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行人再度啟程后,原想直奔唐門,孰料卻在午後遇上了一場秋雨。
雖然只是細雨霏霏,但霧氣隨之而生,蒼茫間令人難以辨識路徑,他們只得趁霧氣尚薄時退到路邊,等候雨停霧散。
臨到傍晚時分,霧終於散了。
唐迴風見天色已晚,離唐門尚有一段路程,若要在城門關閉前趕回成都,實在有些倉卒,便決定就近在前面的小鎮上過夜。
當眾人揀定一家乾淨的客棧時,秦舞雪的父母也恰好趕了上來。
他們一訂好房間,立刻命人將秦舞雪喚進房裡,還要她貼身的小丫鬟翠翠留在門外把守。
請安之後,她不明所以地問:「爹、娘,你們叫女兒有事嗎?」
秦夫人一見到她,未語淚先流,低著頭,掩面啜泣,秦老爺則是三目不發,連連嘆氣。
「爹、娘,你們怎麼了?」秦舞雪吃了一驚,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覺。
抬頭看了她一眼,秦夫人哭嚎著抱住女兒,口中連聲嚷著:「我苦命的女兒,爹娘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
「娘,您……」秦舞雪著急地為母親擦眼淚,又慌亂地問父親,「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唉,這都是為了你的親事啊!」
「我的親事?」她的心頓時懸得高高的,忐忑不安地問:「爹,女兒的親事怎麼了嗎?」
老天保佑,千萬別跟唐迴風有關!「唉,爹把事情都辦好,準備要出門跟你會合的時候,家裡突然來了一個媒人,帶了一堆禮物要提親。」
「提親?那是好事呀。」她登時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急急忙忙地追問:「您答應了嗎?一定答應了,對不對?」
啊!多麼美妙的消息呀!只要爹答應了別人的提親,她就有理由不參加芙蓉花會,像塊肥豬肉似的任人挑選了;最重要的是,她終於有借口避開唐迴風了!呵呵,她平日里燒香拜佛果然還是有用啊!她正開心得快要跳起來時,秦老爺卻狠狠的潑她一盆冷水。
「爹沒答應,也不可能答應。」
「啊!為什麼?」她垮下臉,興奮的心情瞬間跌落谷醫。
這麼好的一個脫離苦海的機會,爹居然就那樣推掉了!雖然她不知道是誰來提親,但是不管嫁給誰,都好過繼續被唐迴風欺凌啊!嗚嗚嗚……
就在秦舞雪暗自哀悼著自己的不幸時,不知何時已收住淚水的秦夫人,突然對秦老爺使了個眼色,張著嘴,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秦老爺清了清喉嚨,一臉嚴肅地問女兒:「你可知道是誰想娶你?」
「女兒不知。」反正不是唐迴風就好了……她在心中嘟噥,不敢說出口讓爹娘聽到。
「唉,是縣太爺的兒子啊!」秦老爺長嘆一聲,神色凝重。
「什麼?!」她瞪大了眼,揚高了嗓子,「您是說,那個娶了十幾個妾,整天花天酒地的敗家子想娶我?!」
天呀!如果要嫁給那個敗家子,她還不如出家當尼姑!「就是他。你現在還怪爹不答應這件親事嗎?」
「當然不!」她連連搖頭,討好地朝他甜甜一笑,「爹,您最好了,什麼都為女兒想,剛剛是女兒不明就裡才會亂說話,您要原諒人家喔!」
好險爹沒答應,不然她可要暈了。
她悄悄地吁了口氣,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劫。
「傻孩子,爹怎麼會怪你。其實爹娘叫你來,是另外有事情要交代。」秦老爺瞥了秦夫人一眼,和她交換了個眼神,然後哀聲嘆氣地說道:「雖然爹娘推掉了縣太爺的提親,不過……」
「不過什麼?」聽到「不過」,她一顆心立刻吊得半天高。
「不過我們是規規矩矩的老百姓,不好得罪當官的,所以我和你娘只好騙媒婆說,你已經許給唐大少了。」
轟隆!秦舞雪只覺一道驚雷狠狠地劈向她,劈得她頭昏腦脹,眼前一片漆黑,耳邊的聲音卻仍然繼續響著。
