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聽見這聲輕柔的呼喚,嚴靖雲頓步轉身,見到一抹鵝黃的身影朝他奔來。
他望著那個自己分明要刻意避開的人兒,有些不耐地皺緊了眉頭,絲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悅。
「有事么?」他冷淡地問道,臉上表情明白地寫著「有事快說,本大爺沒啥閑工夫」!
一抬頭便對上夫君的臭臉,梁玉慈有些愣住,但她很快地恢復自然。
「依照習俗,明日我得下廚做菜,但不知道……」她漾起甜美的笑臉問著,卻驀地被男人不耐煩地打斷。
「爹娘的口味,問小妹便可。」他雖然勉強扯了抹微笑,但那那言簡意賅、完全不願浪費時間和唾沫的惡劣態度,仍令梁玉慈的眉頭打起折來。
笑、繼續笑,千萬不能因為一點打擊便打退堂鼓──她努力保持雙唇上揚的弧度,繼續方才未竟的問題。
「不是的,我是想問相公你的喜好。」見嚴靖雲因這句話而露出詫異表情,她不禁笑了開來。「你有沒有特別挑剔或是想吃的菜色?喜歡咸一些,還是淡一些的口味?」
這女人現下是在討好他?覷著她有神的眼眸和笑容,嚴靖雲挑了挑眉,方才對她的一絲好評霎時消失無蹤。
想必她也從適才的氣氛中察覺出一點不對勁了吧!為了保住自己嚴府大少奶奶的地位,打算由他開始下手嗎?
思及此,他越是看著她盈滿善意的明亮笑靨,就覺得那張清秀可愛的小臉面目可憎、心機深沉!
「我們一家子都不挑嘴,妳儘力就好。」他收起不耐的表情,扯起薄唇柔聲說道,卻是皮笑肉不笑。
揚州菜可是連當今聖上都讚不絕口的,而揚州人更各個皆是出了名難討好的老饕,怎麼可能不挑剔!他這麼說,就是故意要害她明日端出菜肴時,再遭兩位女眷歹毒的攻擊──
雖然今天早上,她所端出的茶點相當美味可口,但天曉得那個忠心耿耿的丫鬟有沒有幫她一把?
一想到她忙得汗流浹背才湊出的一桌菜,要是被娘親和小妹數落得比豬食還不如,可能會有的反應後果,他就忍不住開始期待……
男人以為,自己隱藏在笑臉底下那極其細微的不懷好意絕對不會被看穿,但由於聽力不佳,因此觀察力變得十分敏銳的梁玉慈卻看出來了。
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這麼靈活地轉了轉,大概就明白面前的男人心底打著什麼鬼主意──
他說自己不挑嘴,是騙她的吧?那他為什麼要這麼說,真的是要她別太患得患失,儘力而為就好么?
不可諱言,儘管做好了長期奮戰的心理準備,但是面對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惡意欺瞞,縱使她有多遲鈍開朗,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到傷害。
發現自己陷入沮喪的情緒中,她連忙搖搖頭,甩開腦中乍然冒出的種種臆測,舉起雙手輕快地開口。
「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努力的!」她有精神地幫自己打氣,然後轉身奔出長長的走廊。
嚴靖雲冷冷地凝視著那道急忙離去的嬌小背影,毫不留戀地繼續邁開步伐,朝大門口踱去。
剛剛在大廳乍見她露出的生動表情,令他對這女人會有什麼驚人之舉,有了期待,甚至開始考慮不急著逼她走,就讓她多待一些時日……
豈料,那一切都是他的錯覺,這小妮子也不過是個沒有主見、性子溫吞的無趣女人,就這麼簡潔的幾句對話,便已將自己對她的一點耐心悉數用罄。
男人煩躁地加快腳步,暗自下定決心,下回若再碰到她,絕對要徹底無視她的存在!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男人才赫然驚覺,這個決定,他是一次也沒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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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過夫婿的意見后,梁玉慈獨自來到下人圍聚休憩的後院,打算問問廚娘周大嬸和其他丫鬟的意見。
主子們嗜吃些什麼,有哪些特殊的口味癖好,這群貼身侍奉的丫鬟奴僕們是最清楚的了。既然從嚴靖雲口中問不出什麼解答,她改由下人著手也是一樣!
