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醒冬梳洗完畢,穿著丫鬟捧來的嶄新衣裳,他這輩子穿的都是粗布衣服,如今滑溜溜的綢緞一上身,連手腳都不知道朝哪裡放好,逗得丫鬟掩著嘴偷偷地直笑。
丫鬟領著他穿廊過院地走著,醒冬心裡暗暗記著路,只怕到時迷路了回不去。足足走了一刻鐘有餘,丫鬟回頭一笑道:「前面就是老太太的勺香院,到時另有人領您進去,我在外頭候著,少爺若是要回去,使喚一聲便是。」
「多謝姐姐。」
丫鬟聽他這麼一說,又是忍不住地笑,醒冬便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一張俊臉頓時有些微紅。
幸好這時裡頭出來個身著綠衣的俊俏丫鬟,笑著迎上來,「來啦?都等著呢!快進去吧!」
「就交給綠煙姐姐了。」領醒冬來的丫鬟微福一下朝後退開,綠衣女子便領著醒冬繼續朝里走,一邊走一邊揚聲道:「來了來了!可來了!」
帘子一挑,熱氣撲面而出,醒冬跨進門檻,只見裡頭坐滿了人,原本都在說話,此刻都靜了下來,全都扭過頭看著他。
「是個俊小子呢!」最上頭的老太太笑著開口道,「只聽硯兒說帶了個孩兒回來,沒想到長得這麼俊,跟陽兒不相上下呢!」
底下全都笑起來,紛紛道:「老太太就只會拿陽兒做比較,這個可做不得數,陽兒雖俊,但比起來卻少了點陽剛,這倆孩子可不一樣。」
丫鬟將茶盤託過來,寧觀硯領著醒冬一一敬茶。
老太太是府里最年長的長輩,老爺子已經過世,老太太守寡多年,育有三子,老大寧觀硯,老二寧觀琴,老三寧觀畫,老大老二都走仕途,老三從商。
寧觀硯和寧大夫人只有一個兒子,便是人稱小少爺的寧昭陽。
寧觀琴一妻二妾,育有三女二子,長女蘭雪入宮為妃,皇上極為寵愛,兩個兒子皆為進士,另有兩女尚年幼。
寧觀畫目前鰥居,妻子三年前去世,他一直不願續弦,獨自撫養三個孩子。
一圈茶敬下來,醒冬沒有見著那個紅衣女子,還有一個人也沒見著,就是寧府里得罪不得的小少爺。
大夫人向老太太解釋:「陽兒昨日受了點兒風寒,我讓他卧床休息,反正他們哥倆以後有的是機會碰面,不在這一時半會兒,是不是?」
老太太一聽緊張了,「陽兒受風寒了?怎麼沒人告訴我?」
「還不是怕您老人家擔心,所以才瞞著您的。」
「哦!瞞著我我就不擔心了?不行,我要去看看陽兒。」
眾人攔不住,只能跟隨老太太一同前往寧昭陽的心執院探病。
一踏進心執院,醒冬臉上露出驚奇之色。偌大一個庭院空空蕩蕩,不要說樹,連根草都沒有,只有滿院凄風徘徊,寂寥青磚努力延伸到盡頭處一棟孤零零的大房子。
這個……就是府里最得寵的小少爺居住的地方?
仲怔間,醒冬越過庭院,走上台階,一個紅衣丫鬟笑嘻嘻地打簾將眾人迎進去,「小少爺剛剛睡下沒多久,突然起身說老太太老爺夫人們要過來,這不,茶水剛剛準備好,各位便來了。小少爺身體不適,老爺太太們直接進去便是,但是特別關照有個人他是不見的。」紅衣丫鬟目光轉了轉,落在醒冬臉上,歉意地道:「小少爺說不見的那人頭束青色髮帶,身穿紫色衣裳,說的便是您吧?對不住了,可否在外間稍坐片刻?」
醒冬訝然。那小少爺見都沒有見過他,怎麼知道他穿的什麼衣裳束的什麼頭帶?
