你這個小帥哥的嘴巴可真甜,將來長大了不知道會偷走多少女孩子那顆破碎的心!」
賀宇庭聽得一知半解,「蔣阿姨,我長大了不會做小偷,你放心好了,我要像我老爸一樣賺很多很多的錢,然後成為很多很多漂亮阿姨的自動提款機。」
蔣詠宜為之瞠目咋舌,「自動提款機?」
「對啊!要什麽有什麽,比聖誕老公公還凱、還大方。」賀宇庭頻出驚人之語,似乎不能理解蔣詠宜為何會有這般大驚小怪的反應。
「天啊!」蔣詠宜拍拍自己的額頭呻吟了一聲,「裴老師,你聽見你的寶貝學生的未來志願了嗎?」
正在廚房煮麵的裴斯雨立到探出頭來,臉上的表情有點幸災樂禍,她沖著蔣詠宜眨眨眼,輕描淡寫地說:「聽見了,挺與眾不同的,不是嗎?」
「與眾不同?」蔣詠宜的聲音起碼提高了八度。
賀宇庭不解地望著蔣詠宜,不明白她為何變得那麽激動,又做出齜牙咧嘴的表情。
「蔣阿姨,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蔣詠宜垮著臉,哭笑不得的搖搖頭。
賀宇庭轉轉眼珠子想了一下,「那——是不是我拍錯你的馬屁了?」
天啊!蔣詠宜差點兒昏倒!不過,她還是強忍住,選擇了一個比較文雅溫和的方式,她癱倒在舒軟的懶骨頭裡,蒙著臉!發出陣陣無助的呻吟和怪聲怪調的竊笑。
而裴斯雨卻早按捺不住泉涌的笑意,發出一串如銀鈴般悅耳的大笑。
而賀宇庭這個始作俑者,卻獃頭獃腦的坐在沙發內,渾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麽?!
是聖誕老公公嗎?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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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相信!我這個電動玩具的功夫皇后,竟然敗給一個八歲的小娃娃!」蔣詠宜不敢置信的尖聲怪叫著,她瞪著螢光幕上顯示的數字,三萬五千分,居然比饒書呆還高,他們這兩個「黔驢技窮」的大人應該去撞壁。
「阿姨,失敗為成功之母啊!你別生氣,雖然我IQ比你高了一點,但,三分天才也要七分努力啊!你還是有機會打敗我的。」賀宇庭拿出贏家的氣度,笑嘻嘻的安慰著。
他那心無城府的安慰,反而更令蔣詠宜有種抬不起頭來的挫敗感。
「我還是不敢相信!」她氣沮的喃喃自語著。
坐在餐桌邊,幫忙裴斯雨包餃子的饒見維聞言,不禁笑著加入勸慰的陣營里。
「詠宜.敗給一個天才兒童沒什麼好丟臉的,連我這個正科班出身的電腦工程師都不得不俯首稱臣、甘拜下風了,你這個業餘的玩家又有什麼好怨嘆的?」
蔣詠宜一聽,才剛剛關上按鍵,裴斯雨又跟著搭腔!「小姐.願賭服輸,你這個堂堂的大學講師可別忘了保持運動家的精神。」
「幹嘛,你們小兩口唱起雙簧了?」蔣詠宜一臉嗔怪的望著他們,「坐在一塊濃情蜜意的包著水餃還不夠,還要表演夫唱婦隨的恩愛鏡頭給我這個大電燈泡看才過癮、甘心嗎?」
斐斯雨羞惱萬分的瞪著她,還來不及出口反擊,賀宇庭已仰起臉搶著問蔣詠宜了,「蔣阿姨,你是大電燈泡,那我是不是小電燈泡呢?」
「你啊,你是電力十足的火力發電廠!」蔣詠直沒好氣的說。
賀宇庭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怪不得你贏不了我,原來不僅IQ不夠,火力也不太夠!」
裴斯雨和饒見維聞言皆忍不住笑了滿懷。
而蔣詠宜則惱火的漲紅了臉。
偏偏,賀宇庭還不懂得緊急煞車,見風轉舵。
「阿姨,你又生氣了嗎?小心長魚尾紋喔!拉皮手術還是不要常常做比較好,我們以前的管家阿珠說做多了會像殭屍一樣『哭笑不得』喔!」
蔣詠宜又開始翻白眼了,「斯雨,這個小傢伙的風流老爸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她咬緊牙齦的問道。
裴斯雨聳聳肩,一臉痛苦的強自壓抑著滿腔飛竄的笑意。
饒見維則垂著頭暗暗偷笑,不敢過於明目張胆,免得再度刺激蔣詠宜這個活像被火燒到屁股的小火雞。
而這時,賀宇庭又細聲細氣的仰著脖子!提出他的疑問了,「蔣阿姨,你找我爸做什麽?他只會賺錢、調酒、打球、賽車、泡馬子,不會做拉皮手術啊,你找他沒用的,還不如少生氣比較有效一點!」
裴斯雨和饒見維實在剋制不住了,立刻笑得人仰馬翻,上氣不接下氣,笑得連眼淚都跌出了眼眶!