只不過,明明大老遠兒便見到一群人圍在院中悠哉地曬著秋陽,但是一發現她往這兒走來,那些丫鬟們便立刻跑得一個不剩。就算年紀大、身形也大的周大嬸沒有移動,但那雙兇惡的瞇瞇眼也瞪得她差點說不出話。
梁玉慈硬著頭皮,若無其事地堅持走向她,輕輕柔柔地開口──
「周大嬸,有件事兒想跟您討教……」
「不行、不清楚、不要煩我!」周大嬸也不聽她問完,直接惡狠狠地扔了句九字箴言,便拍拍屁股瀟洒走人。
梁玉慈愣愣地看著她肥壯的背影,沒有想到她會這樣,一點情面也不留地撂話走人,向來熠熠發亮的眸子也忍不住暗下,浮上一層薄霧。
被人欺壓至此,唯一貼心的丫鬟春屏又被斥走,不能陪在身邊,她就算受了再多委屈,也只能全部往肚子里吞。
不行不行,千萬不能氣餒!現在不過是第一天,她都還沒有開始付出行動,讓公婆小姑對自己改觀,怎麼能妄想這些看主子臉色的奴婢善待她呢?
也罷,她們不理睬她也不打緊,山不轉路轉,總會有法子的!
儘管讓下人們欺壓到底了,她還是不肯輕言放棄。
梁玉慈托著腮幫子,站在院中絞盡腦汁地想啊想、想啊想──
正當她摳心挖肚地思索之際,牆外忽然傳來一陣叫賣聲,她像是靈光乍現似的以拳擊了下掌心,苦惱的小臉亦綻出喜色。
下一刻,她匆匆忙忙地跑回新房,從箱子找出一頂椎帽戴在頭上后,便往後門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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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老爺、嚴母和小妹靖月圍著飯桌坐著,六隻眼睛巴巴地望著梁玉慈端來一道道菜肴,臉色各異。
嚴母鐵青著臉地瞪著色、香、味俱全的五菜一湯,非常不悅。她可是老早就聽兒子說,今天的新婦下廚有好戲可看,一大早便興沖沖地期待到現在,不料卻是這般情景……
嚴靖月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她垮著臉看著香噴噴又飽滿的紅燒肉丸子,及新鮮肥美的清蒸鰱魚,還得故作冷淡,硬把滿嘴垂涎的唾沫給吞回去。
嚴家老爺最老實,他耐不住餓地拿起筷子,便往剛剛上桌、只淋了肉湯和香油提味的一道翠嫩時蔬挾去。那油而不膩的肉湯和蔬菜本身的鮮甜,直教他情不自禁地又偷吃好幾口──
嚴靖雲甫從織坊巡視回來,一踏入飯廳,所見到的便是這幅奇妙詭異的景象。
他皺了皺眉,也坐了下來,瞪著這桌尋常道地的揚州菜色。
梁玉慈又端來一道桂花糖藕粥,見丈夫出現在席間,熱絡地招呼他用餐。
「我做了些家常菜,你們快嘗嘗合不合胃口,好吃的話,我再多做些。」她笑盈盈地環顧眾人,一點也不在意他們異樣的神色。
這桌菜肴可是她昨天辛辛苦苦從菜販子那兒打聽來的呢!也難怪他們會這樣驚訝,想必嚴母一定下了命令,要所有下人不準幫她,卻沒料到自己管得了家門內,卻管不著外頭的嘴皮兒。
嚴靖月覷著娘親的臉色,在嚴母的默許下,挾了一些自己貪饞覬覦許久的紅燒肉丸子──
「好好吃!」下意識地驚嘆后,她連忙摀住雙唇,懊悔地見到梁玉慈臉上立刻漾起幸福滿足的笑靨,以及嚴母那更加難看的臉色。
真可惡,這肉丸子嚼起來很帶勁,肉汁又香甜,真的很好吃啊──嚴靖月恨恨地吞下嘴裡的美味,努力剋制自己朝最愛的糖藕粥進攻的衝動。
嚴靖雲苦笑了下。他萬萬沒想到這小妮子真有三兩下,明明下了禁口令,她竟也能設法變出這一桌美食,還讓難討好的小妹出聲讚美。
「娘,用飯吧!」他搖搖頭,柔聲勸仍在壓抑抵抗的娘親大人動箸,自己亦端起碗筷默默地開始進食,卻略過一旁辛苦下廚煮出這桌菜的小妻子。
雖然被徹底忽略,梁玉慈仍毫不介意地自動坐下。望著他們專註品嘗自己做出的簡單菜肴,她心滿意足地笑了。
就算他們嘴硬不肯說,她也能從他們陶醉的表情看出答案,這比任何言不由衷的關心或稱讚,都要令她開心!
