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從前天晚上跌了個慘兮兮回來之後,寇冰樹就發現了,她老公的行為愈來愈難以預測。常常在她身畔踱來踱去,每踱個幾步就一臉深思地凝視她好久好久,不知在研究什麼,讓她不得不心生惶恐起來。
而且,他常常心血來潮就——
「老婆,你過來一下。」袁七英跪坐在沙發上,雙手環抱胸前,態度嚴肅地等著寇冰樹從后陽台戰戰兢兢地奔過來跪坐在他對面,怯怯望著他。「嗯……嗯……」
這種面對面的和式跪姿,近來儼然成為夫妻倆溝通嚴肅問題的標準姿勢。
「七英?」聽丈夫嗯了老半天,嗯不出個所以然,寇冰樹擔心不已。
偏頭想了十分鐘,袁七英慎重說道:「我可不可以借看你的相簿一下?」
「可以,我去拿給你……」
「不用了,我知道在哪裡。」袁七英拉住半起身的老婆,從墊子底下摸出一本木質相本。「我真的可以看呴?我要翻開了哦?」他看著老婆,雙手有些發顫。
寇冰樹實在不懂只是一些生活照,為什麼他要這麼認真。「我幫你……」
「啊!」看著老婆毫不遲疑地翻開相本,毫無心理準備的袁七英一躍而起,往陽台方向退去,旁邊跟著不明所以、只知道要跟著逃的……他老婆。
「怎麼了……有……」
「沒有老鼠,什麼都沒有,不怕哦!」袁七英趕快將嚇得小臉泛白的老婆擁進懷裡,拍拍又撫撫。之後,就將下巴順勢抵在她頭上,他很介意地哀怨道:「老婆,不管你的過去有沒有過去,我都不要離婚哦,你老公就只能是我哦,我哦……」
「離、離婚?」
「不要說這個字眼!不要說!」袁七英無法承受地搗住老婆的嘴巴,猛搖頭。
可是……那是他說的呀……
「老婆我問你哦,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不要有所隱瞞哦。」袁七英將老婆抱高,與自己平視,滿眼威脅道:「可是你的答案要是太傷人,我還是會難過哦!」
那……她該怎麼辦?他的問題不會很難吧?
「你后不後悔嫁給我?」
啊,這個很好回答……寇冰樹的嘴巴被忘了拿開的猿掌搗住,便用力搖搖頭。
袁七英被老婆的誠實取悅,快樂推論:「你很高興嫁給我,對不對?」
看他快樂,寇冰樹跟著開心地點點頭。她喜歡這個地方,很喜歡這個家的……
「我就知道我比一隻貓和繡花太子強,哼!」袁七英自信滿滿,拉著老婆轉身。「走,我幫你晾衣服,等一下我們下去巡一下,順便散散步,看看星星。」
「只剩一兩件而已,你先看照片,我一下子就好。」
袁七英不忍拂逆賢慧的好老婆,眉開眼笑著坐回沙發,隨手將相本一翻,笑臉就僵了一下。
看到老婆按成長年歲鋪陳的相片,除了嬰兒照,映入眼帘的首頁還放了一張國中生模樣的小男生照片,袁七英用膝蓋想也知道,這個嘴唇發紫、一臉病容的國中生就是管冬彥,他和他妹妹秀兒的長相有幾分酷似,看人的神韻都冷冷淡淡。
終於親眼目睹了老婆暗戀多年的神人——神經病的男人!袁七英沒風度地暗哼;兼完人——完蛋的男人,袁七英沒風度地將嘴一撇。
可是,隨著一頁頁翻過去,他的笑嘴也一吋吋垮下,滿足的笑臉更是一吋吋崩塌。
「七英……你在跟我說話嗎?」寇冰樹從后陽台探出頭來。
「沒有!」背向她的大個子,埋在照片堆里逕自念念有詞。
看到老婆的相本里充斥著這個男人,她的生長史跟這個男人根本脫離不了關係。看到相本里滿滿是管冬彥的全身照、側身照、遠照、近照,不論是個人照或是合照,都被小心護貝起來,細心收藏著。
袁七英遭受空前重創,抓著相本滿面獃滯。
他永遠不可能像他一樣……瘦不拉嘰!他永遠不可能像這隻病貓一樣要死不活!他就是把全身的肉都剝掉、去削骨,也永遠不可能那麼瘦!