「縣太爺如果知道我們騙了他,肯定不會善罷罷休。雪兒,你得為爹娘圓謊才行。」秦老爺握住女兒的手,臉上滿是憂慮,「這次到唐門赴宴,你要努力親近唐大少,讓他娶你為妻,不然我們家就大禍臨頭了!弄得不好,你最後還是得嫁給那個浪蕩子……」
我不要——她在心底拚命吶喊著,卻怎麼也喊不出口。
深深吸了口氣,她艱澀地吐出她最不想問的問題,「爹,您要我勾……勾引唐迴風?」
「也不是勾引,只是要你多親近他,讓他喜歡上你。」見女兒臉色發白,神情恍惚,秦老爺輕拍她的手背,安撫道:「爹知道難為了你,可是爹娘也是逼不得已的。」
秦夫人也柔聲道:「雪兒,爹娘沒有逼你的意思,如果你真的不願意,我們就趁縣太爺報復前,帶些簡單的行李逃走。」
秦舞雪看看父親灰白的頭髮,又瞧瞧母親瘦弱的身軀,忍著淚水,緩緩搖頭。
前門有虎,後門有狼:縣太爺的公於是匹大色狼,而唐迴風則是吃人的老虎,雖然橫豎都是死,但她好歹可以選擇要死在誰手上。
與其嫁給一匹大色狼,還是嫁給唐迴風來得好一些,至少他這隻老虎還不見得一定會吃掉她——就算真被他殺了,起碼不至於連累爹娘。何況她之前答應下再避開他,既然避不開,那就乾脆聽爹娘的話,好奸的親近他。
總之……嗚……是她命苦!「女兒聽爹娘的吩咐,你們放心。」
說完,她彷彿遊魂一般,失神地走出房門。
候在門口的小丫鬟翠翠見到她這副模樣,吃了一驚,連忙問:「小姐,你怎麼了?」
她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抱住翠翠,嚎啕大哭。
翠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一邊安慰秦舞雪,一邊扶她回房。
才剛走到房間外,唐迴風的心腹婢女梔子便笑容滿面地迎上前,傳達唐迴風共進晚膳的邀請。
秦舞雪低著頭,默不作聲,翠翠趕緊替她解釋,「梔子姊姊,小姐她人不舒服,只想好好待在房裡休息。」
「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秦舞雪微帶哽咽地說完,隨即低聲吩咐翠翠,「扶我進房,我想睡了。」
翠翠遞給梔於一個微帶歉意的眼神,扶著主於進了房間。
***
「她怎麼回答?」
「秦小姐說她人不舒服,想待在房間里休息。」
「果然。」
唐迴風淡淡一笑,似乎不以為意,但梔子卻發現了他語氣中摻有一絲不悅。
「公子,我想秦小姐是真的不舒服,剛才奴婢見到她時,她整個人靠在翠翠身上,還得由翠翠扶著進房間。」
他斂住笑容,關心地問:「她真的不舒服?有請大夫嗎?」
「奴婢問過要不要請大夫,秦小姐卻說她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他皺著眉,起身往外走,梔子要跟上去,卻被他攔下。
「你招呼其它人吃飯,這桌酒菜賞給你們,不必伺候我了。」
交代完,他逕自前往秦舞雪的房間。
才到她住處的院子,他便聽到了她的哭聲,雖然微弱,卻逃不過他的耳朵。
她怎會哭得這麼傷心?他停下腳步,心中有些詫異。
莫非有人欺負她?想到這個可能,他頓感不悅,除了他,沒有人可以弄哭他的小兔兒。
他加快步伐走到門口,恢復慣有的笑容,舉手敲門。
「誰呀?」房門應聲打開,翠翠探出頭查看,發現是唐迴風,趕緊行禮。
「你家小姐怎麼了?我好像聽到了哭聲。」他朝房裡望了一眼,只見秦舞雪仍趴在桌上哭泣,並沒發現他的存在。
「小姐從老爺和夫人房裡出來后就一直哭個不停,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肯說,所以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你在房外等著,我試試能不能問出些端倪。」
翠翠一心希望小姐能止住哭泣,沒有多想便開門讓唐迴風進房,自己則走到房間外,順手把門帶上,獨自在院子里踱步。
唐迴風在秦舞雪身旁坐下,輕撫著她的髮絲,柔聲問:「小兔兒,你為何哭了?!」
聽到他的聲音,她吃驚地抬起頭,一時竟忘了哭泣。
「哭成這樣,真的變成兔子了。」見她哭得眼兒紅紅,鼻頭紅紅,他微微蹙眉,有些心疼地拭去她的淚水。
