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宋明清不明白,為何母親要他去參加一個陌生人的喪禮。雖說蔣立信是赫赫有名的文壇前輩,但宋明清與他從未見過面。不過對於母親的話,宋明清一向言聽計從。

宋明清對母親臉上的疤痕,一直印象深刻。旁人看了總覺得恐怖陰森,可是對宋明清而言,那卻是愛的傷痕。雖然事情發生時,宋明清還是牙牙學語的幼童,但有一個夢,時常進入宋明清的腦海里——

每當午夜夢回時,他總見到自己沉在水裡,鹹鹹的海水直撲口鼻,嗆住他的呼吸。載浮載沉的宋明清,小小的身子在大海中翻騰,但有一隻手一直拉著他向前游。那是一隻女人的手,緊緊拉住他的小手。

海上的碎碎片片漂流過來,女人的身子擋住他小小的身軀,使他的臉安然無恙,只有手腳被輕微扎傷。

這個影像越來越鮮明,女人的臉原本模模糊糊,隨著宋明清年紀增長,他終於看清了夢中女人的臉。是母親!是血流滿面的母親!

他張大了嘴,在夢境中醒過來。

他走近母親,蹲下身子抬頭仰看母親。

「清兒,你害怕嗎?」杜百合摸著臉上疤痕問。

宋明清搖搖頭,他不怕。不管母親有張什麼樣的臉,都是他心目中無人可以替代的完美形象。

小時候,杜百合從來不曾參加學校的母姊會。她不想讓宋明清被別的同學指指點點,但宋明清卻一直渴望她能出席。

有一次杜百合終於答應參加學校的母姊會。她戴上了紗帽,讓黑紗遮住她的臉。自從毀容之後,她就很少出門,一出門,也總是藏在黑紗之後。

宋明清聽見同學喊著:「藏鏡人!藏鏡人來了!」

他很氣憤,氣得握緊拳頭。但他是不可以打架的,因為母親一向管他甚嚴;宋明清忍了下來,他不能惹母親生氣。

母親並無異狀,宋明清覺得母親好勇敢,竟然不怕被人嘲笑。他感到很驕傲,驕傲自己有個勇敢的母親。

回家時,母親牽著他的小手,宋明清感覺好快樂!

這時突然颳起了強風,吹掉了杜百合的帽子,黑紗下的臉,露了出來。宋明清趕緊彎腰去撿黑紗帽。

「妖怪——妖怪啊!快跑啊!」

很多小朋友已經看到了杜百合的臉,他們奔跑起鬨著。

宋明清擋在母親身前,他必須捍衛她!企圖用小小的身子保護母親……

杜百合戴回紗帽,牽回宋明清的手。

「孩子,別和他們一般見識。」杜百合淡淡地說。

小朋友們雖被杜百合的臉所驚嚇,奔跑著爭相告之,但又抱著看熱鬧的心情,一個個的小手指頭,在他們母子面前指來指去。

上了車,宋明清回過身子,透過玻璃窗,仍見孩子們的嘲弄,他的拳頭再次緊握。

杜百合溫柔地將宋明清緊握的小手鬆開。這個孩子是有心的,她一定要他靠自己的本事出人頭地,不靠任何關係。他必須打下深厚的文學底子才行。他必須超越蔣立信!

「清兒,你怕吃苦嗎?」杜百合問宋明清。

「不怕!」宋明清說得斬釘截鐵,人小志氣不小。

從此,宋明清在書堆里長大。家裡的書一天比一天多,杜百合從宋子強那裡得到的遺產,大部分都花在書籍的購買上,由淺入深,她細心地指導宋明清閱讀。

宋明清的記憶力很強,反應又靈敏。他不只閱讀而已,每看完一本書,杜百合都規定他要詳做筆記。宋明清在文字中長大,沒有其他的玩具,他的玩具就是故事書。

宋明清對於父親宋子強,幾乎沒什麼印象。但他知道爸爸是好人,杜百合不只一次這樣告訴他。

對於哥哥宋子傑,宋明清則是敬畏多過了解。他甚至有點怕哥哥,哥哥很少在家,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哥哥要一個人住在外面呢?還有,他對媽媽的態度也很奇怪。