她扒了幾口飯菜,不動聲色地瞥了身邊的丈夫一眼,想要知道他是否吃得慣,卻泄氣地發現,那個男人正面無表情,心不在焉地咬著肉丸子。
這樣,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呀?梁玉慈垮下了笑臉,方才的好心情似乎都被他這冷淡的反應給凍跑了。
沒關係,來日方長,她有得是時間慢慢追查他喜歡的口味。再次暗暗為自己打氣,她又努力扒了幾口飯,定下更長期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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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熾烈的日頭升到正當中,發起秋老虎乾燥酷熱的雄威,在外頭遊盪奔走的行人們紛紛躲進屋子裡。
這種難耐的炎熱,一般人難受得就算見了美食,也提不起興趣,只想啜著涼茶喝。但嚴府的主子們卻一反常態地,準時出現在飯廳中,連腦子裡滿是公事,時常忘了用膳的嚴靖雲,這會兒也自動自發地回到家中,在老位子上坐下。
顧及這種氣候容易令人胃口缺缺,今日的菜色大多是清淡且爽口的涼拌菜或小吃。
像是包著素餡兒的翠綠燒賣、軟嫩下飯的滑蛋豆腐羹,還有要蘸點醬油烏醋來吃、當季的清燙蔬菜等等,光是那豐富的配色,就足以教人食指大動。
待最後一道甜湯上桌,四個人立刻默契十足、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朝自己相中的佳肴下箸──
一連吃了好幾個燒賣,嚴母才咂咂嘴,不滿地問道:「我記得昨晚說過今天想吃涼拌筍的,筍子在哪兒?」
秋季鮮有竹筍,要找到合適當涼拌菜的脆口筍子,那可要費上不少功夫,嚴母故意提出這樣刁鑽的要求,硬是逼她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梁玉慈指著涼拌小菜中的白色蔬菜道:「娘,這是水筍,吃起來跟筍子沒什麼兩樣,還比嫩筍更甜、更好吃,您試試看!」
嚴母呆了呆,怎麼也料不到她居然有辦法變出花樣,找了個口感相似的水筍來交差,一時之間竟回不上話。
眼看英明的娘親大人吃癟,嚴靖月趁著梁玉慈不注意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她的茶水裡倒了一些粉末。
「月兒,妳剛剛灑了什麼?」經過這些時日,嚴母已經知道她左耳還能聽見聲音,便壓低了嗓子問著對座的女兒。
「是辣粉啊!我特地找來的。」嚴靖月邪惡地一笑,也同樣低聲道:「這種東西無色無味,但是一喝下去,包準她臉色登時像個關公!」
嚴母滿意地點點頭,偷偷觀察了下專心吃飯的梁玉慈,確定表情無異的她什麼都沒聽見,便與女兒狼狽為奸地等著看好戲──
她們不曉得,她雖然聽不見母女倆的對話,卻無意間看懂了她們的唇語。
面對婆婆和小姑這種小家子氣的把戲,她是既好氣又好笑。她們每天都絞盡了腦汁要跟自己鬥法,但總是幸運地被她早一步察覺破解,每一回都無法得逞,難道這樣她們還玩不膩嗎?
