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巴倫西亞,西班牙的第三大城。

一提到這座瀕臨地中海的城市,人人首先想到的是香甜多汁的柳橙和起源於此地的西班牙平鍋燴飯Paella,然而巴倫西亞也是個結合過去與現代的美麗都市,除了悠久的歷史可追溯到西元前一百三十八年,近年來的巴倫西亞更因一座由當地建築師SantiagoCalatrava所設計,前衛、大膽的藝術科學城而馳名國際。

在這個夏末的午後,來自各國的遊客正在壯觀的科學城內忙著拍照,而都市另一端的舊城區內,一如慣例,大多數商家暫時關上店門,或是回家吃飯並小睡一下,或是與同事、朋友在露天座位上放鬆地享用餐點和咖啡,在一片生氣盎然中,又散發著屬於南歐特有的慵懶氣息。

然而,並不是人人都有福氣享受這番悠閑的景緻。

城郊一所私人醫院的單人病房中,一名男子正躺在病床上,頭上纏著層層繃帶,臉上有著青黑的瘀腫,一手包著紗布,一手打著點滴,左腿還打著厚厚的石膏懸吊在半空中。

男子靜靜地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略顯憔悴的臉上瞧不出在想些什麼。

敲門聲響起,他轉過頭,應聲讓訪客進門。

來人是個短小精幹、唇上蓄著小鬍子的壯年西班牙男人,一頭黑色短髮鬈得足以跟非洲人媲美。

「項,你……感覺怎麼樣?」鬈髮男人放下一袋水果,麥色的臉上寫滿了小心翼翼,像是怕說錯話。

「很好啊。」項朝陽咧嘴一笑,道:「小命還在,身上也沒少掉哪個部位。」

「嗯。」鬈髮男人僵硬地點個頭,神情仍是不大自然。「警方已經抓到那個肇事的司機,結果發現他是因為喝多了,也沒看見前面的紅燈──」

「抓到就好了。」項朝陽揮手打斷他。「免得那傢伙又危害到別人。」

見他不想再提車禍的事,鬈髮男人謹慎地改口道:「我打電話跟馬德里的一個骨科權威聊過你的情況,他說如果骨頭癒合的情形良好,加上一段時間的復健,你還是可以像常人一樣運動……」他頓了下,接著道:「就算你要繼續踢球也不是不可能。」

「山謬,最後一句話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項朝陽看著自己的經紀人,笑出聲。他早和醫生詳談過,很清楚在脛骨嚴重骨折加上膝蓋軟骨裂傷的情況下,他的職業球員生涯是非得提前結束不可,他的復原能力再好,也不可能恢復到原先的踢球水準。

山謬的老臉微紅。安慰人實在不是他的強項。

說起來項朝陽的運氣也真背,三天前的一個晚上,他剛走出一家餐廳不久,就在街角處被一輛超速又闖紅燈的轎車撞了,肇事者逃之夭夭,幸好目擊的路人立刻報警叫救護車,及時把他送到醫院急救,命是撿回來了,但一條腿卻受到重創。

他才二十八歲,是西班牙甲組巴倫西亞隊里唯一的一名亞洲球員,也是隊上的先發中場,可是因為這場倒楣的意外,大好的前途因此斷送,實在讓人不得不扼腕。

「老天,山謬,你一定要擺出那種表情嗎?本來就已經不帥了,現在又這樣愁眉苦臉,當心嚇壞路上的小孩。」項朝陽自床畔拿起麥克筆,遞出。「要不要在我腿上籤個名?」

山謬一愣,這時才瞧見白色石膏上那些五顏六色的簽名。「隊上那些人來過了?」

項朝陽點頭,一臉得意。「怎樣?酷吧?要是拿到網路上拍賣一定可以撈到一筆不小的數目。」筆在石膏上點了點,他咧嘴道:「雖然沒有球迷認得你的大名,不過看在我們的交情分上,我留了地方給你簽名留念。」

山謬瞪著他,忽地惱火了起來。

「人都傷成這樣了,你他媽的怎麼還笑得出來?!」這傢伙的神經到底是什麼做的?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在窮難過?虧他還戰戰兢兢的,怕傷到他的感覺,難道他不知道那雙腿就是足球員最寶貴的資產?

一抹黯然飛快掠過黑眸,但項朝陽旋即恢復神色,微微地牽動嘴角。

「不笑,難道你要我哭嗎?」他沉靜地看著經紀人兼好友,輕緩道:「山謬,我還活著。」

山謬怔住,一時無法言語。是啊……他還活著。

說到底,生命最重要,不是嗎?