他該怎麼辦?樹兒喜歡這一型的,他該怎麼辦……重新投胎也來不及了……
袁七英患得患失,不可自拔地陷入嚴重的憂鬱期。
「好久沒看到這些照片了……」寇冰樹晾好衣服后,泡了杯茉莉綠茶給袁七英,低呼著在他身邊坐下,並指著相片中坐在涼亭里看書的俊秀男子,柔聲解釋道:「七英,他是小秀的哥哥,冬彥哥哦……」好懷念哦……
忿忿不平的一雙猿目密切留意著老婆,隨著她柔情似水的眼神,轉望影中人。
袁七英皺眉觀望許久,一口喝光綠茶,忽然拉老婆起身。「老婆,你過來一下。」
寇冰樹納悶,隨丈夫走進卧室,兩人站在更衣鏡前,透過鏡面互望。「七英?」
「老婆,你看著我。」
「咦?」
見到老婆看向他時滿臉疑惑,不似方才溫柔得彷彿要泌出水來,袁七英醋勁大發。差那麼多!厚!
「老婆,你做得太明顯了,都不會掩飾一下,很過分耶!」重創未愈又遭致命一擊,袁七英隨手一抓,負氣地掉頭走人。「我要去老劉家修音響,不要來找我!」
「七、七英……」他拿——
「我拿錯了!」袁七英臭著臉衝進來,放下手提音響,乒乒乓乓地找出工具箱。「老劉家修完,我會去黃老頭家修熱水器!不用來找我!」
七英……
當天晚上,某位傻裡傻氣的老婆乖順聽話,不敢去吵擾老公。而她那一位不智挑起戰端又後悔得要死的老公,由於男性自尊作祟,自信心又滿目瘡痍得拉不下臉求和。
於是,結婚近半年,不久前還甜蜜恩愛的夫妻倆一夕變天,進入了冷戰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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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七英已經二十一個小時沒跟老婆說話了,甚至只能苦苦熬到不明所以又不安的老婆睡著了,才偷偷轉過身來,又抱又吻,補足這幾個小時的寂寞與空虛。
樹兒什麼時候才要跟他和好啊……
他又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一時對她的「過去」不平衡,他下次不會說氣話了,他想要光明正大抱著老婆說話啊……偷偷摸摸的感覺,好難過哦……袁七英抱怨又哀怨,輾轉反側,夢裡碎碎念了一整夜。
隔天早上,對於這種情況無所適從的寇冰樹,正要聽從好朋友的建議試著問丈夫地瓜粥會不會太燙,但是察言觀色一陣子后,丈夫那張黑眼圈明顯又十分陰沉的黑臉,當場就讓膽怯的她打起退堂鼓。
「我和蒼蠅出去打籃球了,中午不回來吃了……」袁七英悶悶不樂地穿好球鞋,對於被迫更改的周末計畫,怎麼都無法釋懷。
他忍不住又有些期盼地回頭看一眼,才發現他無情無義的老婆不知跑哪去了。
記得蒼蠅特地打電話邀約的周末之約,寇冰樹換好運動服出來,卻只來得及目送鬱鬱寡歡的袁七英走進電梯。
丈夫不願讓她跟隨的事實,那種被獨自撇下的感覺太強烈,強烈得使人感覺寂寞。失落感強烈湧上來,幾乎擊垮無力招架的寇冰樹。
她雙手掩面,想要忍住卻脆弱地飲泣起來。
傷心的往事伴隨失落感一件件觸動開來,她想起高三那年,親眼目睹暗戀多年的男孩子親吻他後來的女朋友,那種心瞬間破碎的感覺。
想起,她來不及告白,那名優秀的男子就以不可思議的方式,離開了所有愛他與他愛的人。
也想起,他辭世的那陣子,每天每夜,她隔著靈柩玻璃看著他沉沉入睡的俊容,想要傾吐隱藏多年的心事,卻始終缺乏啟口的勇氣。
於是,暗戀未果又表白不出的感情就此梗塞心頭,成了永遠的遺憾。
她真的好想說:冬彥哥,我曾經很喜歡很喜歡你呀……
她不願再有遺憾了,再也不要有遺憾了。
她想要跟七英一起去打籃球……她想要跟他去拍大頭貼……她想看七英愛睏的樣子……她想要七英抱著她,她不要自己一個人……她想要七英在她肚子上磨來磨去磨到睡著……想要他擁著她入眠……