哥哥不常回家,可是一回家,宋明清總躲著他。他怕哥哥,但更怕的是宋子傑會搶走杜百合。

宋明清發現母親很少和哥哥談話,而哥哥老是用一種他不會描述的眼光看著母親,活似想掠奪什麼。

記憶中最清楚的一次是……

宋明清躲著,偷聽哥哥和母親的談話。

「你打算就這樣過一輩子嗎?」

宋明清很不高興哥哥講話的口氣,雖然他隱約知道,哥哥不是母親親生的。可是他怎麼可以這樣子呢?太沒有禮貌、太不尊敬母親了。宋明清很不滿意哥哥的態度。

「子傑,你已經長大了,你有自己的世界。更何況,你爸爸的事業有待你發揚、開創,你該替自己設想才是。」

杜百合仍然是老話一句,她要和宋子傑保持距離。

「為了個小孩子,你的青春就這樣虛擲,你的容顏就如此毀損了,值得嗎?」宋子傑仍不放過杜百合。

每當宋子傑回來時,杜百合總戴回黑紗。除了宋明清,沒有人再能和她坦誠相見。面紗下的杜百合無動於衷,隨著歲月的流逝,她比以前內斂多了。很多話實在不必多說,因為宋子傑根本就聽不進去。

杜百合沉默不語……

「小孩子!」宋明清聽得懂這個小孩子,就是指他自己。他真希望哥哥趕快走,他說的話,母親和自己都不愛聽。

「我已長大成人,可以照顧你們母子。」

「荒唐!」杜百合起身喝住他。

杜百合赫然揭下帽紗,今天就做個徹底了斷吧!

「你看清楚了嗎?看清楚我的臉!我不再是你心目中的仙女,我現在是個容貌醜陋的無鹽女,你該清醒了!」

不可否認,宋子傑第一眼有著強烈的震撼,但他並沒有退縮,一個為了救孩子而犧牲容顏的女人,這種母性的光輝,只會讓他更加心折。

宋子傑不否認,他注意起杜百合的第一眼,是她的外表。可是朝夕相處下來,他發現她的內心更美。宋子傑並不是膚淺的人,更何況,他已踏入社會多年,哪裡還會執迷於外在皮相呢?杜百合也太不了解他了。宋子傑不但沒有迴避,反而迎視著杜百合。

「你這是何苦呢?」杜百合嘆了口氣。

她不願再理會宋子傑的糾纏,轉身回房。

「我知道你躲著偷聽,還不出來!」

宋明清驚愕,但仍壯著膽子走向他。

「你聽好,你一定要好好保護你母親,不可以讓別人欺負她,知道嗎?如果你沒有盡到責任,我會好好修理你的。」宋子傑恐嚇宋明清。

會的,他當然會好好保護母親。可是,他真的很納悶,為什麼哥哥不是說「我們的母親」,而是「你的母親」呢?就算不是親生的,也不該劃分得如此一清二楚啊!

「哥——我……」宋明清想問哥哥和母親之間究竟是怎麼了,可是話才出口,就被宋子傑打斷。

「我不是你哥哥,你別亂叫!」

宋子傑向宋明清吼著,宋明清被這突來的吼聲嚇得愣住了。

哥哥為什麼這麼激動呢?他明明是哥哥啊!母親一直是要自己這樣喊的。宋明清還想問,可又懾於宋子傑粗聲威氣。

「宋明清,你仔細聽清楚,你母親為了照顧你而再嫁,你母親為了救你而毀容,你一定要記住!時時刻刻、分分秒秒、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記,你聽清楚!你懂了沒?」宋子傑搖晃著宋明清的身子,要他牢牢記住。

宋子傑還破例說了很多很多,果然吻合了他的夢境。但是,有一點宋明清聽得迷糊了,自己的身世,是怎麼回事?