山謬張口欲言,卻被門上的兩次輕敲阻止,這時有人推門進來。

「嗨,瑪莎。」項朝陽對護士打招呼。「幾個鐘頭不見,你好像比我記憶中的又漂亮了一些。」

護士只是冷哼了一聲,面無表情道:「這裡是醫院,你們太吵了。」雖然她說的是「你們」,森寒的目光卻直直向山謬射去,顯然聽見了他之前的大嗓門。

山謬登時感到背脊涼颼颼的。這個梳著包包頭、神情平板、目光冷冰冰的護士,讓他想起小時候教會學校里那個最嚴厲、外號老巫婆的修女。

項朝陽忍不住竊笑,在護士替他換點滴時又變得深情款款。「瑪莎親愛的,嫁給我吧,自從認識你之後,我才發現自己以前的世界多麼缺乏陽光,請別再次狠心地拒絕我,否則我一定會死掉。」

「除非地獄結冰。」護士的聲音平板無起伏,手上的動作快速而毫不溫柔。

「瑪莎,再考慮考慮吧。」項朝陽誇張哀求。「別看我現在這副病懨懨的模樣,其實我平時是很英俊瀟洒的。」

「就算你是菲利普王子,答案也一樣。」

「你們西班牙王室的王子哪有我帥!」項朝陽大聲抗議。「我可是親眼看過他本人耶!」

護士只酷酷掃他一眼,轉身離開病房,沒人見到她眼中一閃而逝的那抹笑意。

山謬瞠目瞪著閉上的房門。項朝陽向來很有女人緣,而他偶爾也會跟她們無傷大雅地調情,不過他這次的眼光……也太離譜了吧!

這個叫瑪莎的護士少說有四十好幾,身材又干又扁也就算了,那副表情還足以凍死人哪!

「項,我看我還是另外替你找個特別護士好了。」山謬決定道,至少該找個既有愛心又賞心悅目的辣妹護士。

「不用,我喜歡瑪莎。」

「你喜歡那個比死魚還冷的護士?!」山謬怪叫,光是想像那個冷血護士替人扎針的畫面就讓他頭皮發麻。「也許我該叫醫生再替你檢查一下腦袋。」說不定這場意外毀掉的不只是他的腿。

項朝陽笑而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以前認識一個氣質跟瑪莎很像的小女孩,她的脾氣又冷又倔又古怪,不愛笑,也從來就沒給過我好臉色看……」

「聽起來就很不可愛……」山謬咕噥道。

項朝陽微怔,隨即失笑。「是啊,真的一點都不可愛,可是不知怎麼地,我就是很喜歡接近她,明明知道自己會令她生氣,還是忍不住想去招惹她,一開始多少是因為好玩,但是到了後來……」他轉向窗外,視線飄得很遠、很遠。「後來我發現,我寧願她生氣,也不要她像對待別人那樣冷淡對我。」

山謬沒接話,完全搞不懂為什麼病床上的這位仁兄會突然說起陳年往事,然而項朝陽接下來的話,更是教他一頭霧水。

「那晚,我被車撞到的時候,並沒有馬上失去知覺。當時我躺在路上,以為自己這下真的玩完了,我幾乎可以看見死神在向我招手,可是很奇怪,在那短短的幾分鐘內,我的神智卻比平時清明百倍,然後那個女孩的臉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他頓了頓,轉過頭,明澈的眼神落在山謬身上。

「我看見我跟她初次見面的時候,清晰得就像前一天才發生過一樣。」

山謬的嘴張了又合,不知該說什麼,並開始認真考慮要醫生檢查項朝陽的腦袋。這傢伙難道真的被撞成白痴了?

「進入職業足壇一直是我的目標,而我也達成了。」項朝陽緩緩道。「可是經過這次意外,我發現足球並不是生命中的唯一,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回來,會讓人用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生命……你懂我的意思嗎?」

山謬不由得毛骨悚然,此時的詭異感比先前見到那個冷血護士猶有過之。

兩個大男人在一間病房裡討論人生的真諦簡直怪透了,更何況對象還是項朝陽哪!

他認識的項朝陽一向嘻皮笑臉,臉皮比城牆還厚,神經比大炮還粗啊!

