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少爺,小少爺?」
隨從小心地觀察寧昭陽的臉色,只見他絕美的臉龐上沒有絲毫表情,雙目痴痴地凝望著湖面。這湖到了夏天便會長滿荷花,現在雨水剛過驚蟄未到,湖面上空蕩蕩的,有什麼好看的?小少爺卻坐在這綠波亭內一坐就是一個時辰,不動也不說話,真是有些怕人呢!
小少爺自從大病一場后,就變得不愛說話,當初那麼活潑的一個人,現在變得整日沒有一句話,是不是病壞腦子了呢?
說起來,小少爺還真是差點兒就死了呢!莫名其妙吐了那麼多血,昏迷不醒,連宮裡蘭雪娘娘派來的御醫都束手無策,私下告訴老爺夫人要有心理準備,夫人哭得死去活來,寸步不離病榻,簡直都要瘋了,嘴裡胡言亂語說著「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還動不動就拿腦袋去撞床柱,把老爺嚇得要死。
眼見不行了,到了第五日他卻突然流下一行淚,叫了聲「醒冬哥哥」,便睜開了眼睛。夫人歡喜過頭,竟然暈了過去。
寧昭陽醒來后便要東西吃,給什麼吃什麼,給什麼喝什麼,乖得讓人心疼,只是他甚少說話,又常常發獃,像個美麗的玩偶一般,生氣似乎從他的身體里被抽走了。
等病痊癒了,他向老爺大人提出要出外散心,夫人先是不肯,後來又同意了,眼淚汪汪地問他要去哪裡,他回答:「不知道,只覺得心裡堵得慌,隨處去走走。」
人人送他出門,欲言又止。
寧昭剛只帶隨從一人,揮揮衣袖頭也不回而去,夫人倚在門上目送他遠去,哭腫了雙眼。
一路走過許多地方,隨從只覺得自己跟—個行屍走肉在—起遊山玩水。小少爺的魂魄常常一不小心便丟失了,隨從總是有種害怕,害怕第二天一醒來,小少爺就已經仙逝了。大家都說小少爺是仙人轉世,來塵世間受一趟輪迴之苦便會回歸天庭;又說小少爺那場大病後,撿回了一條命,是心愿未了,若是了了心愿,弄不好便走了。什麼傳說都有,隨從先是嗤之以鼻,到後來竟然越來越信。他這一路上一直試圖跟小少爺說話,都不得回應。二十幾日相處下來,說的話不超過三句。所以隨從一見寧昭陽發獃,便會忍不住叫喚他,只怕他真的突然就魂飛而去。
小少爺這個樣子,還真的越來越像仙人了,這麼削瘦,風一吹就倒了,唉。
隨從見寧昭陽不理睬,便自說自話下去:「小少爺到了老家,可要回家一趟?這麼多年沒叫來了,家裡老爺人人小姐少爺都想念得緊吧?大少爺也已經到家了吧?少爺難道不想去見見大少爺?」
聽說小少爺跟大少爺感情最好,隨從想若是能夠騙得寧昭陽回一趟寧府,讓大少爺想想辦法治治小少爺這痴病,或許就好了呢!私心底下,從老家跟隨老爺上京這麼多年,都沒有機會回來的隨從,好不容易回來了,總不能過家門而不入吧?家中雖然已經沒行人了,但爹娘的墳也該去掃一下才是。
寧昭陽突然起身走下綠波堤徑直離去,隨從已經習慣他這樣,連忙牽了馬跟隨上去。
一路走進城裡,隨從的嘴唇就越咧越大。有希望了,朝這個方向再走卜去,可就是要回家廠呢!
