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成如容易卻艱辛
小計見到韓鍔時,興奮地一跳而起。他整整擔心了一個晚上。韓鍔一臉疲憊,他重回到洛陽城時,已經是天明了。小計分明也一夜沒睡。韓鍔伸指在小計下頦上輕輕颳了一下,心裡有一種溫暖升起——難得有這麼個孩子這麼信任與依賴自己。只聽他道:「小計,我要你幫我查兩件事。」
「一件是:於自望那天遭你姐姐刺殺前,跟什麼人見過?他又是在哪兒出來的?」
「第二件是:我要你幫我找個最好的杵作。」
他揚揚手中一個裝血的小皮囊:「我要看看這裡面有什麼詭異。」
有他吩咐,小計答應得也快。他轉身出去,就找他那些能通消息的小哥們了。他果不愧稱為洛陽城『九門消息總管』,轉磨了一個上午,就回來了。只見他一臉興奮之色,看來韓鍔叫他辦的事已經辦好。只見於小計見到韓鍔就開口笑道:「大哥,你叫我查的事我查清了。於自望那天到天津橋前,他在『滴香居』先見了一個人。」
他賣了一個關子,靜在那兒不說話。韓鍔不吃他這一套,靜靜地等著。
於小計不甘心,笑著繼續道:「這個人只怕大不尋常。」
韓鍔一擰眉:「是什麼人?」
於小計臉色一沉:「城南姓。」
韓鍔愣沉吟道:「城南姓?」
於小計嘆了口氣,「大哥還記得我那天說過的話吧,不是洛陽王那句,而是下句:城南姓、北氓鬼,河洛書、定輿圖——在洛陽城皇城之南,一向住著有兩個世代簪纓的舊族,一家姓韋,一家姓杜。他們在洛陽城可謂勢力久固了,就是跟東宮也一向往來甚密,在洛陽城當真是一方望族。旁人都稱他們為『城南韋杜,去天尺五』,足可見出他們的權勢之盛。那一天跟於自望在『滴香居』中見過一面的人就是『城南姓』中韋家的人。」
韓鍔皺眉問:「韋家的什麼人?」
於小計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臉上不知怎麼就有些異色:「一個女人。」
韓鍔愣了愣,只聽小計道:「也就是韋家這一代當家的少夫人。」
「韋家這一代只有獨子。她也可以說是韋家的掌家之人了。她和於自望說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但好象,於自望走時神情甚是惶惑。」
韓鍔點頭沉思,半晌道:「好了,你再出去給我查查,可有你姐姐的消息?還要找個好杵作。我睡一小會兒。你小子,即是為你姐姐的事,就多累累吧。」
小計果然勤快,聞聲就又出去了。
韓鍔這一覺睡得沉實,到傍黃昏醒來時,心裡卻有一種恍惚之感,似乎隱隱有著什麼不安。他一睜眼,只見小計正在床邊眼也不眨地看著自己。他微微一笑:「怎麼,可打聽出什麼消息?」
於小計笑道:「小計出馬,又怎會空手而回?韓大哥,今晚我就帶你去見杵作。洛陽城最有名的杵作卻是一個藍老人,只是他已收山多年了。另外,我聽人說,昨晚北氓山上炸屍了——於自望無頭的屍身被人從墳里刨了出來,不知去向。不知是什麼人乾的。」
韓鍔一笑:「是他自己蹦出來的。」
小計微微一呆。韓鍔眼中微現沉思。一抬頭,見小計的臉上隱有憂愁之色,便問道:「怎麼了?不開心?」
只聽於小計囁嚅道:「我聽他們說,明天一早,他們就要審我姐姐了,是在大理寺的『有南廳』。那是洛陽城有名的兇險所在,選在那兒開堂,我姐姐怕要多半……古超卓說他已過問過此事,三司會審,他也要去的。」
韓鍔一愣:「這麼快?」
小計點點頭。
韓鍔想了想,又問道:「城南姓中的兩家一向交好嗎?」
於小計道:「何止交好,他們還是世代姻戚之好。要知韋家這一代的少夫人可正是杜家的女兒。」
韓鍔沉吟道:「那、他們與『五監』『九寺』關係一向如何?」
於小計把嘴湊到韓鍔耳邊:「大哥,他們好象關係也不錯。我聽說,他們城南姓與『五監』『九寺』中的大多人俱是東宮一黨。他們一向與有『一台』和『三省』『六部』支持的『僕射堂』是死對頭的。當今天下,朝廷中據說東宮與宰相相爭頗烈,這是我姐姐說的。她說:我們要想報仇的話,勢單力孤,如想有成,只有藉助這個機會了。」
韓鍔一皺眉,心中已隱覺此事中涉及的爭鬥當真深不可測。所謂魚知深水而不詳,自己為了找尋方檸,錯捲入這段朝野之爭中,只怕當真錯了。
他揚起頭:於婕呀於婕,當真只象她表面呈現的那樣,只是一個孤弱的身負血海深仇的孤弱的女子嗎?怎麼事情越到後來,韓鍔越覺得她的心思深不可測?——韓鍔、韓鍔,難道你當真花煞當頭?
