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地被黑暗籠罩,天空中連月亮都見不到,只有幾顆孤單的星星努力閃耀著光芒。
披掛天空的並不是純粹的黑,它有點像深藍、也有點像暗灰,像是在一大缸黑色的池水裡,加進某些其他的雜質。
而且今天的天空顯得有些低,低得讓人產生壓迫感,擔心在不經意之間天便會塌陷,心頭鬱悶得不知往何處發泄。
在黑色的天空下有一條暗巷,巷道不寬,僅容得下一輛汽車進出,若是兩旁的住家將自己的東西擺在門外,恐怕連一輛車要過去都有點困難了,不過這對住戶來講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因為住在這裡的人,根本就買不起汽車。
巷道兩側的房子看得出來已經年代久遠,除了屋檐低矮,牆壁的水泥斑駁脫落外,有些窗戶玻璃都已殘破,若是沒有住人的房子里,就連雜草也已經叢生。
可想而知,住在這裡的人大抵都不是什麼高尚的人,有靠著微薄救濟金過活的孤苦老人、有年華老去的妓女、當然也有酒鬼和賭鬼。
雖然這裡的房價便宜,租金也便宜,但只要稍有能力的人早就脫離這裡,去尋找更好的居住環境,會留在這裡的,就只有那些無力改變現狀的人了。
「你這個殺千刀的,老子所有的錢都被你花光,還不趕快給我吐出來,你不知道老子等著錢翻本啊。」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大聲叫罵著。
每隔幾天,這樣的叫罵聲就會響起,其他鄰居雖然都聽得見,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誰也不願意多管閑事,自蹚渾水。
「家裡的錢前幾天都被你拿走了,現在哪來的錢可以給你。」
「那一點點錢哪夠老子用,要不是你這個拖油瓶、掃把星,老子現在早就住大房子,吃香喝辣去了,你快點把錢給我吐出來。」
接著是一陣東西落地乒乓匡啷的聲音,然後是玻璃碎裂聲。
「哼,你跟你那個媽全是一個樣,都是來向我討債的,說到底,你是不是那個賤女人跟外面的野男人生的野種我都不確定,我這麼不計較把你養那麼大,現在只是跟你要一點點錢就推三阻四,你眼裡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老子?」
然後是翻箱倒櫃的碰撞聲。
「還說沒有錢,那這些是什麼?哼!」
門打開,一個渾身酒氣衝天、外表蒼老的男人,嘴叼著半截香煙,身上穿著陳舊的汗衫,腳下蹬著夾腳塑膠拖鞋,手裡拿著幾張鈔票數著,大搖大擺的離去。
然後門再度打開,一個頭上流著血,身上還穿著被扯破的學校制服的少年追出來,攔住那個男人。
「那些錢是我們這個月的房租和生活費,要是你拿走的話,我們就沒有錢過生活了,你快還給我。」少年伸手便要搶男人手上的鈔票。
「干,這一點錢拿來孝敬你老子都不夠,還想要回去?放心,老子今天手氣不錯,這些錢明天就會變成好幾倍,到時你就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了。」男人將鈔票藏到身後,讓少年一抓撲空。
「我不用當什麼有錢人家大少爺,你把錢還給我。」
「操,老子養你養那麼大,現在這一點點錢你就跟老子計較,快滾,別妨礙老子發財。」他伸手推了少年一把便走。
「還我……」少年連忙起身上前,但連鈔票的邊都還沒有碰到,就被男人一巴掌甩過去,讓他撞到旁邊的牆壁跌坐在地,嘴角流出鮮血,眼前直冒金星。
「我警告你有多遠滾多遠,要是你害得老子今天翻不了本,看我等一下怎麼收拾你。」說完便揚長離去。
待少年回過神、爬起身來追到巷口,男人早已不見人影,他靠著電線杆頹然蹲下來,腦筋一片空白。
那幾千塊雖然不多,卻是他好不容易才賺來的,想說交了房租后還剩一點,剛好當他們父子的餐費,如果省一點的話,還可以存一些下來,這樣下學期的學費就有著落了。
但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所謂十賭九輸,父親不把那些錢輸光是不會回來的。
低著頭,少年不知道日子要怎麼過下去,人家說黑夜總會過去,光明會帶來希望,但是他的明天在哪裡?