寧老爺聽那丫鬟一說,臉色登時沉了下來,嘴裡斥道:「混賬東西!他說不見就不見?像什麼話?還有沒有禮數了?醒冬是兄長,哪有兄長來見弟弟,弟弟還擺譜的理?讓他給我出來!」
老太太心疼乖孫,瞪了寧老爺一眼,「都說病了,還讓他出來,就知道你不心疼這孩子,平日里罵來喝去,連生病了都不讓安生!我老太婆都不介意進去探望,難道你的架子比我還大不成?好啦好啦,大夥都進去,醒冬也一起進去,有我在,那孩子不會放肆的。」
寧老爺見老太太發聲了,也不好說什麼,眾人於是走進卧房,醒冬還沒看清裡頭什麼樣子,突然就聽見一聲尖銳的喊叫聲響起,眼前一花,一樣東西飛了過來,醒冬沒有絲毫防備,躲閃不及,那東西當一聲便砸在了他的腦門上,把他給砸傻了,頭上黏糊糊的液體流下來,他也忘了去摸一下,只傻傻地望著床上那個怒目瞪視他的小男孩,第一個念頭便是:好美的人兒啊!
倚靠在床架上因為用力摔了東西過來而氣喘吁吁的小美人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瞳仁大得幾乎要滿出眼眶,好像最上品的黑珍珠鑲嵌在純潔的雪地上,即使這雙眼睛此刻正惡狠狠地對著他燃燒怒火,醒冬卻沒有感到絲毫不悅,反而為之深深著迷。
寧老爺怒氣沖沖大聲叱罵,老太太護著孫子,大夫人受驚暈倒,丫鬟們又要扶夫人,又要幫醒冬包傷口,他的腦門上被寧昭陽砸過來的暖手爐砸出了一個大口子,寧昭陽有老太太撐腰,一個勁叫嚷要人把醒冬趕出他的屋子,寧老爺礙著老太太護著又不能動手教訓他,氣得全身發抖,醒冬雖不明白為何他和寧昭陽尚未謀面就這麼遭他討厭,但看情形實在太混亂,心下內疚,便想退出去,寧老爺又拉住他不讓他走,非要寧昭陽向醒冬道歉不可。
寧夫人眼見相公火氣旺盛,知道相公性情耿直嚴於教子,今日若是沒有個道歉的話怕是過不了,於是好聲勸著寧昭陽:「陽兒,你就向醒冬道個歉,好不好?」
「偏不偏不!」寧昭陽執著脖子十分倔強地叫嚷。
「你再給我說一遍!」寧老爺按捺不住火氣,箭步衝到床前一把揪住寧昭陽的衣領,盛怒中用力一拽,竟然將他拽下床來,咚!額頭砸在床下的踏腳上,鮮血頓時流了出來,女眷們齊聲驚呼,寧老爺沒想到下手這麼重,一下呆住了,老太太眼見寧昭陽受傷,肉痛得一口氣沒接上來暈了過去,夫人們又是掐人中又是遞鼻煙壺,這場混亂絲毫不遜色剛才那一場。
而寧昭陽卻只是坐在地上,五歲大的一個娃娃,臉上卻帶著大人一樣的冷笑,他看著目瞪口呆的醒冬,說得口齒清晰字字入耳:「你要我道歉,你要我認這人為兄長,我話說在前頭,日後孩兒因這人而遭浩劫,你不要後悔便是。」
醒冬只覺得他五歲一個小童說著大人一樣的話,十分滑稽古怪,但屋裡所有的人卻全都臉色大變。
「陽兒,什麼浩劫?什麼意思?跟娘說清楚啊!」寧夫人面色蒼白地追問。
寧昭陽一指醒冬,「這個人原本應該是死掉的,他之所以會復活,是專程要來害我的。今日煞氣沖犯,原本我就是想避開他的,沒想到還是避不開,而且還見了血光,看來我是命中注定逃不過那一劫了。現如今只有一個法子,只要他起毒誓在我有難時救我……」
「少聽他胡言亂語!老太太醒來后誰也不許跟老太太亂說,聽見沒?」寧老爺厲聲道,「來人,把他扶上床躺著,從今日起,不許他踏出房門半步,誰若是偷偷放他出門,讓我知道了,家法伺候!」
寧夫人哭了起來,「老爺,你沒聽陽兒說嗎?陽兒說的話不會錯的,你為何不能信他一次呢?」
寧老爺冷笑著道:「什麼因為醒冬而遭浩劫,這種胡話你們也信?分明是這孽障胡捏亂造出來唬弄你們的,他平日弄些歪門邪道,不闖禍我就睜一眼閉一眼,現在玩弄到我面前來了,無法無天了是不是?我若是再不懲戒他,日後他更要肆無忌憚!醒冬既然已經進了寧家的門,就是我寧觀硯的兒子,豈能因為你三兩句胡話而改變?給我聽著,日後若是讓我發覺你對醒冬不敬,有你好受的,不要以為老太太護著你、大家寵著你,該教訓時我絲毫不會手軟。你一日不道歉,一日不認兄長,就一日不許給我踏出房門半步!」