而賀宇庭仍是不明白他說錯了什麽?更不明白蔣詠宜的臉為何一會紅一會綠的,一副快要抓狂失控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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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宇庭整整窩在裴斯雨和蔣詠宜合租的小公寓里長達八天之久,才接到賀之曛由日本東京打來的電話,說他明天回國,晚上會來接賀宇庭回家。
裴斯雨的心情十分微妙而複雜,可說是悲喜交集,憂歡參半的。
喜的、歡的是——她終於可以如釋重負的把賀宇庭交還給他爸爸。而憂的、悲的是——這八天來的朝夕相處,她和賀宇庭這個令人又愛又恨的小頑童,已經建立了一份深刻而真摯的感情。
一塊上課,一塊放學,一塊做功課,從吃住坐卧中,她真正了解到,賀宇庭那異於頑皮小精靈的另一面風貌。
他雖然淘氣刁蠻、精怪好動,但,那也只是因為他是個孤獨而缺乏大人適當關愛教導的孩子。所以,他用頑皮搗蛋的行徑,來博取大人的側目和關心,更藉此發泄他那無處排遣的精力,以及那份藏在幼小心靈深處的空虛寂寞。
這是裴斯雨和他生活八天下來所得到的結論。
對於這個漂亮聰明的小男孩,她的內心產生了一份心痛、憐惜和難以解釋的母性情懷。
而賀宇庭呢?他對裴斯雨更滋生了一份難以割捨的孺慕之情。
所以,當他知道!今天晚上是他和裴斯雨相處的最後一夜,他變得格外沉默安靜。
不再喧嘩聒噪,不再嘻嘻哈哈,也不再擠眉弄眼的和蔣詠宜抬杠拌嘴了。
連他最愛吃的加了荷包蛋的什錦湯麵,也都吃得意興闌珊、無精打彩的。
平常十分鐘可以掃光的面,他整整吃了四十分鐘,還停留在細嚼慢咽的繡花階段。
最後還是裴斯雨看不過去,替他解決了還剩三分之二的什錦「乾面」。
晚上十點鐘,裴斯雨便催促他上床睡覺。
這幾天,她和蔣詠宜都發揮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把床讓給賀宇庭睡,她和蔣詠宜則窩在地毯打地鋪。
盯著他換上睡衣,並替他蓋好棉被,捻熄了桌燈,正準備到客廳批改作業時,賀宇庭的聲音從黑暗中飄進了她的耳畔。
「老師——」
「什麽事?」她轉過身,柔聲問道。
「你┅┅討厭我嗎?」賀宇庭怯生生的問道。
「沒有,我怎麼會討厭你呢?」裴斯雨微愣了一下,連忙笑著輕聲否認。
「那——你為什麼不肯答應我爸爸的要求,做我的家庭老師呢?」賀宇庭的聲音充滿了幽怨和無助。
「我┅┅」裴斯雨為之語塞了。
「我想,我一定很惹人厭,所以——我親生的媽媽才不要我,而我爸爸又忙著上班賺錢,沒時間陪我,阿珠又嫌我難伺候,是個惹人厭的麻煩精。所以我想,我一定是個很沒有人緣的小孩,連你都討厭親近我,排斥我┅┅」
他那自卑無助又自哀自怨的口吻,扯痛了裴斯雨的心,讓她聽得宛如針戳而鼻端發酸了,她低柔的開口,酸楚而艱澀的試著向他解釋,「宇庭,你別想這麽多,你是個聰明可愛的孩子,你爸爸愛你,老師也愛你,還有┅┅」
「可是,你不原做我的家庭老師,這代表你根本量在安慰我,其實你還是很討厭我的,就像我的親媽媽,還有阿珠一樣——」賀宇庭激動的打斷了她,聲音里已隱然有了哭意。
裴斯雨慌亂了,「宇庭——」她靠近他,在幽暗中,看到了那對閃爍著晶瑩淚光的一對黑眸,也看到了他的傷痛和哀憐無助。
愧疚和憐惜!立刻像排山倒海的浪潮,迅速淹沒了她那顆煎熬而疲於爭戰的芳心。
在這酸楚而難為的一刻,她做出了最困難而最揪心的一次抉擇。「好,宇庭,老師答應你,搬進你家,做你的家庭教師。」她深吸一口氣,喉頭梗塞的說道。
賀宇庭靜默了一秒鐘,然後,他火速的掀開棉被衝下床,一路衝到了裴斯雨的面前,光著腳丫子,緊緊的抱住裴斯雨,興奮而熱烈的喊著!「老師,我好愛好愛你喔——」
裴斯雨的心頭一熱,眼眶迅速模糊了。擁著賀宇庭小小結實的身軀,她再度激動得噎凝無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