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一的時候,秦炎知道了謝棋回來的日期和時間。他站在客廳的窗戶後面,看見謝棋提著單薄的行李跟在他父母的身後走進他的視線。依舊是英挺的臉龐,眉眼卻顯得更加倔強。秦炎看著謝棋和他媽媽輕輕的擁抱了一下,他媽媽不知道說了什麼,謝棋低著頭,不說話。
秦炎拉上窗帘,手心裡冒著汗。
他好像比謝棋更加緊張。
謝棋回家后稍微收拾了一下,他媽就進來了,跟他說秦炎的媽媽住院了,他既然回來了,明天就去醫院看看人家吧。
謝棋「嗯」了一聲。
然後他媽就坐在了他的床頭,細細的看著自己的兒子,越看越歡喜。這小子越長越是個男人了,以前毛毛躁躁的,現在看起來就沉穩了很多。想起兒子前途無限,還被學校保送考研,謝棋他媽就更加高興起來,於是問:「上回你說你們學校要保送你的事,你自己什麼想法?考慮好哪所學校了嗎?」
謝棋低著頭,好半天才回答:「那個事兒……黃了。」
「啊?」他媽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黃了?名額被人給搶了?」
「我跟一家公司簽約了,畢業就過去,」謝棋說的有些小心翼翼,「媽,我打算回來工作,不讀研了。」
他媽媽木然的看著他。
「那家公司待遇挺好的,就算我將來讀研出來了,還不一定能找到這麼好的地方呢。而且我回來工作,不是離你們也近嗎?」
謝棋的媽媽過了半天才說:「你是已經放棄學校保送名額了?」
謝棋不敢說話。
「考研的事不是你老早就準備著了么?我和你爸都以為你要繼續讀下去的,選哪幾個學校都替你參考好了——你說不考就不考了?如果是考不上也就算了,你們學校都保送你了,你居然不要這個保送資格?你是懶筋動了不想讀書了還是腦子壞了?啊?!」
謝棋沉默以對。
他媽媽見他這樣子,更加的憤怒起來:「秦炎不想考研,要留在本市,那是他媽媽身體不好,你呢?我和你爸要你來養嗎?你留在本市做什麼?現在這社會,誰不知道文憑越好越吃香?你有本事出國我們也送,可你有嗎?國內數一數二的好大學研究生那麼難考,你有機會不用考就進去,你居然還不要?我們是沒錢供你還是怎麼著?要你急急忙忙去找什麼工作?別跟我死著張臉,你給我說出個理來!」
謝棋他爸爸在客廳聽到裡面吵得厲害,急忙進來看究竟。問清楚原委后,謝棋的爸爸臉色也沉下來了。
「什麼原因?」謝棋的爸爸開了口,「我向來不過問你的事,也沒有干涉過你的決定,可你這次不是太荒唐了嗎?什麼了不得的工作要你連保送資格都不要了?考不考得上是一回事,你不肯念是另一回事!你以為讀個大學出來你就萬事皆順了?簡直是胡鬧!簽約也不準去,選個大學去讀研!」
「要不要讀研是我自己的事吧?」一直沉默著挨罵的謝棋終於也倔起來了,「我不想讀,念了這麼多年的書我膩了!將來有前途也好沒前途也好,都是我自己的決定,不見得少了那個文憑我就會餓死!」
「你……」他爸爸氣得手都揚起來了,謝棋臉上帶著堅決的意味,不動不閃,等著那巴掌落下來。
秦炎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睜著眼睛看著窗外,隱隱的聽到樓下的爭吵聲。他輕輕的爬起來,光著腳下了床,走到陽台,聽到謝棋父母的聲音。
嚴厲的斥責聲,夾雜著謝棋的辯解聲,突然傳出一聲清脆的擊打聲,秦炎的心裡顫了一下。
然後就是「咣」的一聲門響,秦炎條件反射一般奔回房間,抓了衣服穿上,開了門跟著往樓下走。
謝棋在黑漆漆的樓道口站著,等著他。
「我就知道你會跟出來。」他對著他笑,臉上還有五道鮮紅的指印,「每次你都會跟出來,高考前那次,上回暑假,還有這次。」
「白痴……」秦炎的聲音有些抖,「就不會好好和你家裡說?」
「他們聽得進去嗎?」謝棋無所謂的笑,在身上摸煙,「操!忘記帶煙了。」
秦炎在自己褲子口袋裡摸了一把,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扔給了他。