這一夜,韓鍔和於小計可謂都跑得辛苦,直到近四更天,才有暇小睡了一會兒。一清早,他們又早早起來,趕到了大理寺『有南廳』外。
於小計看著『有南廳』前那庄肅的大門和門前的石頭獅子,心裡不覺微生怯意。這『有南廳』是斷決東都大獄的所在,陰沉肅殺之名久傳洛陽,他的小手在韓鍔的大手中不由微微有些抖。
韓鍔輕輕握緊了下他的手,安慰道:「不怕,有我在,你姐姐應該沒事兒的。」
『有南廳』中,三司正在升座。刑部、大理寺、洛陽司守衙門俱有人來。今日主審的卻是大理寺副卿周無涯。他是個面白無須的中年人。只見他踱著方步與刑部吳槐、洛陽典守楚紹德及御史古超卓一起走了出來。他們相互間拱了拱手,寒喧客套了幾句,便入了座,周無涯就開口喝道:「帶疑犯!」堂上堂威一喝,於婕就被帶了上來。她面色略顯憔悴,身著一身囚衣,卻掩不住那窈窕的身段。
堂上三司中人似也沒想到犯人竟是這麼個柔弱的女子,心中都愕了愕,周無涯開口道:「犯婦報名。」
於婕低頭稟道:「於婕。」
周無涯道:「三月十八日你可在天津橋上?」
於婕點頭稱是。
周無涯又道:「你與洛陽尹於自望有何冤讎?竟如此冒然行刺,擅害朝中大員,可真不知王法嗎?」
於婕忽仰頭一笑,她的臉色映著『有南廳』中那黑沉沉的匾牌木柱,微顯菜色。只聽她尖利道:「王法?你們冤縱之案、擅殺之人只怕比小女子要多多了,又何曾一思王法?不說別的,當年輪迴巷中一場血案,各位一直未能徹查,那時怎麼不提什麼王法?」
周無涯面無表情,喝了一聲:「多口!」
說著面色一沉:「你當真一定要本司用刑嗎?這行刺一事,你到底認也不認?」
於婕揚頭笑道:「認!我怎麼不認?我只恨殺他還太晚了些就是!你不必問了,我與於自望有一門血仇,人是我殺的,殺人償命,那又如何?只可惜,我仇人還未能殺盡就是了。」
說完,她向周無涯面上狠煞一望,周無涯也被她看得心頭一亂。他見果然牽連到輪迴巷當年血案,心中似有避忌,並不深究於婕口中的『一門血仇』,竟不再問她什麼,口裡道:「帶證人。」
證人卻是『厚背刀』候健與天津橋上那日在場的轎夫、百姓等人。這一翻詢查質證卻頗為瑣屑,費了半天工夫,好一時才算完。人人都畫押具供后,周無涯向兩邊人側顧笑道:「此案已證據確鑿,看來再無疑處了。各位大人,咱們現在就擬詞宣判如何?東宮太子也曾有令,說此案重大,不用待到秋後了,斬立決就是,——各位可有何異議?」
洛陽典守楚紹德答道:「如此才好,還是太子想得周到。否則城中流言蜂起,不如早斬早撫民心為是。」
周無涯又望向刑部吳槐與御史古超卓。吳槐不作聲,古超卓也皺眉無語。那周無涯便提起硃筆,就待寫判詞發籤。——此簽一發,即是『斬立決』,於婕此生,只怕已挨不過明日午時三刻了。
這時卻聽堂下忽有人叫道:「我有異議。」
堂上之人大驚。古超卓一抬眼,於婕卻面色微暖。她緩緩回頭,卻見身後大門口內正躍進二人,正是一手牽著小計的韓鍔。門口衙役侍衛猶待攔阻,韓鍔的身形卻似慢實快,從他們眼前那麼晃過,竟無人來得及伸手相阻。
堂上『厚背刀』候健眉毛一擰,低聲道:「踏歌步?果然是他!」
韓鍔卻在這一瞬之間已行至堂上。
周無涯開口喝道:「你是誰人?這裡也有你開口的地兒?大膽!」
他手裡驚堂木一拍,就待喝叫拿人。韓鍔卻已笑道:「我不過一介草民,可這小兄弟卻是苦主。朝廷之法,難道沒有苦主申訴之例?如若沒有,那在下倒是不便開口了。」
