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清早,昨夜的金錢夢未自腦海中褪去,她輕快地哼著小調,兩隻手不忘忙著做早餐。
今早精神特別好,煮了鍋清粥,煎了兩個蛋,炒了盤不油不膩的小白菜,配上雞蛋豆腐,簡單的中式早餐便上桌。
刺目的朝陽透過簾縫,閃出一道刀光,不偏不倚地劈向他的臉孔。鬧鐘還沒機會盡忠職守,他已按下鬧鈴,踩著室內拖鞋進入浴室盥洗,換好工作服后才出房門。
背光的她是環著光圈的;剎那,他眼花了一下,不過還不至於白痴地視之為顯靈。
「你早。」清脆的招呼聲,好似昨晚的不愉快已然煙消雲散。「吃早餐了。」
漢民入座,乍見許久未曾償過的中式早餐,不禁喜形於色:「你怎麼會想到做這樣的早餐?」
采凝笑答:「前天上市場看見清粥小菜的小吃館,就想著什麼菜色都上過桌了,就是這種簡單的古早味給忘了。一時興起,反正材料冰箱現有,所以就做嘍。」
漢民臉上的笑容加深,毫無疑問的,他欣賞這一頓早餐。
隨便吃吃就吃掉了三碗粥,頓覺大魚大肉反倒沒有嚼菜根來得香。
不知是否太過無聊,他竟習慣性地替她打分數。
※※※
午後,朱醫生來電——「這個假日上你家打牙祭。」
而漢民也爽快地答應,但采凝的臉卻是垮下來的。
打從他告訴她之後,她的心情便十分的低落。為什麼呢?只因她認為技術尚不純熟,恐會丟他的面子。而漢民可不這麼認為:「你太謙虛了。你的手藝不輸大廚,怕什麼?」
不輸也有個「輸」字在裡頭,怎麼說都比登大雅之堂差上一大截。況且,她才做了一個半月的庖廚事,便要她亮相,這……豈不是折騰她的功力嗎?
「不要啦,咱們上館子解決,OK?」
上館子?這回輪到他臉臭臭的了。娶個賢妻可是他的最終目標,他一個月為她花近十萬塊的鈔票,不過也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她怎麼可以——「那我們的契約終止算了。」
「契約終止?你在開什麼玩笑?才四十五天耶,比袁世凱稱帝到下台的時間更短。」
嫌短?
「下不下廚全在你嘍。不下,咱們就此宣告over,下呢;就繼續履行。」
頭一回發脾氣,他是cool沒錯;但為了這種芝麻綠豆小事而動氣,也未免太遜了。
「別嘛,小事情也值得你動怒?」
對她來說是小事,但對他來說可不了。海口已誇下,要收回可會被恥笑的。更何況他和她只是玩假的,只是玩假的她便做不出來,那他哪還敢來真的呀?
「不行,你已收了錢,不做就賠錢。」
賠……錢?NO、NO、NO!要她將口袋中堆暖的錢再吐出來,想都別想。
「我做,但是——」
「沒有但是。做不好,倒扣工資;做得好,我就不追究,錢還是歸你。」
這麼嚴苛?采凝扁扁嘴。酷刑、凌虐、不人道,竟拿錢來威脅她,過分!罵歸罵、咒歸咒,為了保住入袋的錢,她也認了。
哪怕是要祭出滿漢全席,她也不打算將錢吐出來了。
※※※
他的一票醫師朋友還當真全殺了過來。
「漢民,娶到好老婆哦。」
「哪裡,隨隨便便啦。」
他還說她隨隨便便?在廚房裡的她已大戰三個小時,為的只是要做出道美味可口的佳肴昭告他,他所付的錢絕對沒有白花。
每道菜皆是經過腌泡入味所精心製作出來的,她的用心與汗水全部展現在這六道菜中;不光如此,做完分內工作后,不忘回房梳妝打扮一番,既是賢妻、又是貴婦。她是打算讓他不僅面子足,連裡子都足。
漢民正和朋友打屁著——「漢民,你最近胖了不少哦。」
胖?會嗎?他並不曾注意過這事。
還沒開口,便有人插嘴:「心寬體胖嘛,想也知道婚姻生活美滿。」說便說,還一副讓人想入非非的曖昧樣。
漢民辯解:「哪對夫妻不是這樣子?」
仲業搖手。「誰說每對夫妻都這樣,你們這一對是例外。」
「怎麼說?」會不會是他們作假得太過分,被人看出了破綻?