前方寧昭陽忽然停了下來。隨從連忙靠上去,卻見他停在一個買瓷器的攤子面前,正專註地看著某樣東西。那攤子上的東西都是便宜貨,做工機糙,隨從不明白有什麼東西可以吸引少爺挑剔的目光。
寧昭陽從攤上拿起一對瓷娃娃,那瓷娃娃一個身子微
偏,倚在另一個身上,滿是嬌憨神態。寧昭陽看著那磁娃娃,臉上泛起淡談的笑容,好像想起了什麼幸福往事。他也不問價,丟了二十文錢在攤子上,拿著那娃娃徑直離去。
被寧昭陽許久未曾展露的笑容驚呆了的隨從連忙大呼小叫地追上去,要死了,還以為會保持那天字一號表情到入土的小少爺居然笑了呢,夫人知道的話不開心得哭起來才怪!發生什麼事情了?
傍晚時分,隨從和寧昭陽站在寧府門前,隨從熱淚盈眶,終於,終於還是回來了。
一個下午,他跟隨小少爺走遍了全城,小少爺那種架勢,好像要將這城繞一遍重溫某些回憶便離去的樣子,讓隨從越走越心涼,幾乎都要哭出來了。當小少爺踏上前往寧府的那條石板路時,隨從還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回家給爹娘掃墓了。小少爺走得那麼緩慢那麼猶豫,好似隨時都會轉身離去一般,走得隨從心驚肉跳,嘴裡喃喃祈禱:別回頭,一直走,別回頭,一直走……都快以為自己也瘋了呢!所以當兩人好不容易站在寧府門前,隨從還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小少爺終於要回家了!
小少爺在門口站立了已經有一刻鐘了吧,就那麼一會兒仰頭一會兒垂頭,徘徊兩步嘆口氣,天老爺啊,真是急死人了。到底進不進去呀?隨從雖然著急,但也不敢吱聲,只怕一開口壞了少爺的掙扎,轉頭走了豈不功虧一簣?
只是,進個家門有這麼難嗎?
大門推開,有個人手拎大紅燈籠走出來,看見台階下站立的人,突然愣住了,雙眼瞪得碩大無比,幾乎快要奪眶而出。
「小、小、小、小少爺?是您嗎?」齊老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年未見的小少爺居然一聲不響地回來了,他揉了揉眼睛,再使勁眨眨眼皮看過去,可不是小少爺嗎?「我的天哪,大少爺若是知道不樂瘋了才怪!還不快通報進去,小少爺回家了,去告訴大少爺啊!傻了啊你?」齊老燈罵著別人,自己卻垂下淚來,「小少爺,怎麼不進來啊,快進來快進來,你來得可真巧啊……」
「那是什麼?」寧昭陽瞪著他手中的大紅燈籠,瞪著上頭大大的喜字,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白得幾乎透明起來。
「這個啊,」不明就裡的齊老燈咧開了大大的笑容,
「是大少爺要成親了啊!小少爺回來得正好,正趕上大少爺的好日子啊!」
寧昭陽回家了。寧府最最得寵的小少爺回家了。
「大少爺,今晚在聚歡堂給小少爺擺洗塵宴,您也該準備準備,時間差不多了。」
服侍醒冬多年的藍兒走進來,看見醒冬還在窗前發
呆,忍不住皺眉。大少爺這是怎麼了?打從京城回來后就變得怪怪的,常常見他發獃,簡直是魂不守舍,藍兒真想問問看他,去了趟京城,是被哪個狐狸精給把魂勾走了?害得晴雨小姐不安地來問他,大少爺究竟是怎麼了?她哪知道?只知道大少爺那樣,誰見了都擔心。
真是奇怪,大少爺和小少爺以前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怎麼這趟小少爺回來,卻不先來看大少爺?而大少爺也一點兒都不急著去見小少爺?難道五年的時間讓大少爺和小少爺都變了不成?看情形,大少爺這趟京城之行,和小少爺也沒有臆想中的那麼開心吧?
「大少爺!」藍兒提高聲音喊。
「嗯?」醒冬回過頭,一臉茫然,「什麼事?」
藍兒忍不住嘆氣。大少爺最近常常嘆氣,沒人的時候就一聲接一聲嘆氣,怕是傳染給她藍兒了吧?
