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愛不愛正棠?
這個問題,幾天來,像鬼魅似的纏繞在木蘭心頭。
她想她不愛……
誰會去愛一個不屑愛情的男人?
既然明知不會得到回報,任何一個稍微有腦筋的女人都不可能交出真心,賠本的生意沒人會作。
何況,愛情不是應該充滿火花、充滿激情,讓人心頭小鹿亂撞?一如她見到喬風時……
然而跟正棠在一起,從來就沒有什麼心跳加速、呼吸短缺的情形。
她與他,一直是那麼平平淡淡,從一開始,就是那麼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像對老夫老妻,更似一對老朋友,絕對稱不上驚天動地,更沒有什麼乾柴烈火的感情。
她心目中的理想情人,應是喬風這種狂放不羈、既感性又野性的男子,而不是像正棠那樣,中規中矩,凡事按部就班,毫無驚喜可言……
那麼她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需要幫忙嗎?」
突來的低沈嗓音把木蘭嚇了一跳,她連忙抓起洗好的青菜丟進鍋里,用動作掩飾類似被抓包的狼狽。
「不用!」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過於尖銳,她趕緊扯了扯唇角,補充道:「你先到客廳休息,晚餐好了我會叫你。」
「嗯。」顧正棠深深地看她一眼,不再作聲,轉身走向客廳。
他在沙發上坐下,拿起遙控器開了電視,視線卻落在廚房內那抹穿著HelloKitty圍裙的身影上。
她剛剛又發獃了……
平時,她總會邊做菜,邊大聲哼著一些不知所云、無病呻吟的流行歌,可是剛剛他見她拿著鍋鏟,呆站在瓦斯爐前足足有五分鐘。
過去一周來,類似的情況已經發生過無數次。
他看過她拖地拖到一半,對著拖把發獃;他看過她在燙衣服時,對著熨斗發獃。就連在看她最喜歡的韓劇時,戲里的女主角不可思議地得了癌症死掉,她也只是獃獃地瞪著電視,不像往常那樣狂噴眼淚。
好像聽人說過,女人每個月都會有情緒比較異常的幾天,可是他記得,她的月事十天前才來過,因為跑了趟藥房購買女性必需品的是他。
那麼這些天,為什麼她表現得這麼反常?
他實在不懂女人的心理,也不認為自己這輩子會有弄明白的一天。
只知道,他想再看見那個帶著深深酒窩的笑容。
眼前這個經常神遊方外、太過安靜的木蘭,讓他很不習慣,也讓他隱隱不安。
於是白天上班時,他打電話給趙承俊,詢問了有關一樣據說很熱門,而他想她會喜歡的禮物。
電話中,小趙不忘殷殷告誡:「我還不確定能不能訂得到,而且女孩子都喜歡驚喜,你不要笨笨地今天就跟她說。東西到手了你再找個好機會給她,保證她感動得一場糊塗、痛哭流涕!」
一塌胡塗、痛哭流涕就不必了,他只是想……想看她再次開心、爽朗地對他笑。
所以他聽從小趙的保密政策,即使他實在看不出早說和晚說的差別在哪裡。
無妨,只要木蘭高興就好。
「正棠,吃飯了。」
「好,馬上來。」木蘭的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走向餐桌。
木蘭放下碗筷,目光移到對面的男人身上。
他已經洗過澡,頭髮還帶著一點點的濕潤,身上穿著她替他選購的休閑服,挺直的鼻樑上架著只有在家中才會戴的無框眼鏡。也許是眼鏡的關係,他看起來比白天多了一絲柔和的書卷氣。
這樣的正棠,她看過無數次,可是最近,卻覺得他愈來愈陌生。
「怎麼了?怎麼才吃幾口就不吃了?」注意到她不再進食,他問。
「大概中午吃太飽了,現在沒什麼食慾。」她牽動一下嘴角,努力裝作若無其事。
他推了推眼鏡,說:「別讓自己餓著了。」
鏡片后的那雙黑眸,有著真誠的關切,很溫暖,可是不夠。
真的不夠……
她要的不只是朋友般的溫情,她想要情人間的熱情。
喬風把熱情放在銀盤上任她索取,而正棠……或許連這兩個字該怎麼寫都不知道。
天平的兩邊,落差何其大。
選擇,其實再簡單也不過。
「正棠……」她下定決心了。
「嗯?」
「我……」只要一句話就行了,她告訴自己。「我……今天的菜好吃嗎?」
天哪~~這不是她要說的啦!