額邊和嘴角傷口的血漬早已凝固,但他卻無心處理自己的傷口。
突然,眼前出現一條白色的手帕,有著精緻的花邊,手帕上還精巧的綉著花,甚至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這給你。」輕盈稚嫩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少年沒有理她,更沒有動作,兀自低頭想著自己的事情。
「你的頭受傷了,先擦擦嘛!」她仍然不放棄,拿著手帕舉到他面前的手也沒有放下。
白色手帕都已經湊近他的眼前,少年想裝做沒看到也很難,他抬起眼,瞪了她一眼,像是在告訴她:識相的話就快滾,不要在這裡礙眼。
「你聽得見?你不是聾子嘛!」原本以為少年沒有反應是因為聽不見,現在看到他有反應,足以見得他聽得到她說的話,女孩高興得笑起來。
「滾。」薄唇冷冷吐出一個字。
但他的冷漠並沒有嚇跑女孩,只見她還是揚著笑容。「你受傷了,先把傷口擦乾淨,這樣比較不會感染,等你擦乾淨以後我就會走。」
「滾——」少年突然對她大吼。「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滾——」
不知道為什麼,女孩臉上的笑容,在他眼裡看起來竟覺得刺目,彷彿陽光般讓他無法睜開眼,她的眼神也讓他覺得憤怒。
就算他看起來再怎麼狼狽、再怎麼悲慘,都會找到生存下去的方法,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
女孩顯然被他的吼叫嚇到,瑟縮了一下,但還是沒有離開。
「你拿了我自然會走。」抖了抖手中的手帕,眼神努力對上他憤怒的雙瞳。
兩人相視對望,或許是覺得誰先移開目光便是認輸,所以望向對方的視線久久不曾移開,直到遠處呼喚聲傳來——
「向晴,你在哪裡?快回來,我們要走了。」
是母親的聲音,女孩聽到后,應了一聲。「喔。」
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她索性把手帕往少年懷裡一丟。「要記得擦藥喔!」便快步跑向遠處的一輛轎車。
待他們離去后,少年拾起懷中的手帕,本想丟掉算了,但一接觸到它柔嫩的觸感,手帕上面似乎還有溫潤的溫度。
他想了想,改變主意,將手帕塞進口袋裡。
然後,他站起身,伸展著蹲得太久有些麻木的四肢,隨後一步一步走回家……
「各位同學,今天我們班上來了一位新同學,她上個星期才從美國回來,大家鼓掌歡迎她,現在我們請她自我介紹一下。」
原本跟在老師身後的一個女孩,在同學的掌聲中站上講台,有點羞澀的對大家笑了笑。
「各位同學好,我叫做向晴,希望大家多多指教。」
向晴過肩的長發綁成兩條麻花辮,末端用紅色的緞帶系成蝴蝶結,瀏海上夾了個小花髮夾,臉上帶著有些靦腆的笑容,和善的表情立刻贏得班上同學們的好感。
「大家要好好照顧她喔,來,向晴,你先坐在那裡。好,我們現在開始上課,上次教到哪裡了……」
時間在老師的講課中快速度過,一會兒下課鐘聲就響了,在老師下達下課的指令后,原本安靜的教室也立刻變得鬧哄哄的。
「你叫向晴對不對,我叫秀婷,很高興認識你。」座位就在她旁邊的秀婷湊過身來,友善的向她自我介紹。「我知道你對學校一定很陌生,走,我帶你出去逛逛校園,順便認識一下環境。」說著就把她從座位上拉起往外走。
「我們這一排都是一年級,那邊是二年級,另外那邊是三年級。」秀婷指著學校的幾棟建築。「還有啊,那棟白色的是行政大樓,什麼訓導處、教務處,還有老師辦公室都在那裡,旁邊就是福利社,還有……」視線不知突然被什麼抓住,秀婷停下介紹,拉著她的手便往旁邊走,像是在閃避什麼。
「怎麼了?」她的舉動讓向晴感到有些奇怪,順著秀婷的視線看過去,就只有看見其他的學生,沒有什麼東西啊!