「我說,今晚在聚歡堂給小少爺擺洗塵宴,大少爺也該準備準備,時間差不多了。」
「我知道了。」
藍兒出去做事,片刻后回來,醒冬還是站在原地,還是在發獃。
「大少爺您這是怎麼了?怎麼還在發獃,該換衣裳了。」藍兒忍不住將他拉離窗戶,外頭有什麼好看的?看得這麼痴迷?藍兒探頭張望了一下,不就是些樹嗎?藍兒翻出衣裳一邊替醒冬更換,一邊嘮叨,「我說大少爺,您也收斂一下行不行?您要發獃藍兒是管不著,但是待會兒您若是見了小少爺還這副樣子,不是叫小少爺擔心么?」
醒冬身子震動了一下,沒做聲。
「看看您,瘦成這樣,前幾月做的衣服都快大得不能穿了,小少爺見了還以為藍兒沒有照顧好您呢!」
「我沒事。」醒冬低聲道。
「還沒事?您這是沒事的樣子嗎?」藍兒氣起來,還要嘮叨,抬眼看見醒冬的神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轉而又擔憂地道:「我是不知道大少爺您在煩惱什麼,但是請大少爺為寧府這上下幾百號人著想,保重自己身子,您若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們可怎麼辦?』』說著眼眶一紅,活語便嗚咽了。
「我沒事。」醒冬再道,他站起身,對著藍兒笑了笑,「真的。我走了。」
藍兒目送他離去,心裡不知為何總是踏實不下來。
大少爺的神情.為何那麼悲傷呢?雖然在笑,卻讓人看了心酸。
醒冬緩步朝聚歡堂走去,他走得很慢,在路過心執院時停了下來,心執院的門開著,裡頭空蕩蕩沒有一棵樹和草。
他怔怔地立在門口痴痴地朝里望著,有盞燈亮著,不知是不是昭陽在裡頭?
這個人原本應該是死掉的,他之所以會復活,是專程要來害我的……現如今只有一個法子,只要他起毒誓在我有難時救我……
我寧醒冬發誓,寧昭陽若是有難,我定會相救,若是食言,五雷轟頂粉身碎骨。
你給我聽好了,日後在人前,我稱你為醒冬哥哥,那是叫給我爹聽的,但是在人後,你要稱我為小少爺,明白嗎?我說什麼你都要乖乖聽著,我叫你做什麼事你要乖乖給我去做,若是惹得我不高興,我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是,小少爺!
他想起寧昭陽趾高氣昂說話的樣子,想起自己第一次稱呼他為小少爺,昭陽得意洋洋的樣子,唇邊不禁露出淡淡的笑意。
「大少爺?」有個丫鬟走出來看見他,驚訝地道,
「您找小少爺嗎?小少爺已經去聚歡堂了。」
醒冬轉身離去。
他走過綠廊,空蕩蕩的走廊里迴響著寧昭陽得意的聲音:你知道我幾歲就能將《千字文》倒背如流的?是倒背哦!要不要我教你訣竅,保證你一晚就能把整本書背下來。
結果呢?結果他把他騙到梅園挨了一夜的凍,結果兩個人都凍病了,結果昭陽跑來跟他搶葯喝,冰涼涼的腳丫子貼在他的肚子上,還騙他一碗葯兩人喝,結果他先喝了半碗,昭陽那半碗經由昭陽的嘴又全灌進了他的肚子里。
那是昭陽第一次吻他,也是他和昭陽之間惟一的一次。
醒冬走過勺香院,想起那年二老爺從洛陽定製的煙花,在那滿天煙花下,昭陽一字字地教他說吉利話去討紅包,又把自己的紅包送給他,結果卻讓他不開心不理睬昭陽,他那個時候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呢!
醒冬路過曲橋,彷彿看見昭陽趴在曲橋上,因為將晴雨的詩稿丟進水裡而被他責罵的樣子。
哼,說到底你就是喜歡她!你再說那女人一句好話看看!看我下次再整她是不是會這麼客氣?