老太太悠悠醒轉,顫悠悠地哭著道:「你教訓好了!打死這仙人送來的童子,我們寧家跟著一起遭罪,反正我一把年紀也沒幾年好活的了,看不見那些身後事也省心!」
「娘!這孩子都給你們寵壞了,家裡再沒人教訓他,長大后絕對是個禍害啊!」
「什麼禍害?什麼禍害?水月和你求了菩薩十年才求來這個孩子,怎地就變成禍害了?這孩子又機靈又懂事,我怎麼看不出他哪裡禍害了?陽兒做事一向有分寸,他說出來的話也一向靈驗,只是你一直不肯相信罷了,他今日如此舉動,必然是有他的道理,你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傷了他,你怎麼都不心痛?陽兒不是你的孩子么?你做爹的都不心痛,我老太婆領回去養,你們父子從此不要再見面相互惹氣也罷!」
寧老爺被老太太一頓氣話搶白,說不出半句話來,只能頻頻嘆氣。
正鬧作一團時,醒冬忽然跪了下來,咚咚咚三個響頭一磕,朗聲道:「全是因為醒冬才惹出這麼多事,讓老太太傷心、老爺為難,老爺對醒冬恩重如山,醒冬無以回報,只求日後用得著醒冬的地方,醒冬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告辭!」他說完這番話,起身便朝外走去。
「回來!」
這一聲喝止竟然出自寧昭陽之口,醒冬愣了愣,還是繼續朝外走。
「你給我回來!」
醒冬轉回頭,只見寧昭陽噔噔噔地朝他走過來,一直走到他面前,仰起頭看著他,他雖比醒冬足足矮了一個頭,但氣勢卻絲毫不輸人,叉著腰,他忽然抬起腳踹上醒冬的膝蓋,這一腳踹得力大無窮,絲毫不像五歲孩童的腳力,把醒冬踹得悶哼一聲倒退數步,臉色登時發白了。
「你來都來了,見也見到我了,這時再走還有什麼意義?而且你以為你說要走,我爹就當真放你走?你沒聽我剛才說了嗎?只要你發下毒誓在我危難時救我,我就讓你留在寧家。」
醒冬真誠地道:「你若真的有難,即使不發毒誓,我也是會去救你的,既然你要我發誓,我發便是,但並非為了留下來而這麼做,是為報答寧家對我的恩情,說吧,你要我發何種毒誓?」
「你若是不救我,五雷轟頂粉身碎骨。」
「寧昭陽!」寧老爺怒吼一聲。
「老爺。」醒冬朝寧老爺一躬身,「醒冬心甘情願,請老爺不要怪罪小少爺。」他轉頭目視著寧昭陽道:「我寧醒冬發誓,寧昭陽若是有難,我定會相救,若是食言,五雷轟頂粉身碎骨。」
寧昭陽聞言,原本瞪得圓鼓鼓的眼睛忽然鬆懈下來,一手捉住醒冬的手臂,身體便朝著他倒過來,嘴裡說道:「抱我上床。」
醒冬依言將他抱起來,小小的身體軟軟地依偎在胸口,寧昭陽閉上眼睛,顯得十分疲憊。醒冬心裡明白這是小少爺對他表示認可的體現了。
他步步朝床邊走去,心裡充滿了喜悅和對這孩子的寵愛之情。這個孩子日後便是可以稱為弟弟的人了,是家人了呢!他方才所說的句句出自肺腑,寧昭陽有難,即使不用發毒誓,他也會拚死保護的,這個念頭恐怕是在見到寧昭陽的第一眼時便產生了,而在此刻更加濃烈了。
寧昭陽躺在床上,醒冬替他蓋好被子。
「你們都出去吧,醒冬哥哥留下來,我想跟他說說話。」
「醒冬哥哥」四個字聽在耳朵里,甜在心裡,醒冬樂得露出開心的傻笑,寧老爺眉心的結也隨之打開。
待眾人都走光了,寧昭陽翻身坐起,身手矯健靈活,哪裡還有剛才的軟弱,他雙目炯炯有神地注視著醒冬,嘴角露出陰冷的笑紋:「你給我聽好了,日後在人前,我稱你為醒冬哥哥,那是叫給我爹聽的,但是在人後,你要稱我為小少爺,明白嗎?我說什麼你都要乖乖地聽著,我叫你做什麼事你都要乖乖地給我去做,若是惹得我不高興,我有的是法子整治你,你若是敢跟我爹去告狀,我便把你是山賊的秘密告訴大家。」
醒冬大吃一驚,他曾為山賊的秘密只有寧老爺知道,他也相信寧老爺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為何寧昭陽會知道?
