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與人無愛亦無嗔
利大夫手裡把著一壺酒。那酒味極苦,竟似不打算讓人感到快樂的。
——在韓鍔終於走出那酒肆,擺脫應酬羈絆,又前行了一里之地,路過一個松林時,就碰到了他。
利大夫說話很簡短:「我要送你。」
他沒有說為什麼不與會隨俗、與眾人一起相送。
「因為你天津橋邊那一次出劍。」
他不再解釋——為什麼是那一次出劍已讓他覺得值得相送。
韓鍔看了他一眼,只覺他臉色蒼白,手指很長,但很定,似乎與人搭慣了脈一般。
韓鍔並不下馬,因為利大夫示意他不必下馬,只要馬上馬下、短短几句就可。
接著他道:「我與太乙老人曾有過一面。」
「承他之惠,受教良多。」
「但我送你還不是為了你的師傅。」
他臉上依舊沒笑,似是只管陳述自己的:「因為,那早晨的一劍,劍意分明是當年鷗游江湖的太乙上人的『江上沙鷗掠水分』。好多年了,我沒有想到這世上還有人不以技擊之術以求功業,以邀權名,練成了那樣的一劍。另外,我找你還有一點小事。」
他的目光一凝:「你有病。」
他的眼睛直望向韓鍔臉上:「年輕人好多不該去的地方為什麼總是要去呢?你為於自望一案,可是去過北氓山?」
韓鍔點點頭。他本不是話多的人,何況利大夫本來就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你在那兒是不是見過什麼女人?」
韓鍔眉頭一皺,女人?——那北氓山頭,那個無頭之鬼……他心頭一跳:難道真是阿姝?
利大夫不再看他,似已把他病相看全了,不必再看了。「你眉頭髮滯,色做青黑,如果我老眼無差,那說明你中了盅。這盅名『阿堵』。如果你愛錢,以後逢錢而發,堵入胸肺;如果你專情,以後逢情而發,堵入心脾。這可真是一樣難纏難治的盅毒了。」
他說到自己本行,皺了下眉,似全沉陷入他的醫術之中了。韓鍔卻一愣,不會——他不是不相信利大夫的話,而是,那女子,如果是阿姝的話,絕絕對對,不該給他下盅的。這世上就是所有女人都會給他下盅……他心頭一滯,想起方檸……但阿姝也沒有理由。
但他忽然「啊」了一下,想起另一個人:自己從來合不來,對他也不曾正眼相看的人。——如果不是阿姝,她是……阿殊呢?大姝小殊落玉盤,她倆兒的形容聲音一模一樣,連名字念起來也是一樣的,如果是阿姝的那個孿生妹妹阿殊呢?自己可確實是象是得罪過她的。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恨意依舊沒變嗎?
韓鍔心頭一時極為惶惑。那利大夫似是也面上大起愁煩,最後嘆了一口氣:「我想過好多遍了,可我還拿那『阿堵』全無辦法。因為,那下盅之人分明已把心用了進去,這『心盅』之術,卻是素女門的把戲,我也沒法子。除非我能找到她,但就是找到,如果不化解她心頭心魔,就是殺了她也無用的。」
他一抬眼:「所以,你把這杯酒給我喝下去。」
說著,他就端出那杯墨綠色的,粘稠稠的,讓人一看就大起膩煩的酒來。韓鍔也不由皺了皺眉,但他知道,面對利大夫這樣的人,只要他看了對眼,只要是他想治的病,你不喝,他捏了你的鼻子也要給你灌下去的。
利大夫看他幾乎是捏著鼻子地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面上才似滿意。喃喃道:「這酒可以管你一年。以後,如果有什麼心脾不適,你可以來找我。可我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辦法了。你最好找到那下盅的女孩子,想法兒讓她給你解了它。她多半對你有情,如果這樣的話——其實也簡單,你只要跟她做過一次,這盅就自然而然的不解而解了。」
他似是全不解風情尷尬處的奧妙,瞄了韓鍔一眼道:「以你功夫,這事想來也不難。」
韓鍔就算脾氣放逸,聽了也不由瞠目苦笑——這算什麼,這利大夫,看來只通他的醫道之術,難道這樣的事,對於他也只是醫術上的小小問題而已,全不幹什麼……道德禮法,兩情相悅?
他正待細問,可小計還在邊上。就是小計不在,他怕也不好意思問出的。利大夫卻深看了他兩眼,說道:「自在、自在,可惜、可惜!」
韓鍔還沒聽懂他說什麼,卻見他已引身而退。他這一退,退得那叫個快,只聽他遠遠道:「可惜我為當年一諾,身陷王府,卻無法如你一樣來個鷗游江海的自在了。」
韓鍔臉上只來得及苦苦一笑:自在……?
小計道:「鍔哥,咱們現在總可以走了吧。」
韓鍔一抖轡頭:「沒錯。」
於小計道:「鍔哥,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他不好問得更深,只能這麼含含糊糊地問及一句。
韓鍔道:「先歇一歇,教教你功夫,以後再抽暇了結你姐姐遺托的大事。」
「然後,與人無愛亦無嗔,就是那句,與人無愛亦無嗔吧。」
小計還賴在他的馬上。韓鍔勉強笑道:「去騎你的驢兒。你不疼這馬兒,我還疼呢。」
於小計一翻身,聽話地下了馬,騎到驢背上。他卻忽「呀」了一聲。他指了指韓鍔的身後。韓鍔一回身,卻見馬鞍下露出了杏黃色的一角。他一奇,抽出一看,然後心裡如受重擊。那是一方絲帕。那帕子絲質嬌軟,是個半舊的,上面隱隱抽絲成就個鳳尾圖案。方檸、方檸……你什麼時候來了?還趁我在酒肆中,於眾人無覺處在馬鞍下放上了這個?
帕上卻沒有一句話,想來方檸雖至,卻終於也是無話可說。韓鍔臉上苦苦一笑:你還要以一縷情思縛我多久呢?難道,我前生欠你的,這一生還得還不夠嗎?那些憂愁孤苦,那些竟夜無眠,還來得不夠嗎?
他心裡千迴百轉,猛地一抖手,那幅絲帕已在他手中碎裂開來,飄落於地,然後,他一抖韁,已驅馬在前疾馳起來。
他們卻沒注意到遠遠身後的林中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嘆息聲落良久,林中才駛出一輛油壁七香車,輕塵細細,向那洛陽城中折返而去。
小計驅驢在韓鍔身後疾追著,他想著鍔哥臉上的神情,想著他的那一句:與人無愛亦無嗔。他做得到嗎?他能做得到嗎?尢其他是這麼一個血性的男兒。
小計忽一擺頭,一張灰塵撲撲的小臉上露出一種堅決的表情:不管怎樣,不管那個女子怎麼糾纏,不管鍔哥又是怎麼沮喪,但,還有明天。他,要讓鍔哥從此快樂起來——對!是的,他要他、快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