母親為了照顧他才嫁給父親,那不就是說,母親在還沒有嫁給父親前,就已經生下他了嗎?那他不就是——私生子嗎?經常看故事書的宋明清,知道「私生子」三個字代表著什麼意義。宋明清幼小的心靈,須臾起了波濤。

「宋子傑!你說夠了沒?住嘴!」

杜百合再度出現時,鐵青著臉,沒戴頭紗的她,此刻更是面目猙獰,可怕極了!宋明清從沒看過母親這樣生氣。宋子傑沒再說下去,他實在很敬畏杜百合。

宋子傑離家之後,宋明清有些話卡在喉嚨里。小小年紀,心思其實已經成熟,他想問母親,他到底是不是「私生子」,但他的出生紙上,父親填的明明是宋子強……他怕母親不開心,他也感覺得到,母親並不希望他追問。母親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重提往事會讓母親陷入痛苦的回憶,那他寧願不問,寧願不知道真相。

宋子傑又好久沒回家了,再回來時,已是一家人團聚的除夕夜。

即使現在是寒假,即使現在是大年夜,母親仍然規定他天天做功課,而宋明清自己也很爭氣,他自動自發地讀書、做筆記、寫心得,也學著創作。

再見到宋子傑,宋明清差點就認不出他來了。

宋子傑變得好憔悴,新蓄起的鬍髭,顯得他瘦骨嶙峋。他看起來雖然頹廢,但兩眼卻仍炯炯有神地凝視杜百合。

他把宋明清叫了過去,說有東西給他。

宋明清以為哥哥要給他紅包,即使宋子傑不要宋明清喊他哥哥,但他仍把宋子傑當大哥看待。

「這個盒子給你。」宋明清看了看接過來。打開它,裡頭空無一物。

他不明白哥哥是何用意,宋明清把玩著極為精巧可愛的綠盒子。

「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宋子傑說。

宋明清非常詫異,平日冷峻的哥哥竟有求於他?

「你有沒有發現?你母親頭上多了幾根白髮,她一定太費心費神了。為了把你拉扯長大,她已經失去了容顏,如今又早生華髮了。」

是的,宋明清也注意到了,母親的白髮雖然只有幾根,但在一頭烏黑秀髮上,卻是極為明顯,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他將來能有好成就,夜以繼日督促他的結果。

「我要你幫你母親拔下她的白髮,然後把白髮裝在綠盒子內。聽懂了嗎?一根都不能漏掉。」

這並不是難事,宋明清很樂意這麼做,他也不喜歡見到母親長有白髮。於是點頭答允。

「明年我回來時,你再把綠盒子拿給我。記住!這是我們倆的秘密,男人和男人之間的秘密。」

宋子傑的話讓宋明清躊躇了。「秘密」,他擁有母親不知道的秘密,這樣算不算不忠實?算不算背叛母親?

宋子傑看見了宋明清的猶豫,知道他在煩惱什麼。

「傻孩子,這怎麼能算是欺騙呢?相信我,我沒有要你背叛你母親的意思。」宋子傑摸摸他的頭。

這個動作給了宋明清極大的鼓舞,他一直在內心深處渴望哥哥能夠真正把他當弟弟看,他從沒和哥哥如此親近過。他答應了,他想不出這對母親有何壞處。

這一頓年夜飯,三人各自若有所思,沒有任何交談。宋子傑吃完飯就走了,臨走前給了宋明清一個詢問的眼神。宋明清回以肯定的微笑。

杜百合坐在梳妝台前梳發,容貌剛毀時,她是很害怕面對鏡子的。而今早已坦然,既然是心甘情願,就該無怨無懼。她又發現了白髮,依她的年紀出現白髮是早了些。

宋明清敲門,杜百合喚他進來。

「母親,我來向您道晚安。」

「晚安!清兒。」

杜百合見宋明清仍站立原地不走,以為他功課有了問題。用詢問的眼光望向一旁的宋明清。「媽!我來幫您做一件事好不好?」

喚「媽」時,比喚母親要來得親切多了。但平日杜百合要求宋明清喚「母親」時,內心卻擔憂著,如果她和宋明清過於親近,那她平日的威嚴勢必會大打折扣。

這是不行的!她必須嚴加管教這孩子,不能有所鬆懈。杜百合也曾想過,是否對宋明清太苛求了?畢竟他的年紀還小,壓力會太大。但杜百合再一想,顏可秀的死、她母親的死、蔣立信的欺騙,她的心,不覺又硬了起來。

