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知為何汝音就是不想相信,裕子夫出兵的事。
真要出兵,不可能這麼張揚地跟對手說的。
那晚,汝音總覺得他在對貴媛安虛張聲勢。
而且朝廷上,大家都說他是個極為怯戰的三衙使。說到戰爭,她也總想起他那隻受傷疼痛的手。她還想到他告訴她自己是駁獸的後代。
駁,是這麼慈悲,即使耗盡生命也想為百姓帶來平和的祥獸。
不論是事實還是直覺,汝音都覺得裕子夫說的不是真話,因為,他痛恨戰爭。
為了查清真相,汝音動用了許多關係與金錢,才得以進入府庫。府庫里有一監所,是留存朝廷往來公文副本的地方。
她找了很久、找了很久……沒有。
沒有沒有沒有——她沒有找到任何將荒州邊境的五萬駐軍調回婺州的公文。也沒有找到派遣京畿三萬禁軍,扼守城外各大官道與驛站的消息。
她怕是自己的疏漏,於是她又轉向去問與此事相關的官員。
她得到的答案是……
「三衙使的確是教咱們放這些消息出去。可老實說,我們壓根兒沒經手過這類公文。」官員困惑地說。
汝音顫抖地說:「怎、怎麼可能?這消息怎可以亂放?這會害死人啊!」
現在汝音變得好矛盾。她不就是因為知道有假,所以才百般設法想查出來嗎?可是她現在卻恨不得一切都是真的,裕子夫是真的有計劃地調派軍隊,來阻止貴媛安……
因為如果不這樣做,毫無勢力保護的他……
汝音緊閉著眼,不敢想,可這念頭一直侵入她的腦海——貴媛安依然不會放過他,他還是會要了他的命!
最後汝音強打起精神,鼓起勇氣。
她要去見貴媛安。即使他要殺人滅口,她也要把真相告訴他。
下了決定,她急忙離開織造監,往貴媛安所在的都堂走去。
不料廊上聚集了一堆人。
汝音一看,暗叫不妙,是審刑院的監兵。再仔細一看,她發現那位被她收買的府庫官員也在列中。
因為賄路官員,竊取機密,汝音被革職了。
當天下午就被架離求如山,遭軟禁在家。
一整天,汝音都被鎖在閣樓里。
吃食都是由外頭的人送進來。
汝音沮喪地窩在楊上,不動也不吃,任誰進來她也不理睬。
老方與婢女們都很擔心,可又無法為她做什麼,只能默默地離開。
待酉時的時候,又有人進來了。
汝音一樣卧倒在榻上,沒有理會。
進來的那人說:「為何什麼都沒吃?」
汝音一愣,緩緩回頭看了一眼。
是裕子夫。
他叫婢女把東西部撒下,再熱鍋肉粥上來。
汝音無力地說:「不要再端東西來了,我什麼都不想吃。」
「不準。」裕子夫強硬地說。
汝音咬了咬唇,沙啞地說:「你知道我被革職的事嗎?」
「知道。」裕子夫頓了一下,又說:「是我通報審刑院的。」
「你,你說什麼?」她撐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丈夫。
「你最近做了什麼,我都知道。」他麾下的探子無所不在。
「你,你通報審刑院?」
「別干傻事,汝音。」他神色很冷,而且他竟直呼她汝音?而不是磬子了?
這個認知,又在她被傷透的心上劃了重重一刀。
「你怎麼可以這樣,子夫?」汝音踉蹌地下了榻,走向裕子夫,用力地抓著他的衣服,嘶啞地喊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才考上入流舉的嗎?你怎麼可以毀了我的努力?我是個女人,我不像你有高貴的出身,說做官就做官,要伸展抱負就可毫無畏懼地去做……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你也知道你是女人。」裕子夫冷眼看著發狂的她,語氣毫無憐惜。「既是毫無能力的女人,那更不應該插手這些事。」
他這話讓汝音沒了理智。「我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了!你根本就沒派兵,你在對貴都堂虛張聲勢,其實你什麼都沒做,你只是等著被殺,難道,難道你真要這樣嗎?啊?真要這樣嗎?」
裕子夫低頭凝視著她。
汝音的心越來越冷,她發現,現在她連他的眼神也看不透了。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明天一早,你和老方就出城去。我已經安排好了,在窮州的穩城。」他說。
「這算什麼?子夫。」汝音不自覺地冷笑。「你在趕我走嗎?」
「為你好。」
「我不覺得!一點也不覺得!」她痛恨這句話。
為她好,就可以不顧她的意願、她的感受嗎?