這一次,她可不想傻愣愣地被欺負──
「咦?!外頭有隻貓兒在天上飛!」梁玉慈驀地指著門外,驚愕地叫道,再趁著大伙兒的注意力被她引開之際,偷偷把右側嚴靖月的茶杯跟自己的掉包過來。
「妳……妳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扯這種謊話騙我們?!現在是這種拐三歲小孩的謊,那以後不就要鬧得家裡雞犬不寧了?不知羞恥……」
嚴母和嚴家小妹察覺自己竟被這老掉牙的謊話給騙了,氣呼呼地數落了梁玉慈一頓,她忙不迭地道歉陪不是。
除了坐在她身旁的嚴靖雲,沒有人發現她剛才做了什麼──
男人沉吟地瞅著她,原本冷漠的俊美臉上淡淡地摻雜了些許若有所思。
「娘,我看這女人果然不簡單,咱們可得早點把她弄走才行,要不然等哪天被她賣了都不曉得哦!」嚴靖月罵得嘴幹了,極其自然地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只是那口茶水才剛吞下去,她那如花似月的臉蛋就變了個模樣……
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在一瞬間轉成豬肝色,不但辣到喘不過氣、眼淚直流,嘴唇舌頭也都腫了起來,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
「靖、靖月……妳還好吧?要不要喝點涼水?!」明知道這是她自作自受,但看到嚴靖月那副生不如死的慘樣,梁玉慈還是忍不住感到心疼。
不過與此同時,她也不禁鬆了一口氣。幸好、幸好她及早發現,否則現在痛不欲生的人就是自己了。
「月兒,妳、妳這是怎麼了啊?!」嚴母大驚失色,不明白女兒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副德行。「妳不是加在那女人的杯里嗎?怎麼會變成自己喝下了呢?」她壓低了聲音問道。
嚴靖月有苦難言,只能嗚咽啜泣地搖著頭,小手不斷往嘴邊搧啊搧,希望能藉此降低一些辣度。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她也不想喝到這麼可怕的茶啊……梁玉慈一邊幫她擦著眼淚,一邊在心裡愧疚地道歉。
把事情經過看得一清二楚,嚴靖雲挑了挑眉,沒想到這個看起來軟弱囁嚅的小女人,居然也會耍弄心機!
這下子,事情可變得有看頭多了……他扯動薄唇,首次對自己娶了將進半個月的妻子產生興趣與好奇。
她到底是當真蠢笨遲鈍,還是一直在裝傻扮豬吃老虎?又或者,其實她才是這場遊戲最大的贏家,把他們一家人兜在掌心上耍弄?!
嚴靖雲面不改色地撫撫下巴。反正他並沒有特別執著迷戀的對象,留著這個面貌多變的女人來打發時間,看看她究竟想做什麼,似乎也挺好玩兒……
吞下剩餘的一口飯菜,他輕輕放下碗筷。「爹、娘,我出門了。」用過午膳之後,按照慣例,他會回到織坊去巡視坐鎮。
原本還在幫嚴靖月拍背遞茶水的梁玉慈聞言,連忙放下碗筷,抓起一旁早就準備好的椎帽,匆匆跟上他的腳步。
幾乎是立即便察覺自己身頭多了個嬌小的跟屁蟲,嚴靖雲蹙著眉回眸瞪過去,卻得到一張可愛無辜的笑顏。
儘管他在心裡默許她反作弄小妹的行徑,但那並不代表她可以把腦筋動到自己身上,像影子似的黏著他不放!
「妳到底想做什麼?」嚴靖雲耐著性子,用平板的嗓音問道。
「我想跟你一塊到織坊去瞧瞧,或許會有我幫得上的地方。」他終於肯跟自己說話,這不禁令她加大了臉上的笑容,自動自發地將他那冷酷不善的臉色排除在視線外。
「娘子大可不必如此,織坊那兒沒什麼妳能幫忙的事。」他馬上拒絕,還咧開薄唇,對她扯了一抹敷衍至極的笑。
雖然他毫不留情地反駁,讓梁玉慈臉上的笑意差點掛不住,但她還是不願輕言放棄,繼續搜索能讓他改變心意的理由。
忽然間,姚黃那美麗婀娜的姿態如曙光般射入她的腦中──
「啊,對了對了,再過幾日,重陽就要到了,你不是想把姚黃種在坊內么?雖然最近天候尚熱,但過了重陽就不能移接了,我跟著你過去瞧瞧,種在哪兒比較合適!」她像是深怕他再次拒絕,忍不住滔滔地解釋著。