「什麼事?清兒。」

「我來幫您拔白頭髮好不好?」宋明清試探地問。

杜百合沒料到這孩子會有如此貼心的舉止,她笑了。喚過他來,鏡中出現了一幅溫馨的母子圖。

當他在拔下母親的白髮時,她閉上眼,似乎沉緬於往事之中。

一年已盡,宋明清的綠盒子里的白髮越積越多。

除夕前,僕人大掃除時,竟將他藏在柜子後壁的綠盒也掃了出來。

僕人拿來問他還要不要。抽問著宋明清閱讀情形的杜百合,可是留意到了這孩子吃驚的眼神。

她把綠盒子接了過去,打開。

嵌著歲月的銀絲,一根根擺在眼前……

杜百合瞧出了,這些全是從她頭上拔下的白髮。她瞪向小孩等著他給一個合理解釋。

為什麼?為什麼背著她收集她的白髮?

她原本以為他出自孝心呀!

杜百合這一生,恨極被欺騙的感覺。

難道眼前的男孩,也對她有許多隱瞞了嗎?

「我……我……」宋明清語塞,想到和子傑間的「秘密」。

「說話啊你!」杜百合發怒了。

「別為難他了,是我要他做的。」

出聲的是宋子傑。他又回家了。

「是你!你為什麼還要糾纏我?為什麼?」

見宋子傑挺身而出,她更為光火。為什麼又與宋子傑有關!她多希望他別再相煩!

杜百合把綠盒舉起,摔落,絲絲細白的華絲,像羽毛般在空中,輕輕飄散。

宋明清早已嚇得不敢亂動,母親很少如此動怒。

「明清你看我!看著我的臉!你對得起我嗎?」

杜百合的一字一句都敲痛了宋明清幼小的心靈。

「你不要怪他,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錯!千錯萬錯,錯在我不該愛上你,不該一直愛著你!」

宋子傑一臉風霜,他流浪在外,四處漂泊,根本無心經營父親遺留的產業。公司就在老臣子和杜百合遙控之下苟存著。他的心定不下來!定不下來啊!

他任由鬍鬚滋長,他不需要整齊的容貌。他浪跡天涯仍然忘不了她,所以他要一些屬於她的東西,陪他度過寂寞的歲月。

「我要留著你的白髮,把它們一根一根染黑,如果真有一天,你白髮密布,那我也把頭髮染白,陪你一起變老。如果我不能成為你的丈夫,那我願意做你的情人,哪怕只是在你寂寞時陪伴你,我也願意。」

宋子傑低下身子,濃情款款,將散布毯上的絲絲白髮放回盒內。

對於這一切,最震驚的莫過於宋明清了。哥哥竟然愛上了母親!哥哥竟要保留母親的白髮染黑它,而且還要和母親一起慢慢變老。太、太不可思議了。

「亂倫」二字,宋明清並不是很懂,而且也不願去碰觸。

如果,如果杜百合與宋子傑的關係不是「母子」,那該是件多麼浪漫的事。但是……

杜百合真希望再也不要見到宋子傑!

將綠盒小心翼翼捧在手裡的宋子傑,望著杜百合決裂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該走了。愛情是朵曼陀羅,偏偏他被曼陀羅吸引,為著她,義無反顧。

和杜百合擦身而過時,他多麼希望杜百合能出口挽留他。

但是……沒有。帶著破碎的心,他悵然離去。

並非一無所有,他想,還有杜百合的白髮啊!白髮上,有著她曾經的青春和永遠不滅的芳華……

宋子傑走了很久,室內空氣仍然凝窒。

杜百合沒有再責罵宋明清,只是如雕像般冰冷呆坐,瞧也不瞧他一眼。

宋明清慌了,母親不理他,比打他罵他更令他難受。他不敢了,他再也不敢做出任何隱瞞母親的事。

他向杜百合跪了下來,她仍無動於衷。

往事歷歷浮現,一幕又一幕。杜百合自問後悔了嗎?後悔為了好友顏可秀,把自己的一生也賠進去。是不是在痛恨蔣立信的欺騙時,她的內心也隱隱怪著顏可秀和蔣立信發生關係?不!不會的。她一點也不怪顏可秀。

事情演變至今,是不是要再走下去?

