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午夜十二點一到,一口低沉大鐘間雜四口清揚小鍾,從距此不遠的天空敲過來。
古老的鐘聲敲啟古老國度的一年之始,也敲啟她的一年之始。
「新年快樂!」
推開酒館大門,艷看見姆媽店裡一群男女老少吼得聲嘶力竭,所有人舉杯互敲完,尖叫著摟成一團。一年一次,歡樂的時刻不能沒有煽情演出肋陣,一對猛男浪女在眾人瞎起鬨下爬到圓桌,大方示範咸濕舌戰的打法。
艷見怪不怪繞經他們。畢竟這裡的普級是一般人的十八禁。
「愛雅愛雅愛雅愛雅!脫脫脫脫!」酒酣耳熱之際,男客們拿酒杯擊打桌角。
桌上的紅髮女郎被眾人哄得心花怒放,咯咯嬌笑著將意猶未盡的男伴趕下桌。
「姆媽,我可以跳一場嗎?」溜一眼窗邊那聞言局促不安的紫眸女子,愛雅得意的表情在望向店主時變得好嬌好甜:「破例一次,一次就好了嘛,好不好?」
廚房、吧台雨頭忙著的姆媽並非不開通的老頑固,今天無意殺風景,何況有著天使臉蛋、魔鬼身材的愛雅是倫敦首屈一指的脫衣舞娘,她的舞技一流,將艷舞跳出藝術美感。老媽子揮手同意她要跳可以,不許三點全露。
愛雅嬌俏領命,唇上甜美的笑花在瞧見步入吧台的白色纖影時一下子全謝了。
她火速轉眸,果然差點氣昏地發現圍在她腿邊一票男人色眼全部瞪直,但目標已覬覦向那可惡的東方女人!
姆媽回頭一看見生日醉倒之後就沒臉出現的那女人,就驚叫著衝過去將她擁入懷中,又拍背又碰頰,佯怒的叨念聲載滿噓寒問暖的關懷。兩人那股親熱勁兒羨煞店內一狗票口水猛咽但不敢造次的男客們,也氣煞愛雅。
這票老色胚說什麼,這東方娘們不是她出眾的外在條件讓她吸引人,是她待人接物的態度和修理起人毫不手軟的拳頭,讓他們相對尊重她,小女娃很清楚這裡是姆媽生活一輩子的地方,會替老媽子做人。感覺是互相的,態度很重要。
不像那位紫眸千金,他們不了解她想融入這「下流環境」的原因,不過他們很肯定一件事,她一輩子辦不到。這幾年來,千金小姐表現出來的肢體語言只是一再地刺激他們,可能連她也沒發現,她在這裡的一舉一動充滿對低下階層的歧視意味。
已經屈尊來這活動,為什麼要環境去遷就她自以為高尚的價值觀?
這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衣食無缺地出生成長。他們的職業確實不高尚,幾乎全在酒廊舞廳妓女戶當保鑣守衛或打雜,在一般人眼中是下賤人種,但是他們也渴望擁有身為人的尊顏。就算賣身賣笑的應召女子可能也有她們不欲為人知的苦楚,假如不是天生下賤自甘墜落,被逼得走投無路,處境更是堪憐了。
有心融入,為什麼不能改變心態,稍微尊重別人也許是不得已的生活形態?
愛雅忿忿套著男人的白襯衫。哼,再高貴的名門千金還不是敵不過TC哥和大貓哥他們的男性魅力?
只有她知道那不要臉的女人對可憐的TC哥苦纏不休,只有她知道他們曾經交往過又分手的事。哼,擁有TC哥和大貓哥的秘密是她一個人的特權,她才不會和這些人分享,只有她知道大貓哥和TC哥的出生,這些都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她跟大貓哥、TC哥三個人才是同一國的!
哼,嫌她們的職業臟,她就臟個徹底讓貴族千金開開眼界。受不了的人快滾!
愛雅迅速換裝完畢,體態妖媚地懶懶爬上為她凈空的吧台,燈光黯下。
輕佻的音樂沾滿情色音律,滑至館內各處,包括吧台區靠窗的邊角。
明知愛雅此舉是沖著她來,紫眸漾著驚駭淚光的薇妮仍是受不了了。她雙手掩耳,既震驚也不敢置信一個女人會作踐自己到這種地步。她不能理解這裡的人心,窮於應付這裡的人性。走開走開!他們好臟!走開!不要接近她!