她心中第一個念頭是想避開,但想起爹娘的吩咐和之前的承諾,只得動也不動地坐著,神色間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委屈。
唐迴風敏銳地察覺了這細微的改變。
往常她必然會有閃避的意圖,雖然最後不敢躲開,但她臉上的神情是害怕而不是委屈。
是什麼改變了她?想起先前翠翠說過的話,他挑眉問:「你的爹娘對你說了些什麼?」
「沒有……」她咬著唇,慢慢低下頭。
「你想對我撒謊?」他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注視著他,「告訴我實話,你不是撒謊的料。」
她心虛地別開目光,用比蚊子叫還微弱的聲音回答:「我沒撒謊……」
「小兔兒……」他的聲音變得輕渺,卻更顯出威脅,「你知道我的脾氣,別讓我問第二次。」
繪著燦爛春色的摺扇緩緩展開,扇緣斜抵著她雪白的頸項。
她閉上雙眼,睫毛微微顫動,嚇得臉色慘白,卻緊抿著雙唇,不肯開口。
這副害怕卻又強裝勇敢的倔強模樣勾動了他的回憶,他收回摺扇,撫著她的失去血色的面頰輕聲嘆息。
感覺到他手心的溫熱,她訝然地睜眼,卻望入一雙蕩漾著溫柔的黑眸,那款款柔波似流水般俏俏流進她的心湖。
似乎,她又回到了初次見到他的那一刻。
情竇初開的年紀里,她幻想著意中人的模樣,當她遇到他,他的風采讓她以為夢想成真,誰知道——
憶起那血腥的一夜,她倏地回神,身子輕顫,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了解不管再怎樣嚇她,為了保護她想保護的,她絕不會鬆口,但他一定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尤其這件事與她切身相關。
掩去眼中的溫柔,他冷冷地威脅,「如果你不說,我就直接去問你爹娘,但我對他們絕對沒有對你的耐性。」
說著,他便要起身。
「不要!」她心中一慌,連忙伸手拉住他,「我說,我什麼都說!」
他順勢坐回原位,靜候下文。
擔心他對爹娘出手,她只好支支吾吾地全盤托出,但說到必須誘使他娶她為妻時,她羞紅了臉,再也說不下去。
即使她後面說得含糊,他仍猜得到是怎樣一回事,而她爹娘的意圖更是昭然若揭——或許縣太爺的兒子真的想娶她,但他們所說的一切,最終都是為了讓她主動接近他,以求在選妻宴上脫穎而出。
他知道他們是想把握住他這個乘龍快婿,但他不屑他們用這種手段逼迫她,更不需要旁人來干涉他和小兔兒之間的事,一切他自會處理。
很快的,他就有了決定。
望著滿臉通紅,羞窘不已的秦舞雪,唐迴風淡淡地道:「你不用擔心,秦家絕對不會有事的。」
「真的?」她驚喜地看向他,正想問他有何解決的方法,一個念頭卻突然闖進她腦海,令她心中一涼,顫聲問:「難道你……你要……」
「娶我」兩個字她實在說不出口,但就算她沒說,他也知道她想說什麼。
「不是。」他揮開摺扇,神態自若地揚著風,「就我所知,灌縣縣令已經升職,預定調往揚州,不久就會離開,所以就算你爹騙了他,他也來不及報復。更何況他的兒子雖然素行不良,他卻是個講道理的人,不至於報復。」
她愣了一下,才傻傻地問:「那我爹為什麼……」
「或許你爹不知道縣令調職的消息。」他輕描淡寫地回答。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長長地吁了口氣,「還好還好。」
「既然知道不會有事,就別再哭了。」食指輕點她的額頭,他勾起一抹帶著疼寵的笑容。
「嗯。」心中一安,她對著他露出了甜美的微笑,「謝謝你告訴我。」
他彷彿見到一朵緊閉的花蕾在瞬間綻放,展露出娉婷丰姿。
除了第一次見到她那天,她不曾再對他微笑,久得讓他忘記她也會笑,久得讓他以為只有逗哭她才能誘發他的憐惜——原來,她的笑容一樣讓人心動。
面對他的凝視,她突然覺得害羞,低頭避開他的眼光,俏聲問:「你為什麼會願意告訴我這些?」
他總是欺負她、威脅她,似乎她越怕他,他就越開心,今晚為何會安慰她呢?難道是怕她因此纏著他?想到這個可能,她竟覺得心裡悶悶的,頭垂得更低了。