她想要跟七英說話……她要跟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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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我們和好好不好?不對,這樣太僵硬……」袁七英抱著籃球,在自家門口罰站了快半個小時。「嗯……嗯……老婆你想不想聽一個笑話?不行,這種開場白太無聊……哇啊!」
袁七英被猛然打開的鐵門嚇得后跳兩步。
「七英,你回來了!」
袁七英正要對老婆不計前嫌的開心笑臉,回以一個感動得無以復加的擁抱,寇冰樹身旁忽然出現一個看起來有點眼熟的女人。
「你的朋友來找你,她等很久了,正要回去,幸好你回來。」寇冰樹幫忙把袁七英的籃球拿進書房。
袁七英獃獃地進門,看著一身幹練套裝、上著俐落淡妝的女強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心口擴散,並愈來愈濃烈。
「你是……」他蹙起兩道眉。
「袁七英!我們才分手一年,你就把你的前女友給忘了?」
「哦,對了,我們曾經交往過!」袁七英恍然一擊掌,被嬌客兇巴巴的母夜叉模樣喚回早已滅失的記憶,「那你叫……」
「小莉小姐,七英,你們慢慢聊,我有事先出去一下。」
寇冰樹重新端出一大盤茶點,又沏好一壺花茶,提著兩袋垃圾和一袋衣物向袁七英點點頭,就要出門。
「樹兒,你聽我解釋!樹兒……」袁七英像出軌被發現的丈夫,焦急萬分地追過來扯住面容憔悴、雙眸微腫的老婆。「你要去哪裡?你要離開我們家哦……房子是你的耶,你可不要忘記了……你走,我就學你一走了之哦……」
「我沒有要走!」這是大伯留給七英的祖厝呀!
「那你有沒有誤會?你不要誤會哦,我和她幾百萬年前就沒有關係了,真的!我沒騙你!我都認不出她是誰了,她肚子的孩子不是我的,我從來沒有碰過她,真的……她說的話都是假的……」
「誰懷孕了?袁七英!」和現任男友吵架,想回頭找前男友訴訴苦的小莉,不料卻看到以前那個不解風情又老喜歡當街玩起無聊手勢、以及迷戀幼稚大頭貼的大獃瓜、粗魯大塊頭,竟然搖身一變為多情種子,而且結婚了……
小莉的眼睛很不能適應,揉了又揉。
「小莉小姐才來一會,她人很好,沒有說什麼的……」寇冰樹為丈夫的直言不諱感到臉紅。
「真的嗎?可是……你明明哭過,真的不是她亂說話,害你亂想嗎?」袁七英一臉懷疑,試著碰了一碰老婆泛紅的眼角,看她對自己笑了笑,轉身要走,他方寸大亂地拉住她,焦心得無所不用其極,道:
「你要去哪裡?你不必為了我朋友來訪就出去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人家會說得很難聽耶。她馬上就要離開了,這是你的房子耶,何況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啊,你、你要去哪裡?你……你是不是還在生我氣?樹兒……」
「我沒有……」與丈夫又突然和好了,寇冰樹有些不知所措地泛著淚光,並不好意思地對豎起嬌目狠瞪袁七英的嬌客欠了欠身,「我幫張媽媽和李爺爺他們把破掉的衣服補好了,我拿去給他們,一會兒就回來,你快點進去吧。」
「他們喜歡裝窮,衣服永遠是破的,你一輩子補不完啦,幹嘛這麼累啊……」袁七英依依不捨又放心不下,十八相送老婆到一樓,趁著社區中庭四下無人,趕忙偷吻一下老婆久違的笑唇,懸了三十二個小時的心才徐徐落地。「我和小莉真的沒有任何關係,我們結束得很平和,沒有不幹凈的小動作,我們也沒有藕斷絲連哦!你要相信我,不要……又不和我說話了哦,好不好?」
「我沒有!」寇冰樹凝視他害怕的面容好半晌,動情動心,一個快步上前牢牢擁住他。「我想要跟七英說話……」
「老婆!」袁七英眼眶微濕,激動得與提著兩袋垃圾的老婆在社區中庭忘形相擁,並信誓旦旦起來:「我發誓,我再也不會耍脾氣,再也不會嫉妒一隻貓!再也不要半夜起來偷雞摸狗……」
就在寇冰樹聽得頭昏眼花時,袁七英慷慨激昂的誓言,突然轉弱:
「老婆,我問你哦……你愛不愛我?」蒼蠅說,直攻核心就對了。