寧昭陽看著他張著嘴的傻樣,冷哼道:「吃驚了?我不光知道你是山賊,我還知道你曾經死過一回,是被雷電劈死的,是不是?你到現在還很害怕打雷閃電,是不是?你是不是在想,為何我會知道這些?我告訴你,只要我想知道,天底下沒什麼瞞得了我的事情。」
醒冬見他連這種事情都知道,更加吃驚。吃驚之餘,想起他前面說過「這個人原本應該是死掉的,他之所以會復活,是專程要來害我的」那番話,心下不由得憂慮起來。他原本以為那是寧昭陽使小孩性子故意說出來嚇唬人的,現下不禁相信了。如果他連他曾經被雷電劈死後又復活的事情都能知道,他不得不去相信他的話,繼而憂愁起來。
醒冬的性子耿直仁厚,凡事多為別人考慮,別人若是給予恩惠,他是粉身碎骨也要報答的,寧觀硯救了他一命,寧昭陽又是寧觀硯的獨子,他日若真的因他而遭那一劫難,他這輩子絕對不能原諒自己。這樣想著,他對寧昭陽充滿愧疚,對他所提出來的無禮要求絲毫不覺得不悅,只覺得,若是因此能令寧昭陽好受開心,要他怎麼做都行。
「就依你吧。」他爽快地應道。
寧昭陽眼裡露出輕蔑的神色,心道:沒骨氣的傢伙,為了能夠留在寧家,做狗他都能答應吧!枉費他長了張正義凜然的臉皮,竟是這種人!心下更加瞧不起醒冬。
「你說的那一劫,究竟是什麼呢?」醒冬忍不住問。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還有,該叫我什麼?馬上就忘記了?」
醒冬看他粉雕玉琢的一個小孩童,卻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命令架子,忍不住笑著道了聲:「是,小少爺!」
這一聲「小少爺」,從此奠定了醒冬和寧昭陽之間的關係。
那一年,醒冬十歲,寧昭陽五歲。
醒冬在寧府住了下來,一晃便是月余,寧家人都善良,個個對他好,加上醒冬懂事勤力,大老爺喜歡得不得了,老太太夫人也挺喜歡他,直說大老爺撿了個好兒子。表兄們都在京里做官,留在老宅的都是年幼的弟弟妹妹,醒冬算是最大的了,他長得俊俏挺拔,又愛護幼小,弟妹們都喜歡跟他一起玩耍。
關於寧昭陽的傳說,是醒冬好奇地詢問為何寧昭陽的院子那樣空曠而引起的。
「那院子里是不好種東西的,小少爺三歲時有一天突然要人把院里的樹都砍光,說是不砍的話會給家裡引禍,大老爺不信,沒過幾天,院里兩棵樹遭了雷擊引發了火災,那天風又大,燒掉了好幾重院落,連小少爺也差點兒喪命,後來重建就再也不在那裡種樹。小少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說出來的話一向很准,除了大老爺總不相信以外,大家都信得很呢!」
「就是啊!兩年前兩個哥哥進京趕考,臨行前,小少爺忽然笑嘻嘻地道了句:恭喜二伯伯了。當時不知道什麼意思,後來兩個哥哥中舉后大家才明白他早知道兩位哥哥會中舉。」
「還有還有啊,三老爺有個朋友來家裡玩,小少爺無意中路過看了他一眼,就跟人家說,說他犯木要小心,那人見他小孩一個,沒聽,後來做棺木生意虧了大錢破產了呢!」
「還有還有啊……」
關於小少爺諸如此類的種種傳聞真是一說一大堆。
聽起來,這位小少爺很厲害,簡直是被奉若神明呢!醒冬想起初見面他就說出他以前曾被雷打,不由得有些相信,弄不好,這位小少爺真是仙人轉世投胎呢!