「你的萊姆汁來了,薇妮。」
「艷,我沒沒……」薇妮嚇得喊不出聲,只能縮著肩頭拚命往牆角靠去。
「我請你喝的。」瞥了瞥她面前原封不動的餐點,將特調萊姆汁擱在薇妮桌上,艷轉身時不小心弄掉隔座桌的小叉子。她蹲下來,右手往桌下伸過去,將正在騷擾薇妮抖顫大腿的魔爪扭往地上一按,撿起落在她臀后的叉子用力一刺!
「啊!」
「尼克,愛雅在跳舞,你鬼叫個屁!」
「我不小心踩到他手指,抱歉。」艷從容起身,冷冰冰厲視吃慣女客豆腐的老客人。「你要撿的叉子在這裡,髒了,需要我幫你換一支幹凈的嗎?尼克。」
「不用不用!我吃飽了。」老色鬼握著流血的左掌慌忙笑道。被小女生修理總是臉上無光,人家也給他台階下,這時候翻臉可會被老朋友恥笑他不如一個奶娃兒上道。而且這個叫艷的小女生很兇悍,曾經一次撂倒四個在店裡嗑藥鬧事的小混混,凶婆娘少惹為妙,去摸愛雅大腿吧。「愛雅脫脫脫脫脫!」
愛雅嬌笑著,將解下的白襯衫向前方拋,身上只剩暴露而誘人的三點式泳裝。
薇妮抖著手丟下錢,終於受不了地胡亂捉起皮包外衣,掩著她噁心欲吐的雙唇想從前門離開,不料那裡杵滿一堆吼紅臉、表情下流猥褻的粗俗酒客。想也不想,一個飛步轉身就朝後門跌撞過去,再顧不得後方是危機四伏的暗巷。
「薇妮!」艷在後門扯住差點被鋼桶絆倒的驚弓之鳥。「你的司機呢?」
「今天我自己一個人來。」一踏出粗鄙可怖的小酒館,薇妮隱忍一晚的驚懼之淚便止不住地奔涌而下。「爵士……說你今天會回來……我是來找你的。」
「我們路上談,我借車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薇妮扯住艷,不想單獨留在這可怕的巷子。「我叫司機來載。」
「我送你到巷子外面。」領著卷帕拭淚的她往前門走去,途經牌室,裡面坐滿一票難得一次清爽見人、身上臉上沒有沾泥帶沙的鐵血硬漢們。
坐在窗戶對面的白瑞是第一個發現她們經過的人。
「哈啰,艷,薇妮也在呀。」迷人的電眼笑出朵朵桃花,說話腔調柔和似三月春風,他關心叮囑艷:「別小看七度的天氣哦,美人兒,你穿這樣散步會感冒的。」
「艷,抱歉,我沒注意。」薇妮這才歉疚地注意到艷衣著單薄,只著不足以禦寒的窄身紫白羊毛衫與深紫低腰褲,曲線畢露,好美。「你快進去拿外套。」
「只有一小段路,沒關係。我們走——」側身欲去的艷眼前驀然一片黑,整個人被一件黑色軍大衣罩住。她火大揮下衣服,光憑衣上的煙味也曉得是誰幹的!
