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玄武十八年金湛國皇城

幾日大雨,今兒個難得出了大太陽,是個好天氣。

可皇城裡一群太監宮女像群無頭蒼蠅似的飛來飛去,喧嚷不休。

「你說說,太子有可能上哪兒去?」

「不知道,午膳時還見著人的呀!」

「你同他提過銀拓國公主今兒申時會抵達咱們皇城嗎?」

「提過百回啦!我還在他書牘案頭上放了無數張委託太保寫的大大小小字條,他怎麼可能忘記!」

「若不是忘記,敢情……」那人壓低噪,「咱們太子是害羞躲起來啦?」

「這也不是沒可能,」另一人搖搖頭,「太子的個性大夥都知道,脾氣雖好,就是……」

「就是軟弱了點!」有人立即介面,跟著搖頭,「好幾回皇城裡來了貴賓,或遇上重要慶典時,他不是鬧肚疼,便是借故不肯出席。」

「可這回不同,來的是他未婚妻呀!」

「聽說這銀拓國公主雖美卻蠻,整隊人馬早到了咱們皇城外,她卻拗著性子不肯進城,說非得要咱們太子親自去迎接,才肯進城。」

「這下可慘了,整隊迎賓官員陪著公主僵在城外曬太陽。」

「不只這樣,她這回上咱們金湛國與未婚夫『聯絡情感』,還陪了個銀拓國太子,這會兒,怕是全晾在太陽底下當肉乾。」

吱吱喳喳一群麻雀自樹下經過,沒人抬起頭,否則他們便會發現那讓人尋個半死的罪魁禍首,正靜靜地坐在樹上望著遠方。

「這回,」一個冰冷男音幽幽響起,「你打算躲多久?」

「不知道。」

金月婭搖搖頭,有些煩悶。身著太子袍服的她,今年一十八,在旁人眼中,是標準的「男生女相」,比尋常男子增了股姣容,添了份斯文艷氣,秀雅至極的眼眉唇鼻,漾於其間的是經常盤桓不去的淡愁,活脫脫就是仕女圖中標準的美人,可偏偏是個男子。

身子苗條高挑的她,十二歲起,雖然胸脯起了變化,純然的女性在她體內蘇醒,卻不能順著自然擁有女性面貌,在虞嬤嬤打點下,她豐盈的女性特徵,經年累月被纏縛在層層的白綢里,禁止它們有任何奔向自由的可能,連同她的心。

突然想起三歲時曾問過母后的問題,這樣子的歲月得持續多久?當年母后沒法給她答覆,十五年過去,母后依舊沒法回答這問題。

「你這樣躲著未免失禮,」男人嘲諷聲調不變,「別忘了,這個未婚妻可是你自個兒當年同意的。」

「那種情況下,我能不答應嗎?」金月婭側著臉望向男人高挺的鷹勾鼻,「仇恩,別忘了當年的你也是禍首之一。」

被喚為仇恩的男人失笑了,在她的控訴下,臉部線條難得略顯柔和。他和金月婭是太子和貼身侍衛的關係,但他們彼此知道,兩人完全是單方的仰賴。

自從四年前,仇恩在銀拓國皇城外將金月婭從黑衣人手中救下后,便被她收為貼身侍衛,在她心中,他穩當如山一日不可或缺,她尊重他,四年來從不曾問起他的過去,以及為何他願以一身過人的武藝,屈就在她身邊當個侍衛。