周無涯喝道:「即是草野之民,見到本官如何不跪?」
韓鍔忽仰首大笑,聲震屋瓦。他手指一伸,卻露出手上所帶那日得自輪迴巷的銀戒。周無涯身居『九寺』要職,自然識得這表記,當下訥口無言,心知大內供奉原有在野能士,面色微轉,溫言詢問道:「那請教閣下是怎麼稱呼?」
韓鍔正容道:「小子韓鍔。」
他一指地上的於婕:「此次前來,卻是為這女子的冤案。」
周無涯道:「冤案?此案證據確鑿,當日天津橋上千目所睹,千人所見,已為本官審斷,難不成還是冤案?」
他一指跪在地上的於婕:「就是她自己,難不成敢否認洛陽尹於自望是她所殺?」
韓鍔臉上微微冷笑:「不錯,那日小子也在橋上,她是斬了於自望的人頭。」
周無涯得意一笑,卻聽韓鍔接著道:「可是,如果這就是她的罪名,那她殺的也是個死人,而不是活人!」
「她只是割了一個已死的洛陽尹的頭。雖然就此未必無罪,但若以於婕為殺於自望之人,那周大人未免要擔斷案不明之譽了。」
他此言一出,堂上人人大驚。古超卓卻面色一喜,周無涯也被他這話驚呆了,口裡訥訥道:「你有何證據?於自望於大人上轎時還好好的,你如何能說這女子行刺時於大人已是死人?」
韓鍔從袖裡輕輕一掏,就掏出一個裝血的小皮囊:「就是憑著這個。」
然後他開口道:「大人請傳杵作藍老人。」
杵作藍老人本已退養。他在洛陽城可是個鼎鼎大名之人,城中之人對他的名字也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這一生憑一己見識,斷過的案子就不下千百,而且件件俱是鐵案,連被判之人也沒有不服的。周無涯見韓鍔一開口就說出藍老人,就知道此事已不那麼簡單。他面色變了變,當著古超卓與刑部諸人的面,卻也不能不清查,只有開口道:「傳藍老人前來質證。」
廳上就有人去傳那藍老人。那藍老人居處本側近大理寺,他一生俱在刑部當差,上廳也無詫異,只是看到韓鍔時才微微一愣。
韓鍔先沖他微笑道:「藍前輩。」
那藍老人點了點頭,沖座上諸官施了一禮。他德望俱高,就是大理寺副卿周無涯也不免要待之以禮。只聽韓鍔道:「昨晚,小子曾以百金請藍老人驗過一樣事物。」
他一指已呈在廳前案上那一小袋血:「就是這個了。」
他側看向藍老人:「藍前輩,昨晚你是怎麼說的?」
藍老人這時才驚覺自己已捲入了一場複雜爭訟。他嘆了口氣,沉吟道:「不錯,昨日這位韓公子曾經前來,相煩小老兒檢驗了一個死者存血。小老兒在那血中,查出了一種毒。」
他看了廳上諸人一眼,他一生混跡刑部,一眼之下,已猜知此事水深,不便多加捲入,只按實說道:「小老兒在那血中查出的是一種罕見奇毒。」
「這毒的名字甚少有人知道,那就是——『眼兒媚』。」
他眼中流露出一點恐懼。座上之人也人人一驚。要知,藍老人雖未明言,大家卻也深知『眼兒媚』之毒為宮中秘方,當年多少淑妃名媛遇害,據云就多與這毒藥有關。因為這毒使它的多是女子,被害的又多是女子,才得了這麼個香惻的名兒:眼兒媚。
只聽藍老兒嘆道:「這毒藥甚是少見,只能混在香茶中下,還必需是『捻兒茶』,毒性才能發作。這茶葉也是少有。凡中此毒之人,只要喝下了摻有『眼兒媚』的『捻兒茶』,毒發之時,只是氣息漸緊,一句開口求助的話也說不出的,不出三刻,必然身亡。而一旦身死之後,如不是立時遭遇五金相激,再資深的杵作,也是查它不出的。這原是殺人最無對證的一樣毒藥,小老兒所驗的結果就是如此了。」