套上長大衣后,一股半生不熟的男性體息繃住艷無瑕的面容。
我不當別人的錯誤,不許後悔。不過是軀殼間的碰撞遊戲,沒什麼好後悔。
她無悔,無悔……飛快將秀髮從領內撩出來,艷猛然舉步。「薇妮,我們走。」
靠坐窗邊的TC低頭看牌,略舉一下食指向莊家叫牌,艷行經他窗邊時他微抬冷瞳,不著痕迹瞄了瞄四個月不見的小姐。在艷感應到他幽微的凝視,不負他所望賞他一記大白眼之後,眼露笑意的他隨即接觸到一雙埋怨他絕情的幽怨紫眸,總是冷漠陰冷的黑瞳變得若有所思,並帶著一絲連本人都未察覺的不安。
TC居然在不安,那個冷情冷心的人居然會……怎麼可能……
苦苦期待三年多,薇妮最後一絲複合的奢望破滅在TC不安的眼神中。
聽到身後那個壓抑下成功的傷心啜泣,走在前頭的艷詫異回過身。
「薇——」她被突然撲進她懷裡哭泣的薇妮嚇一跳,沒問原由,任憑她去哭。
而薇妮只是揪著TC的長大衣,將哭花的凄楚淚容埋進有他味道的衣服中。
不管多麼不願相信、不願面對,她苦澀不堪的心還是清楚地明了一件事——TC心中再也容不下她或那些低俗女人,即使只是上床隨便玩玩,也沒有她們的位子了,從艷出現在他面前那一刻起他冷硬的心就被她一個人獨據,佔得滿滿。
為自己的失態赧紅了臉,薇妮讓艷先走,兩入朝聖保羅大教堂的方向走去。
透過苦澀淚霧,忍不住打量與自己等高的女孩,忍不住想與小自己六七歲的小女生在外形上較量一番。艷身上穿的都是便宜貨,因為她工作沒著落,身無分文。
她在倫敦連間象樣的住所都承租不起,一定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委屈自己寄居在那間可怕酒館的樓上。去年,艷為了救爵士不慎受傷回來,爵士夫人出面作主強迫她搬到「綠園」附近一棟雅緻的老公寓養傷,以便就近照顧。爵士回英國后,狀況健康不見起色,半年來都待在綠園深居簡出,公司方面就交由夫人全權打理。
綠園,擁有四百多年精采絕倫的歷史,是爵士從他父親老伯爵手中傳承下來。
這座古老莊園是爵士這支尊貴世族的精神所在與象徵,非伯爵親族,外人難以一窺究竟,就連身為機要秘書的她,也僅能在綠籬邊側的小別室靜候上司差遣。
她不懂,真的不明白為何夫人要讓這個只能穿著跳蚤市場便宜衣裳的女生……
「薇妮,那位是你的司機嗎?」
冥思中薇妮陡然回神,先迅速察看她的服裝儀容是否得體。
「是我的司機。不用,你不必指示他什麼,他知道分寸。」有傭僕在場,薇妮自然而然端起貴族小姐疏冷的矜持,與片刻前驚慌失措的她判若兩人。「夫人要我轉告你,請你下禮拜抽個時間到綠園一敘,她想請你喝茶。」
感受到她刻意的疏離,艷沒置喙什麼。「我知道了,多謝你特地跑一趟。」
兩人彼此心照不宣,為了這種事冒險跑來風化區,理由太薄弱,蠢得不像大人物的機要秘書會做下的判斷。但薇妮要這麼講,艷不願她難堪也就不點破。
「艷,你、你不覺得姆媽那裡很可怕嗎?」不覺得TC的世界好骯臟嗎?
「不會。」
「你騙人!愛雅跳那種舞明明那麼可怕,那裡的人明明每個、每個都——」對她好不友善。她想知道她無法融入那世界的真正原因,否則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我不會待在自己不喜歡或無法應付的環境,我喜歡姆媽那裡。至於愛雅,她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這麼過活吧。」她太清楚被飢餓追著跑的感覺,那是會讓人不計一切代價但求溫飽的末路感。艷打量薇妮養尊處優的忿容,知道她抿在唇間沒問出口的疑惑,不由得淡問:「薇妮,我今晚請你喝的萊姆汁,你會碰嗎?」
才不會!不假思索排斥完,薇妮立刻又震驚又絕望地頓悟艷的言下之意。
她融入不了TC的世界,問題竟是出在她自小養成的價值觀與心態?!「只因為我吃不慣他們粗糙拙劣的食物,就必須被他們百般欺負?就都是我的問題?!」
「你可以不被欺負的,薇妮。」
話輕輕淺淺地點到為止,不想讓今晚飽受驚嚇的名門閨秀更加難堪。
「我、我——」心高氣傲的貴族千金有苦訴不出,滿臉屈辱,忿而抨擊起眼前的情敵:「你不是我,你不了解我的心情憑什麼對我說教?憑你的學歷資歷?!」
淪為人身攻擊就不必談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沒別的事,我回姆媽那裡幫忙了。晚安。」一向也是心高氣傲的艷懶得再費唇舌,掉頭朝幽暗長巷走回去。
薇妮差一點就將她與TC的過往和盤托出,看看艷還能不能以無關緊要的態度面對她的心情與挫敗,可是——薇妮顧忌地瞧瞧不遠處的家僕。可是,艷對他們的事根本一無所知,晚上還幫了她……一手按著自責不已的良心。
「晚、晚安。」道歉她說不出口,在這當口她沒辦法勉強自己向她低頭。
聽聞薇妮生硬的示好聲,艷禮貌回她一個淡如水的彎唇淺笑,腳步末停頓。
幽巷空無一人,只有她近乎死寂的輕靈步伐,還有一抹倒映路面的灰淡幽影。
薇妮看艷兀自沉浸在飄渺的思維中,顯得心不在焉,似乎不在乎周遭季節的更迭、人事的變遷,環境險惡與否對她更是不足掛心的小事一樁吧?明明艷光四射,有時卻像現在這樣的死氣沉沉,好象她只是誤闖人間的過客,很快她就要走了。
因為凡事不在乎,讓她渾身充滿自信、勇敢耀眼得教人又護嫉又羨慕?