謝棋點了煙,打火機丟還給秦炎,掉頭就往外面走。秦炎慌忙的跟在他身後,問:「你去哪裡?」
「還能去哪裡?」謝棋咧嘴一笑,「我老爸要我滾出去,我當然是找地方去打發一晚上。」
秦炎猶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後。
謝棋驀的回頭:「你不回去睡覺?」
秦炎說:「你沒帶錢吧?我身上的錢也不多,不夠去賓館,但是兩張午夜場的電影票還是買的起的——去電影院吧。」
謝棋愣了一下,老實說他沒想要去看午夜場,也沒想去賓館,隨便去哪個同學家借宿一晚上不就得了。不過他沒說什麼,月黑風高,他們一前一後在沉默中前行。
***
午夜場的電影,極少會放新片,大都是些老片子來回反覆的放。秦炎和謝棋買了票進去,裡面沒幾個人,稀稀拉拉的散落在電影院四周的角落,多半是情侶。秦炎走在謝棋身後,渾身不自在,趕緊扯了他走進黑暗的空間里,盡量避開情侶的位置坐下了。
謝棋的心思自然不在電影上,開場不到十分鐘就要了秦炎的打火機繼續抽煙,整個人歪歪的靠在椅子上,眼睛也不知道是盯著屏幕還是獃滯的就那麼看著前方,只有抽煙的動作一直沒有停。
秦炎是從他媽媽生病住院起就把煙戒掉了,今晚上身上帶著一包也是為謝棋預備的。電影放的是「傷逝」,的確是高深有品位的片子,但實在不適合他們兩來看——他們都沒有那個藝術細胞。
而且半天也看不懂,謝棋微眯著眼抽煙,秦炎低著頭看自己腳上穿的拖鞋——出來得太匆忙,記得拿煙記得拿錢包,居然忘了換鞋。
看到一半,秦炎的手機響起來,他連忙站起來,走到門口去接。
竟然是謝棋的媽媽。
手機里的聲音很急很驚慌,說謝棋跑出去不知道去了哪,手機也沒帶在身上,問了他以前幾個玩得好的朋友,也說不知道,想問秦炎還有沒有謝棋其他朋友的電話。
秦炎立刻愧疚起來,說:「謝棋跟我在一起呢,我陪他在外面走走,沒事的,阿姨您不用擔心。」
那邊謝棋的媽媽馬上鬆了口氣:「原來跟你在一起,那就好。這死崽子都跟你說了吧?其實我們不是想逼著他讀研,可他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什麼事情都不跟我們商量就自作主張!他現在懂什麼?只知道讀書太辛苦,不想再讀了,怎麼就不為以後想想?他有什麼道理?還跟我們犟……」
秦炎默然的握著手機。
「……從小到大這孩子都很上進啊,雖然皮了點,但學習上的事從來沒讓我們操過心。他要能拿出個道理來,我們也不逼他,你說他到底是怎麼了?怎麼突然跟發神經了一樣鐵了心的不肯讀研?上個月還打電話回來說準備好了被保送的啊!」謝棋的媽媽聲音開始哽咽起來,「你說天下哪對父母不是為了子女好?讓他讀書是害他嗎?讀書是辛苦,可將來不是就輕鬆了嗎?我們一心一意的送他念書,不就是想讓他前途更好嗎?怎麼被他當仇人一樣?」
秦炎背著光站在電影院門口,他不知道謝棋在和他父母爭吵的時候說出了什麼讓他們傷心的話,他只覺得好像始作俑者就是自己,罪魁禍首都是自己。
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安慰謝棋媽媽的話,秦炎直到按斷電話,人還是恍恍惚惚的,回了電影院,看到謝棋已經閉著眼睡過去了。
他的眉頭糾結在一起,他在睡夢中並不快樂。
秦炎知道謝棋一直是個目標明確的人,讀完大學后考研是他早已制訂好了的人生規劃。當初不顧他的意見就給他報了考研班,還有打電話告訴他自己要被保送的時候,都還是堅定的要讀研,結果為了自己的決定,竟然就死活追過來了。
值得嗎?會後悔嗎?被保送就像得到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一樣,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現在是不肯想以後,那麼將來呢?
秦炎慢慢的合上眼,自己為什麼要默許謝棋這麼做?為什麼還會在聽到他那麼說的時候可恥的高興?謝棋就真的想清楚了么?