仲業答道:「有些人呢,是相敬如賓;有些呢,是愛得死去活來,片刻也捨不得放過對方——」
話未說完,馬上有別的意見:「你在說你自己嗎?」
仲業一句呸:「哪是我,我是說邱。」
被指姓的人也不甘示弱:「嘿,你們別這樣嘛!我在這可沒多插一句,也沒表示什麼意見;要談可以,但不要把我給拖下水。」
「好、好,人家邱說的沒錯。他自始至終可沒插過嘴,火燒屋沒理由連對面的也波及,就此打住吧。」
仲業也識相地不再針對人家的私生活作攻擊。人家甘心為愛所擄,且不曾因此而干擾了他的聚會,他又有什麼好說的?
「言歸正傳,漢民啊,你——」
仲業高論尚未發表,即自餐廳傳來:「可以用餐了。」此時采凝已更好衣,站在廚房與更衣室之間。
「吃完再聊,走吧。」在漢民的吆喝下,一票人往餐廳移動。
入目的是一大束擺在水晶花瓶內的鬱金香,餐桌上整齊的碗盤排列方式,讓人備感舒適。待坐定,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饈佳肴入目,讚不絕口的美言隨之排山倒海而來。
「嫂子,您是廚師嗎?」有人懷疑他老婆的身份。
為了掩飾她那超人的工作量,漢民只告訴他們婚前她在安親班教書。
采凝稍稍擠出笑容。「我像嗎?」
「這不是像不像的問題,而是光看、光聞便可知道您的手藝一流。」這絕不是誇辭。在他們的眼底,她烹食的功力可不是一般人都做得到的;然事實上,有誰猜得著她是憑著一股不願被打倒的意念而苦練、苦學而來,最終目的還不是為了那可愛的money。
采凝笑而不答,眼角餘光卻直瞟著她的老闆,仿如下戰帖似的。如何?他們全誇起我來了。錢,你還敢收回嗎?
漢民昨夜輾轉反側,頗有誤入錢坑陷阱之嘆。他從來沒見過哪個人可以像她一樣這麼愛錢,他甚至替她未來的另一半憂心;搞不好與她上床還得付渡夜費,與她makelove還得付她應召費呢。
答應她的要求之前,他曾私下查過她的來歷。她的家庭環境還不錯,衣食住行樣樣不缺;即使是隻身來台北,但奮鬥了幾年也有了房子、機車。他是不曉得為何她沒添購車子代步,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一人身兼數差,披星戴月地年復一年,這麼拚命到底是為了什麼?
什麼都不缺的她,這麼辛苦賺錢到底是為什麼?婚前,他很納悶;婚後,他更是疑惑。光看她搶錢的程度,就足令他咋舌。他不心疼他的錢入她的口袋,只是她如此毫無節制地拚命賺錢,到底是有什麼非常計劃?
他突然想仔細地看看她,希望能透徹她的心底。殊不知這個舉動卻引來好友們的訕笑。
「老兄,你即使是中意嫂子,也別這樣肆無忌憚地在眾目睽睽之下猛放電呀。」
漢民真受不了他們的用辭,什麼放電嘛!「仲業,你少說兩句也不會有人嫌你是啞巴。我怎麼會對你大嫂亂放電呢?」
此話一出,在場六位同業同時望向他,並細思他的說法。
「喂,你們全看著我做什麼?」漢民被盯得不自在地大聲抗議。
看?他們不光看,還想問個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會——」這是什麼意思?放電給自己的老婆有什麼不對?他幹嘛極力否認?