所以,TC為她動了心,所以,只要她一出現在他的視線內,他就心神不寧?
艷好沉穩,她真的只有二十一歲嗎?為什麼——薇妮猛地驚訝搗住唇,想起她也曾在另一個男人身上萌生過類似感嘆。
TC是個言出必行的男人,從他狠心提出分手后,他對她就完全形同陌路,就算在姆媽那裡看見她也是不理不睬,讓她獨力應付那裡醜陋的人性、污穢的環境,
因為他警告過她別去了。他好殘忍,偏偏她就是不由自主愛著他。
TC當年殘忍的警告和艷剛才的勸告,用意其實相同吧?他們都是希望她別再去酒館讓人糟蹋著玩,她手無縛雞之力根本乏力對抗愛雅那些粗俗女人。其實,對於挽回TC的心她已不抱任何希望。她何必作踐自己?她有她的自尊。
她今天會盲目跑來,其實是因為她早上不小心聽到大貓和爵士聊天的內容。
大貓取笑說TC活到一把歲數,才笨拙地開始學習如何追求女人。因為小姐心裡有傷,沒興趣約會,他居然就笨笨地苦等人家三四年,也不管人家心中是否有他。這傢伙心情鬱悶了兩三年,去年八月終於如願套住他心儀的女人。為了得到這位小姐的青睞,他早和所有女人斷絕關係,只因他的小姐厭惡性關係隨便的男人。
他現在很小心在鞏固兩人這段得來不易的關係進展。
大貓羨慕打趣,TC尋覓很久那個為他而生的剋星,原來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竟然近在東方。好不容易找到命定的寶貝,他這兄弟就積極培訓她,好讓她強悍得足以陪他長長久久,走一輩子。當那個不幸被選中的女人通過他的魔鬼考驗之後,他就無條件地開始寵溺她,完全聽憑人家擺布,這叫做先苦後甘。
爵土當時只搭了一句話!當他們這些孩子的女人很辛苦,可也幸福。
她必須弄清楚被TC視若珍寶的女人是誰?要知道她輸給了誰?所以她來了。
坐定車內后,薇妮內心殘存的不甘心立刻被眼角餘光瞄見的一幕震然擊碎。
她一上車,暗巷中即走出一個與暗夜、低溫完美融為一體的冷峻人影。
TC穿著灰色針織衫,步伐從容並帶了點傭懶,左手臂上掛著一件白外套和女用背包,顯然是要來邀艷去他家過夜。看到這裡,薇妮不爭氣的紫眸已被淚霧佔滿。
正在低頭研究路面的艷發現TC高大的身影,她漫不經心的腳步猝然粘定於地,看見他手上的女用衣物后,艷背脊一僵,著惱地怒瞪自作主張的霸道男人。
就從這一刻起,艷近乎死寂的身影有了「生氣」,開始流轉一股醉人艷光。
TC受到蠱惑,伸出他夾著煙的兩根手指頭在艷凍紅的香腮輕輕刮著,艷被他突如其來的親昵舉措楞住,想不想就拍開他的手,下意識朝這邊張望一眼,似乎不想讓人把他們兩人視為一對。她的舉動似乎惹惱行事向來低調的TC,他笑了笑抽口煙,夾下香煙的那隻手臂忽然朝艷臀上搭去,這個動作半帶雄性的強烈獨佔欲半故意,TC看似沒使勁,艷卻似牢粘蛛網中的鳳蝶動也動不了。
有翅也難飛。
在TC強勢主導下,牽扯不清的兩入朝著她的反方向走去,逐漸隱沒於暗巷薇妮這才傷心發現,她總是站在同樣位子痴痴望著TC絕情的背影,她和他不曾這樣並肩而行過,從來就沒有。
強忍住淚,神色驕傲如凜然不可侵犯的女王,不敢在司機面前失態痛哭。
她居然逼得TC必須採取行動,她居然變成他的威脅……讓他那麼不安……
眼角滾落一滴自憐的晶淚,她優雅轉望車窗外,就勢拭去眼中的淚意。TC不僅和艷上床,還帶她回他家住。他帶她回家,帶她回他的家……
她好想融入他的生活,想知道他日常生活的一切一切,以前她用盡各種的明示暗示求過TC那麼多次,他一概充耳不聞,不讓她或其它的女人踏足他家一步,從不讓人知道他的住處。大貓安慰她說那是TC孤僻成性,不喜被干擾,就連和大貓、TC最親近的愛雅都沒去過他的家,結果……
看了又如何?比贏了又如何?就算她比艷優秀美好一千萬倍,她終究不是她。
她不是會讓TC心慌意亂的那個寶貝……她不是艷……她好想變成艷……
鈴!