「什、什麼?」
「你不要有心理壓力或負擔哦,我愛你,那你愛不愛我?」管她過去怎樣,重要的是他擁有老婆的現在與未來。
丈夫的表白來得突兀,寇冰樹沒有心理準備,一下子呆掉了。
「你愛我吧?對吧?」
寇冰樹埋首在彷彿闊別一輩子的懷抱里,羞澀又篤定地點頭,「我、我愛你。」
袁七英開心到整張臉龐變形又發起高燒來,「那我問你,如果那個姬家的什麼死太子……我是說如果啦,如果他在你成為我老婆之前向你求婚,你會考慮嫁他嗎?」
「不會的!」這是不用思考的問題呀,因為她看到他那張臉,喉嚨就塞住,根本無法說話的……
「真的嗎?」袁七英鬱卒了兩三天的心情與臉龐亮到不能再亮,眼笑眉笑、心更笑,他快樂擁住貼心的老婆,小心翼翼問道:「為什麼?」
「高攀不起……」門戶差距懸殊,她並不適合富貴家門。
袁七英愣了一下,仰頭望著天上繁星許久許久之後,像是悟透了什麼人生大道理,沉重一嘆:「也對,姬姓死小子的確高攀不起我美好的老婆。那是他的問題,你不必替他感到難過,知道嗎?」
寇冰樹愣住,旋即一笑,安適地窩在老公一心偏袒的懷抱與寵溺之中。
「啊!老婆,快看,有流星!」
第一次誆老婆的男人臉色爆紅,等到老婆果然受騙上當,將小臉仰得高高的,袁七英立刻狠狠吻住她,中庭兩旁的住家也立刻爆出熱烈的掌聲與哨音。
「七英……」
「管他們的,我們是夫妻耶!」袁七英打死不退,繼續吻。
半個小時之後,被冷落得十分徹底的嬌客,怒氣沖沖踏進中庭準備打道回府。
誰知她一出來,就撞見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對相親相愛相互擁抱又不知迴避的夫妻佇在庭中央,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不斷指指點點。
小倆口彼此凝視的笑容都傻呼呼,卻似乎別無所求,彷彿人生這樣就滿足了。
很簡單,卻很滿足。
看來袁七英終於找到不會笑他幼稚、嫌他無聊,會陪他玩而他也願意拿出真心以對的真命天女。
是她太貪心,太不容易滿足了……嬌客抬頭看了下星星,悄悄繞過傻笑不停的夫妻,決定找男友出來看夜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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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一定要去,為什麼不在白天陽氣重的時候去啊?
現在夜深人靜了,他老婆實在……
「我們一定要現在去嗎?不可以明天再去嗎?」袁七英踩在山徑的落葉上,聽著山風繞進竹林的沙沙聲,心底直發毛。
「我現在……有勇氣表白了。」因為他給她勇氣啊……
「明天就沒有啊?」什麼謬論嘛!哪有人像她這樣硬拖著丈夫回鄉來,向暗戀的男人告白啊!說什麼了卻一樁心事……心事解決掉是很好啦,但也不要拖到十二點多才來吧!
「七英……你是不是累了想睡覺?」夜半時分,寇冰樹提著一隻牡丹燈籠,燈影閃閃爍爍,加深了四周的詭譎感。「如果你累了就別陪我去看冬彥哥了,我自己去沒關係呀。」她不怕黑的,這裡埋葬的都是村子里的人,不會害人的。
「半夜三更的,我怎麼可能讓你自己一個人到墓園去啊。」袁七英眨了眨眼。看錯了吧?他剛剛好像在墓園的門口看到一團白影……眼花了吧……「我們趕快去,趕快回來。」
結果一到墓園,寇冰樹像擁有全世界的時間,一到管冬彥的墓園就自然而然幫忙先除除草、掃掃地,又洒洒水,完全沒注意到她老公面色僵白,已經勉為其難的扶著墓碑,出現腳步虛浮的暈眩癥狀。
「老婆,還有什麼步驟,你告訴我,我幫你。」然後我們快點閃人!袁七英頭皮發麻,似乎聽到有人在笑,男人的聲音。
「沒有了……七英你在找什麼?」寇冰樹扣住他冰冷的手,看他東張西望。「你手好冰,會冷嗎?」
「你快點表白,我就不會繼續冷下去了!」
「其實我、我早上就已經來說過了。」
「那你現在是來幹嘛啊?」袁七英快昏倒了!