醒冬不識字,大老爺讓他在家塾跟著其他孩子一起念書。寧家孩子識字早,七八歲就開始念《大學》、《論語》、《孟子》、《中庸》,醒冬的《千字文》還讀得七七八八,他悟性較差,根底也不好,但好在勤奮上進,先生頗喜歡他,弟弟妹妹們也樂意幫他,每次醒冬不恥下問,沒有人會嘲笑他,反而熱心地指點,醒冬生活在寧家,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但是,寧昭陽是怎麼都看他不順眼的。無論醒冬做什麼事情,看在寧昭陽的眼裡都是傻子一個。寧昭陽人小鬼大,生得七竅玲瓏心,耍起心計來連大人都不及,醒冬落在他手裡真是隨便玩玩,但偏偏醒冬不知是太傻還是太仁厚,寧昭陽怎麼玩弄他他都沒火氣,這讓寧昭陽頗為泄氣。他這輩子還沒碰到過這種人,傻到被欺負到頭上了,還能好脾氣地笑得出來。醒冬越是如此,寧昭陽越是想看看他生氣的模樣,整人的花招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刁鑽。只可惜,對醒冬沒有絲毫作用。
「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讓國,有虞陶唐,弔民伐罪,周發殷湯,坐朝問道……坐朝問道……」醒冬又背不出來了,走在前頭的寧昭陽浮起嘲諷的笑容,沒見過這麼笨的人,《千字文》背了一個多月,早也背晚也背,醒也背睡也背,就背到這種程度,他不煩,他都快被他煩死了。說出去是寧家大少爺,寧家的臉都給他丟光了。
「垂拱平章。」
「啊,啊,對了,是垂拱平章,謝謝你提醒我。」
寧昭陽雙手背負,十分邪惡地仰頭看著醒冬道:「你知道我幾歲就能將《千字文》倒背如流的?是倒背哦!」
「幾歲?」
寧昭陽伸出兩根雪白的手指。
「騙人!」
「哦?你不信?不過也難怪,像你這種程度的人,的確是很難想象我這種程度人的水平,所以啊,你枉活十載,連我的兩年都及不上,啊哈哈哈……要不要我教你訣竅,保證你一晚就能把整本書背下來。」
醒冬不疑有詐,大喜過望:「好啊好啊,麻煩你告訴我。」絲毫沒想過從來都是以捉弄他為樂的寧昭陽怎會突發善心來教他什麼訣竅,以前向他求教從來都是不予理睬的。
「想知道的話,今夜丑時到梅園的假山旁等我,不許告訴任何人知道,聽見沒?」
一夜就能背出整本書的訣竅?這種話旁人說出來醒冬或許還不信,但自寧昭陽口裡說出來,他卻是信了個十足十。寧昭陽在府里年歲最小,但兩歲識字,三歲吟詩作對,五歲熟讀《易》、《書》、《詩》、《禮》、《春秋》,偏偏又從來都沒見他下過苦功,在家塾里上學,先生上課,他都是自行看書,先生也沒那能耐管他,這種人說有可以一夜背一整本書的訣竅,醒冬怎會不信?
「小少爺還不睡?」紅玉見寧昭陽散著頭髮披件狐皮外罩趴在床上看書,兩隻腳翹在空中晃啊晃,心情頗佳的樣子,不由得笑著問,「怎麼?又是哪個倒霉鬼落到少爺手裡了呢?」通常只有惡作劇成功時他才會有這種表情。
「紅玉,今晚要下初雪了呢!」寧昭陽支著頭看著紅玉道,「要不要打賭?」
「少爺您饒了我吧,我哪敢跟您打賭,您可是未卜先知的大仙,從來沒出過錯呢!」
正說笑呢,忽然聽見外頭有人喊:「紅玉姐姐,紅玉姐姐,還沒睡的話可否開一下門?」
紅玉出去應門,過了片刻回來道:「是大少爺那邊的藍兒,說大少爺寅時出門,到現在都沒回來,想大少爺平日經常過來這邊,所以來問一下有沒有在這裡。」
「現在什麼時候了?」
「子時快過了。」
那獃子居然等了快三個時辰?寧昭陽心中暗笑,哪有什麼訣竅?他居然相信,等吧等吧,他就是等死了也沒人會去的。他和醒冬相處這段時間,早摸清他固執的脾氣,他人不去,那笨牛真能等一個晚上不走。故意選了最偏僻的地方,旁人是想不到去那裡找人的。
下雪了,他會不會走?寧昭陽有點兒好奇。
寧昭陽睡到半夜醒過來,外頭沙沙的聲音傳進耳朵,他下床推窗朝外一看,雪下得還挺大,地面已經積雪了,白茫茫一片。他想了想,回去穿好衣服戴好帽子,悄悄溜出房門。
一股冷風迎面撲來,寧昭陽打了個寒顫,拉緊衣帽,借著雪光朝梅園而去。走了許久,他的鼻頭已經凍得通紅,這場雪比他預計的要下得大。
到了梅園,寧昭陽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身形朝假山方向張望,沒人。啊,那傢伙還是走了。他感到有點兒失望,原以為那傢伙的笨牛脾氣,是會一直等到他來的。寧昭陽絲毫沒有為自己戌時才來的行為感到愧疚,反而在心裡大罵醒冬,正要回去,忽然聽見咯吱咯吱踩踏積雪的聲音,望過去,遠遠有個人朝著假山方向跑過去,竟然是醒冬。
他穿得單薄,光著腦袋,嘴裡吐著白煙,跑到假山前在原地踩跑片刻,四處張望,又跑掉了。
寧昭陽皺了皺眉,那傢伙在搞什麼鬼?