他不多言卻極有主見,極為適合她這過於軟弱的太子。

想起四年前發生的事,金月婭的頭還是隱隱作疼。

那日仇恩將昏厥的皇甫憂和金月婭救回皇城時,皇城上下正為著兩人失蹤搞得雞飛狗跳,見她們平安返抵興奮異常。

不過雖是平安歸返,卻有個小小疏失——

就是皇甫憂摔扮了足踝,為了檢查她的傷勢,金月婭曾在半途中脫下她的繡鞋、羅襪,卻大意地忘了替她穿回。

於是乎,第二天,銀拓國皇帝在眾人見證下,宣布了兩人的婚盟。

他話一說完,原本安坐著的君芷衣突然昏厥過去。

「瞧瞧,」銀拓國皇帝笑嘻嘻道!「孝仁皇后竟然開心得暈了過去,來人!」

金月婭礙於場合,當場不便發作,忍著回到後堂,才對銀拓國皇帝問出口。

「為……為什麼?」她的嗓音微顫。

「為什麼?!」反問的是銀拓國皇后,她咄咄逼人的模樣,讓金月婭自覺彷彿見著了二十年後的皇甫憂,「日黎太子應該很喜歡我們憂兒吧?」

「憂兒妹妹是很可愛,不過……」

「沒有不過,若非有意思,你也不會帶她偷偷溜出皇城吧?」

「可……」金月婭想說明是皇甫憂要帶她出城並不是她的意思,可她根本沒機會再多吐一個字。

「沒有可不可的!」銀拓國皇后像在審案,「你私拐憂兒出城的事情,我們可以不計較,反正將來都是一家人,這件事就算了。」

金月婭咽了啦口水,小小聲的說:「我……我並沒打算娶憂兒妹妹……」

「沒打算?!」銀拓國皇后音調提高八度,一把持起她的衣頜,「難不成你這小子只打算與憂兒玩玩?」

「我……她……我們沒玩!」她拚命搖頭兼搖手。

「沒玩?」這會兒輪到銀拓國皇帝皺眉頭,「小丫頭連羅襪都被脫下了,這樣還叫沒玩?」

「請容我解釋……」金月婭還想力挽狂瀾。

「不用解釋了,乖女婿。」變臉似的,銀拓國皇后飛快換回笑臉,拍拍她的肩頭,「瞧咱們憂兒生得多好,才十二歲就有這副俏模樣,像這樣的如花美眷你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啦!」

是呀,金月婭心想,才十二歲就刁鑽任性至此,長大了還得了?

「是呀、是呀!」銀拓國皇帝笑眯了眼睛,「你們的親事一定,就形同我國與貴國兩個最有權勢的國家訂立了互不侵犯、相互協助的盟約,對於兩國未來的發展興盛影響至鉅,相信一定也是你父王及兩國於民所樂見到。」

銀拓國皇后滿意的笑開懷,「咱們憂兒聰明,知道要挖就挖最有價值的寶,這樣的天作之合天下難尋,現下你們都還小,我預計再等個四、五年,趕在憂兒十七歲前讓你們完婚。」

「憂兒妹妹……」金月婭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問:「她接受嗎?」

銀拓國皇后笑呵呵,「那丫頭簡直樂瘋了呢?!」

無意識的,金月婭連自個兒是如何走出議事廳的都不知道,她既不敢回房面對母后焦慮悲愁的臉,亦不想再看見其他人猛朝她恭喜的面孔。

「再一步,你就會掉到湖裡了,除非你打算到裡頭洗澡,否則我建議你立刻止步。」

含著笑意的渾厚嗓音驚醒了沉思中的她,金月婭轉身看見後方不遠處噙著笑的皇甫峻。夕陽下,這男人好看得彷彿不是真的,尤其讓她羨慕的是,他毫不需佯裝,自然而然流露的太子尊貴氣息。

「幹嗎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碰上棘手事了?」

「根據我對你的了解,對於不干你的事情,你向來是不會多作留意的吧!」她返身踱向他,輕聲一嘆,突然生起怪異念頭,今日若換成是皇甫峻與她訂下親事,那麼,那個快樂得快瘋掉的女人會不會變成她?

他挑挑眉,「你的了解來自憂丫頭的嘴,並不一定正確。」

「是嗎?」她不在意,露出淺淺一笑。

皇甫峻下意識地吸了口氣,心口一盪,他說的沒錯,他向來吝於浪費時間在那些不干他的事上,卻不知為何只要見著他,他就會情不自禁插手,他竟能夠輕易牽動他向來沉潛的心緒,甚至只是不經意的淺笑。

「你應該多笑的。」

「要人笑是需要理由的,」金月婭搖搖頭,略帶自嘲,「而很少有理由出現在我生活里。」

「想想憂憂,」他逗她,「想想你們的未來,也許,你就會想笑了。」

「你是故意的!」她語帶控訴,神態中有股不自覺的女兒微嗄,「你明知道,只要想起她,我就會想哭!」

「那就盡情哭吧!」他開玩笑道:「身為大舅子,我很樂意提供堅實的胸膛。」

她望著他的胸膛,繼之凝睇向他,兩人同時心頭一窒,接不下話。

如果可以,她暗嘆,渴望能棲息在這樣的胸膛中過一輩子。

「教教我,」金月婭聳聳肩,試圖化解略微尷尬的氣氛,「如何當個稱職的太子。」

他淺笑,「這事兒教不來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色,更無從定論稱職與否。」

「你這話倒與憂兒有幾分相似,」金月婭皺皺鼻子,「表面上你與你妹妹雖然極不相同,但其實你們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