昭陽氣呼呼的樣子浮現在眼前,那個時候的他哪知道昭陽竟是在吃醋,只當昭陽調皮。滿寧府沒人敢罵的寶貝小少爺,只肯被他罵。為了他,原來她一直都在忍耐。
醒冬哥哥醒冬哥哥!他彷彿看見十歲的昭陽飛奔過庭院,衝出大門,一下撲到他的身上,緊緊抱住他。你又要偷偷溜走!壞蛋!壞蛋!壞蛋!又不跟我說一聲就偷偷走掉,我討厭你討厭你討厭你!
那個時候的他,因為意識到自己不能再住在寧家無所事事而決心跟二老爺學做生意,每次出遠門昭陽都會拚命哭鬧不讓他走,而他每次都狠心地離她而去,結果等他回來后,昭陽已經走了,這一走就是五年,音信全無。
音信全無的五年吶!再見面時,五年的距離在昭陽心裡他的心裡,似乎從未存在過。
寧夫人將他寫給昭陽的信全都截走了,卻截不斷他和昭陽之間的孽緣。他想起寧夫人跪在他面前給他磕頭,哭著求他離開昭陽,想起他連一聲再見都沒有說就那麼離開了昭陽,就心如刀鉸。
他在歸途中病倒,是不堪折磨啊!不堪他和昭陽之間的回憶無時無刻不像現在這般在腦海里不斷閃現,沒日沒夜;不堪他對昭陽的思念隨著每遠離昭陽一步就越發清晰地折磨著他;不堪承受他的離去是對昭陽最大的背叛;不堪承受他竟然愛著昭陽的事實。
昭陽對他的愛,從小便有了,而他呢?他卻一直懵懵懂懂地承受著昭陽的愛,直到他離開了昭陽,直到他相思成疾,直到他病得半死,病得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病得他已經想要放棄不想再苟活於世時,他才發覺如果不能擁有昭陽的話,就算捨棄生命也是無所謂了。
他是想就那麼死了算了,但是他卻沒有死,他又活過來了。
於是他回來,回來承擔寧府上下幾百號人的責任,回來承擔給予晴雨的諾言,回來兌現對寧夫人的承諾,此生不再見昭陽,用這麼大的犧牲來還寧老爺當年對他的救命之恩,來換取寧家的臉面和太平,他的心已經死了,只剩對昭陽的回憶不停地散播在這個巨大的寧府里,散播在每個角落每個他走過的土地,讓生活其中的他,好像被關在—只巨大的牢籠里的困獸。
他已經心如死灰。在他以為可以就這樣行屍走肉地度過餘生時,昭陽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她回來了,回來破壞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搖搖欲墜的決心,回來摧殘他的心他的腦他的理智。
前有對晴雨的承諾,後有他和昭陽之間的重重阻撓,在世人眼裡,他們是兩個男人,是兩兄弟,寧夫人說得對,這種事情傳出去,他和昭陽往後怎麼做人?寧府丟不起這個臉。即使昭陽恢復女兒身,他和昭陽兄妹關係始終難以抹煞,他和昭陽是沒有未來沒有希望的。他和昭陽是不可能的,一輩子都是不可能的。
醒冬哥哥。
嗯?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么?
傻瓜,我不喜歡你,喜歡誰?