他什麼都沒想清楚,他不過是沖著兩個人要在一起,義無反顧。
冗長而沉悶的電影還在繼續,放完后穿插廣告和流行歌曲MTV,半小時后便重頭再放。秦炎默默的坐在謝棋身邊,他看到那對男女年紀輕輕辛辛苦苦走到一起,他看到雞毛蒜皮中兩個人的愛情終於被消磨殆盡,他看到所謂牢固不破的愛情在日復一日的爭吵和絕望中傷痕纍纍,兩敗俱傷,他看到最後終於走到絕路的女子,消失得乾脆利落。
他看得渾身發抖。
一方為另一方付出太多,這種犧牲便成了愛情中的累贅。如果以後現實與理想差距太大,可以預見,他和謝棋之間的埋怨和爭吵一定是不可避免的。那麼現在的艱辛,都會成為以後彼此攻擊時最銳利的刀劍。
秦炎轉過頭看謝棋,他仍舊熟睡。
如果只是為了愛情,或者說只是為了要和他在一起,不如好好珍惜自己的前途,不要讓他負疚,更不要讓自己將來後悔。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謝棋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電影居然還在放。他的頭枕在秦炎的肩上,鼻息間是淡淡洗髮水的香味。
秦炎一直睜著眼,目不轉睛的盯著熒幕。謝棋懶得動,問了一句:「幾點了?」
「快四點了。」
謝棋打了個呵欠,順著秦炎的目光看到大熒幕上,說:「這片子真難看,怎麼還沒放完?」
秦炎說:「都已經放第二遍了。」
「你看懂了么?講的什麼?」
「不好看,沒什麼好講的。」
謝棋抓著頭髮,說:「天亮了我們去哪裡?」
「你不回去嗎?」
「回去也是挨罵,這幾天都躲開點吧。」謝棋又開始抽煙,「再過些日子,他們自然就想通了。」
「他們想通了,你想得通嗎?」
謝棋猛然回頭,看著秦炎。
「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麼蠢。」
「什麼意思?」
「謝棋,你知道我將來的打算嗎?過個一兩年,我媽要是好了,我要麼出國,要麼考研,我不會一輩子就這麼拿個本科文憑算事的。」
「所以呢?」
「所以說,既然我有自己的打算,你要是為了我不考研,留在本市,實在沒有意義。」
謝棋瞪大了眼睛,從熒幕上反射過來的慘白的光印在他臉上,使他看起來像是毫無血色一樣的駭人。
「我十一跑回來……就是聽你這幾句狗屁話?」謝棋的臉似笑非笑,彷彿從牙縫中擠出來般一字一句的說,「這麼說,你倒是為我著想了?」
「總好過你將來說我騙你。」
這下連謝棋臉上那扭曲的笑容都消失得一乾二淨了。他瘋狂的抓住秦炎的衣領,吼起來:「我可以為你不考研,為什麼你還要想著出國什麼的?!我還要怎麼對你?我還要怎麼對你?!」
電影院里已經人數寥寥了,本來已經睡著了幾個的也被嚇醒來,看到謝棋抓著秦炎一副要揍人的樣子,想看熱鬧的趕緊坐起來,怕被殃及池魚的就偷偷摸摸溜出去了。
然而秦炎沒有回答,兩個人在靜默中對峙良久,最後謝棋頹然的鬆開了秦炎的衣領。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說這些話,還是因為不相信我嗎?」謝棋看著秦炎,「四年都過來了,每次我以為我們可以在一起了,每次你都告訴我不可能——秦炎,你老實告訴我,你是真的覺得能不能和我在一起都無所謂,還是他媽發慈悲,怕耽誤了我那個該死的保送名額?」
秦炎說:「我只是覺得你不值得。」
謝棋盯著秦炎的臉,最後,終於笑了起來:「值不值得,我自己心裡有數。秦炎,是不是一直以來都是我太一廂情願了?還是無論我們怎麼做,都是錯?」
他忽的站起來,背對著秦炎:「我先走了。」
說完后,他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電影院。
秦炎的口袋裡揣著那兩張電影票,一動不動的坐在電影院內。
謝棋的媽媽在電話里說,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啊,我和他爸對他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啊!你替我勸勸他,別這麼死犟了,回學校再爭取一下,把那個名額拿回來吧,現在離畢業還早,還來得及。
秦炎說,阿姨我會的。
