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佳瑋站在精品店后側的倉庫兼員工休息室里，拿著直立式的蒸氣燙衣機，依店長吩咐把幾件衣服上的摺痕去除。

「佳瑋，剩下的晚點再弄，店長要妳到前面去。」同是店員的TINA走進來。「妳那個帥哥客人剛在門外停好車，看來又要上門光顧了。」

佳瑋動作一頓，TINA又接著道：「人家是不是對妳有意思啊，不然怎麼每次都指定要妳為他服務？」TINA的語氣帶酸，這位新進的大戶長得無敵霹靂帥不說，而且氣質超好，開的又是名車，一看就知道是那種上流社會的貴公子。為什麼她碰到的都是超難伺候的女傲客，佳瑋卻能遇上這種優質男？

「沒有啦，妳不要亂猜，他只是來買東西送女朋友的。」佳瑋放下手中的機器，忍不住一陣黯然。

那場晚宴已經是兩個月以前的事，本以為不會再見到辛壑，沒想到隔了一星期，他居然出現在自己工作的店裡，並自此成了常客，不僅特別指定要她服務，有時還讓她幫忙出意見挑選送給女朋友的禮物……他每上門一次，她就難過一回，他不知道這樣很殘酷嗎？

她告訴過學長不會再見他，她也的確不想再見他，一見心就亂，可是她只是店裡的員工，哪有挑顧客的道理？

雖然店裡採的是業績制，多虧了辛壑，她這幾個星期的業績比剛開始好很多，不過她寧可放棄這樣得來的紅利。

TINA未留意佳瑋的臉色，自顧自地又說：「原來他有女朋友了，唉……那女人運氣真好，有個這麼英俊又多金的男人三天兩頭砸錢寵著，要是我也有這麼凱的男朋友就好了。」

「欸……」佳瑋悶悶地應了聲，心中卻不太確定。

辛壑的確出手闊綽，刷卡的時候眼也不眨一下，但是……但是她也發現，他幾次買的女裝尺寸都不同，買皮包、皮夾那類配件時，還一次買好幾個，只是顏色不同。

他……到底有幾個女朋友？

不願多想，佳瑋振作起精神回到前方店裡。

辛壑正在跟店長閑聊，仍是一身像是永遠不曾有縐折的深色西裝，那麼玉樹臨風、卓爾出眾。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小孩都已經上高中的店長竟像個少女一樣格格嬌笑，雙頰生暈。

「佳瑋，快過來，別怠慢了客人，辛先生還對妳的服務態度稱讚有加呢！」店長看見佳瑋，立刻將她拉了過來，緊接著走去招呼另一位剛進門的顧客。

是嗎？佳瑋很懷疑。她確信辛壑知道她有多麼不情願，不過或許折磨她就是他的目的。

「您好。」佳瑋笑得很僵硬，她沒有辛壑那麼擅於偽裝，那麼擅於隱藏自己。「請問您今天有什麼需要，有什麼我可以幫上忙的？」

這幾星期來，辛壑一直表現得客氣、疏離，佳瑋不得不把他當作其他顧客一般對待，更何況，她本來就是在上班。

辛壑凝睇了她一會兒，眼神有些難測，佳瑋的心很不爭氣地晃蕩了下。然後他掃視了精品店一圈，順手指向旁邊的一具假人，假人身上穿的是類似風衣的乳白色外套。

「我想看看那件外套。」

「請問您需要什麼尺寸？」

「不是我要穿的。」

這不是廢話嗎？店裡只賣女裝耶！佳瑋難得地犯嘀咕，嚴重懷疑他是故意挑她語病。

「請問要穿這件外套的小姐是什麼尺寸？」她撐著笑容，修正原先的問題。

「很大……」辛壑思索片刻，決定道：「非常大。」

嘎？佳瑋一愣，脫口道：「可是你之前買的是小號和中號！你到底有多少女──」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嗓門太大，佳瑋趕緊閉上嘴，對店裡其他人露出歉意的微笑。

辛壑薄唇一勾，從容道：「我發現豐腴的女士也有迷人之處。」

佳瑋氣悶，心中同時更添酸澀。環肥燕瘦，他連口味範圍都擴大了。

「您請稍等，我去為您拿特大號。」

佳瑋到倉庫找出他要的尺碼，再回到店裡時，看見辛壑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翻雜誌，俏臉不由得垮了，辛壑停留的時間長短不一，這種模樣，表示他今天一點都不急著走，也就表示，他會使喚她使喚到爽快為止。