年少的單純對白在耳邊浮響,那是多麼單純無知的歲月啊,如果可以,醒冬願生命永遠停滯於那個時刻。那個時刻里的醒冬,擁有完全的昭陽;那個時候的昭陽,也擁有完整的醒冬。
醒冬靠在廊柱上,眼裡流出了絕望的淚水。
「大伯伯和大伯母居然不回來參加醒冬哥哥的婚禮,真是太奇怪了,怎麼說他們都是最重要的長輩呀!」菊菊心直口快地埋怨,被二夫人喝止。
「菊菊,怎麼可以這麼說話?昭陽不是說了嗎,大夫人重病纏身,無法長途勞頓,大老爺忙於朝政實在脫不了身,所以委派他回來參加婚禮嗎?到時候再讓醒冬和晴雨上京一趟拜見大老爺和夫人,不就行了?」
菊菊還是有些不服氣,嘟著嘴巴。
二夫人對著昭陽笑著道:「昭陽越長越俊了,今年也有十五了吧?有沒有喜歡的姑娘?」
「像他這種比女人還漂亮的長相,哪個女人敢嫁給他,自己都自卑死了。」又是菊菊的快嘴巴,說得滿堂哄然大笑。
於是在這片轟笑聲中,醒冬走了進來。
「在說什麼笑得這麼開心?」他笑著問道。
寧昭陽看見他,立刻一眨不眨地盯著醒冬,醒冬卻只是隨意向她投來一瞥,便迅速將目光移開,走到晴雨身邊坐下,晴雨望著他,臉上滿是仰慕之色。寧昭陽的眼眸黯淡了,唇角的笑容消失了。
醒冬舉起酒杯對著昭陽笑著道:「我晚到了,罰酒三杯。」
三杯酒轉瞬下肚。
「給昭陽洗塵,我飲三杯。」
又是三杯下肚。
晴雨見他喝得猛,嬌嗔地奪走他的杯子,「病剛好,這樣喝酒傷身。」
醒冬哈哈一笑,握住晴雨的手,「你關心我,我心裡明白,聽你的就是。」他夾了一筷子菜到晴雨碗里,「你太瘦了,多吃點兒。」他說話時看著晴雨的目光滿含溫柔寵溺。他給晴雨倒酒遞茶,關懷備至,細心呵護,晴雨的笑容始終就沒落過,臉上的紅暈始終就沒消失過。
寧昭陽看著他們兩個,她的手在桌下握成拳,指甲扎進了肉里,流出血來。醒冬每多看晴雨一眼,她的心就多痛一分;醒冬每多對晴雨笑一下,她的唇色就蒼白一分;醒冬每多靠近晴雨耳邊說一句話,她的指甲就更掐入掌心一分。她看著醒冬和晴雨恩愛,內心猶如被凌遲般痛苦;她坐在席間,只覺得好像坐在油鍋里煎熬。
「喲!我說晴雨姐姐、醒冬哥哥,你們要恩愛拜託關了門再來行不行,大庭廣眾之下,你們知不知羞啊?」菊菊最愛損人,自然不放過每個機會嘲弄醒冬跟晴雨。
醒冬卻只是哈哈一笑,絲毫不以為意。
寧昭陽見他如此,淚水差點兒滑落下來。
她聽聞醒冬要成親,一口氣苦悶難抑,竟然吐血暈倒;她病得一條腿踏進了鬼門關,也是為了他才重回陽間;她掙扎了那麼久,終於還是來到他的面前.只是想問他一句話:你當真要娶晴雨?
現在,她看著他,只希望自己沒有踏進寧府過。醒冬哥哥有了晴雨,對她竟然如此冷淡漠視。難道正如娘所言,從頭到尾……從頭到尾都只是她一廂情願追著醒冬跑,醒冬對她除卻兄弟情分外,再無其他?
「哦,對了昭陽,醒冬的婚事訂在五天後,雖說是專門找人算的吉日,但還是想讓你測一測,那一日究竟好還是不好?」二夫人想起寧昭陽百發百中的預言能力,便將這件事情向他請教。
寧昭陽差點兒就要哭出來了。心愛的醒冬哥哥要娶別的女人,她竟然還要幫忙算吉日?所有的人都看著她,滿懷期待,連醒冬哥哥都在看著她,他也希望那個吉日能夠令他和睛雨白頭偕老子孫滿堂么?