他和謝棋從小一起長大,他看著他從一個男孩子成長為一個男人。他喜歡上他,因此就不忍心看他失去那麼好的機會——秦炎其實知道自己是不會出國的,考研也不過是遙遙無期的事,工作安定的話說不定就懶得考研了。可是謝棋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唾手可得不費吹灰之力。
秦炎閉上眼,操,怎麼像拍電視劇?越是蠢的一方,越以為自己很偉大,卻也最讓人討厭讓人恨。他明知道這一放雙手,未來也許就會不可捉摸。憑著謝棋的性子,放下身段來遷就他,卻被他三兩句趕走,只怕就不會再回頭了。
而自己,不見得也能在這裡等下去,等他回來。
電影再次結束,中間穿插歌曲的MTV。男歌手抱著吉他神情寂寞的唱,那麼愛你為什麼。
……
有太多男女就象你就象我
年紀輕輕開始拍拖
純純的愛或者天雷地火
眼看卿卿我我眼看情海生波
最終日子還得往下過
你可以說我冷漠或是怪我刻薄
我倒想等著看你沒我能不能活
……
那麼愛你為什麼
秦炎笑起來,一直笑,笑了很久,最後直到眼淚出來。
或許謝棋已經不相信他是真的愛他,比謝棋想象中更加愛他。
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不知道星期幾的凌晨幾點的夏末秋初的夜晚,他一個人坐在電影院,看著不知道什麼年代的片子,聽著不知道哪段場景的對白,最後在突如其來的歌聲中,瘋狂的流眼淚。
***
隔了一天,謝棋在他父母的帶領下,去了秦炎媽媽的病房探病。他沉默的走在他爸媽背後,面對秦炎的時候,眼神很平靜。
秦炎退到病房的一角,拿了幾個一次性紙倒開水杯泡茶。他知道他現在和謝棋已經無話可說,或許他也可以改變這種狀態,對謝棋說你去讀研吧,你要將來不想回來了,我去找你。
他真的想這麼說,可是在現實面前,輕飄飄一句承諾多麼蒼白。
其實他可以歡天喜地幫著謝棋說服他家人讓他不要考研,他也可以拼死拼活和謝棋一條心的要在一起,最好是他和謝棋兩個人一起瘋,愛情到手了,生活怎麼著也能繼續。
那麼然後呢?
然後就是跟雙方家長攤牌,鬧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看著兩家的父母被他們活活氣死?還是要各退一步,表面上互不相干,背地裡偷摸著來往?
他和謝棋曾經處於那種狀態,結果是兩個人都無法忍受,最後差點決裂。他們都是不肯受委屈的人,可是這份感情又來不得光明正大。
不仔細考慮未來,當然怎麼著都能繼續。
可是仔細考慮了未來,才發覺不是有了這份愛,生活就能有情飲水飽。
謝棋的父母買來了很多的水果補品,堆滿了桌子。他們坐在秦炎媽媽的床邊,笑著說她的氣色好多了,以後要少想些煩惱事,把身體調養好。
秦炎的媽媽也笑著說,退休了,沒什麼煩惱事了。孩子將來的去向也定下來了,什麼時候看到他成家立業了就好了。
秦炎尷尬的笑,他看到謝棋默不作聲的坐在一邊,一直到謝棋的父母起身告辭,他也不過說了一句「秦阿姨再見。」,然後就跟著走了。
秦炎跟在他身後,送他和他爸媽出去,一直走到樓下,謝棋在他的面前鑽進車門。門關上的瞬間,帶起一陣風從秦炎的臉上吹過去。黑色的擋風玻璃搖上去了,他只看到謝棋淡漠的側臉漸漸的被遮住,最後終於看不見。
車子開動起來,噴出一股煙,倒出車位,駛向前方。
秦炎靜靜的站在原地。他知道,那個驕傲卻被他傷害了的背影,也許再也無法被他抓住了。
慢慢的往回走,秦炎在經過醫院樓道時,習慣性的向他媽媽隔壁的病房掃了一眼。夏小川的哥哥就住在裡面,雖然對於秦炎來說,他也不過是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但一想到這個人被夏小川喜歡了那麼多年,便彷彿和自己也有了一層瓜葛一般,不由自主的要去注意。
大概是人類天生的好奇。
秦炎從來沒有和他搭過話,只是每次經過他病房的時候,都會順帶著看一眼。多半時間他並不在病房,在的話就是靜靜的躺在床上,手上掛著吊瓶。那個叫他爸爸的小孩子很粘他,真的把他當爸爸了,總是唧唧呱呱的笑著,說話很白痴,還講個不停的圍著他轉。那個人也不厭煩,臉上帶著笑,秦炎每次看到就會想,明明笑得這麼溫柔,明明這麼有耐心,為什麼對夏小川偏偏那麼殘忍。
然而不關他的事,他也不過看一眼,自己走開。
秦炎隨便的一眼,卻看到病房裡原本屬於他的床位竟然已經換成了別的病人。難道他已經出院了?