「唔嗯……」好夢方酣中,艷被只響一聲就被迅速接起的電話鈴響驚擾。
「她在睡覺。」掀開一隻眼瞥瞥伏在他身上的睡美人,拉起被子蓋住她暴露在料峭春寒里的香肩,邊沉著應對電話那頭怒氣磅礴的聲聲催:「我們今晚不過去。」
「又不過來?!」隱忍五天的怒火終於爆發:「你把我的小女孩拐走就不放人,你什麼時候變成土匪啦?壞孩子,你知不知道今天幾號了?!」
睡意猶濃的沙啞冷嗓被吼出興味一笑:「跟早上一樣,應該還是一月五號吧?」
「你好意思回答!」當下氣炸:「你把人拐走五天,存心氣死老姆媽啊!」
「我豈敢。」
睡得迷迷糊糊中艷聽見遙遠彼端有個女人似乎被惹怒,火力全開在吼誰,慘遭訓話的那人一派從容以對,偶爾輕笑個兩聲聊示響應。他的聲音近在她耳畔,回話簡潔,音量放得很輕,她卻聽得一清二楚。因為她的左耳正壓在這個人沒彈性也無多餘贅肉的雄健胸膛上,連他輕淺的心音聽進她耳中都大若幽夜響鼓。
她明明是睡在靠窗的床上,怎麼一覺醒來變成趴在他身上?
似曾相識的情景驀然刺痛艷半睡半醒而不及設防的心。她猛然甩頭,企圖將纏得她透不過氣的煩人雜思甩脫,不料卻被她身下那具硬梆梆的肉墊阻撓。
「他連你這邊也利用上了?我目前——」叩!TC被陰鬱籠罩的俊容突然一呆,他低下眼就瞧見甩頭過猛不慎撞上他肩胛骨的女人,正認命揉著她撞紅的額心。剋制住想吻她的衝動,陰漠的冷瞳就此留戀不去,TC閃神看著艷睡醒時反應特別遲鈍、特別溫順的呆憨面容,耐著性子聆聽姆媽為布爵士展開另一波遊說他攻勢,語氣卻漸寒:「我說過,我目前沒有和他合作的意願。」
上方那個沒得商量的冰寒語氣,聽得卧姿倦然的艷一陣毛骨悚然。
迷迷濛蒙地張開眼,映入眼中的便是窗外一片墨濃天色。
她終於和其它男人上床,沒日沒夜地放縱激情,數不清兩人做了幾回。
她終於有性生活了,大姐們和老姆媽這下可以鬆口氣了,她回復「正常」了。
凄然苦澀的烏眸躲向星光燦爛的天之涯,艷自我解嘲地噙起一笑,沒察覺TC停佇在她臉上的痴然眼神,也沒發覺她驀然一笑牽動的竟是他孤僻的嘴角。
該起來洗個澡讓自己清醒清醒了,她身上全是他的味道……都是臭教官的味道……追她的男人何其多,她居然和臭教官上床了?怎麼會?去年生日的那場酒其實沒醒,她還在醉夢中吧?不然,她的世界怎會在一夕間傾斜如此嚴重呢?