寧昭陽看著醒冬,醒冬卻將頭偏開。寧昭陽的心迅速墜落,摔成了碎片,在心裡發出清脆的破碎聲。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死板地在說:「五日後不是好日子,最好延一日,驚蟄那日最好,保證諸般勝意瑞氣呈樣子孫滿堂白頭偕老。」
眾人聽她這麼一說,絲毫沒有疑心。
「既然昭陽這麼說,那便延遲一日,好不好醒冬?」
「我沒意見,一切聽憑姨母安排,晴雨,是不是?」醒冬的聲音淡淡的,一貫的斯文有禮,溫柔體貼。
淚水朝眼底湧來,寧昭陽連忙垂下頭去,沒有看見醒冬朝她投來的一瞥里飽含再也無法掩飾的痛楚。
「我覺得有些累,想早點兒歇息。」寧昭陽匆匆離席。
沒人察覺她的異樣,只有醒冬。
他的心痛得好似被地獄之火在炙烤,他一杯接一杯地飲酒,他的臉上帶著笑容,他跟所有的人說話,他對著所有的人笑,但是他的心,卻早已不在這裡了。如果可以,還是不要這顆心的好,這顆已經完全屬於昭陽的心,多跳動一下,就是多一下的折磨。
藍兒走進書房,醒冬坐在裡頭怔怔她出神。
「大少爺?」藍兒輕聲喚他,他沒有她,繼續出神。
藍兒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只見醒冬雙目凹陷,鬍子渣渣,全然沒有往日的俊朗。
「藍兒,」醒冬忽然開口道,「你猜三老爺當年為何要走?」
「大少爺,您問這個做什麼?我怎麼猜得到?」
「三老爺他啊,是為了一個女人才走的。他一直很不快樂,有一日他喝醉了,跟我說,說他負了那女子十年,那十年裡,他每一天都好像生活在地獄里一般的痛苦,他說他再也忍受不住,若是不走,他只能死了。」
「你說這些做什麼?」藍兒心生恐懼,顫著聲問。
醒冬抬起了頭,雙目中突然垂下淚來,「三老爺捱了十年,我卻一天都捱不住,若是不能和她在一起,我寧願現在就去死。」他這樣說著,張口嘔出一口血來,把藍兒嚇得尖叫了起來。
「大少爺!大少爺!我去喊人來!」
「不用!」醒冬捉住她,喘息著,「不許驚動旁人,我沒事。」
「這樣還沒事,怎樣才有事?您這是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好一個人,怎麼去了趟京城回來后,魂就沒了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您就要跟晴雨小姐成親了,怎麼還說這種話做這種事情呢?您這樣子如何對得起二夫人,對得起晴雨小姐?」
醒冬凄然地笑著道:「你放心好了,我決計不會對不起她們,我縱然再喜歡那個人,又能如何?我縱然喜歡那個人喜歡到連命都可以不要,又有何用?終究,我是不能和她在一起的。」他說得全身顫抖起來,用手掌捂住臉,低低地哭泣起來,一副壓抑許久終於全盤崩潰了的樣子。
藍兒沒料到大少爺這麼堅強的人,竟然也會哭泣,而且哭得那麼傷心,哭得那麼痛苦,他那麼憔悴那麼絕望甚至吐血,都是為了那個人,若是不能和那個人在一起,他甚至寧願現在就死。
藍兒怔怔地看著無助哭泣的大少爺,心裡頭十分害怕,她只能去找寧昭陽。除了寧昭陽,她不知道還能找誰。
「小少爺病了。」丫鬟對藍兒說。
太少爺病了,小少爺也病了,這寧府到底是怎麼了?