聽見她是為了移植姚黃才會跟著自己,嚴靖雲抿緊雙唇,雖然極度不情願,但仍是勉強地任她繼續當跟屁蟲。
畢竟,他就是看在這女人還懂些移接牡丹的法子,才會忍耐地娶了她。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她還有用處,就算礙眼,他也不能趕她走,至少得讓她待到來年春天,姚黃確定能活了再說。
他一語不發,邁開步子繼續前進,既不放慢速度,也不曾回頭探問她跟上了沒有,一徑地埋頭往前走。
只是,他每跨出一步,梁玉慈都必須走上將近兩步才不會追丟,雲羅織坊又在街坊的另一頭,雖不至於遠到非要騎馬坐車,但路途曲曲折折,可也要花上一刻左右才能到達。
剛走完嚴府宅邸那片延至街角高高的圍牆,景色便換成一般市井平房的矮樹籬笆,人群也多了起來。瘦弱嬌小的她被神色匆忙的路人擋去視線,有好幾次都險些要跟丟,男人還是沒有察覺。
她努力踮起腳跟,很辛苦地從人群的空隙尋找他的身影,也死命加快腳步,就怕被拋下。
但是人潮實在太洶湧,沒有多久,男人彎過一個轉角,梁玉慈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卻發現怎麼樣也找不到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並不心慌,冷靜地拉了個路人問明方向,便奮力拖著酸疼的腿,朝人家指點的街道繼續往前。
走著走著,梁玉慈忽然幽幽嘆了一口氣,停住腳步,挫敗地抬頭凝望那片不見熟悉身影的人海,突然不知道自己這麼拚命,究竟值不值得……
這些時日以來,嚴府的大大小小似乎有逐漸接納她的跡象,雖然偶爾嚴母和嚴靖月還是會口出惡言,她也總是不停地說服自己不要放在心上,以笑臉化解一回回的不愉快。
唯有面對這個不管她做了什麼,態度都一樣冷漠,根本視她如無物的丈夫,就算再開朗樂觀地激勵自己,一股猛烈的頹喪無奈仍會悄然無聲地席捲全身,讓她頓時信心全無。
如果無論再怎麼努力,她的苦心也可能得不到回報,那麼,自己又何必將青春浪費在一個無情的男人身上?
橫豎現今這個世道,夫妻結緣一、兩年後因脾氣不合而協議仳離的大有人在,分開的兩人也都能再找喜愛的對象各自娶嫁。嚴靖雲從不碰她,不就是要避免那些牽扯不清的麻煩?她為什麼不順著他的安排,就當自己是專程來移接姚黃的,時間一到便與他一刀兩斷,另覓一個會好好善待她良婿?
只是,她實在不甘心!若是自己哪裡不好,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只要告訴她,她一定會改。如今他卻昧著良心,打從一開始就鐵了心地不接納她,就算自己再有耐性,也無法忍受這樣一連串的排斥疏離。
回去吧、回洛陽去吧!她已經好累好累,不想再做無謂的掙扎了……
驟然一陣心灰意冷,她兀地轉身,想先回到嚴府去再做打算,卻不小心撞上了後頭猛然奔過來的行人──
「唉唷喂呀──」那冒失的中年男人用力過猛,不但將梁玉慈撞倒在地上,自己也差點跌個狗吃屎,一穩住身形,他便破口大罵起來。「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擋著本大爺的路?!」
「對不住、真對不住啊!我不是有意的……」知道自己也有不是,她連忙鞠躬道歉。
發現對方是個嬌小的姑娘家,中年男人的口氣更加不饒人了。
「妳以為說幾聲對不住,事情就能了結了么?」他看了看梁玉慈身上質料講究的衣衫,知道她的出身肯定極好,便故意撫著肩頭,開始喳呼地喊起痛來,企圖敲詐。
「唉呀,好痛……我家裡還有老小,妳把我營生用的手給撞斷了,教我怎麼養活那幾張嘴啊?我苦命的老母妻兒啊……」
瞅著中年男人那副討錢的醜惡德行,梁玉慈冷下臉來,思索著該如何教訓這個打蛇隨棍上的奸險小人。