寇冰樹抓著袁七英冰冷的手掌,害羞地凝望管冬彥淡雅的遺照。「我想讓冬彥哥看看,我現在最、最喜歡的人……」
「老婆……」袁七英再度被老婆給輕易感動了,不過今晚大打了折扣,因為這種時辰、這種地點,他很難感動太久。「我們回去了,好嗎?」
彷彿察覺到丈夫極力壓制的恐懼,寇冰樹對墓碑軟軟說道:
「冬彥哥,我們回去了。我和七英改天再來看你,你要保佑蘭西平安無事哦。那位女生真的就是蘭西,我沒有看錯,所以你在天之靈,一定要找到她,把她帶回來跟我們團聚哦……」
「老婆……老婆……」袁七英戳了一戳合掌一拜再拜、表情虔誠的寇冰樹,打斷她綿延不絕的祈求,「他不是玉皇大帝,他只是一個不幸提早離開人世的男人,你饒了他,讓他安心在下面睡他的好覺吧。我們……走了好不好?」他好像又聽到那個有點嘲諷意味的笑聲了。
「這樣嗎?好,那我們回去好了。」寇冰樹傻傻地提起牡丹燈籠,挽著看起來似乎嚇壞的老公,往回走。
走出墓園時,寇冰樹忽然停下步子,愣愣地回頭,朝管冬彥的墓地望了過去。
她彷彿聽見了,依稀聽見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對她輕輕淡淡地說著:「冰樹,謝謝你。」
那聲音近在耳畔,很涼很淡,卻很清楚。
「七英,我……你怎麼了?你臉色好難看啊,七英……你在看什麼?」寇冰樹扯了扯兩眼發直的丈夫。
袁七英咽了咽口水,困難地將鎖定在寇冰樹左方的視線拉回來,欲言又止,最後乾脆一把扛起老婆,發了狠,拔足狂奔起來。
一路不停地從後山狂奔回寇冰樹的姑婆家,才將莫名不解的老婆放下。
袁七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心翼翼地回頭,瞥了瞥烏漆抹黑的來時路。
他、他看到了……看到一團朦朦朧朧的白光從那隻貓的墓地里飄出來,一直飄到他老婆身邊,還開口說話……說謝謝他老婆……
他真的撞鬼了!媽——呀!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冷又怕鬼的袁七英雙眼一翻,大大的一尊人就這麼昏倒在寇冰樹姑婆家的台階上,自此成為了此村一把中看不中用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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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的某月某日,某人家客廳。
有著蟑螂般亘古不滅的生命力,郝思佳繼上次遭兒子狠話重創后,隔天就出現在兒子家裡,並不經他允許,又「亂動」起兒子的家裡,只因她實在實在無法容忍不夠優美的用餐環境。
忙到三更半夜才返家的袁七英,一推開門,就有了做人失敗的懷疑,因為他身邊的人完全不把他的怒氣當回事。
「寶貝親親兒,你何年何月才肯叫郝思佳一聲媽媽呢?」郝思佳端著剛剛由法國空運抵台的琺琅杯盤。
「這輩子你慢慢等好了!」袁七英一看到屋子裡到處是蕾絲,心火就爆升。
「小樹兒,你聽見沒有?我兒子希望他美麗迷人的好媽媽長命百歲呢。」郝思佳揩了揩感動的淚花。
「嗯。」寇冰樹用力點頭,表示對婆婆與丈夫跨出和諧的第一步最忠貞與開心的支持。婆媳關係和諧如故。