果然不出她所料──

「有別的顏色嗎？」

「我想看看另一件短大衣。」

「不過仔細想想，說不定櫥窗里那件褐色的披肩更好一點。」

「我改變主意了，還是原來那件比較適合。」

諸如此類的反反覆覆，持續至少半小時。

這種人，一般統稱為「傲客」，可偏偏因為那迷死人不償命的優雅氣質，店裡其他人跟佳瑋看法完全不同。辛壑的「機車」，在TINA和店長眼中，叫做「眼光不同凡響」，是應該的。沒人能體會佳瑋的滿腹辛酸。

「能不能請妳把那條圍巾也讓我看看？不，我想看所有的顏色，如果不麻煩的話。」

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她只是想抓狂、想尖叫而已～～

終於，辛壑瞥了眼手錶，從皮沙發上站了起來。

「那就決定是這件外套和這條圍巾。」

「好的，我替您結帳。」佳瑋咬牙切齒，臉部快抽筋。辛壑最後挑的，正是第一件外套和第一條圍巾……大約一個半鐘頭以前他就看過的商品。

好不容易，辛壑離開了，佳瑋怔怔地瞪著他高大的背影，心又驀地空了些。

每次都這樣，他來，他耍惡劣；她難過，她生氣。可是他離開時，她又希望他不要那麼快走。

佳瑋回神，知會店長一聲便回到倉庫繼續先前中斷的工作。

不一會兒，TINA又來叫人了。「佳瑋，妳男朋友來接妳了。」

佳瑋抬頭看時鐘，才發現自己的下班時間已到，店裡營業時間長，采排班制，她的班比TINA早兩個小時，也較早下班。

她不自覺地嘆了口氣，下班本是件好事，可是她發現自己輕鬆不起來。

兩個月前，學長開始每天開車接她下班，最初她拒絕了他的好意，但他還是堅持這麼做，並說男女朋友間不該那麼見外，到後來她也只好接受。同事們會認得他，則是因為學長在第一天就到店裡自我介紹，宣告了他們的關係。

除此之外，學長几乎每晚貝她上不同餐館吃飯，有幾次她以家裡囤積的翻譯工作為由推掉晚餐，沒想到學長竟特地買了食材到家裡，為她和弟弟親自下廚，晚飯後還陪著她工作到深夜。

他對她實在好得沒話說，只是……男女朋友間非得這樣嗎？

佳瑋收拾好自己的包包，儘管有些提不起勁，還是要自己露出笑容，到外頭與周啟鴻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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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啟鴻帶佳瑋到一家古色古香的港式茶樓。

「這家餐廳是我同事推薦的，聽說廚師是特別從香港聘來的，手藝很道地。」

佳瑋怔怔地看著滿桌的港式點心，腦海浮現的是個有著廉價火車座的平凡小餐館……她咬住下唇，拒絕讓回憶糾纏自己。

她在路上考慮過了，學長對自己的一切付出，已漸漸帶來壓力，她必須趁早跟他談談。

「不喜歡港式點心嗎？」周啟鴻顯得挫敗。「抱歉，我沒先問過妳，自作主張就選了這個地方。」

「不是不是。」佳瑋趕緊搖頭。「我很愛吃港點。」

「那就好。」周啟鴻殷勤地替她布菜。「趁熱多吃點。」

「啟鴻……」佳瑋欲言又止，努力在腦中搜索著適當的字眼。可是好難，如果她有辛壑的交際本領，她一定會知道該怎麼──天，她為什麼又想到他？佳瑋馬上摒除心中想法。

她想對周啟鴻說的是：學長，我們可不可以不要每天膩在一起？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可是有點……太好了，我消受不起。

然而她說出口的卻是：「啟鴻，其實你不必每天帶我上餐廳吃飯，這樣太花錢了。」唉……她是懦夫，好怕措詞不當，會傷了感情。

周啟鴻溫和一笑。「別擔心，吃飯錢我還花得起。」他在貿易公司擔任業務主任，雖然不富有，但也算收入穩定的白領階級。

佳瑋扯出一個微笑，再度嘗試。「其實……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們兩個都在工作，你一定也很辛苦，我們不一定每天！」

「工作一整天，妳一定累了吧？」周啟鴻滿臉關切，無意間又截斷她想說的話。「我怎麼這麼白痴！只顧著拉妳來嘗嘗看同事大力推薦的美食，都沒想到妳可能只想回家休息，我這男朋友當得真失敗！」

「沒有沒有！」面對他的自責，佳瑋急著澄清。「我絕對不是那個意思！」

「佳瑋，妳真的不累嗎？如果累了一定要跟我說，我馬上送妳回家。」周啟鴻真摯、誠懇地看著她。「還是工作上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我看妳臉色不太好。」