「是嗎?」他有點好奇,「憂憂教你如何做個稱職的太子?」

「她教我得娶個強悍的妻子。」

皇甫峻失笑,「像她那樣跋扈而強悍的妻子嗎?」他搖搖頭,「看來她教你的方法已由她鋪了路,這一輩子她纏定你了。」

她瞪他一眼,「這就是你要給我的忠告嗎?」

「不,」他搖頭,「我要給的忠告,是趁成親前,多討幾房乖巧柔順的妃子吧。」

她低著聲音,「我對女人並無興趣。」

「那是因為你還小,」他想了想,「自古皇帝多擁有眾多後宮佳麗,想來一是為了顯示威風,再來就是政事壓力迫得他們想另求慰借,這時候,一個善體人意的嬌媚美人就成了難以抗拒的誘惑了。」

「以後的你也會如此嗎?」金月婭別過臉,突然無法承受想象他左擁右抱、醉卧美人膝的模樣。「我不知道。」皇甫峻笑笑,回答得老實,「我不否認自小為了將來要當個像樣的君王,而在各方面下了不少工夫,至於這檔事,我父王近期已經開始盤算。」

「別告訴我,」她面露驚懼,「你連這方面的事情都還得徵詢你父王的意見?」

「皇家不比尋常百姓,」他聳聳肩一副無所謂,「龍種若流到外頭,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可是……」

她有些發窘,明白眼前的他只當是跟個同性朋友討論問題罷了,可她卻是真真實實的女子呀!「通常做那檔子事時,不該先有感情基礎?你不會在激情時還能夠同時考慮到龍種的流向吧?」

「你果然還小。」他笑了笑,「所謂感情牽扯,或許偶爾會出現在尋常百姓身上,但為了維護皇族血統純正,身為太子,對於自個兒未來的皇后是沒有選擇權的。比如你和憂憂的婚事,姑且不論你的感受,我倒是樂觀其成。」

金月婭噤了聲,他冷靜地評斷著終身大事的論調,就像是在考慮種馬的交配。

「真希望……」她喃喃低語,「將來讓你遇上個完全身份不符、不合禮教,卻能深深揪緊你心的人,」她望著他,有些挑釁,「屆時,我真的想看看你吞下今日這番言語的表情。」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皇甫峻的朗笑聲足以蔽過燦日夕照,「我是不可能有為情所困、不知所措的一天上

睇見他的笑容,金月婭心底突生壞心眼,很想抹去他一臉的滿滿自信,這男人生活過於順遂,是不會明了身陷困境中的人的苦楚。

就像四年後的她一樣,金月婭托著腮幫子坐在樹榦上,城門外是她的未婚妻,而她還沒能想到解決困境的辦法。

身為冒牌皇子已經夠悲情了,她又怎能再當個冒牌夫君!

方才聽宮娥的意思,不只皇甫憂,連皇甫峻都來了,想來是為怕妹妹在異邦失禮,他這才跟過來盯著吧。

一別四年,這個從不曾自她心頭消失的男人,現在不知是何模樣?

那時她與母后匆匆離開銀拓國,原希冀那玩笑似的兒女婚事能作罷,可期間皇甫憂不間斷的書信手札,及三不五時的「贈禮」,迫使她不得不認清事實。

這丫頭是玩真的,對於金湛國太子妃的位置,她誓在必得!