回了他媽媽的病房,秦炎動手把謝棋父母帶來的禮物收拾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隔壁那個人,得尿毒症的,出院了嗎?」
他媽媽正躺在床上看雜誌,聽秦炎這麼問,答道:「那個年輕人?昨天晚上就沒看到他了,也許是出院了吧。」
秦炎吃了一驚:「不是說他還要換腎?怎麼就出院了?」
「誰知道呢?」他媽媽說,「或者是他家裡籌到了錢,送他轉到更好的醫院去了?再不然就是知道沒救了,不想拖著浪費醫藥費,所以走了?我也是昨晚上吃完飯散步回來后正好看到護士在打掃他退掉的床位,今早上就住進去新病人了。」
「沒有誰來接他或者找他嗎?」
「不知道——你這麼關心他幹什麼?」
秦炎一時啞然。是啊,他這麼關心那個人幹什麼?他是出院了也好死了也好,跟他有什麼關係?
也不過是個只有過兩面之緣的陌生人而已。
***
十一即將結束的前一天晚上,秦炎在自己的房間上網。他趴在QQ上,隱身,看著自己好友名單上一個個亮閃閃的頭像。他沒有聊天的慾望,百無聊賴的跟電腦打拖拉機,總是沒有好牌,於是關閉此局從頭再來。電腦是不會生氣也沒有原則的東西,任由他不斷的悔牌,然後再開新局。
沒多久,他看到謝棋的QQ號在他好朋友的名單中亮了起來。
秦炎盯著那個頭像看了很久,開了自己另一個Q號,登陸上線。他給謝棋發消息,他想網路真是個好東西,當你知道對方是誰而對方不知道你是誰的時候,你可以天南地北胡說八道,你可以挖空心思打探對方的隱私,你知道對方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什麼話都敢說。
秦炎說,你怎麼這麼晚上線了?
謝棋沒有回復,秦炎就不厭其煩的一遍遍發過去,最後謝棋終於說,你是誰?
秦炎說,**!你竟然問我是誰?!然後打了個憤怒的臉過去。
隔了半天,謝棋回話,你改名字了?是同學嗎?
秦炎順水推舟的說,是,以前坐你後面的那個。你回家了嗎?
謝棋說,對,在家裡。
秦炎猜謝棋肯定不知道這個自稱以前坐他後面的是誰,只是不好意思問,大概也是稀里糊塗的回著消息。他不動聲色的問,準備考研了吧?複習得怎麼樣了?打算考哪個學校?
謝棋很久沒有回消息,秦炎也不催,耐心的等。
又開始和電腦進行新一輪打牌,謝棋的消息終於傳過來,考研的學校還沒選好,本來簽了一家公司準備畢業就工作的,可是兩天前老闆突然說要結束國內的公司出國,所以就這麼黃了。
秦炎呆住了。對著那條消息發獃良久,機械的打出幾個字,怎麼會這樣?
謝棋說,大概是上天註定吧,不肯讓我留下來。
謝棋說,那個,不好意思的說,我還沒想起來你是誰,兄弟告訴我名字吧。
謝棋說,你怎麼不說話?
謝棋說,你到底是誰?
秦炎「啪」的一聲關了QQ號,落荒而逃。
電腦上進行到一半被強行關閉的遊戲閃亮亮的提示,是否開始新遊戲?
秦炎突然覺得很可笑,如果生活也像這種程序早已設定好的電腦遊戲一樣,可以玩到一半突然反悔,按個「退出」鍵就能幹脆的再開新局,該有多好?
現在的每個決定,如果將來後悔,便有重新來過的機會,該有多好?
他「刷」的站起來,衝到了陽台上。
仰起頭,樓頂上一片寂靜,謝棋當然不可能和他心有靈犀,恰在此刻也出現。
秦炎沿著欄杆慢慢的滑下,坐在了地上。
他想只能這樣了,現在就算謝棋想留下也留不下來了。不過也好,省去了他的掙扎,也省去了自己的掙扎,現在他們都可以對自己說,我們只是拼不過現實。
他想到自己還是懵懂年少時預想的愛情,不過是找到喜歡的人然後就在一起。他不知道原來放到現實中,這麼難。
頭頂上是空洞洞的天花板,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樓下驀然響起幾聲尖銳的口哨聲,有小孩子的嬉笑打鬧聲掠過耳邊,瞬間恢復安靜。
這個城市的夜晚沉默得令人窒息,只有房間里電腦的音響,還在不知疲倦的哼唱。
沒有什麼過不去。
只是再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