「不錯。」他點頭,頗捧場地又舉筷。
「那就好。」她隨口應著,決定再次嘗試。「那個……我想說的是……是……湯、湯好喝嗎?」噢……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紫菜蛋花湯能難喝到哪兒去?
他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但終究沒表示什麼。「湯的味道也很好。」
木蘭對自己懊惱不已,決定暫時將心裡的想法放在一旁。
明天再說好了,明天她的舌頭一定會恢復正常、切入正題,不再胡說八道。
餐桌上,只剩下餐具輕輕碰撞的細微聲響,木蘭看著神態平靜無波的男人,忽地又脫口問:「如果那晚在酒吧里,你遇到的不是我而是別的女人,你還是會要求跟她交往嗎?」不知怎地,該說的話說不出來,這個問題卻輕易地出口。
顧正棠微愣,頓了下才會意木蘭說的是他們初識的那晚。
「什麼別的女人?」不懂。
「就是如果當時我不在場,而另外一個女人跟我說了同樣的話,也正好被你聽到,你也會想跟她交往,接著同居嗎?」木蘭解釋。
「妳是說,當時的環境或是其它客觀條件完全一樣,但是和飛燕、良玉一起喝酒的不是妳江木蘭,而是某個實際上不存在的女子?」
「可以這麼說。」她點頭。
見她神情認真,顧正棠也認真地思索著她的問題。
木蘭按捺著心中的迫切,等待著。
不知怎麼,這個問題突然變得很重要。
她對他來說是特別的嗎?她忽然很想知道答案。
半分鐘過去,終於,他思索出一個結論。
「妳說的情況沒發生過,所以這是個完全假設性的問題,我沒有辦法回答,就算我編個答案給妳,也是毫無事實根據,沒有意義。」
平穩的嗓音像桶冷水,當頭澆下,木蘭的心頓時涼了大半。
看,多麼理智又富科學精神的回答……她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哭。
他無法回答,可見她對他並非那麼特別。
「你想……」心底仍抱著一線難以名狀的希望,她鼓起勇氣又問:「你想你這輩子有沒有可能愛上任何人?」
他面露不解。「妳是不是韓劇看太多了?怎麼凈問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我……我只是好奇。」木蘭不自然地彎了彎嘴角,其實她也不確定自己是怎麼了。難道……她還期待著什麼?
莫測難辨的眸光停留在她身上,他靜默半晌之後才開口。
「我不知道,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這一生都不會愛上任何人。」愛情太磨人也太麻煩,長久以來,他一直秉持著同樣的想法。
這,就是他的答案……
木蘭知道他是認真的。他是個誠實的男人,從來不會言不由衷、花言巧語地哄人開心。
只是他不明白,誠實的男人,往往也是殘酷的。
霎時,她覺得自己好可笑。
他們兩人之間沒有愛情,豈非顯而易見的事實?真不知道她在期盼什麼?
她再無話可說,而他,繼續吃晚餐。
「木蘭,待會兒要不要去101逛逛?」他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她微微訝異。他不是最討厭逛街?每次她都得拗老半天才能讓他放棄電視新聞,陪她去逛精品店。
他是在討好她嗎?
抬眸一看,只見他仍是一派淡定,瞧不出個所以然。
木蘭氣餒。想太多了,正棠才不會刻意討好女人。
「不了,今晚我想在家休息。」她無精打采地回絕了他的提議,而他也沒再多說。
接下來的幾個鐘頭,在詭異的靜謐中過去。
木蘭渾渾噩噩地看完韓劇,對今晚的劇情內容沒留下一點印象,也沒察覺自己的恍惚全被一雙深思的黑眸收進眼底。
佔滿她腦子的是:她該如何開口?
既然他們之間只是不含感情因素的口頭約定,要解套下是很容易嗎?
夢想中的浪漫愛情已經在敲門了,她還遲疑什麼?