「你看到那個人沒有?」秀婷暗暗指了前方一下。「那個三年級的學長,叫莫懷山,聽說是混黑道的,誰惹到他誰就倒楣,所以以後還是離他遠一點比較好。」
「混黑道?你怎麼會知道?」
「大家都這麼說啊,他常常遲到早退,要不然就是蹺課不來學校,臉上有時還會帶著傷,如果不是常跑去跟別人打架哪會這樣啊。」
「喔。」聽了秀婷的解釋,向晴好奇的朝那人多看幾眼,越看就越覺得眼熟,好像曾在哪裡見過他。
是他?!
向晴猛然想起,秀婷口中那個混黑道的學長,不就是那天晚上她在電線杆前面看到的那個少年?
這世界可真是小啊,那天要不是他們迷路了,爸媽停下來到附近的商店裡去問路,她也不會等得不耐煩跑下車,更不會看到他了。
可是她怎麼看,就算那時他的臉上帶著傷,但並不像會混黑道的那種人啊,他的臉或許是嚴肅冷漠了點,但是並沒有那種狂暴的戾氣,會不會是秀婷搞錯了?
「秀婷,你確定他真的在混黑道?可是他看起來不像啊!」
「拜託,難道壞人會在臉上寫著『我是壞蛋』四個字嗎?還是你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秀婷嗤了一聲,好像她問了個傻問題似的。
「可是我還是覺得他不像耶。」
「算了算了,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反正離他遠一點就好了。上課鐘響了,我們快回教室吧。」
秀婷拉著向晴走回教室,但向晴還是一直回頭看著他,並發現莫懷山竟然不是往教室的方向走。
「秀婷,那裡走過去是哪裡啊?」向晴指著莫懷山離去的方向問。
「那裡再過去就是後門。」順著向晴手指的方向,秀婷也看到莫懷山走過去的背影。「他又要蹺課了。」語氣里有著一絲不屑。
「蹺課?」
「對啊,要不然上課鐘都響了還不進教室,往後門去幹嘛,算了算了,何必管他那麼多,我們趕快回教室吧!」
適應新環境和新同學佔去了向晴大部分的時間和心思,那一天小小的插曲也在她的記憶中漸漸變淡,莫懷山只是她的生命中驚鴻一瞥出現的身影,要不是發生那樣的事,她幾乎忘了有這麼一個人……
因為時序漸漸入冬,天也黑得比較快,加上接近期中考,所以老師把班上同學留下來自習,當向晴離開學校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向晴告別了同學,和往常一樣走路回去,一面哼著歌,一面踢著地上的石頭,離開大馬路,打算穿越公園回家。
突然,前面有個人擋住她的去路——
「妹妹,放學啦?」
向晴聽到聲音抬起頭,發現是個不認識的人,不打算回答他,繼續走她的路。
「妹妹一個人啊,好孤單喔,要不要哥哥來陪你?」他又擋住她的去路。
向晴還是沒有回答,只是瞪了他一眼,希望這個無聊的人趕快走開,不要再騷擾她了,但那人見到她的表情,不但沒有離開,反而更加興奮。
「生氣啦?好凶喔,哥哥好怕喔。」還發出淫穢的笑聲。
「無聊。」向晴低啐一聲,加快腳步,希望趕快走出這個公園。
然而那個男人不但沒有離開,甚至還動手拉起向晴。
「走,哥哥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包準你會玩得很快樂的。」
「幹什麼,放開我啦!」向晴急忙甩掉他的手,開始跑起來。
她一面跑一面環顧四周,希望遇到可以幫忙她的路人,但或許是吃飯時間大家都回家了,公園裡竟一個人都沒有,她第一次覺得這個公園好像大到沒有邊界,怎麼跑都跑不出去。
因為專註向前跑著,向晴沒有注意到地面,被一個石子絆得腳步踉蹌了下,剎那間她馬上就被追上了,男人用力揪住她的手臂——
「妹妹,何必跑那麼快,想試一下哥哥我的體力是不是啊?放心,哥哥體力好得很,等一下包準你爽得唉唉叫。」男人的言語越趨下流,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走開——」向晴早就被嚇得六神無主,只能一步一步向後退。
怎麼辦、怎麼辦?心裡不斷吶喊著,卻想不出有用的方法,難道她真的逃不過這一劫嗎?