「讓她進來。」寧昭陽在裡頭道。
藍兒走進去,見寧昭陽倚在床上,面色蒼白,瘦得下巴都尖了。
「有事嗎?」她輕聲問,那聲音輕得好似風兒飄過。
「小少爺,您勸勸大少爺吧,再這樣下去,我怕他會支持不了的。大少爺自從生了那場病後就變得有些古怪,這兩日越發厲害,他原本發發獃也就算了,現在竟連覺都不睡了,整日茶不思飯不想,剛才我去看他,他竟然胡言亂語,跟我說什麼他一天都捱不住了,若是不能和她在一起,寧願現在就死去之類的胡話。」
藍兒說得流下淚來。
「他當真這麼說?」寧昭陽因為這句話,清冷的眸子才稍微泛出點兒生氣來。
「是啊,說著說著便吐血了,我勸他說就要成親了,他這樣怎麼對得起晴雨小姐,他竟然哭了起來,說他決計不會對不起她,說什麼縱然喜歡那個人喜歡到連命都可以不要,又有何用。我是聽得全然糊塗了,您勸勸大少爺好不好?大少爺的樣子讓藍兒看了實在是很不安,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藍兒說到這裡的時候,只見寧昭陽的唇邊浮起淡淡的一抹笑,明明是笑,卻不知為何覺得凄艷無比。
「你不用擔心,他沒事的。他那條命硬著呢,死了兩回都死不掉,他能活過百歲,我會找機會說說他,放心好了。」
她從頸上取下一顆紅繩串掛的石頭,「把這個送給醒冬哥哥,跟他說,他成親我也沒什麼東西送,這石子隨我十年了,能保一生無病無痛,讓他貼身戴著,不要丟失了。」
藍兒有她這番話,方才稍安,垂淚離去。
寧昭陽在床上躺了許久,叫丫鬟進來,吩咐道:「讓
廚子做幾道精緻小菜,備好酒水,然後去請大少爺過來。」
丫鬟離去后,她掙扎著下了床,翻箱倒櫃尋找衣服,找出一件紅衣穿上,坐在梳妝鏡前細細地將長發梳順,也不盤,就那樣隨意披著;又用脂粉口紅將自己打扮得十分美麗,靜靜地坐在桌前等著。
醒冬的腳步聲在外頭響起,停在門前,寧昭陽的心隨著狂跳起來。
醒冬推門進來,看見她,愣住了,一腳還在外頭,就那樣僵硬在門口,怔怔地望著她。他從未見過女裝的昭陽,男裝的昭陽已經夠美夠奪人心魄了,女裝的昭陽自然是更加震撼人心。
「進來吧.把門關上。」
醒冬坐下來,面對面,隔著一張桌子,看著昭陽,目光難以移開。
她為他夾了些菜放進碗里,水袖滑落,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腕。她望著醒冬,臉上帶著笑:「你吃吃看,可還合你胃口?」
醒冬舉起筷子吃了幾口,見她只是望著他,自己卻不吃,便也夾了菜給她:「你也吃。」
「醒冬哥哥喂我。」她張開小嘴等著,那憨態彷彿又回到了五歲時的昭陽。
「你……找我有事?」
「沒事不能找你嗎?」寧昭陽輕輕一笑,眉眼裡儘是道不盡的勾人,「醒冬哥哥只顧著跟晴雨恩愛,就忘了我這個弟弟,所以整日里都不過來看我,若是我不主動請你過來,怕是驚蟄那日才能在婚禮上見著你了吧?:她說的這番話里含著責備,但卻透著尤盡的撒嬌,醒冬聞言,只覺得一顆心都要被她攪碎了,無法排遣痛苦,他只能埋頭喝酒。
寧昭陽繼續說下去:「你那日為何連聲再見都沒說就偷偷地走了呢?還讓人騙我說你出去了,讓我乖乖在家裡等你,說你一回來就會來看我,我整日在房裡等著,等得不敢出去不敢睡覺,結果你卻走了。醒冬哥哥,你是不是很過分?你要成親,也是沒有跟我說一聲,難道你怕我不讓你成親?你真傻,醒冬哥哥,你怕我不死心,在我面前跟晴雨演戲,演得那麼恩愛,以為這樣我就會死心了,是不是?醒冬哥哥你真傻,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瘦成這個樣子,你讓我怎麼相信你是快樂的?」