杜百合問自己,如今她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當初如果她拒絕了顏可秀託孤,如果她嫁給了蔣立信,是否就會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不!她不會的,她只會更痛苦。

而將母親的死全怪在蔣立信頭上,公平嗎?或許自己才是罪人。是自己害死母親的,如果她不逃婚,母親就不會精神受創,更不會思念成疾!

是的!錯的全都是她自己,杜百合!

如果,她不為了私利嫁給宋子強,不生下女兒,宋子強也不會因為女兒而喪生!她更不會闖入宋子傑的生命,讓他為她白耗了這許多年!

都是你!杜百合——你這一生害了多少無辜的人啊!

她站了起來。如果世上沒有了杜百合,那這一切愛恨糾葛也就沒有了;顏可秀能嫁給蔣立信;宋明清,也能夠在幸福正常的家庭里長大。

杜百合往前走,她痛恨自己!全都是杜百合惹的禍,杜百合該死,該死的杜百合!

看著母親向前走去,宋明清從地上站了起來。他幾乎站不住腳,也不知跪了多久,膝蓋又痛又麻。可他忍著痛,跟上母親。不知母親要做什麼?

杜百合喃喃自語的樣子,讓宋明清感到害怕。而且杜百合口中提到了「死」字,更是讓宋明清膽顫心驚。宋明清一步一步地跟著母親走回房內。

杜百合坐在梳妝台前,攬鏡自照。

突然她向鏡中的自己使勁撞去——砰的一聲,鏡片破碎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宋明清根本來不及阻止。此刻他只能緊緊地抱住母親的腰,用他幼小的力量阻止母親再有瘋狂的舉動。

他大聲呼救,希望僕人聽見趕來相救。

應聲而來的僕人,卻慌得不知所措。宋明清畢竟只是個孩子,力氣沒有杜百合大。思緒陷入混亂的杜百合,一手抓著宋明清的脖子,另一隻手則緊握著玻璃碎片,血滴在宋明清的臉上、衣上,滿地都是。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杜百合吼著。

僕人見狀不敢亂動,都以為杜百合喪失心智要對宋明清不利。因為玻璃碎片,離宋明清的額頭已不遠矣。

死!杜百合要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什麼事也沒有。

明清也一起死吧!要不然她死了,誰來照顧他呢?杜百合手上的玻璃碎片,越來越靠近宋明清。玻璃碎片扎得杜百合的手血流如柱,此刻她已麻木,早已失去了所有感覺。

就在她正想把玻璃片往下刺時,宋明清抬起臉來仰望她。這張臉……變成了顏可秀對著她笑!她怎麼下得了手呢?

罷了!她把宋明清往前推去。

杜百合決定自己承擔這一切,她再度高舉手上的玻璃片。霎時——

「不——」宋明清大吼一聲,撲向母親。

原本該刺入自己胸口的玻璃,卻著著實實嵌在宋明清的後背。血,滲透他的衣服,汩汩而出。

「媽!您不要死,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後……一定聽話……」宋明清說完就暈厥過去。

這時的杜百合如大夢初醒。天啊!她到底做了什麼?杜百合不敢相信,此刻宋明清血淋淋地躺在她身上,而這一切,都是她親手造成的!

送醫急救的宋明清,仍然沒有脫離危險。

杜百合茫然而立。她顧不得仍然汩汩出血的手,那是一隻殺人兇手的手,她不要,她不要任何人去醫治它。

她也不管醜陋的容顏被人瞧見,她頭一回外出沒有戴黑紗帽,現在她只在乎宋明清是不是活了下來。

該死的是杜百合,不是宋明清!

老天呀!你不要搞錯!