采凝還真好心,幫也不幫他一下,光顧著招呼客人品償她的心血。「開動了,冷了便不好吃了。」
漢民的臉幾乎快皺成一團了,看他給自己惹來什麼麻煩。的確,他的話已引起他們的疑惑;檯面上大夥是不明著說,但私底下,嘿……也知道他們打算在吃飽后再嚴刑逼供。
秋風掃落葉般的你挾我盛,沒半個小時,桌上的六道大菜、三道小菜及一份超級的水果吧已見底,連湯汁也不剩。
「哇,飽到後天的分了。」
「是呀,嫂子的手藝真是棒透了。」
「你們瞧瞧這盤魚,真是鮮嫩多汁,入口即化。」即使只剩魚骨的骸,食者仍不忘誇讚它的鮮美。
采凝做足面子給他了。「客廳有壺濃茶,替你們去去油膩,這裡就我來收拾便可。」
話是這麼說,但最終洗碟還是歸他。因為他們早說白了,大請宴客她忙做菜,他就得負責清洗的工作;而他也同意了。但漢民打的如意算盤卻是,反正一年也請不了幾回,洗便洗,當作活動筋骨也好。誰知——沒坐定,便有人食髓知味。「不如我們半個月聚一次餐。」
半……半個月?
「半個月未免太密集了。」漢民生怕他們建議的地點不是在外面的餐館,而是在他這。
「半個月剛剛好,不密集。」附和的人也多了。「只是怕嫂子——」
終於說出目的了。這太過分了,不是他吝嗇,只是一個聚餐不光采凝,連他都要累死了,他們也未免太「敢」了!
「不行——」實在找不出理由來,胡口一扯:「我和她準備生個孩子……」
「……」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尤其采凝的表情更是錯愕。他大可說她很忙,或是她有工作纏身,假日得休息……什麼理由都好,任何理由都強過他想生子的爛借口。
樓子愈捅愈大,就看他怎麼收場?
大夥一聽人家準備生子,原本想提議勞煩大嫂的好康事也不得不作罷。
「生兒育女是大事,那聚會就改在餐廳或小館吧。」仲業再過分也不至於要求大腹便便的孕婦下廚;若有個什麼差池,他拿什麼賠人家?這事便因此而告落幕。
※※※
但這下,大傷腦筋的人可輪到漢民了。
送走客人,他也乖乖地、認命地窩在廚房洗碗盤。
采凝坐在客廳沙發上納涼,生子的事是他開口的,圓場的事自是輪不到她。
沒一會,他已出現在客廳。
適才一個人待在廚房裡,想的全是自己的「禍從口出」。他大可胡亂編個理由,也用不著拿生子一事來開玩笑。但仔細想了想,自古以來「結婚生子」四字幾乎被當成成語為人所使用;既已結婚,生子也是理所當然的。是,他能和她生嗎?契約條款中似乎並不包含此條。
走出廚房,見她慵懶地倚在沙發內,他挑個對面的位子坐了下來;良久也不開口,把氣氛搞得怪極了,弄得采凝挺不自在的。
「喂,你別這麼陰陽怪氣的。」
他抬起頭來。「會嗎?」
他是可以假裝不在乎,不過她可是個智慧卓越的明眼人,哪看不出他的煩惱?
「別煩啦,生子就生子,誰怕誰?再說,我年紀也不小了,不結婚也得生個孩子好將來有個伴。你如果願意提供精子,我是不吝嗇配合的,全看你嘍。」
咦,她會這麼好心?他挺懷疑的:「這一回,你打算要求我付多少生子費?」
哎哎哎,她有這麼現實嗎?
她不服氣地表示:「你以為我眼中只有錢嗎?」
「不是嗎?」這是事實,何須狡辯?如果花個幾百萬可以得個孩子,他是不會不舍的。他相信孩子在他的教育方式之下可以養成健全的身心,絕對不會像她這麼的嗜錢如命。
他的指控令她大大地不滿,但她認了,畢竟這與事實相去不遠。
「這一回,我並不打算收你的錢。」
不收?那更可疑了。銀貨兩訖才能避免紛爭,還是她終於有點人性,知道孩子不是貨物,拿錢來交易太過無情了。
只是她接下來的話,真令他想吐血——「我是不用收,但我的孩子必須收。」
說來說去,還不是一樣。「那我考慮考慮。」
「你憑什麼考慮?該考慮的人是我才對。」以這件事來說,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保護了近三十年的清白,為了替他生個孩子就得宣告over,她的損失可大了。
漢民決定趁腦子仍然清醒之際,好好想清楚這事的可行性與後果。「我想回房去了。」
「不會吧?還很早耶!」他不會是飽暖思「淫慾」吧?