山謬不自在到極點,火速轉移話題。

「你……有沒有想過以後的打算?」山謬的視線落在那隻石膏腿上,顧不得自己的問題有多突兀。

項朝陽只是微微斂眸,沒說話,俊臉上同時出現一種跟他完全不搭的安詳,山謬努力忽視心中湧現的怪異感,立刻啟動專業的思考能力。

身為經紀人,他知道項朝陽的年薪有多高,這些年他替他做的投資也賺進不少鈔票,再加上豐厚的保險賠償,項朝陽在銀行帳戶里的數目絕對足以讓他過三輩子不愁吃穿。但是錢總是不嫌多,而除了球技之外,外型出色、人緣極佳的項朝陽身上絕對有其他值得挖掘的潛能。

「你可以考慮當教練,就像大部分退休的球員,以你的資歷,我相信不少球隊會願意僱用你。或者你也可以跟電視公司簽約,擔任固定的球賽解說員,這個選擇對你應該也不難,畢竟你曾當過幾次實況轉播的特別來賓。」山謬實際的天性抬頭,迅速列出了幾個可能性。

「另一條路則是當運動商品的代言人,以前就有好幾家公司表示過他們的興趣,我知道你不愛跟媒體打交道,不過──」

「山謬。」項朝陽出聲打斷他,平靜問道:「你猜我為什麼突然跟你提起那個女孩?」

山謬呆了幾秒,烏黑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你該不會是……」

「是。」簡潔有力的回答粉碎了他的希望。

「聖母瑪莉亞……」山謬喃喃地在胸前畫了十字,然後跳腳大吼:「你瘋了嗎?!你的前途在西班牙!在歐洲!你一定是腦袋有毛病,才會想要為了一個幾百年前認識的小女生回台灣!我甚至沒聽過那個小島有職業足球隊!」

「你太大聲了。」項朝陽好心提醒,卻得到一個瞪視作為回報。

「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那個女孩早就結婚生子了?說不定人家早就忘了你是誰!只因為你在昏迷之前不小心想到她,就誤以為她對你有什麼特殊意義,會不會浪漫過頭?!」這簡直是神經病才會做的事。

「有沒有意義,等我見到她就知道了。」

「項,你要考慮清楚。」山謬苦口婆心,試著把理智灌回那顆亞洲腦袋裡。「在台灣八成沒人認識你,而你在這裡有知名度,就算不再踢球也有其他的發展空間,如果你想要,甚至可以跟Ljungberg一樣去拍那個見鬼的內褲廣告!」

「我一向認為我的屁股比他的好看。」項朝陽哈哈笑,知道山謬對那個知名瑞典球員替卡文.克萊拍內褲廣告的舉動一直很不以為然。

「我是認真的!」山謬又惱了。遲早會給這傢伙氣死!

「我也是。」項朝陽輕聲道,唇畔仍掛著一抹淺笑,眼中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堅決。「而且我說的不只是我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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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傍晚時分,一批批穿著制服的莘莘學子湧出私立集英高中的大門,有些急著搭公車回家吃飯,有些則匆忙地趕到各個補習班繼續上課。偌大的校園內,只剩下為數不多、忙著社團活動的學生幹部,和一些在操場上練習射門的足球隊員。

離操場不遠的樹蔭下,兩個男人正注視著這支足球校隊。童山濯濯、略微發福的矮個子中年男人便是大家都認得的校長,但他身邊那個身材高挑精瘦的年輕男子則是張陌生臉孔。

看著場上那十幾個汗流浹背的男孩,年輕男子眼中掠過不為人知的憐憫。

「我們的足球隊平時在操場上練球,不過一星期一次,他們會到百齡足球場練習。」校長解釋。「你知道,學校的面積不夠大,無法設足球場。」

「我了解。」項朝陽點頭,據他觀察,場地絕對不是這個球隊的主要問題。

「那麼你……覺得本校校隊的水準怎麼樣?」校長忍不住問道。

慘不忍睹!這是項朝陽心中第一個反應。

運球方式錯誤百出,蠻力有餘而巧勁不足,守門員雖然夠高壯卻遲鈍得像河馬……總而言之,歐洲隨便一支小學球隊都可以把他們殺得落花流水!