聞訊趕來的宋子傑,見到心慌意亂的杜百合,非但沒有任何安慰,反而打了杜百合一巴掌。宋子傑雖浪跡在外,但心中著實放不下杜百合,所以他會留下通訊處給忠心的老僕人。

他真不敢相信杜百合會做出這種事。她竟然忍心毀掉一手栽培的兒子,就只為了那一件小小的事情。

杜百合默默承受宋子傑這一巴掌,在她做出這樣的事之後,是該有人打醒她。

她在心中盤算,如果明清能夠得救,她也不會原諒自己,她一定會嚴懲自己。萬一救不回來,那,也將是她死亡之時,她不會猶豫。杜百合告訴自己。

杜百合禱告著。希望宋明清快點脫離險境,將來她一定會好好培育他的。

上天似乎聽見了杜百合的心聲,宋明清終於度過險境,被推入普通病房。杜百合這時不禁喜極而泣。不只是因為對顏可秀的承諾,也不只是因為想報復蔣立信,而是她真的愛明清。

宋子傑很想為他方才一時的衝動向杜百合道歉。他真的急了,才會出手打她。

可是此刻她關心的只有宋明清,而對於宋子傑,她根本無暇旁顧。

宋子傑想替杜百合包紮手上的傷口,可是杜百合甩掉了他。既然明清活了過來,那她就該廢掉這隻肇禍的手。她靜靜守候在床邊。

但宋子傑怎麼忍心讓杜百合的手一直滴血呢?他非幫她包紮傷口不可。但杜百合就是執意不要!

兩人就這樣拉拉扯扯的……

「母親、大哥,你們不要再吵架了好嗎?」

被吵醒的宋明清勸阻兩人。

杜百合和宋子傑同時停了下來。宋明清看著母親受傷的手,竟然一直沒有包紮,他求助的目光望向宋子傑。

有了宋明清的支持,宋子傑終於包紮好杜百合的手傷。

望著宋子傑專註的神情,杜百合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不知自己得背負這「情債」多久,才得以輕鬆……

康復后的宋明清,立刻投入荒廢許久的書籍中。他立志做一個孝順聽話的好孩子,將來成為鼎鼎有名的大文豪。

意外的,宋子傑沒有走,反而留了下來。

他沒走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放心不下杜百合。他覺得她似乎不會輕饒自己。

傷口復原后,杜百合戴上手套,並非為了掩飾那一條條的疤痕,而是不想看到肇禍的手。她原先是要砍掉它的,但宋子傑根本就是緊迫盯人。

「母親的手,是推動孩子成功最大的原動力。」宋子傑不時提醒杜百合,深怕她當真廢了她的手。

「你如果再傷害自己,受傷最深的不是你,而是明清。」

面對宋子傑的警告,杜百合陷入沉思。

「好!我答應你不再傷害自己,但你也要答應我,不再干擾我的生活。」

「你這是……在趕我走嗎?你不想傷害明清,卻不怕傷害我?你明知道我會對你讓步的……好,我答應你,我會離你遠遠的,只要你保重自己。」

宋子傑走向她,她一逕後退,不想再生風波。

「唉!你就這麼怕我嗎?我只不過想拔下你頭上一根新長的白髮……」

「好吧!就這麼一次。」杜百合垂下眼睫,不忍再拒絕。

宋子傑慎重地將新的白髮放在綠盒子內。

杜百合一直迴避他的目光。

之後,宋子傑終於帶著綠盒,永遠走出這個他從小生長的家。

宋明清在宋子傑離開后才走了出來,他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他抓著母親戴著手套的手,放在臉頰上磨搓著。

杜百合抱緊著宋明清,母子二人緊緊相依。

如今,他已不再是當年的小男孩,而是文壇上最有前途的新人——「金陀螺」獎的桂冠得主。

多年的辛苦和努力,終於有了成果。

「勝不驕,敗不餒。」母親的話,他牢記在心。

還要再努力,他要爬上文學的最頂峰!

是時候了,該去參加蔣立信的喪禮了。宋明清牽扶著母親上車。母親的手上戴著長年累月都沒有拿下的手套。

他從不恨母親,對於母親,他只有愛,很深很深的敬愛。

黑紗下的母親似乎若有所思,是和今天的喪禮有關嗎?母親是不是認識蔣立信?宋明清心裡存有疑惑,但沒有進一步追問。從小他就養成不追究母親隱私的習慣,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母親會解開他所有的迷惑。包括他是私生子之事。

就算不知道,他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因為今生有了母親已足夠,至於親生父親是誰,對他來講已經不重要了。

車子一路向公墓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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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情曼陀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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