「我哪……」袁七英的狠話被老婆凝淚的感動表情,瞅得撂不出半句來。「可惡!吃死他了……這些人……」他搔著後腦勺,嘀嘀咕咕著往屋內轉去,忽然又急步衝出來。「等一下,你們給我等等!現在是半夜一點半了,三更半夜的,你們喝什麼鬼茶呀!」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袁七英一臉不解地瞪著掩嘴狂笑半天的郝思佳,轉頭問老婆:「她吃錯藥啦?」
「喔呵呵呵呵呵呵……小樹兒,我的瑞德在樓下等了,喔呵呵呵呵呵呵……我下去,不用,你不必起來,我自個兒下去。」
「沒關係的,我……」正要跟下去送客的寇冰樹被袁七英拉了回來。
「笑就笑,就不能正常一點笑嗎?明明是人,幹嘛一定要學火雞啊,莫名其妙……」袁七英嘀嘀咕咕著,十二年來第一次送母親到門口。
看著那位為了配合郝思佳的浪漫美學特地改名瑞德的白瑞德,專程坐電梯上來接回太太。十二年來,頭一次,袁七英回應了「奪母者」的點頭問好,雖然臉色僵硬,姿勢僵直得很像殭屍。
郝思佳依然揩著滾不盡的美美淚花,深深凝視電梯外態度終於稍稍軟化一些的兒子,心中感慨萬千。盼了又盼,原以為今生無望了……也許有一天她終能得償夙願,親耳聽見兒子叫出那個字眼——媽媽。
哎喲,好凄美喲……好感人喲!太動人了……
看樣子,她又在發神經了……袁七英冷眼斜瞄身子無故抽搐的郝思佳。
「兒子,寶貝親親,恭禧你喲!媽媽替你覺得很開心喲!」電梯門合攏的一霎,郝思佳笑中帶淚,語氣真摯又正常地笑道:「要好好疼惜辛苦的小樹兒哦,媽媽是很辛苦的,晚安!」
「什麼東西啊……沒頭沒腦的,做人真不幹脆……」一頭霧水的袁七英轉身,就看見老婆兩頰酡紅,欲言又止地站在玄關等他。「你等一下,我洗澡很快就好。」
「七英……那個……」寇冰樹「那個」囁嚅完,便沒了下文地尾隨袁七英,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走動。
「這麼晚了,你還沒洗澡嗎?」袁七英詫異地看她羞紅了臉,跟著他踱進浴室。他稜角分明的面容紅得發燙,對著牆壁低低問:「你……你想跟我一起洗啊?」
「不是的!」寇冰樹嚇了一大跳。
她激烈的反應惹惱了袁七英。「跟我洗,你老公洗耶!又不是跟酷斯拉,你幹嘛嚇成那樣啊!」厚!很侮辱人哦。
「我是……有事想……想跟你說……」
「什麼事?」她欲語還休,模樣慎重,對老婆的身體健康十分注意的袁七英一陣神經質。「是不是今年的檢查報告出現不尋常的異物?」
「是……也不算是……」
「那到底是不是啊!?」袁七英深覺心臟無力、雙腿虛軟,趕緊掀下馬桶蓋,一屁股坐上去,順便把支吾其詞的老婆抓來雙腿間。「你不要嚇我,快點說啦!」
寇冰樹情急之下,想起婆婆教她說的:「媽媽說只要跟你說,你要做爸爸了,就……就可以了……」
「哦,老女人說只要跟我說我做……」袁七英掩著嘴,一臉震驚地向後退去,直到背部抵住牆壁。「你、你你……你懷孕啦?」
寇冰樹羞羞怯怯地一點頭,囁嚅道:
「醫生說兩個月了……」七英的反應和媽媽說的不一樣,他好像很驚恐耶……
「什麼?!」不知不覺,他竟然偷偷當了兩個月爸爸,可——惡!
袁七英愣愕地望著老婆,努力消化這個使人扼腕的消息好久好久,忽然衝出浴室。
抓起車鑰匙和手機,他忙碌打著電話通知彼岸某對老夫妻,通知一乾死黨,並牽著老婆往地下室停車場走去。
「我們去哪裡?」寇冰樹問著正忙著幫她系安全帶的男人。
「我們去力齊家。」袁七英將後座的睡枕塞在老婆頸后,安頓好老婆后,他迅速上車。「我不會飆太快的,你累了就睡一下。」他傾身過去吻了吻辛苦的准媽媽。
已經被老公載出載入載習慣,寇冰樹提醒道:「我不困。現在已經一點了,力齊哥和小秀可能已經就寢了……」
「誰甩他睡不睡呀!我們的心娃比較重要!」
這樣……不太好吧……心、心娃?