但是對著校長那張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老臉,項朝陽把所有評語都咽回腹中,決定昧著良心說話。

「還可以。」他試著含蓄,看見校長放鬆之後又補充道:「不過……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校長終究不是笨蛋,多少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並坦白道:「不瞞你說,這幾年來本校足球隊一蹶不振,高中聯賽幾乎年年墊底,理事長和我都一直在想辦法重振這個校隊,只是總找不到合適的教練人才,直到現在。」

或許他們需要的不是教練,而是魔術師。

不過項朝陽再次保留自己的意見,只謙和說:「我儘力而為。」

校長還想再說什麼,但是兩個經過的女學生阻斷了他。

「校長好。」女學生說,然而眼睛卻瞟向陌生的英俊男子。

校長點了點頭,看著學生離開,又看向身旁的年輕人,後者穿著貼身、印著某種亂七八糟字樣的黃色T恤和破了好幾個洞的深紅色牛仔褲,腰間系的那條棕色皮帶有著比巴掌還大的金屬扣環……不只裝扮花稍,他身上也散發著某種過於耀眼的特質,整體上給人一種相當強烈的視覺效果,像個時時引人注目的發光體。

換作是平時,他絕不會贊同有這樣一個光鮮男子為人師表,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一來項朝陽是理事長親自推薦的體育老師兼足球隊教練人選,再來就是,他實在也看膩了別校校長取笑集英足球隊的嘴臉,一口氣再也忍不下去。

只要這個新來的體育老師能讓他們的足球隊翻身,讓他能在其他校長面前抬頭挺胸,就算他穿著裙子來上班,他也不會有意見。

此時,項朝陽認為自己看夠了足球校隊,於是對校長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自己到處逛逛,認識一下新環境。」

校長點頭。「我明天會把你正式介紹給校隊認識,當然,還有本校其他的教職人員。」

項朝陽眼中閃過一抹光,對校長說:「那麼明天見。」

校長離開后,項朝陽獨自在校園內漫步,打量著周遭的環境,偶爾遇上學生們好奇的注目,他會大方、友善地朝他們笑,男學生的反應是一臉困惑,女學生則靦觍害羞地掉開視線,不過他可以聽見她們在他背後的竊竊私語。

啊,青春真是美好!項朝陽心情愉快地繼續閑晃。這所學校雖然沒有正規足球場,不過似乎經費不少,佔地寬廣,每棟建築看來都很新穎,各項設施也都齊全,更重要的是……「她」,就在此處任教。

他花了兩年的時間復健,以及處理在西班牙的事務,同時也僱人打聽到她的下落,在這期間,他發現自己對當初的決定非但沒有熱度消退的跡象,反而與日俱增。

明天,他將再次見到她,不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走到校園盡頭的圍牆附近,圍牆前除了一排修整有型的花圃之外,還種植了好幾棵高大的尤加利樹,樹木旁是一棟不起眼的鐵皮小屋。

八成是工具間或某種儲藏室,項朝陽猜測。

他轉身正要離開,卻聽見一陣人聲,像是從小屋後面傳來的。他遲疑片刻,收回跨出的腳步,朝著聲音的來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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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英高中在台北市所有的私立高中之間向來有著極佳的風評,校規嚴謹,升學率超群,師資優良,校內學生的素質也比多數同類型的學校要高上不少。

然而,即使是最優秀的學府,也免不了出現幾個令全校師生頭痛的問題人物。

眼前的三個女學生便是例子。她們的頭髮染成五顏六色,耳環、鼻環、眉環什麼都有,青春的臉上化了濃妝,學生裙在經過「改良」之後,長度只勉強到大腿一半。

「少管閑事。」說話的少女是當中最高的,也許將近一百七十五公分,看起來是三人的頭頭。她鬆開嬌小女老師的衣領,瞪著一身黑衣的女人,目露凶光。

別以為她愛管。錢良玉微微撇嘴,不打算對這句沒營養的警告作出任何回應。

偶爾,她會到校園這個靜僻的角落發發獃、想想事情,不巧今天卻碰上了太妹學生威脅老師的場面。根據她聽見的對話內容,起因是太妹學生歷史段考考零分,抱鴨蛋,但是顯然她認為出席考試已經是給老師天大的面子,至少該得到及格分數,所以太妹學生決定來堵任課的溫老師,好好地與師長「溝通」一番。

若非小太妹像是要對「弱小動物」型的溫老師動手,她才懶得管!