她想到哪去了?他不過是累了,想休息了。「收回你邪惡的思想,我不過是想上床休息。更何況我們的價碼還沒談攏,你會肯嗎?」
一語道中她的心事,不過她仍為自己辯白,她乃受錢有道也。「我才沒有那麼勢利,我只不過是心中有錢、愛錢愛到最高點罷了。」
他實在沒力氣和她在錢上打轉了,起身走回房。采凝並不以為忤,心忖道:好久沒和惠鳳聯絡了,遂撥了服飾店的電話——「醫生太太,是你呀。」惠鳳劈頭便是一句。
「少開我玩笑了,老朋友了還來這一套。對了,生意好不?」
少了采凝這名超級推銷員,她的生意的確受了一點影響。「自從你結婚後,那些PUB的追求者全往我這來了。」
「你沒要他們先成交再問問題嗎?」
她哪敢!這種事除了藍藍做得出,其他人可學不來如此厚顏。
「沒有。」
「那你未免太笨了。那些凱子,你還不狠狠地敲他們一筆?」
惠鳳自認是古意人,她才不做這種損己形象的事;再說,他們一聽見藍藍嫁人了,還不忘向她投訴當初藍藍如何哄得他們團團轉的,害得他們人財兩失的咬牙切齒狀。
「我又不像你,可以無所忌憚地耍手段。」
「我哪有耍手段?是他們貪我美色,想沾染我。我不過是教訓教訓那些好色之徒罷了。」她的理由挺正常的,願者服輸。他們既然敢招惹她,便要有本事受得了她的戲弄。
「教訓是好,不過結婚了,就別再去耍弄別人;畢竟身份不一樣了。」
惠鳳教訓起人,比起為人母的還「殷切」、「嘮叨。」
「會啦,你放心。惠鳳,你和萬大哥的婚事訂在什麼時候?」
提及此事,她的精神全來了:「下個月先下訂,明年再結婚。」
「又延啦?」她記得的日子好像不是惠鳳現在說的這個日子。
「沒有,只是我們之間出了點小問題……」惠鳳有點難於啟齒。
「小問題?什麼小問題?」
她不太好意思地說道:「原本會訂那麼急,是以為我有了。」
「有了?什麼東西有了?」過了一會,她才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是有孩子了,對不對?」
這種事挺丟臉的,她都不敢張揚。
「對啦。我以為……那個月沒來,是因為有了小baby……結果他也開心地急忙訂下結婚的日子;可是一經查驗,純屬虛驚,是我算錯日期。也因此,我們才決定慢慢來,打算將婚禮辦得盛大點……」
原來如此。不過說起「懷孕」,她和卓漢民才因這件事爭論過,怎麼這麼巧又再次提及。
「惠鳳,你知道嗎?剛剛我才和他討論過生子之事呢。」「怎麼,你也懷孕了?」
「怎麼可能?我們又沒行——」未經思考便脫口而出,不過「行」字之後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惠鳳沒聽清楚。「行什麼說呀!」
她吶吶地支吾了半天,後來才機警地轉道:「我是說我有在避孕,他怎麼也行不通的。」
「喔,原本是這樣。害我嚇了一跳,以為你要說你們沒行——房。」
挺尷尬又心虛的一陣笑聲。「怎麼會呢?我和他這麼恩愛——」
「恩愛?你們認識不到三個月,便論及恩愛了?」
唉,她不得不懷疑今天是否不利說話;先是漢民禍從口出,現在又輪到她口出禍言,真是的。
「沒有啦,我的意思是,反正我們又不爭不吵,不稱『恩愛』稱什麼?」
「對對對,該稱『恩愛』。那我和萬不就該說是甜甜蜜蜜的情人啦?」
「隨你便,你怎麼說便是。」反正對她來說,誰家夫妻和樂,那都是誰家的事,只要不直接刺激她便可。
聊沒半小時,便有電話插播。她草草結束對話接下一通,來電的是漢民的奶奶,也是她的婆婆。
「采凝,漢民人呢?」
卓太太非得有要事才會來電找人,采凝忙道:「我叫他,他在休息。」
卓老太太制止她:「別吵他,找你談也可以。」
「找我談?婆婆,和我有關嗎?」
她老溫溫和和地提:「采凝呀,診所的事你習慣了嗎?」
「早習慣了,又不難。」
「那做卓太太也不會困難吧?」