韓鍔已在旁邊介面道:「這血就是在下在於自望身上抽到的。」
他聲音冷側,心裡已知此事必已干涉權門之爭。他一向鷗游江海,不願參與人世之斗,但為助於婕,為找方檸,他也只能如此了。
周無涯卻吸了一口冷氣。半晌才轉過神色,鎮定地道:「可你怎麼證明這血就是於自望身上的。」
他看事果然慎密。韓鍔開顏一笑,一揮手:「請周大人叫人把門口的那個木櫃搬進來。」周無涯一揮手,令衙役們搬進了韓鍔帶來存於門口的木櫃。
韓鍔上前一把掀開,口裡淡淡道:「諸位大人請看,這就是於自望的屍身了。」
櫃中果有一具無頭屍首,那屍首脖頸上血跡已干,更顯得膚色蒼白,抬來在這『有南廳』之上,雖是在座人人都是見多了兇殺慘案之輩,但背上還是隱隱感到一抹陰涼,卻又不能扭過臉去不看。
韓鍔淡淡道:「就請藍老人當堂相驗如何?」
周無涯見事已至此,只有一點頭。
藍老人就從身上掏出一把金柄小刀,在那屍身臂上一刺,放出了些已凝之血。然後,他卻從懷裡掏出個銀盒——原來他干杵作的雖已退隱,家當還是隨身攜帶的。他在盒中翻出了一片乾枯的說不出名目的樹葉,晃燃了一支火摺子,把那干葉一點,燒之成灰。那葉子燃時無色無嗅,然後他極小心地把才采來的血滴了一滴在那葉子燒成的灰上。
然後,只覺一抹混了血味的異香就在這『有南廳』上升起,座中人人俱聞。他們也是行家,知道這是『貝葉驗毒』之術。藍老人嘆了口氣:「不錯,屍體血中有毒,正是那『眼兒媚』。如不是他毒發之後,立時遭兵刃割體,這人,死也就這要白死了,這毒是再也驗它不出的。」
周無涯沉吟道:「只是,你能斷定這毒不是人死後才下的嗎?」
藍老人微笑道:「這毒是非要生人飲下,化入血中,才有此異象的。」
周無涯就沉吟不語。韓鍔已開口道:「據在下所查,於自望當日在回官衙之前,曾到過『滴香居』,那日他所飲用的正是『捻兒茶』。用茶之後,再上轎到天津橋,恰恰剛好有三刻工夫。」
他一指於婕:「何況,就是我不說,眾位想必也知:於大人於技擊一道允稱高手。以他之能,如何會毫無反抗之下就已遇刺?所以我說,這位於姑娘,確曾殺人,可她殺人之時,那於大人已是個死人。」
「所以,要論真正殺害於大人的,其實另有兇手!」
此言一出,周無涯默然不語,在座之人也人人噤口。半晌,周無涯才側顧身邊的吳槐、楚紹德與古超卓,猶疑問道:「三位大人怎麼說?」
那三人一時也默然不答。最後,還是古超卓道:「看來此獄另有隱情。即有韓兄質證,又有藍老人驗屍,我看這案還是要徹查的。」
周無涯面色就微微一黑。韓鍔卻哂然一笑,笑容中若有譏諷之意:「周大人怎麼不問那日是誰請於大人在『滴香居』中飲的茶?」
周無涯無奈之下,眼色茫然地道:「是誰?」
韓鍔淡淡道:「她只怕身份很是尊貴了。據小子所查,那日與於大人一同飲茶的,卻是城南韋家的少夫人,娘家是城南杜氏。」
他眉毛一挑:「大人此案是否還要徹查到底呢?」
說完,他目光望向古超卓,雙眼逼視,意謂:我的活兒已幹完了,你的應諾不可不兌。古超卓似也沒想到會是這等結果,愣了下,才極輕極輕地向韓鍔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