佳瑋忽然覺得內疚，愧對學長。學長這麼體貼，這麼為她設想，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我沒事，工作方面也沒什麼問題。」

周啟鴻接著又說：「如果妳是擔心佳強的晚餐，我已經另外點了一些東西，待會兒可以帶回去給他吃。」

這般的細心、周到，把佳瑋心中的想法，一下子給逐退了。

苗佳瑋，做人要知足，要惜福……她告訴自己。學長對她那麼好，她不該胡思亂想些有的沒的，不是每個女孩都有這樣的好運遇上一個如此疼惜她、體貼她的男子。

於是她說：「不用擔心佳強，他比我還會做菜，絕不會餓到。」那是事實，比起勉強只能變出幾道家常菜的佳瑋，苗家小弟對廚藝更有天分。

周啟鴻微笑。「對了，佳瑋，問問妳店長，下禮拜二妳能不能提早一點下班。」見佳瑋一臉不解，他接著道：「妳該不會忘了那個特別的日子吧？」

「特別的日子？」她的確想不起來下星期二有什麼特別。

「情人節啊，我跟兩個有女朋友的要好同事預約了一個不錯的地方，到時我們三對一起慶祝。」他朝她神秘地眨眨眼。「我有個驚喜要給妳。」

「這樣喔……」佳瑋也跟著微笑，可是不知怎麼的，就是感受不到太多的期待與喜悅。

「別只顧著說話，菜都要涼了。」

佳瑋順從地拿起碗筷。這一餐，卻是有些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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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晚間，辛家大宅。

辛家大宅，其實是辛家二少爺辛樵和母親以及新婚妻子的住處，老大辛壑和老三辛磊夫婦，則在外頭各自擁有自己的寓所。

每周末一次的家庭聚餐，是辛家的傅統。

此時他們已用過晚餐，大伙兒正聚在客廳里聊天看電視。

「媽，我先走了，改天再來看妳。」辛壑穿上西裝外套，攬了下母親的肩頭。

「大哥，不吃點水果再走嗎？」辛家二媳婦孔玉蓁正好從廚房走出，手上端著滿滿一大盤切好的蘋果、水梨和蓮霧。

「不了，診所里還有點事。」辛壑淺淺一笑，向其他人打過招呼便離開。

辛壑走後不久，辛媽媽想起一事。

「對了，美華。」辛媽媽對三媳婦說：「阿壑前天給我買了外套和圍巾，可是我就是穿不慣那種為年輕人設計的外套，給妳穿還比較適合。雖然現在是大了點，不過等妳肚子大起來之後就用得上了。」

辛媽媽做不來貴婦，也節儉慣了，即使現在兒子們個個事業有成，每個月給她的零用多到花不完，她還是比較喜歡穿市場上賣的那些三百五一件、印著漂亮大花朵的衣服。

「不用了，媽，我不缺衣服，而且那是大哥對妳的心意。」梁美華暗自心驚膽跳。她現在懷孕八周，身材還沒多大變化，難道再過幾個月她真的會膨脹到婆婆的尺寸？好可怕～～

「沒關係，阿壑不會介意。」辛媽媽只當媳婦客氣，馬上回到房間取來外套。

「謝謝媽。」梁美華勉強笑著接受，但外套質地極隹，雖然尺寸太大，款式卻很高雅，她忍不住翻看了下。

「咦？」美華對老公辛磊說：「這件衣服跟你送我的皮包和皮夾克是同一個設計師耶……」

「老大應該是在同一家店買的吧。」辛磊拿著遙控器轉換電視台，隨口道。

「那不是你特地買來送我的生日禮物嗎？！」美華瞪眼。

哦喔……禍從口出，辛磊慢半拍地警覺，可惜太遲了，腿上已經狠狠地被掐了一記。

「我正要去挑禮物的時候，老大就把它們給我啦！」辛磊連忙陪笑。「他說他去給一個客戶的女裝店捧場，看見東西滿不錯就替我買來送妳。」顯然整型醫師對於目測身材、尺寸的精準度，不輸他這個婚紗設計師，衣服正合身。

孔玉蓁好奇地拿過外套，秀眉不解地一蹙。

「阿樵上星期送我的套裝，也是同一個牌子。」她質疑地望向丈夫。

「也是老大給我的。」二少爺辛樵招供，他對老婆一向最誠實。「他也說是替客戶的店捧場，不過因為怕妳覺得不自在，所以要我當作是自己送的。」

事情很古怪喔……辛磊、辛樵這對沒什麼心電感應的雙胞胎彼此對看一眼，難得地出現默契。幾件名牌衣服加起來少說十幾、二十萬，他們家老大會那麼好心、慷慨地對待一個客戶──才怪！客戶對老大來說純粹是金主、肥羊，他只可能毫不猶豫地掏光他們的荷包，哪有自己送錢出去的道理？