「我現在身上沒有錢,沒辦法補償你什麼耶……」打定了主意,她佯裝充滿愧疚地靠近中年男子,赧然道:「這樣好了,治跌打損傷的法子我還會一些,這位大哥,我來幫你治一治,你說怎麼樣?」
說著,她趁中年男子還沒來得及反應,不由分說地就高高抓起那「據稱」脫臼的右手,從懷中掏出一把小花剪子,就要刺向他的肩窩──
「喂、妳、妳妳妳幹啥?!」中年男子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半死,哇哇大叫地掙開她的箝制,一把推開她。「妳這女人心腸好歹毒!把我撞傷不說,還想要殺我滅口?!大家快扭住她送官府啊──」
梁玉慈拍了拍沾了塵土的裙子,沒有露出害怕驚慌的模樣,反倒沖著中年男子盈盈一笑。
「這位大哥,你瞧,你的手這不就好了么?」她亮燦燦的眸底閃過一抹戲謔,故作天真地道:「這個法子很有效吧?方才你推開我的力道,幾乎像是沒有受過傷哩!」
中年男子臉上頓時青一陣、白一陣,沒料到這柔弱瘦小的小姑娘會三兩下就戳破自己的謊話,還在眾目睽睽的街上給他難看。
「妳……妳這刁婦!看我修理妳──」中年男子惱羞成怒,掄起拳頭、漲紅著臉就朝她那張清秀的小臉打去──
梁玉慈也沒有想過這人會忽然凶性大發,她閃避不及,只能緊閉雙眼,往牆腳一縮。
「唉、唉唷……大爺饒命啊……」
但是等了一陣,她預期中的痛楚卻沒有降臨,反倒是企圖逞凶的中年男子陡地哀號出聲。
她滿腹疑問地睜開眼抬頭一看,赫然發現中年男子的手臂被人用力往後拗折,正一臉痛苦的求饒。而那出手救了她的英武男子,正是方才心不在焉拋下她的……夫君。
梁玉慈眨了眨眼、再眨眨眼,確定自己沒有認錯。那道頎長偉岸的身影雖然逆著光,令她無法清楚辨識他臉上的表情,但那襲藏青色的袍衫,的確是她家相公身上穿的沒有錯。
「滾開。」嚴靖雲冷冷地睨了中年男子一眼,那人便屁滾尿流地逃走了。他轉回視線,瞪著還蹲在地上的小女人,臉色不郁。「妳在幹什麼?」
梁玉慈呆愣愣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他是……特地回來找她的?他終於發現身後少了個牛皮糖,所以才專程折回來尋她?
見她怔怔地瞅著自己不說話,像是被剛才的事情嚇壞了,嚴靖雲暗暗嘆口氣,心裡突然感到一絲絲愧疚。
他太習慣一邊趕路,一邊想事情,卻沒留意後頭的她是否跟得上自己的步伐。幸虧今兒個及時想起,並且趕過來救她,要是弄個不好,她讓人擄走或騙走,屆時他該怎麼向梁家交代?!
思及此,他不由得伸出手,以巧勁將她拉了起來,還幫她拍拍裙子上的臟污,順便檢查她有無受傷。
「呃……謝謝。」他突然轉變的態度,和這過於親昵的舉動,都令梁玉慈感到無所適從、也有些羞,蒼白的頰上驀地染上赧色。
過去在梁府,哥哥們也常將她當成小女孩似的,動不動抱抱她、摟著她說話。照理說,她應該很習慣現下這種景況。
可是他俊美的臉孔一逼近,寬厚有力的手掌一包住她的小手,不知怎地,她就是會情不自禁地心慌意亂,整個人羞得都要炸開來了。
待她站直,嚴靖雲便收回手。失去了那隻大掌所給予的溫暖,她竟驀地覺得心頭空空地。
「跟緊一點。」嚴靖雲淡淡地道,然後,握著她的柔荑抓住自己的衣袖。「好好抓住我,不要再走丟了。」
「啊……我、我會抓緊……」她的雙頰更加漲紅,慌亂得語無倫次起來。
他只是覷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便轉身繼續往織坊的方向前進──
走著走著,梁玉慈忽然發現自己不再像剛才那樣,必須辛苦地加大步伐,才追得上前方的男人了。
難道他……為配合自己,刻意放慢了步子?她抬眼凝視著男人那沉穩可靠的背影,胸臆間倏地一暖。
唉……她是不是太傻了呢?
人家不過施捨她這麼一點點溫柔,自己就沾沾自喜了起來,連剛才信誓旦旦說過不再窩囊地任人欺負,也都忘得一乾二凈。
梁玉慈緊緊揪住男人的袖角,雖然還是很苦惱,但是那甜甜的笑意卻一點、一點地,爬上了她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