沒過片刻,醒冬又跑回來了,寧昭陽於是明白,他是等得太冷了,所以繞著林子跑步取暖。他心裡暗罵:白痴,這樣跑得滿頭大汗,明兒准得風寒不可。不過笨牛果然還是笨牛,真的等他等到現在。寧昭陽的嘴角忍不住笑得咧開來,看醒冬如此狼狽還堅持等他,他就十分高興。
寧昭陽呆了半個時辰,看著醒冬跑了十幾圈,笨牛的體力還不錯嘛,不愧是當過山賊的。實在冷得受不了,寧昭陽很沒義氣地偷偷溜回去睡覺。他還是小孩子,又是被寵壞了的小少爺,行事只為自己高興,從來都不會為別人著想,既然打定主意要捉弄醒冬,當然不會出去告訴醒冬不要再等下去。
那個時候的寧昭陽,還是個沒心沒肺的壞小孩。
那個時候的醒冬,還是個厚道到不會轉彎的老實人。
隔日一早,紅玉走進小少爺房間,就聽見寧昭陽阿嚏阿嚏地打噴嚏。
「奇怪,這麼暖和都能感冒?」因為聽他說會下雪,所以特意把火爐加旺,棉被加厚,房間里到現在都暖烘烘的,怎麼還會感冒?紅玉也沒細想,連忙張羅著煎藥,小少爺身子骨弱,每年都要得好幾次風寒,房裡隨時都備著葯。
「對了,醒冬哥哥後來找著沒?」寧昭陽狀似無意地問紅玉。
「好像是到天亮了才回去,全身都濕光了,冰人一樣,問他去了哪裡,也不說,剛才藍兒過來借葯,說是得了小風寒,虧得大少爺身體強壯,換做小少爺你啊,不死也得去半條命。」
「是這樣啊!」寧昭陽說著這樣的話時,嘴角偷偷地揚啊揚,咚地跳下床,「我去探探醒冬哥哥。」
「小少爺,葯還沒喝呢!」
「不是在這裡借的葯嗎?我就過去喝醒冬哥哥的,不一樣?」說著已經咚咚咚邁著短腿跑出去了。
「小少爺!小少爺!你穿得太少了,等一下!」紅玉去翻找衣裳,寧昭陽已跑得沒了影。
心執院距離醒冬住的地方不遠,寧昭陽一路跑過去,徑直闖入醒冬的卧房。正給醒冬喝葯的丫鬟嚇了一跳:「小少爺?您怎麼過來了?」
「我過來看看醒冬哥哥。」
紅玉執著衣服氣喘吁吁地追過來,口裡埋怨道:「小祖宗啊,求求你生病了不要這樣到處亂跑行不行?您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老太太老爺夫人怪罪下來,我們可擔當不起。快快快,把衣服穿上。」
「不穿。」寧昭陽做著鬼臉,「你們都出去,我要和他說悄悄話。」
紅玉見說不動他,只能向醒冬求救。「大少爺,小少爺有點兒風寒,還沒喝葯,您說說他。」
「原來你病了啊?」醒冬原本看見寧昭陽來,一句話都沒說,此刻聽紅玉這麼一說,方才吐出這句話,寧昭陽聽在耳朵里,心裡暗笑。他方才進來,一看醒冬的臉色就知道他在生氣,所以見了他也不招呼,現在說出這句話來,是誤以為他昨日生病所以才沒去赴約,口吻里已經原諒了他的食言。
「是啊,好難受呢!」他故意順著他的話演戲,其實不過是喉嚨有些不適罷了。
「生病了還穿那麼少在外頭亂跑?快進來。」醒冬掀開棉被,寧昭陽心道:誰要跟你同床共寢?眼睛瞄著醒冬尚未發育完全卻仍然比他寬闊的胸膛和肩膀,心下忽然一動,不知靠在上頭是什麼感覺?這個念頭一出來,他便快快脫了鞋爬進被窩裡,鑽到醒冬的懷裡。
「身子這麼冰?」醒冬合著杯子心疼地緊緊摟住他,寧昭陽順水推舟便將頭仰靠在他的胸膛上,兩個冰涼的腳丫子在醒冬火熱的大腿上滑來蹭去地取暖,唔,像個大火爐呢!是生病的緣故嗎?醒冬的體溫好熱好舒服,比他房間里那個大暖爐暖和多了。
「喂,你太瘦了,我靠了不舒服呢!以後多吃點兒肉,知不知道?我們寧家又不是供不起肉給你吃。」
「是是是,小少爺,我以後一定吃得胖胖的,讓您靠得舒舒服服,但是在這之前,麻煩你先把葯喝了行不行?」
「不喝不喝,苦死人了。」
寧昭陽身子動來動去,醒冬一手端葯,一手只能緊緊箍住他,但是他還是把頭轉來轉去不肯配合,弄得醒冬哭笑不得。