寧昭陽探手握住醒冬,眼裡閃著淚光,「醒冬哥哥,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你知道我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來找你的?我以為你不愛我,結果你卻為我憔悴為我流淚為我嘔血,你說你一天都捱不住,若是不能和我在一起的話,寧願現在就死去,你都說出這種話來了,還想再繼續騙我下去嗎?你在藍兒面前說的話,怎麼在我面前就無法說了呢?醒冬哥哥,你抬起頭看著我,你看著我,對我說你是喜歡我的,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求求你不要再騙我,求求你!」
醒冬垂著頭,淚水掉在酒杯里。他咬著牙搖著頭,哽聲道:「我不能,昭陽,我不能,你不要逼我,即使我說了,即使我做了,即使我的心為你而碎了,我們兩個還是不可能的,你放棄吧,你走吧,昭陽,箅我求你。」
「我不!你想熬下去,熬下去娶晴雨,熬下去生子,熬下去老死,我做不到你這樣!得不到你,我情願死!」
「昭陽!」醒冬大喊著抬起頭,望進昭陽決絕的眼眸里,「不要!不要說這種話,不要,昭陽。」他的心被恐懼撐滿,他情不自禁握住昭陽的雙肩喊道,「不要這麼殘忍,不要!」
「殘忍的是你,醒冬哥哥,你不要我,你娶別的女人,卻還要我好好地活下去,活在這世上陪你煎熬,殘忍的人是你!」
醒冬頹然地坐落在椅上,撐住額頭。沒錯,昭陽說得沒錯,殘忍的人是他!若是昭陽死了,他一個人決計熬不下去的,所以他要昭陽好好活著,卻沒想過這是對昭陽最大的折磨。生不如死,他是如此,昭陽何嘗不是?昭陽對他的情,源於比他更早,昭陽所受的苦,比他更多更多。
「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為什麼你一定要娶晴雨?為何你拋不開爹娘拋不開寧家的臉面?我也是女人,你為何不能娶我?就因為我們是兄弟?早知道當年我死都不認你這個兄長,也沒有現在這麼多煩惱。」寧昭陽說到這裡時,輕輕嘆了一口氣,抬起眼看著醒冬,她的淚已經流干,她的心已經碎了,「晚了,已經晚了,是不是?你不用為難,我叫你來,不是要你為難,知道你心裡有我,我這一世算是沒有白來。醒冬哥哥,我只求你親口告訴我一句你喜歡我,可以嗎?」
她那樣楚楚可憐地凝視著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只要他說出不是的話語,就會立刻崩潰,醒冬再也按捺不住,伸臂緊緊抱住了她。
「我愛你,昭陽,我愛你,豈止是喜歡,我愛你愛得……」他哽咽著不能成語,「昭陽,我們下一世再做夫妻,好不好?若我早死,定在奈何橋上等你,你一日不來,我一日不投胎,你答應我,答應我。」
寧昭陽凄然地笑了。
「我答應你,醒冬哥哥。」
寧昭陽送醒冬,一直送到紅橋。驀然抬首,發覺滿目都是薄薄的嫩綠,沿途楊樹、柳樹、李樹都被淡淡的綠煙朦朧著,剛剛露出芽苞的嫩葉,飽飽地漲著彷彿吵著鬧著要冒出來。更有桃花海棠,芽孢飽滿,芽頭粉紅微露,蓄勢待發,到時一起開出來,必然是滿庭嫣紅,落英繽紛。原來,春在不知不覺間早已準備好,只等時機一到,雷聲一響,春風一吹,便要飛滿人間。
「就到這裡吧。」
醒冬回首,只見她素白衣裳映在一片嫩綠煙紅間,淡得似乎一陣風來,便會消失一般。他忍不住心驚,一把攥住她的衣袖。她揚起笑臉,笑得如此美麗驚人。
「你走吧,答應我,不要回頭。」她輕輕一揚手,倚在橋上目送醒冬離去,像目送丈夫遠行的妻子。
她輕輕地唱起歌來:「昨是掌中珍,今似天邊月。霜冷紅橋夢不成.回首清笳徹。可羨兩鴛鴦,更惜雙蝴蝶。拼把經年怨共痴,挽作同心結。」歌聲悠悠地散落在漫天的彩霞里。
醒冬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只見紅橋上,寧昭陽倚在欄杆上、紅欄白衣,又縹緲又脆弱。
她最終還是騙了醒冬。她來人間,就這一世,這一世做不成夫妻,和醒冬便再也無緣了。但是她怎能告訴醒冬?她和醒冬的宿命,從相逢那天起便已經決定好了的,
醒冬要娶別的女人,而她,也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