男人近得她都可以聞到他身上腥臭的味道,發黃的牙齒在她眼前放大,向晴不由得閉上眼睛……
突然,向晴感覺到面前的壓迫感不見了,而從那男人身上發出來的腥臭味,雖然沒有完全消失,但也變淡許多,她連忙張開眼睛一看,發現那個男人躺在地上,身上還壓了另一個人,那人朝著男人猛揮拳,因為背對著她,所以看不清楚到底是誰。
「臭小子,敢壞本大爺的好事,今天非給你一點教訓不可。」被壓在地上的男人凶性大發,用力推開身上的人,趁他還沒有站穩,上前便補上一拳。
向晴趁那個人跌倒時才看清楚他的樣貌,沒想到竟然會是他——莫懷山。
眼看男人的拳頭一直落在莫懷山身上,向晴緊張得不禁大喊:「救命、救命啊——」
但周圍根本就沒有人,自然也不會有人聽到她的呼救而過來,向晴強自鎮定,她東張西望,在不遠處看見一根掃把,或許是公園的清潔人員打掃后忘了帶走的,向晴連忙跑過去撿起掃把,然後對著壞人閉起眼睛就是一陣亂打。
「大壞蛋快走開、快走開,大壞蛋……」
只聽見男人發出哀號,然後就是跑遠的腳步聲,但向晴只顧著揮動掃把,絲毫沒有注意到危機已經解除。
「人已經跑遠了,你的掃把可以放下了。」
聽到這句話,向晴才怯怯放下早已舉酸的手,張開眼睛。
「他走了?」
莫懷山瞥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撿起掉在地上的書包,轉身便要離去。
「等一下——」見他要走,向晴連忙叫住他。
莫懷山停下腳步,將書包甩在身後,斜看著她,雖然沒有說話,但不耐煩的眼神像是在說:「到底還有什麼事?」
「那個……剛剛……謝謝你。」
「嗯。」他冷淡應了一聲,也沒有其他表示便又要提步向前。
「學長,你受傷了,我家就在附近,我先幫你擦藥好嗎?」儘管莫懷山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讓她有點退縮,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問。
「不用了。」連頭也沒有回。
「可是這樣不行啊,傷口如果不趕快處理的話會發炎的,而且要不是你見義勇為的話,我不知道會變成怎樣,所以我一定要好好謝謝你。」向晴繞到他面前,語氣堅定的說。
「我並不是想救你,只是剛好今天心情不好,想找人試試拳頭,出出氣而已,並不是為了你,你不用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還是冷漠。
「不管怎麼說,你救了我是事實,我還是要謝謝你。」向晴朝他綻開一抹笑容。
「你到底煩不煩啊,閃開啦!」他用力一推。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燦爛明亮的笑容他就覺得刺眼,好像太陽光直射他的眼睛,讓他直覺便想揮手擋住。
把向晴推倒在地,莫懷山朝她斜睨了一眼,她的白制服沾上泥土,書包掉在旁邊,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她的眼神中有著受傷的神情。
有那麼一瞬,莫懷山幾乎要伸出手將她扶起,但他還是什麼都沒做,就這樣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