「是我多想，還是老大最近真的有點陰陽怪氣？」辛磊看向其他人，徵求意見。

「好像是耶……大哥這陣子好象話比較少，每次一吃完飯就走了，以前他都會陪媽陪到很晚。」梁美華附和親親老公的話，打算回自己家后再修理他。

「老大心裡有事。」辛家二少爺咽下愛妻喂的水梨，慢吞吞地下了結論。

辛媽媽遲遲未出聲，但圓圓的臉上出現些許憂心。孩子們說的沒錯，阿壑近來的確變得比較沈默寡言，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是至親的家人，多少總能察覺。

過去他也曾有過這麼一段時期，那是在九年前，當他們還住在紐約時……

「會不會跟大哥的那位客戶有關係？」孔玉蓁猜測。

「怎麼樣？要不要去那家店裡逛一下？看看是什麼樣的『特別客戶』會讓老大心甘情願地掏錢？」辛磊咧嘴一笑，客廳中其他人也被好奇搔得心癢難耐。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第二天，閑閑沒事做的辛家老小便乘著辛磊的休旅車，浩浩蕩蕩地來到這家叫CARLI的精品專賣店前。

辛磊正要下車替母親開門，卻被辛媽媽制止了。

「等等。」辛媽媽從車內望向精品店，神情有些古怪。

沒想到她的猜測是對的，店裡正在替顧客結帳的女孩……居然是多年前在紐約見過的那位苗家小姐！

「不用進去了，我知道阿壑為什麼會光顧這家店。」

哇！這麼神～～車裡其他人訝異不已地看著家裡的皇太后，第一次發現媽媽如此深藏不露，未卜先知，神機妙算。

「你們大哥……曾經想娶店裡櫃檯后的那個女孩。」辛媽媽道出更勁爆的事。

眾人齊齊轉頭往店裡看，個個張著大嘴巴，說不出話，尤其是自認對大哥很了解的雙胞胎。

他們的老大？！那個除了對家人還行，對其他人都既沒感情又沒良心的冷血動物？！兄弟里最不可能結婚的就是他，怎知──

「什麼時候的事？我們怎麼不知道？」辛磊追問。

「那時我們還在紐約，你們兩個正忙著自己的事業，阿壑帶她來見過我一次……」辛媽媽回想著過去，把當時情形簡單地說了一下。事實上，辛媽媽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事，只記得有段時間，兒子變得異常沈默，對那女孩的事也絕口不提，後來他又像沒事人一樣為醫師執照奮鬥，久而久之，她也淡忘了這件事。

「你們也知道阿壑的個性，他不想談的事，誰也沒辦法逼他開口。」辛媽媽掃視了家人一眼，又說：「總之，這件事你們誰都不準多管。」

回到台灣的第一年，她替阿壑安排過不少相親，每次他都乖乖出席，一頓飯之後就沒了下文，想也知道兒子只是為了她才做表面工夫。後來她也放棄了，體認到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阿壑的感情都不是她能插手的領域。

現在看來，阿壑的心，似乎還系在這個叫苗佳瑋的女孩身上，她不清楚這兩個孩子之間出了什麼事，只能希望兒子的愛情能有一個美好的收場。

這樣，她也才能放下心，從此安安穩穩地等著抱孫兒。

同一時間，辛氏整型醫院裡，剛剛結束全臉拉皮手術的辛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留下兩名護士照料全身麻醉未醒的客戶。

院長一走，手術房裡的護士小姐便開始八卦。

「我跟妳說喔……」護士甲壓低音量，彷佛怕床上那位失去意識的女士會偷聽她說話。「我上網查了一下，院長前幾天送我們的皮夾一個差不多八千塊咧～～」

「那麼貴喔？！」護士乙大為訝異。「我們六個護士統統都有耶，院長是吃錯什麼葯啊？幾時變得那麼凱？」

不能怪她們這麼驚訝，大家一開始都是被院長俊美的外型和翩翩的風度所迷惑，但是一段時間后，每個護士也都會幻滅地發現，院長也只有外型符合白馬王子的條件，內在其實並不怎麼善良。倒不是他會剝削、虐待員工什麼的，給她們的待遇也算相當優渥，只是共事久了，就會注意到他事實上不但功利，人也冷漠。

所以這次院長突然溫情大放送，一人送一個名貴皮夾，而且還是在剛發完年終不久的時期，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可惜兩位護士就算想破頭，也想不出一個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