她直硬地又問:「子夫,我是你的妻子吧……」
裕子夫不回話。「是你的妻子吧?!」她大聲了。
「對,是妻子。」裕子夫說得毫無感情。妻子對他而言,好像就只是個單純的名詞而已。
「既是夫妻,為什麼不能同甘苦?我為什麼要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說著說薯,汝音哽咽了。「為什麼我不能擔心,不能留下來和你一起受苦?或是為你解決問題?我不懂,我不懂你在想什麼……」
裕子夫靜了會兒,才說:「你想知道嗎?」
汝音堅決地看他。「你說。」
「好,我說。」他的聲音平板冰冷。「在我眼裡,妻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生孕後代。」
汝音愣怔住。
「所以保護孩子是你最重要的事,比你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
汝音的腿發麻,好像快站不住了。
「你這是什麼話?」她瞪大著眼問他,然後無法剋制地激動大叫:「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裕子夫不再說了,那淡漠的神情好像在不屑她這自作多情的激烈。
被他的表情這樣調侃,汝音好像看到幻覺。她看到了裕子夫曾經敞開心扉,對她笑得好真誠,曾經看到他的眼布滿感動的水氣,很深情痴戀地望著她。她有多喜歡他那樣美麗的眼眸這般望著她……
可為什麼現在,她覺得那些打動她的心的表情,竟然就像是面具一樣,一樣的虛假、冰冷……
她無力了,方才的激動費盡她所有的力氣。
「你真的是這樣認為的嗎?」她坐在榻上,垂著頭喃喃自語。「那……這段日子,我們……算什麼呢?」
裕子夫安靜著。
汝音抬起頭來。「你說啊。你說啊,我在聽啊。」
他還是不說話。
「你說你的真心話啊!」汝音想吼,可哽咽破碎了她的聲音,她只能低嗚地叫著:「你是這個家的主人,什麼事都是你能掌握的,你要趕一個人都那麼容易了,要傷一個人還要這麼膽怯嗎——」
裕子夫漠然地看著她。「對,如你所想的,如你所想聽的……」
汝音想鎮定,可四肢都在發抖。
她現在才知道他們夫妻倆的感情,仍像琉璃、瓷品一樣,那麼的脆弱,一碰就碎了,根本經不起動蕩。
這樣的感情,怎能患難與共?又怎麼能白頭偕老呢?
她想要放棄了……
「是為了孩子。」裕子夫說了出來。
汝音笑了一聲,眼淚掉下來。她放棄了。
她笑著說:「好啊,子夫。我就去穩城,我會在那裡把孩子生下來,如果到時你還平平安安的,你把孩子接走吧,然後……然後你可以……可以……」
她痛苦地吸了口氣,硬逼自己要平靜地說完。「你可以把我休了,去找另一個識大體的姑娘,作你的清穆侯夫人。」
裕子夫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汝音覺得他好厲害,為什麼世上會有人的表情能如此堅硬的,連一絲感情都滲透不了?
她自嘲地又笑了幾聲。「也對,你從沒說過你愛我。」
那雙青色的眸子仍是平靜無波。
「你只說你心裡有我的位置。」她擦著眼淚。「我現在明白了。」
她苦笑著。「那個位置之所以會有我,完全是因為孩子。」
「沒錯。」裕子夫終於開口,應了一聲。
「我知道了。」汝音站起來,開始收拾這間卧房的東西。
裕子夫止住她的動作。「你別動,一會兒我叫人收——」
忽然像是洪水瞬間爆發潰堤一樣,汝音尖叫了一聲,甩開裕子夫的手,打了他一巴掌。
裕子夫震住。
「不要碰我!」她吶喊。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崩潰的汝音。
「我走,我會走!」她搖著頭哭喊:「我再也不喜歡這座城市了,因為這座城市有你,你弄髒了這座城市,弄髒了我的回憶,我不會再回來了!」
汝音摀著臉,奪門而出。
外頭的老方與婢女們想勸拉她都沒辦法,只能任她將自己鎖在繡房內,乒乒乓乓地胡亂收拾著東西。
老方不知所措地看著裕子夫。
裕子夫也面露疲憊地看著這從小看他長大的總管。
他無力地說:「看好她,老方。」
「爺……」
「照我們說好的。」
老方難過地應著。「是。」
「把門關上。」裕子夫掏出煙管,坐在汝音的榻上揮揮手。「讓我靜靜。」
老方嘆了口氣,依言照作。
卧房裡回復安靜,方才的爭吵聲,讓人有一種虛幻的感覺。
裕子夫看著燈燭篩下的自己的影子。
他又拿起煙管端詳著。
色澤溫潤的翠玉煙嘴,還有鮮艷討喜的吉祥結。他專註地看著,像在看它們最後一次的認真地看著。
看得眼睛都痛了起來,痛得止不住眼淚。
最後他將那煙嘴,從煙管上拆下。
然後緊緊地握在掌心裡。
給你!是我的心意。快接下。
他將手抵著額,像沉思一樣地垂俯著頭。
他多想和她說實話。
其實從頭到尾,孩子的意義從來沒那麼重要。沒有重要到掩蓋過她的價值。
可只有這樣,她才不會原諒他。不會原諒他這個,即將在鬥爭中被人斗死的丈夫。
翌日清晨,前往窮州穩城的馬車已經候在門外,而汝音所有的家當也都已打包成箱,在往窮州官道的路上。
汝音從閣樓出來后,面無表情地直接往大門走去。
老方叫住她。「夫人,到大廳和爺說一聲吧。」
汝音停下腳步,緩緩轉過頭看著老方。
老方一驚,他從沒看過這般冰冷的表情出現在夫人臉上。
「何必呢?他知道我要走的。」
老方雖心有餘悸,可他還是說:「說一聲也好啊,夫人。」
說不定,這可能還是最後一面……他本想這麼說,但最後還是噎住了。
汝音呵笑幾聲。「對,是該說一聲。」
老方看了她一下,發現她的臉上根本沒有任何笑意。
「好讓他知道,他的孩子是什麼時候被帶走的。」說完,她拐了個彎,往大廳走去。
到了走廊外,她聽到大廳上有人聲。
「咦?爺有客人?」老方疑惑。「小的先進去通報一聲……」
「不必。」汝音止住他,直接走上去推門而入。
大廳里的人都止住聲音,回過頭來看著門口處。
汝音環視廳內一周,看到她丈夫坐在主位上,兩名副官分別站在角落,有四五位軍官坐在客座上。
她還注意到,上回在朝殿廊道上撞到的,那名叫懷沙的軍官也在裡頭。
他看到她,客氣有禮地笑著點頭,可她沒有心情多理會他。
「跟你說一聲,我要走了。」沒有任何贅語,她直接說。
裕子夫抽著葯煙,臉色僵冷地瞪她。
汝音看到他的煙嘴不是她送的那隻。
她送的那隻翠玉煙嘴,被冷落在她丈夫手邊的花几上。
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心早死了,可看到那份禮物的下場,她竟然還會感到痛苦?!