「你不知道為什麼嗎?」雙眉一揚,他別有含意地回答:「或許是因為我不許別人讓你傷心,或許是我想見到你的微笑……或許,還有更多的或許,你可以慢慢的想。」
他收攏摺扇,緩緩站起,同時以扇柄挑起了她的小巧下巴,然後低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留下一抹微笑,轉身離去。
***
這一夜,秦舞雪失眠了。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心中想的凈是他臨去前說的話語和笑容。
或許是因為我不許別人讓你傷心,或許是我想見到你的微笑……或許,還有更多的或許,你可以慢慢的想。
為什麼他要那樣說?那些話是說給她聽的,但是話里的含意她卻不太了解。
他說不許別人讓她傷心,可是每次讓她哭泣的都是他!雖然,她的哭泣不是源自於傷心……
他說他想見到她的微笑,可是他向來只會欺負她,讓她一看到他就害怕,除了今晚,她沒有一次見到他還笑得出來。
如果他真想見到她的微笑,為什麼還要欺負她?既然他喜歡欺負她,那麼該當是以她的哭泣為樂,可是為何這次卻又對旁人弄哭她的事介意呢?想到這裡,她懵懵懂懂地感覺到了一些什麼,卻又無法明白指出到底是什麼。
至於那更多的或許,她更加不明白。
她想告訴自己不必多想,那或許只是他的另一個捉弄,但心底卻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反駁。
到底唐迴風怎麼了?她又怎麼了?似乎經過這一晚,有些事情改變了。
她仍然怕他,恨不得遠遠的躲開他,可是卻又一直想起他,他的模樣、他的聲音不停地在腦海中盤旋。
她忘不了已偷偷潛入她心底的溫柔眼神,忘不了他唇邊的那抹笑意。
只是短短的一晚,她對他的印象除了血腥的記憶,竟又增添了當年初見他時的翩翩風采。
然後,她記起了那一夜,他帶著兔兔離開后,卻又突然出現的事。
當時,她失去了兔兔,獨自在圍牆邊哭泣了許久……
「嗚嗚嗚……」
嬌小的白色身影孤孤單單地坐在地上,啜泣聲不斷地自她口中逸出,直到另一道冷漠的聲音制止了她。
「不許哭。」
突來的聲音讓她嚇了一跳,猛地抬頭,竟是她現在最怕見到的唐迴風!她不敢再哭,睜著紅腫的眼睛,咬著下唇,恐懼地望著他。
一陣夜風吹過,她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羅衫,冷得直打哆嗦,雙手環住臂膀,不停地摩擦,但她的雙眼仍然不敢有片刻離開唐迴風身上,生怕他一有什麼動作,她會來不及逃。
正在擔心的時候,卻見他皺起眉頭,舉高手——
「啊!」她嚇得全身發軟,根本動不了,只能閉目待死。
忽然,一塊東西罩在她頭上,並且又聞到一股淡雅的蘭花香味,她愕然睜眼,拉下蒙住她頭的東西,才發現是件衣服,再仔細一看,竟是他身上的袍子。
「穿上。」他面無表情地命令。
她不敢違抗,乖乖地套上他的袍子,頓時覺得溫暖了許多,只是他的身材遠比她高大,袍子穿在她身上,袖子、衣擺都拖得長長的,看來有些滑稽。
他冷冷地望著她,漠然道:「衣服穿好就離開,不要在這邊擾人安眠。」
「我不敢一個人走夜路,兔兔不在,我會怕……」她吸吸鼻子,忍住快要流下的眼淚,「求求你……把兔兔還給我好不好?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
「不可能,你現在就得走。」他雙眉一軒,眸光變得暗沉。
正當她以為他要逼她離開的時候,他卻低聲喚出了一個叫作梔子的婢女,要她陪她一起回房。
於是,那一夜,她終於在梔子的陪伴下回到了房間……
從往事中回過神,秦舞雪輕輕嘆了口氣。
到底,他是不是真像她想得那麼可怕?他所有的善意是否都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或是他並非她所想的那樣?她弄不清了,一切都模糊了。
胡亂地想了好半晌,她終於閉上了雙眼,努力拋開紛雜的思緒,慢慢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