那更簡單了。做個三餐,衣服絕大部分送洗,屋內也是三、四天才整理一遍,對一向工作俐落的她來說,絕非難事。不過,她總不好對老太太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吧?她只好說道:「他對我很好,能做他的太太,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卓老太太滿意極了她的說法,切入正題了:「那做卓媽媽呢?」
「做……」采凝舌頭打結了。要她做媽?今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大家統統都要她做媽咪「婆婆,我和漢民才結婚兩個半月,還嫌太早呢。」
卓老太太平穩地說道:「你年紀也不小了,難不成想做高齡產婦嗎?還有,漢民是卓家單傳,三十多了卻連個子也沒有。而我老太婆再活也沒幾了,難道你們要我連見曾孫的機會也沒有嗎?」
話是說得重,但她老人家的語氣可沒半點火氣。想摸清她性子,難也。
「婆婆,這種事我也作不了主,您要不要問問漢民的意思?」
卓老太太一句:「免了,有機會我會找他談。」
掛上電話,她大嘆今天諸事不利。
※※※
接下來的幾天,她以為平安無事了,也繼續自己的摳錢計劃,尋找下一個賺錢的機會。
當然嘍,她也不忘感謝他給的相安無事好日子。
同樣的懶陽斜照,今天和往日沒什麼大不同,她如往常般的坐在挂號處挂號。
同樣的推門鈴響,入目的卻是婆婆雍容素凈的面容,及一身黑綢綉著小白花套裝出現於診所。
「婆婆,您怎麼來了?」
她的出聲引來在內看診的他一陣慌神,停下手中的動作。「婆婆,您怎麼來了?
是誰載您出來的?」
卓老太太也沒什麼表示,只是要采凝陪她上樓。「漢民,待會有空上來一下,我有話問你。」
婆婆要備詢,他自然不敢說不。「你先陪婆婆上樓,診所的事有翠美在。」
采凝欣然接受他的安排,陪著婆婆上樓去。在外一向自認吃得開的她,並不擔心她老人家的造訪會有什麼壓力。
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樓,卓老太太也沒什麼異狀,心裡對采凝將家裡理得整齊有序滿意極了。「收拾得好,很乾凈。」
「謝謝婆婆。您今天怎麼有空來?」倒了一杯鮮榨果汁,坐下來陪她老人家聊天。
她老開門見山地問道:「老實告訴我,你和漢民不打算生小孩,是不是?」
采凝以為這已是過去式,殊不知今日還要勞煩她老人家親自登門。
「婆婆,我們沒有不想生育。只是因為漢民工作很忙,現在若有孩子,恐怕會影響他的作息。」
她老不認為這麼爛的借口也能當理由。「生了可以給我帶,這樣就妨不著你們夫妻的生活了。」
給你帶?不會吧?「婆婆,這樣您會太累的。這種事我們可不敢勞煩您老人家。」
嫌我老?你也不打聽打聽,在鄉下我可是健康一族的召集人;爬山下海,完全不輸給年輕人,還擔心她沒體力照顧小小孩?
「婆婆除了年紀大以外,體力精神一點也不輸你們年輕人,帶個孩子怎會困難呢?」
為了引開她的注意力,采凝使盡渾身解數:「婆婆,這陣子的無子黑葡萄不錯呢,又甜又大,您嘗嘗。」端起了五彩水果盤,她獻起殷勤。老人家最好哄了,只要東一轉、西一彎,便可消弭他們的注意力,這是她的經驗談;但她也太低估她老人家的精明了。
「果實是甜,只可惜它無子。」一句話又影射到她規避的問題上。
「婆婆——」開口的人不是她,卻是漢民。
早在樓梯間便聽見有子無子、甜與不甜的話題,這麼一搭一唱的,還猜她們兩個一老一少的女人聊什麼呢。聽仔細點,唉,原來她們是為了這個。不免苦笑,他再怎樣能幹,也不可能不與她圓房就生得出孩子來。
會娶她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做做戲,但接下來的進展,全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尤其是生子一事,他更是想都沒想過。而他們不過是「新婚」兩、三個月,他以為生子這事非得在五、六年後才會論及。