夫妻倆在接近兩點的時候,抵達北投,五隻應召前來的猿人滿臉疲憊,在各自的越野車裡睡得歪歪倒倒,直到袁七英神氣活現地擼醒他們。
「死七英,你最好有重要事情,半夜叫我們到這裡來的代價,可不是一頓毒打就能擺平……」被中斷好眠的猿人們圍著神清氣爽的幺猿吠吠不休。
「等力齊出來再說!」袁七英故弄玄虛,打手機讓深眠中的展力齊出來開門。
不到一分鐘,木造大門「刷」地一聲,緊急拉開,赤腳跑出應門的展力齊與其他五位猿兄弟一樣,蓬頭困面、滿眼血絲。
「死七英!又發生什麼事?別告訴我你這廢人又把老婆弄丟了……」
袁七英得意非凡地嘿笑三聲,沖著展力齊的臉開心宣布:「我懷孕了!」
「什麼?」六隻猿兄弟狠愣一下,不是很理解地紛紛掏起耳朵、敲敲太陽穴、折折指關節。「有種,你再吠一次!」
「我家心娃再八個月就出來了,怎樣!?」袁七英掩不住狂喜。嘿嘿,總算報了一箭之仇,以後力齊再也不能拿他家寶娃向他臭屁了,他家也快有心娃了!「我懷孕了!怎樣!?」
「樹兒,你去客廳。」六隻忍無可忍的人猿等孕婦一遠離暴風圈,就合力把她愛現的欠電丈夫拽進展家院子,降低音量,悶悶地海扁了起來。
「你搶走我們的樹兒還先懷孕,你有沒有天良……」
「心娃?!沒跟我們商量,你偷偷摸摸先取走名字,你這算什麼兄弟!」
「嘿嘿嘿嘿……」奸詐的准爸爸一逕傻笑以對,惹得眾猿妒火更盛。
「我就誓死反對樹兒下嫁死七英,我就說他很愛現,什麼都要現一現,才會一天到晚向我們秀他和樹兒最新的大頭貼!以後還要加現心娃的!媽的!」
被吵醒的夏秀走出來,輕輕挽住寇冰樹,聽了兩句便知道夜半暴動的原因。
「你當媽媽了?」夏秀微訝,「恭喜你了,冰樹。七英哥哥看起來很開心。」
「嘿嘿嘿嘿嘿嘿嘿……」袁七英眉笑眼笑、嘴咧大,就是止不住滿腔笑意。
「死七英,死到臨頭,你還笑得這麼無恥!啊?」六腳踩上傻笑不停的猿臉。
何止開心,七英哥哥簡直是樂瘋了。唉……這些傻爸爸……
「別理他們了。我們去書房,我懷孕期間把該注意的事項都打好了,我列印出來給你。」兩個女人家私相授受著媽媽經,相偕轉身。
臨入書房前,寇冰樹回眸一望兵荒馬亂的院子,望著似曾相識的情景,她莞爾的腦海閃現了一句話——久雨遇震,必晴。
童話
爬爬爬,停住,坐下來把抓到的報紙往「垂涎三尺」的嘴巴塞。
女主人把正要奔出去的心娃媽媽拉住,坐在廚房,輕柔笑呼:「心娃的爸爸,心娃在吃報紙了。」這群靜不下來的猿人當上新科爸爸的模樣,有趣極了。
「心娃!不可以!」從外面急奔進來的大猩猩音量從一百三十分貝陡降至柔情似水的二十分貝,輕輕把報紙從娃娃手中抽開。「不可以吃報紙哦……」
「呵呵呵……」小娃娃不要錢的口水又狂淌三升,不記仇的圓眸眨呀眨的,模樣煞是可愛,對著面前這張她看了快一年的熟悉面容傻傻笑著,「呵呵……」
傻爸爸跟著傻女兒笑得傻呼呼,女兒可愛的笑容讓他脆弱的心又狠碎一遍。拍拍她紅潤的臉頰,把她遺落在走廊的奶嘴撿過來,先用自己的嘴巴消毒一下。
「不可以吃報紙,要不要吃嘴嘴?」心娃爸拿奶嘴逗弄女兒。
小娃娃雙手亂亂抓,興奮的尖叫摻雜著傻笑。「呵呵呵……爸……比。」
「啊!心娃乾女兒在叫我們爸比了!」五隻乾爹猿感動到噴淚兼捉狂!