可是,為什麼一句話就是梗在喉嚨,說也說不出口?
一直到上床就寢時,她心中仍是紛亂不已,還摻雜著一股像是失望的複雜情緒。
是對自己的沒用失望?還是對他失望?她分辨不出來。
這時床墊沈了沈,她知道他也上床了,但是她選擇背對他。
一隻強壯的手臂環住她的腰間,背脊上傳來他的體溫,敏感的耳垂后側很快地感應到他的呼吸。
木蘭的心跳在瞬間暫停。
她知道這代表什麼……他似乎對她的沐浴乳香味情有獨鍾,總喜歡在做「那件事」之前嗅著她的味道。
她困難地吞咽了下。「正、正棠……我有點累了。」心中有太多理不清的思緒,她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感覺到他僵了下,腰間的束縛跟著減輕,她正要鬆口氣,怎料,他的手臂一收,反而與她貼得更近,幾乎不留一點空隙。
「木蘭,讓我抱妳……」耳畔傳來他的低語,似乎比平時多了幾分奇特的粗啞。
她不由得睜大眼睛。以往,只要她有一點「性致」缺缺的暗示,正棠一定紳士地打消念頭,何況,他原就不是生理需求強烈的男人,可是今晚……
張口想再次拒絕,可是灼熱的氣息在皮膚上引發陣陣輕微的顫慄,讓她不由得恍了神。
「正……正棠?」
「今晚,我想抱妳……」他摟緊了她,在她的頸窩印下串串細吻,一雙手在嬌軀上遊走。
聲音里,某種東西讓她的胃揪了下。那……那是急切嗎?
他是怎麼了?稍早還好好的,怎麼現在變得這麼怪?
她無法深想,意識漸漸渙散,到口的拒絕,也隨著他的撫觸愈來愈弱。
放棄抗拒吧……體內一個細微的聲音說道。
就當這是個結束,當今晚是個句點……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有什麼大不了的?
只是性而已,與愛無關。
今晚,應該是他們最後一次親熱,明天,她會說出該說的話。
最後的一絲理智如此告訴她,然後她放縱自己沈淪在慾望之中。
直到歡愛之後,她發現,自己竟是空前的寂寞。
原來一個人,在有人陪伴的情況下,仍是可以感覺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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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首次,顧正棠失眠了。
他抓起眼鏡,瞥向床邊的鬧鐘,竟已經凌晨兩點。
轉向身畔的人兒,玲瓏有致的身軀正平穩地起伏著。
她睡得正熟,背對著他。
在歡愛之後,她便轉過身去。
以往,她一直是像只八爪魚似的摟著他入眠……
不是沒察覺她的異樣,也因此,心中的不安逐漸擴大。
他以為,借著兩人的結合,能拂去那份莫名的心慌,能拉近兩人的距離,怎知,在要了她之後,只覺得她更遙遠,像是隨時會離開似的……
不願多想,他小心翼翼地下了床,靜悄悄地走到隔壁書房。
上上網路、看看郵件什麼的,或許會助他入眠。
取出自己的筆記型計算機放在書桌上,開啟了電源,他抱起書桌上木蘭買的女性時尚和室內設計等一大疊雜誌,好空出更寬廣的桌面。
正要將它們擺到書架上,一本雜誌滑落,夾在其中的一張紙同時掉了出來。
顧正棠拾起紙張,紙上的人像素描立刻攫住他的視線,頓時,什麼電腦程式都變得不再重要。
他看了背面的一行鉛筆字,又定定地端詳著那張畫像許久、許久。
木蘭一切的反常行為——所有的魂不守舍、欲言又止,這時,都有了解釋。
月光從窗子灑入房間,一如每晚。
彷彿潛意識裡感應到了什麼,木蘭醒了過來,轉過身,便看見落坐在床沿的一抹寬闊背影。
「正棠?」她撐起身子,順手拉開床頭燈,瞟了眼時間。「你怎麼不睡?都快三點了。」
他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既沒出聲,也沒回頭,木蘭困惑地擰了擰眉。
半晌后,他靜靜地問:「木蘭,記不記得我們當初的協議?」
木蘭的一顆心驀地提了起來。他怎麼會在三更半夜突然說起這件事?