「婆婆,我和采凝還年輕,不急著生孩子,等過一陣子再說吧。」
「過陣子?多久?一年?兩年?六個月?」之前她可以不逼婚事;但結了婚卻不生子,就不是她所能忍受的。更何況,她老了,急著想抱孫;而唯一的希望也只能寄托在他們身上。
漢民可不想為了安婆婆的心而付費要采凝生一個,因為那可不在他計劃之中。
「婆婆,別擔心。該來的總會來,不該來的,怎麼計劃也不會發生。」目光則是望向婆婆身後的她。
采凝當然明白他所指為何。只是,這一項條款沒通過,所以她也沒理由執行這種額外的工作。即使她認為只要他肯花錢,她也能做到;不過依目前的情勢看來,她得先幫他才行,畢竟現今的金主可是他。
「對呀,婆婆,又不是說生便可生的,也要給我們夫妻一點時間嘛。」
這是要時間沒錯,只是不知他們夫妻得花多少時間才能有結果。
她揮揮老手。「今天這事便說到這,我願意給你們時間。但你們也要拿出誠意,給我個交代。」交代?他想難嘍。依現在的情勢,他和她的情況好似不怎麼完美。
為免婆婆冀望,他打算——「婆婆,您放心,我會給您一個交代。」
采凝看著他的表情已略知她的大勢已有東流之態,或許她該積極點走回頭路。
她老看了漢民一臉誠意后才開開心心地支開他:「采凝,你陪婆婆進你們房間,我有事告訴你。漢民呀,有事你可以先下去。」
他看了采凝一眼,彷彿示意她小心應付后才下樓。
她小心翼翼地陪在婆婆身後。「婆婆,您有什麼事?」
她老挑了個單座沙發,神色凝重地問她:「你拿結婚證書來。」
結婚證書?她略顯尷尬,吶吶問道:「婆婆,您為什麼想看證書?」
婆婆好似不怎麼吃驚她的問話似的看著她。「不為什麼,只是看看。你怎麼了?」
采凝咬咬下唇。她真不知該怎麼應付證書一事,只因——「沒事啦,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我不知道漢民收哪去了,所以我不知到哪找。」
「喔,他收去了。那好,你們的戶口名簿呢?」
怎麼搞地,婆婆今天來又找結婚證書、又要戶口名簿,做啥?
「這些東西都不是我收的,婆婆若要,我下去去找漢民要好了。」
她老搖搖頭。「不用了,我下回來再看。噢,對了,你現在……」
兩人閑聊了一會後,婆婆才打算回去;她老來得怪異、去得詭異。
采凝縱有滿腹疑問,也無從解答了……※※※
收拾了一下才下樓幫忙工作,見他忙,她也忘了問;直到晚上休息,她才記起:「很怪,今天婆婆竟問起結婚證書的事來。」
連他也覺得不可思議:「你問過婆婆找證書做什麼用嗎?」
采凝梳了梳發。「有,但是她沒說理由;還有哇,她還說找不著證書,她要看戶口名簿。」
「看戶口名簿?那不是在鄉下嗎?」他回想了一會。「對了,當初為了掩人耳目,我將戶籍遷出來,而且——」
「而且什麼?」他這才記起,他們根本沒有辦登記,連結婚證書也沒填。當時他是想,反正他們也撐不了多久,所以也沒有注意這些小細節。難道……他趕忙找來當初婚紗公司送的兩本空白結婚證書——「亡羊補牢?」她不確定這麼做對他們的處境有任何幫助。
漢民皺下眉頭。「還是要等著被拆穿?」
拆穿了也行,總比現在這樣怕婆婆問東問西的,壓力可不小。
「你認為我還能冒充多久?半年?一年?」
漢民越發覺得他在替自己惹麻煩,好好的單身生活不過,偏偏招來她合夥騙人,如今卻搞得雞犬不寧。雖說不是沒有好處的時候,但畢竟是苦多於樂。
「那拆夥算了。」
他無心的一句話。卻引來采凝大大的不悅。她將原因歸咎於——他害她丟了不少工作,而且她的雄心壯志也因為待在這個環境而大大地銳減。人真不能有片刻的鬆懈,一懶下來,壯志全化成一聲屁。
「這怎麼可以?你在說笑呀?」
說笑?他才沒咧,說氣倒是有幾分。
「之前你不也說啦,只是撐個三個月、半年便可說再見,當初我也同意你的說法。反正全是假的,再玩下去也沒意思,不如就此了結,好讓你早早走你的陽關道,我則過我的獨木橋。」
過分、過分!啪啦一聲,木梳被用力地、狠狠地甩到妝台上。