「不至於這麼悲慘吧!」

沉默良久的仇恩悠悠開口,對於四年前那頭漂亮的小豹女記憶猶新,「一個這麼美麗的未婚妻親自找上門,雖然凶了點、野蠻了點、跋扈了點、驕縱了點、嘴壞了點……」

「仇恩!」

金月婭硬生生地截斷他的話,一臉無奈,「如果你肯閉上嘴停下你那些『一點』,我會很感激的。」

「太子,你若真的如此討厭那牛皮糖女倒也不難解決,」他目中閃著認真的光芒,「屬下非常樂意幫你除掉這個眼中釘。」

「然後引發金湛國與銀拓國的戰爭?」她苦笑,「我向來以為你聰明,這麼爛的主意實在不像會出自於你口中。」

「難道太子有更好的法子?」仇恩不帶勁,淡漠地問。

「最好的方法……」她死瞅著他,「就是你去勾引她,讓她瘋狂地深深愛上你,與你攜手私奔,留給我未婚妻婚前叛逃的悲劇。」

他瞪著她,半晌沒有聲音。

「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他面無表情道。

「這不是笑話,」金月婭幾乎是出聲哀求了,「還是目前我能想到最好的解決辦法。」

「解決辦法不能用拖累別人的方式。」

他不表贊同,「將牛皮糖女推給任何人,都只會為對方帶來不幸,你這種辦法太自私,幹嗎不設法讓她自己放棄?」

「用什麼方法?」她語帶悲意。

「在她面前拚命放屁、挖鼻孔、打飽嗝、調戲侍女……」

「這些小把戲嚇不著她的,」她悲意不減,「為了金湛國太子妃的位置,這些小伎倆絕嚇不倒她。」

「那麼咱們就下猛葯!」樹上清風拂掠,仇恩自中有殘忍的意味,立於風中的他像個惡魔,「做些她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

「例如?」金月婭傻傻地問。

「例如和她最親的人來段違常之戀,捉姦在床,讓她死心絕念!」

「違常?」她難以想象地吞咽口水。

「就如斷袖之癖,她或許會默許你有幾個嬪妃,卻怎麼也不願見你跟個男人在床上打滾。」

她詫異的瞪著他,過了一會才稍稍恢復之前的鎮定。

「你願意幫我嗎?」

「不願意!」他回絕得爽快。

「你還不明白嗎?你只能選擇和她最親的人發生這檔事才有用,若是跟我,牛皮糖女會毫不猶豫的找人一刀砍了我,然後不計前嫌的繼續糾纏你,至死方休。」

金月婭顫了顫,十四歲也罷,十八歲也罷,她始終是個不中用的太子。

「有必要下這麼猛的葯嗎?」她有些不忍心。

「你當然也可以不下。」仇恩不在乎地聳肩,「可不消多久,你就會被牛皮糖女玩死在手心。」

「但……」她想起冷肅的皇甫峻,深覺此路無望,「倘若對方不願配合?」

「有種叫『春藥』的東西,就是為了這種不上道的人發明的,你不知道嗎?」

「可……那我不就……吃虧了?」她期期艾艾,有些結巴。

「別傻了,一個男人被別個男人碰碰,摸摸,是吃不了什麼虧的!他又搞不大你的肚子!

「屆時,」仇恩冷哼,「就算皇甫憂依舊不肯解除婚約,你也可以籍著銀拓國太子非禮你的這件醜聞,逼使他們同意。」

「仇恩,」金月婭嫣紅著臉,「你是個可怕的人,提醒我切勿與你為敵。」

他臉上浮現她陌生的冷笑—這個時候,她才不得不承認,相處四年她對他的了解,並不比剛碰面時多。

謎樣的仇恩,謎樣的男人。

可她卻不能自主地相信他、依賴他。

***************

「丑嗯。」

「仇恩!」他出聲糾正。

「我覺得丑嗯好聽又好記。」皇甫憂一臉蠻橫。

「悉聽尊便。」仇恩壓根無所謂的瞥她一眼。

「你想做什麼?」她一臉戒備。

「我能做什麼?」他淡淡瞥視她。

「別以為我不清楚你,」她哼了哼,雙手握拳擱在身側,「四年前,你說完同樣四個字后,我就從半天高跌到地下,之後躺了半個月。」

「沒想到這麼久的事情,公主竟然記得如此清楚。」

「對於別人欠我的,我向來記得清楚。」

「那麼對於別人施的恩呢?」仇恩頭歪了下,「如果沒記錯,四年前我救過你一條命。」

「那不能算!」她傲氣凌人的抬高下巴,「當時你說是『順手』,既然如此,我壓根沒欠你!」

「沒想到在下的一字一句,公主倒是記得很清楚。」

「我說過,對於別人和我結下的仇怨,我絕不會忘記。」皇甫憂扯動韁繩,左顧右盼一臉疑惑,「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日黎哥哥呢?不是說好一群人要去狩獵嗎?他在哪裡?」

「公主。」仇恩傾身靜視她,經過四年,這刁蠻女娃兒不但沒有因為成天滿嘴的髒話而變醜,反倒成了個道地的小美人,只可惜……他搖頭,他的主子既不想要她,那她就是顆擋路的石頭。「既然你會永誌不忘,有仇必報,那麼與你結一次怨和結兩次怨的下場應該都是一樣。」

「你想做……」皇甫憂這一生極少感到恐懼,卻每每敗在同一個男人手裡,頸上一痛,她身子軟軟地倒下,同四年前般,癱軟在仇恩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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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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