「這是繼寶娃兩年前那一叫,又一個光輝時刻,少懷,錄音器材拿出來!」
「我是她親爹,她在叫我行不行!」心娃爹火大。
「你把我們的樹兒拐走,有什麼資格在那裡亂吠!」又開始掀陳年舊帳的一群沒度量猿,恨紅了眼。「把心娃給我們還來!還來!」
「自己不會去生哦!」
「你說那什麼話啊!你以為我們生不出來哦!再說心娃又不是你生的,是樹兒生的,你囂張個屁啊!笑死人了!」
「寶娃你別過來!」男主人為了健全女兒的身心發展,趕緊把活潑好動的寶娃和缺乏逃生能力的袁家心娃抱上客廳,免遭池魚之殃。
「爸……比。」
「媽媽,你看,心娃超好笑。」四歲的展家小姊姊做作地掩嘴而笑。「她說爸比耶,好好笑哦。」
「你『小時候』和心娃一樣叫爸比哦。」寶娃媽媽淡淡笑道,「妹妹還很小很小,你是心娃的姊姊,姊姊要教妹妹說話,知道嗎?」
「知道了!」寶娃高舉著雙手,跑開,兩根小馬尾在空中晃來晃去。
「爸、比……」被頑皮的小姊姊拖著倒退爬,心娃一個勁的呵呵傻笑。
「心娃,叫媽咪,快點叫媽咪。」鼻青臉腫的傻「爸比」趴在地上,輕輕誘鬨笑得好迷人的傻女兒。「快點叫媽咪呀,快點,媽咪媽咪……」
「七英哥哥凡事以你為重,他很愛你,冰樹。」
「真的嗎?」傻媽咪愣了五分鐘之後,秀凈的小臉脹紅。「七英說過,但是我……」從好朋友口中說出來,她覺得不好意思。
「秀兒,簽寫好沒有?快拿過來!」五隻各自帶傷的孤家猿忿忿跑了來。
唉……女主人頭痛地交出了五張紙。
輪流抽起生死簽的五隻單身猿,開始輪流爆出亢奮的狂笑——
「我的是愛娃!哈哈哈!」
「我的是甜娃!哈哈哈哈!」
「我的是夢娃!哈哈哈哈哈!」
「我的是嬌娃!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是美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小心多笑一聲的脫線猿,立刻被眾猿飽以老拳。
這時候,屋內唯一腦筋清醒的托腮女性,淡淡丟出了一個問題:「各位哥哥們,我沒惡意,純粹好奇,萬一你們的第一胎是男孩子呢?」
瞬間靜音的現場,飄來一朵朵烏雲,外加雷電閃閃,三十秒之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五隻猿人們插起腰,仰天長笑,假裝問題不存在地努力笑,一直笑。
活潑好動的寶娃轉頭看見,趕緊將吃不完的香蕉塞給老爸解決,並拖起他。
父女倆衝到院子,排在五位狂笑猿人的末端。寶娃插起小手,學五位乾爹們站出大剌剌的三七步,仰起她古靈精怪的小臉蛋,面朝天——
「哈哈哈哈哈……」
五位乾爹狂笑之餘,不忘抽空對「猿家班」潛力無窮的下一代豎出大拇指,齊聲贊道:「寶娃,你笑得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在逗女兒的最後一猿見狀,為免背負上不合群的形象,造成女兒日後難做人,他趕忙把女兒抱起,排在小姊姊身旁,兩手撐持在嬰兒軟趴趴的腋下,讓滴著口水的心娃遙望天際,父女倆一起笑得傻呼呼。
傻笑滿面的心娃媽媽從廚房端出冷飲,見狀,笑著轉出去,將飲品逐一分送給喉嚨笑得有點太乾的大小猿與迷你猿。
唉……北投某狂笑不絕的透天厝內,唯一清醒的某女性頭很痛中。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