「……嗯。」
像是沒聽見她的回應,他自顧自地又道:「我說過,如果妳遇上一個更能紓解妳的寂寞的人,妳隨時可以退出。」低低的嗓音,在寧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為……為什麼無緣無故提起這個?」是心虛嗎?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好虛偽無力。
他終於轉過頭,一雙黑眸直直地看進她眼中,木蘭覺得自己在那注視之下,幾乎無所遁形。
「我在書房裡看見一張妳的畫像。喬風,就是妳提過的那位學長吧?觀察力很敏銳的一個人……」他頓了頓。「也似乎很懂妳。」
木蘭訝異,這才想起喬風送她的素描就夾在新買的雜誌里。正棠肯定是無意間瞧見的,她很清楚他不是那種會偷偷摸摸探人隱私的人。
「正棠,時間很晚了,有什麼事我們明天再談好不好?」沒意識到現在已經是「明天」,她慌亂地只想拖延。
太快了……她還沒準備好要面對這事,真的太快了……
他輕輕搖頭。「我們當初的約定,是建立在彼此都樂意的基礎上,如果有一方不再有相同的共識,那麼這項安排也就失去了意義,而妳,木蘭,妳並不滿足於現狀,不是嗎?」
「我——」她張口想否認,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的確貪圖某樣他無法給的東西,而她,也無法對他撒謊。
木蘭心亂如麻,絲毫沒察覺掠過他臉上的那抹黯然。
「如果妳認為那位喬先生是個更適合妳的人選,那麼我們之間的協議就該結束,若是勉強繼續,就是強求了。」他的眼神直接、坦然,語調仍是一貫的就事論事。頓時,他給木蘭的感覺就像初次見面的那晚,一個不帶感情的陌生人。
「你是說……我們分手?」她確認,雙手不知不覺地揪緊了床單。真奇怪,明明是個溫暖的夜晚,為什麼她的手這麼冰涼?
「這是妳想要的,不是嗎?」他平靜道。
木蘭再次啞然,像是有人扼住她的喉嚨似的,這回,她連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是啊……這的確是她想要的,不是嗎?
為什麼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就這樣吧。」他站起來,轉過身子朝門外走去。
「你要去哪兒?」木蘭情急喊道。
「我去睡客房。」他沒回頭。「今晚下班我會住進旅館,找到新住處時再把我的東西搬過去。」
決定同居時,他們選了木蘭父母留給她的公寓,因為離兩人工作的地方都近。而基於實際的考慮,正棠把自己的住處租給一對有小孩的夫妻,租約未到期,他自然不可能趕走一家子的房客。
「你……你不必搬家,反正房子夠大。」
高大的身形頓了頓,他說:「不了,不方便,妳也知道這樣行不通。」
木蘭默然。她知道他說的沒錯,分手之後還住在一起,象話嗎?
可是一想到他會自此從她的生命里消失,她忍不住心慌意亂。
「正棠!」見他舉步,她想也沒想地喊住他。
這次,他回過頭,然而木蘭一時想不出自己能再說什麼,只除了——
「我……我們還是朋友嗎?」
他微怔,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問,但還是點了頭。「當然,我一安頓下來就會把新的地址、電話給妳。」語畢,他走出房間。
木蘭怔怔地看著合上的房門良久,彷彿剛剛作了一場不真實的夢。
正棠離開了,沒有一絲拖拖拉拉,沒有眷戀,如他當初所允諾的那般,只要她想抽身,他便離開。
連個多餘的問題也沒有,就這麼平平和和、乾乾脆脆地……
他就是這樣的人,有與無、黑與白,在他眼中向來都有著清楚的分界,不允許任何模糊的地帶。
她該感到釋然的,不是嗎?畢竟他的果決讓事情顯得容易許多,甚至把她說不出口的話都替她說了。
瞧,多麼周到又理智的男人,多麼周到又理智……
漸漸地,一股隱隱的惱怒成形,她竟有些怨起他來。
為什麼他這麼容易就放手?為什麼他不開口挽留她?
真是沒道理又不理性,她也知道,可是她就是無法擺脫胸中的那份酸澀。
許許多多的不明情緒,讓木蘭失眠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