這就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民族的幼苗,滿腦子稻草,連猜選擇題都猜不中半題,只曉得逞勇鬥狠。

「溫老師,你還好吧?」錢良玉瞥向才上任幾星期的新同事,淡淡問。

稍早差點被學生甩耳光,溫老師兩眼含淚、粉臉慘白,發抖的嬌弱身軀緊靠著小屋的牆,看起來像是快暈倒了,但還是勇敢地點頭,細細應了一聲:「嗯。」

「那好,你有紙筆嗎?」

溫老師一愣,可是錢良玉面無表情的臉讓她不敢多問。

「有、有……」溫老師趕緊從掉在地上的包包里翻出錢良玉要的東西,茫然地站在一旁。

帶頭太妹眯起眼睛,把注意力轉移到錢良玉身上。「不關你的事,識相的話就閃遠一點。」

「二年十六班的邱曉芬……」錢良玉看了她胸前的學號、名字一眼,冷凝的目光又掃向兩旁的跟班女生。「林淑貞、張美麗……服裝儀容不符規定,各記警告一次,溫老師,你寫下來了嗎?」

溫老師傻了好幾秒,隨即振筆疾書。「我、我記下了……」

「你算哪根蔥!媽的!以為記警告我就怕你啊!」帶頭太妹向錢良玉逼近。她轉學過來不到一學期,並不認得這個黑衣老師,但兩個跟班女生卻顯得有些遲疑。

「態度傲慢,藐視師長,口出穢言……溫老師,邱同學加大過一支。」

「老大……」跟班女生甲出聲,但帶頭太妹充耳不聞,惡狠狠的臉上寫滿威脅。

「臭三八!你記我大過試試看!我會讓你在這學校混不下去!」

「執迷不悟,不知悔改,變本加厲。」錢良玉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平靜道:「溫老師,再加一支大過。」

「錢老師……」溫老師吃了一驚,不安的手又開始發抖。一下子兩支大過會不會太嚴苛了?

「請你把我說的記下來,溫老師。」平平的語調中有種震懾人的威嚴,溫老師連忙動筆。

「X!賤人!」太妹兩眼噴火。「你知不知道我爸是誰?」

呿!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鬥不過人就搬出老爸。

「你都不知道你爸是誰,我怎麼會知道。」錢良玉漠然回視她,不痛也不癢。

「你──」太妹正式暴走,一把揪起錢良玉的衣領。「別以為我不敢揍你!」

溫老師驚恐地倒抽一口氣,結結巴巴地說:「同、同學……沒、沒有必要使用暴力……如、如果你有什麼學習上的困難,我可以幫你,我、我可以在放學后給你個別輔導──」

「你住嘴!晚點再跟你算帳!」太妹一吼,溫老師的眼眶立刻又紅了。

錢良玉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只冷覷著比她高了六、七公分的太妹學生,像是看著某種低等爬蟲類。

「你想的話就動手好了,我保證你明天就得再辦一次轉學。」錢良玉聲音不大,說話速度也不快,可是冷硬如冰雹,兩個嘍啰女生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

「你敢!」

「老大……她、她真的敢……」跟班女生甲插嘴,有些唯唯諾諾。「她就是學校人稱『黑無常』,別號『鬼見愁』的錢老師,是、是個狠咖……記過從不手軟,比總教官還冷血。」

「是真的……」跟班女生乙怕她不信似的,也隨著強調。「聽說前任校長的兒子兩年前就是因為她被退學的,後來連校長都被氣得辭職,有人說只要犯在她手上,就算你爸是總統她都不鳥──」

「你們給我閉嘴!」帶頭太妹惡狠狠地瞪了同伴一眼,陰鷙的眸光回到錢良玉身上,手仍抓著她的衣領,卻無更進一步的舉動,彷彿在考慮什麼。

錢良玉知道這個惡名昭彰的小太妹已經換了好幾所學校,集英高中的入學許可是她老爸用人脈和一間新的視聽教室換來的,若是不到一學期又得轉學,恐怕有錢老爸真的會把女兒登報作廢。

錢良玉泰然地等著,心裡明白小太妹正用那花生米大小的腦力衡量著眼前狀況。小太妹或許習慣欺壓軟弱、怕事的師長,可惜她這次找錯對象了。

關於她的傳言只有部分是事實,當初那個校長公子的確因為曠課過多、考試屢屢作弊而被她連記三大過退學,不過前校長的離職,卻是學校理事會在考量過他任期內的成績之後才投票決定的。

她只是懶得向不知情的人解釋。

終於,帶頭太妹鬆開手。「你別太囂張,今天暫時先放過你,總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討回這筆帳!」