「到底要怎樣你才肯吃藥呢?」
寧昭陽眼珠子轉了轉。「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如何?」
「好啊。」醒冬爽快地先喝一口。
「不算不算,一口要喝掉半碗。」
醒冬看著他的小嘴巴,「你能一口喝半碗?」
「你管我?你能我就能。」
「那好吧。」醒冬深吸一口氣,咕咚咕咚喝掉半碗葯,再將葯碗遞到寧昭陽面前:「換你了。」心裡還是不太信他那張小嘴能夠裝得下半碗葯。
寧昭陽嘻嘻一笑,接過碗去。慢慢地,碗底翹了起來,再放下時,露出鼓鼓的雙頰,他當真將那半碗葯一氣裝到了嘴裡去,還咕嚕咕嚕地鼓著臉頰好像青蛙。
「快喝下去,別玩了。」醒冬忍著笑催促,難得見他這麼可愛。
寧昭陽眼底掠過一抹狡詐的神情,忽然翻身將醒冬壓在下頭,艷如花瓣的紅唇就貼上了他的嘴唇,醒冬嚇得張口欲呼,苦苦的藥水便灌入了他的嘴裡,驚嚇之餘,他任著那藥水流入喉嚨。
「你、你、你……」醒冬駭得語無倫次。
「我、我、我……」寧昭陽得意非凡,學著醒冬的口吻說,「我怎麼了?」
「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情?」寧昭陽年紀小,純粹是惡作劇,但是、但是……醒冬雖然尚不懂男女之事,但懵懵懂懂也知道這是不妥的行為,兩個男孩子……況且,他們還是兄弟,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但、但……醒冬的腦子混亂如漿糊,要命的是,他心不停地狂跳,偏偏寧昭陽還壓在他的身上,鼻子幾乎頂到他的鼻尖上,笑得像朵甜蜜的桃花般望著他道:「為什麼不可以做這種事情?」隨著他的說話,呼吸甜膩地噴洒在他的皮膚上,醒冬感到因為無法呼吸而胸口劇烈地難受起來。
「你快起來。」他努力將頭偏開一點兒。
「我不要,這樣很舒服,你給我老實躺著,我要睡覺了。」寧昭陽打了個哈欠,當真要睡了。
醒冬無法理解心頭越來越劇烈的怪異感覺,那種感覺令他害怕,他終於按捺不住,一掌將寧昭陽從身上推了開去,由於用力過猛,寧昭陽的身體撞在床尾架上,又彈回來,面朝下仆倒在他腳下。
「你幹什麼?」寧昭陽爬起來,自尊受損令他怒氣勃發,美麗的臉龐漲得通紅,「你這混蛋,竟敢推開我?你是什麼東西竟敢這樣對待我?你這個死山賊!爛妖怪!我讓你當我的墊子算是給你面子,你居然敢推開我?活得不耐煩了?」醒冬覺得心虛,將臉側開,不敢看他。
寧昭陽見狀火氣更盛,抓起枕頭朝他頭上拚命地砸個不停,嘴裡也罵個不停:「死混蛋爛狗熊,你推我做什麼?啊?啊?你不說話是不是?好啊,你不要後悔,我會讓你死得很慘!你等著瞧!」他一邊罵一邊爬下床,因為太過生氣,他一腳沒踩踏實,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劇痛從尾椎骨傳遍全身,痛得他眼淚都掉出來了,索性坐在那裡耍無賴放聲大哭起來。他原本就是個五歲的小孩,即使再聰明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小孩,平時又被寵壞了,誰敢碰他一根汗毛?現在這一痛一哭,小孩子樣畢露無疑。
醒冬被他一哭,手腳都哭慌了,又是心疼他又是擔心被人看見,連忙下床來扶,卻被寧昭陽刁蠻地又抓又咬一番,痛得噝噝呼呼,再猛地一推,也摔了一跤,醒冬看他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不知為何卻煞是可愛,嘴角不小心露出笑容來,被寧昭陽眼尖看見,更加氣得怒髮衝冠,爬起來張牙舞爪地撲到他身上廝打,「你還笑!還敢笑?笑我是不是?我打死你打死你!」