她不由自主的在心裡暗罵著自己。
「你沒看到我有客人嗎?」裕子夫的聲音略帶不悅。
汝音回神,像要對抗似的,她的臉色也極冷。「哼,真是對不住。」語氣里沒有任何抱歉的意思。
她當著客人的面。「我只是想跟你說一聲,我暫時帶走孩子了。就這樣。」
客人們都覺得很尷尬。
靜了一會兒,裕子夫起身向客人致歉。「抱歉,有些私事,先離席一會兒。」
見裕子夫朝自己走來,汝音心一緊,趕緊反身想離開。
她不知道,他們這樣彼此傷來傷去,最後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侯爺。」忽然有人喚住裕子夫。
汝音和裕子夫都回頭看了一下。
是懷沙。
他在花几上看到那隻玉煙嘴,指著它笑說:「您忘了您隨身的東西了。」
裕子夫看了看懷沙,又看了那隻玉煙嘴。
汝音屏息注意著他的反應。
他會怎麼做?把它……收起來嗎?
她又暗罵自己一聲,為什麼到現在她還在冀望那種虛幻脆弱的東西?
最後,只聽見裕子夫說:「那東西,不是我的。」
汝音的眼前,忽地一片漆黑。
她好像真的聽到有東西從高處落下碎掉的聲音。
是那玉煙嘴嗎?還是她的心呢?原來,她還有心可以被這樣傷啊?
她的表情僵愣在最痛苦的那一瞬。
迎面向她走來的裕子夫看到了,然後絲毫沒感到不舍與愧疚地與她擦身而過,出門口與老方交代事情。
而汝音卻走到那花几旁,把煙嘴拿走。
忽然她的腹部緊緊地抽痛著,一下又一下。
她倒吸口氣,腳步不穩,她趕緊抱著腹,蹲下身子。
沒想到這一蹲,漫天的暈眩更是襲擊而來。
她想哭。哭自己的身體這麼不爭氣,為什麼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得好好的?證明她沒有他,也可以活得健健康康。這樣虛弱只會被那男人給瞧不起。
她突如其來的癱下,引得眾人相當緊張。
就站在她身旁的懷沙,是第一個上前去攙扶她的人。
「夫人,您還好吧?」他柔聲探問。
汝音深吸一口氣,撫平心情后才強笑著說:「很好,謝謝。」
「夫人臉色很蒼白,休息一會兒吧。」
「不,我得趕路……」
「哦?去哪兒呢?夫人,這麼急。」懷沙問。
汝音一愣,看了懷沙一眼。
她看到懷沙的笑有一種魔力,是不自覺讓人想開口、告訴他實話的那種親切魔力。
她像著魔似的,毫不經思考的就說了。「窮州……穩城。」
「是嗎?」懷沙笑得更好看了。「一路好走,夫人。」
汝音心裡一突。
著迷的感覺過去了,這笑令她有一種詭異的預感。
她慌忙地站起,退離這個叫懷沙的男人。
可又一陣昏眩,讓她站不穩腳步往後跌。
突然後面出現一堵牆,穩住她的身子。
「走。」身後的裕子夫拉起她的手,近乎命令地說。
「我不是犯人。」汝音用開他的牽制。「我自己會走。」
她沒有虛弱到要他這種人來攙扶,因此她佯裝堅強無恙,直直往門口走去。
背過眾人的她,沒有看見兩道奇異的眼光。
懷沙的笑眼裡始終褪不去那詭譎的氣息。
更讓汝音無法想到的是,她的丈夫竟然露出那樣不舍,如訣別般的眼神望著她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