「我好害怕。」

沒聽出錢良玉的譏諷,帶頭太妹只是補瞪了她一眼,憤恨地領著跟班離去。

溫老師嚇得腿軟,憋了好久的一口氣這才吐出。

錢良玉順了順領子上的縐折,把地上的包包拾起交還同事。

溫老師餘悸猶存,雙目含淚,雙唇顫抖,看著錢良玉的目光既是敬畏又是崇拜。錢老師好勇敢、好有魄力……

剛到這所學校不久,她就聽過這位錢老師的名聲。據說她是學校最好的英文教師,也是王牌班導,由她帶的班級在學測中總是拿到最高成績。

但是她也聽其他老師說,錢老師總是一身不祥的黑,騎重型機車上班,個性孤僻、古怪,平時對所有同事都只維持著最基本的禮貌,冷淡到極點,連校長都拿她沒轍。

然而經過剛剛的事件,她覺得錢老師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並非想像中那般難以親近。

「謝、謝謝你……錢老師。」溫老師手貼著仍急跳的心,秀麗的臉上既友好又感激。「要不是你及時出現,我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沒想到我們學校里也有不良少女,我第一次遇到這種學生,嚇死我了……」溫老師不斷道謝。

劍拔弩張的情勢過去,不遠的樹榦後面,頎長男人繃緊的肌肉也鬆懈下來。

項朝陽忍不住彎起嘴角,染上濃濃笑意的眼眸留連在那抹纖瘦、挺直的黑色身影上。

久違多年,除了頸后那一束簡單俐落的烏黑長發,她沒變多少,細細的眉,淡淡的唇色,一雙丹鳳眼明明應該是秀氣的,可是清冷的眸光卻透著一種夾帶著傲氣的固執,而那張淡漠、略顯蒼白的臉龐仍是習慣性地隱藏住所有的情緒……

直到今天見到人,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是想念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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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她果然遲到了!

錢良玉瞥了瞥表,把摩托車停進教職員專用的停車場,熄火,摘下安全帽。

從起床后眼皮就猛跳著,上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她1000C.C的心愛座騎被某個不肖人士戳破了輪胎,而今早,上班的路上因一起交通事故而導致大塞車,也造成了她少有的遲到。

然而,某種直覺告訴她,大塞車並非她眼皮直跳的原因。

少迷信了!她甩甩頭,甩掉可笑的聯想。

這時一抹艷紅攫住她的視線。一輛紅色的保時捷911Carrera就停在不遠的車棚下,在諸多中規中矩的小轎車中顯得格外突兀。

是誰那麼招搖?秀眉輕顰,錢良玉多看了那輛華麗跑車一眼,想不出學校員工中有誰的品味這麼奢華、張狂,大概是某個把車停錯地方的有錢家長。

反正不關她的事,她拿起背包,迅速走向位於教學大樓第二層的教師辦公室。

今天會來一個新的體育老師,依校長的說法,對方是振興集英足球校隊的「秘密武器」,老傢伙還從頭到尾神秘兮兮,好像這個身兼教練職位的新老師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真是笑死人。

她不看足球,不過大家都知道集英高中樣樣強,就是足球校隊爛到極點,沒有一個體育老師願意接手這個燙手山芋,若非學校理事長是足球迷,這支年年慘敗的隊伍早在八百年前就解散了。

依她看,這個新來的教練若不是窮途末路找不到工作,就是個腦袋不清楚的白痴。

須臾,她到達辦公室,甫踏進門就看見那個被好幾個同事圍住的陌生背影。

一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感覺襲來,她止住腳步,沒再往前半寸。

那人一半的屁股坐在辦公桌上,一條腿粗率地伸展到地面,上身穿的是件鮮橘子色的針織線衫,衣料通風透氣得讓人幾乎看見底下的肉,下半身是條雪白的低腰牛仔褲,臀側還垂著一條亮晶晶、功能不明的金屬鏈子,大大的腳上套著比上衣還閃亮的橘色Puma。

印象中,她只曾認識一個敢穿得這麼騷包、比孔雀還醒目的男人……

想太多!錢良玉恥笑自己,可是眼皮卻不受控制地狂跳。

「錢老師。」校長首先發現她。「來見見我們的新任足球教練。」

聞言,陌生人緩緩回過頭,像是炫耀白牙似地咧嘴而笑。

「小玉,好久不見,想我嗎?」

錢良玉當場呆若木雞,在眾目睽睽下,震驚得連嘴巴都合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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