他人雖小,力卻不小,又抓又咬又踹又打的,醒冬雖然身形比他大上一倍,卻奈何不了他,只能左躲右閃。
「我讓你笑話我!讓你笑讓你笑!嗚嗚嗚,你欺負我……」寧昭陽邊打邊罵邊哭個不停,淚水像水壩決堤一般涌個不停。
醒冬哭笑不得,究竟是誰先欺負誰的啊?現在又是誰在欺負誰啊?他做哥哥的不好跟弟弟計較,只能等他打累了哭累了,再低聲下氣地安慰他:「好啦好啦,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地上冷,進被窩裡捂著好不好?」
胖嘟嘟的雪白腳丫放在冰冷的地板上,碰到醒冬溫暖的腿,立刻像怕冷的小蛇一樣纏了上去,嘴裡還在逞能:「偏不進去偏不進去,哼!」
「你這是何苦?跟我慪氣傷的是你自己的身體,到時候一大堆人跟著傷心難受!」
「你知道就好!」寧昭陽哼哼著,冰冷的腳丫子已經藏進了醒冬的懷裡,捂在火熱的肚子上不老實地動來動去,醒冬打了個寒戰連忙把他的腳丫拿出來,異樣的感覺又升了上來。
他這一舉動立刻又惱了寧昭陽,「你幹什麼?說地上冷又不給我捂,我就知道你心裡討厭我,巴不得我生病死掉,說什麼假惺惺的話!」
醒冬嘆息一聲,以前再辛苦的日子他也從不嘆息,自打碰到這個刁蠻弟弟之後,他每天都忍不住想嘆氣。
「你嘆什麼氣?我說的話不中聽你不要理我就是,嘆什麼氣?你嘆給誰聽?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就說出來,嘆什麼氣?」寧昭陽不依不饒。
這讓醒冬怎麼解釋?他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何他的腳在摩挲著他的肚皮時會讓他覺得渾身不自在,寧昭陽只是個小孩子呀,為何面對他的親昵舉動總讓他有點兒害怕?
眼見寧昭陽的腳丫子因為冷而蜷縮著,醒冬又感到一陣內疚,連忙將他的腳執進手掌里,帶著小孩子特有的嬰兒肥,那麼小巧那麼滑膩,因為感受到熱量而自然舒展開來的胖胖的腳趾,看得醒冬竟有片刻怔神。
「你喜歡捂哪裡就捂哪裡罷!」
「哼!誰稀罕!」嘴裡雖然這樣說著,雙腳已經自動鑽進了醒冬的懷裡,「喂,你還不抱我上床,我的屁股都要結冰了!」小少爺命令道。
醒冬忍不住笑了,什麼屁股結冰,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
寧昭陽雙腿環在他腰上,醒冬將他抱上床,寧昭陽伏在他胸前,醒冬的身體持續散發熱量,捂得他好似懶貓一隻,昏昏欲睡。他很少跟人這麼親近,但是不知為何,在醒冬的懷裡躺著,他覺得十分舒服,只想這麼一直躺下去。
「我讓丫鬟煎藥給你吃好不好?」
「不要!」好想睡哦。
「可是你剛才都沒有吃藥,不吃藥病怎麼能好?萬一惡化了怎麼辦?」
大笨牛好煩哦!可是,他好像挺關心他。這府里哪個人不關心他這個寶貝小少爺,但是被醒冬關心,寧昭陽覺得不一樣。不一樣在哪裡,他還小,還不知道。
大笨牛又在嘆氣了。年紀輕輕像個小老頭一樣,老是嘆氣皺眉頭,怎麼沒見他對其他堂弟堂妹們嘆氣?怎麼就獨獨對他一個人嘆氣?他果然是偏心,對別人好,就對他不好!寧昭陽蠻不講理地自說自話給醒冬定罪。
「好啦好啦!我吃藥就是!」他從醒冬懷裡抬起頭,看見醒冬因為他這句話而開心地展開笑臉,心裡竟突然覺得偶爾遷就一下這隻大笨牛,其實也沒什麼的。
「喂,老規矩,你一半我一半。」
哦,哦,大笨牛臉色變了。
寧昭陽大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