「不玩也好,工資算一算,我馬上走人。」氣歸氣,錢還是得領。至於他有什麼想法,她才懶得揣測咧。
漢民馬上起身,自褲袋中取出一疊大鈔。「喏,拿了好走人。」
他原可以給錢給得有風度點,甚至是送她回去也無妨;但是,她實在太愛錢了,張口閉口都是錢,讓他看了就有氣。他這輩子就沒瞧過以金錢挂帥掛得如此徹底的女人。
采凝也不示弱,當場清點起鈔票:「……十二、十三……四十……」她不光點鈔,還大聲地朗念。
漢民有些氣不過地批評:「像你這麼嗜錢如命,將來做你丈夫的人,說不定還得付你渡夜資。」
他的話句句傷人心,數鈔朗念聲也在此時停了下來,一滴清淚迸出了她眼眶。
見她難堪,漢民眼角霎時一陣抽搐,為自己的失言感到抱歉:「Sorry,我……我是無心的。」采凝壓抑地吸了吸鼻,坦然表示:「沒關係,反正我便是這種死性子,你又沒說錯。」
聽著她的附和,他愈是愧疚,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那顆受傷的心。
「采凝,我真的很抱歉——」
「不用抱歉了,反正我錢拿了便會自動滾蛋。」
「別這樣,我沒那個意思。這麼晚了你還想去哪?」
去哪?問這什麼廢話!她的窩就在附近,他有什麼好擔心的?
「才十一點,不算晚。以前這個時間,我才剛下班呢。沒錯,是六萬九,我走了,bye!」
下了床欲走,他上前拉住她。「你真要走?」
「都說好了,不是嗎?」白了他一眼,揮掉他的鉗制。
他卻鍥而不捨地抓住她另一隻手。「別這樣,真的太晚了,要走明天再走好嗎?」
看在她眼底,他挽留的舉動實在矛盾;但見他挺有誠意的,心也一軟。
「好吧。不過,我明天一早便走,我不會再被你的言辭行為打動了。」表明了自己去意甚堅。
在她答應多留住一晚的同時,他的心好似穩定下來般的平靜。
「睡吧,明天的事留到明天再說。」
熄了燈,黑暗中他們都沒真正入睡,只是在迷迷糊糊中小憩了會。
※※※
天方肚白,依例她先起身準備早餐;但在她起身的同時,他也由細微的衣角郎?
聲中醒來,還以為她要偷偷地走人——「你去哪?」
突然冒出的聲音,害得她心慌了一下。「你怎麼這麼早醒來?」
他不避諱自己心中的想法:「我以為你會偷偷地走掉。」
「我會?」他這是什麼用辭?我有權利光明正大地走,又何必偷偷呢?更何況,是他開口要她拿了錢便走人的,她可沒死皮賴臉地硬賴著他不走啊。他可別忘了,她才是「受害者」。
他不想勾起她昨夜不愉快的回憶。「沒有啦。你今天打算做什麼早餐?」
她對他的關心感到訝然:「和往常一樣,並沒什麼不同。」
「和往常一樣啊,那我來幫你。」他突來的好心,她怕怕。「不用了,很簡單的,你再回去休息一下,反正時間還早。」她硬是要他回床上去。
但是漢民怕她在他上床後會偷偷地溜掉。不,他堅決——「我睡飽了。」
「騙人!你三點才入眠,怎麼可能睡飽了?」
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她怎麼會清楚他入眠的時間?莫非她也……話語一出,采凝即知道錯了,一臉的尷尬。
「你也睡不足眠,不如我們再回床上補眠。」
說這什麼話?她是個即將下堂的妻子,怎麼可以——再續前緣?不可能,昨夜他已經敞開來說白了,他們已經宣告over!
「不行啦,你今天得看診。」
「我可以調翠美來取消預約的患者。」
她搖搖頭。「漢民,這是很荒唐的決定,你不可以這樣。」
他再也顧不得形象了。「你可以別走嗎?」
「不行,我非走不可。」
她的話直接地傷害到他男性的自尊。他都低下頭來了,她竟還這麼乾脆地拒絕他。
轉過身,悄悄地步回房去;當門合上的剎那,也代表了他們之間的模擬——失敗。
準備好早餐,她悄悄地收拾衣物;除了卧房內的未拿,其餘的她全帶走。
就這樣,她結束了她可憐又短暫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