百思不得其解……好睏惑……
去年八月離開這裡之後,他忙他的工作,她兼差和大貓那組人馬去了趟非洲,兩人迄今才又碰頭。她沒想過再見面時她應該以何種面貌面對這個人,他不再是很空泛、跟她犯沖的「教官」或「臭教官」,他是一個對她的肉體有強烈情慾需索的男人,是個和她在床上狂野廝混一整個月的男人。
他與她耳鬢廝磨時也不斷提醒她這件事——他是她的男人,不是她的教官了。
此刻,她仍然處於震驚與不敢置信之中,仍然不願相信她會像現在這樣裸著身子趴在他身上,兩人竟成了床伴?想都沒想過會和這個人有肌膚相親的一天,想都沒想過……艷意興闌珊,往上瞥瞥據她推測正被姆媽和大貓輪番催眠的TC。
他在深思什麼的神情冷峻異常,聲音凜滿寒霜:「你一定要現在講這個?」
哼。
又用鼻腔哼人了。艷大皺其眉。他這種有話不講清楚的態度真的好顧人怨!
令艷意外的,TC得空的一隻手滑入被中擱在她光滑的裸背上,並非吃豆腐,而是由她腰臀處緩緩向上,循序漸進幫她按摩酸疼的肌肉。這人的按摩技巧與他的狙擊功力一樣好得驚人,手勁輕柔得跌破她眼鏡,與他現在的冰霜臉色完全不搭。
床上的他也是狂野又溫柔,和平常那個臭教頭判若兩人,她好驚訝。
這種驚訝程度,如同他應該是全世界最不可能和她發生關係的男人,現在卻和
她親昵躺在床上一樣。她以為泰山崩於前,眼皮也不會稍眨一下的冷血教官,原來也會有呼吸不平穩的時刻,他的心跳不是如機械人一成不變,原來也會失速,他那張不近人情的殭屍臉龐,原來也會被激切的情慾脹得紅通通。
原來,臭教官是一個男人。
在她心中,一直以來他始終只是「教官」、「臭教官」,她從沒把他當男人看待,對他從無非份之想。可能因為和他上床的事實太震撼她,去年結訓以後,她不知何去何從,鎮日處於焦躁煩亂的心情反而急遽地沉澱下來,好平靜,好平靜。
心如止水。一潭死水。
事到如今,她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要再去想……反正怎樣都無所謂了……
順著艷發獃的小臉,TC側過頭朝窗外看去,一邊冷聲響應大貓:「坐輪椅需要大驚小怪嗎?他擁有的資源比別人多,應該慶幸自己運氣不錯,撿回一條命。」
艷渾身一僵,怒火中燒地知道他口中嘲諷的人是布爵士。
遙望夜色的飄渺美眸沒收回,右手臂驟然向後一揮,艷火大拍開TC在她肩頭按摩的手掌,並感覺他的身體緊繃了一下。
TC若有所思的冷瞳落向發怒的女人,眼神微沉,他靜靜審視艷綳滿怒意的側臉。她一徑望向窗外不理他,看她看得專註的TC也沒再嘗試將未完的按摩完成。
室內又靜又黑,彷彿沒人在家,只有線路彼端大貓以為斷線的「喂喂」聲。
「有事你一次說完,別浪費時間。」摸開牆角的投射燈,TC灼灼燃燒艷的冷眸沒移開,口氣卻乖張地響應苦勸他與布爵士見個面的大貓:「告訴他,我沒空。」
夠了!她不要待在這裡聽他對爵士這麼不友善!
臭教官和伯爵之間有何深仇大恨,她不知道也不想過問。就因為不曉得他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她不會因為臭教官對爵士態度惡劣就責備他,或是對他惡言相向,她不是臭教官,沒有經歷過他的心情、他的處境,無權對他置喙什麼。何況她不是臭教官的什麼人,除了一層薄又脆弱的性關係,他們幾乎沒瓜葛。
臭教官想如何與爵士相處是他的自由,她不會拿自己的標竿衡量他:不會因為爵士對她意義重大,她就嚴格規定身邊每一個人都必須跟她同樣愛他如父,可是,她也萬萬不能忍受爵士在她面前被侮辱看輕!
抄起被子包裹住嬌軀,艷從臉色難看的TC身上霍然翻身下床,步入浴室。
電話那頭的大貓完全不知這方暗潮洶湧,猶自昧著良心,對狼心狗肺兼沒血沒淚的TC大灑狗血,將老布好不容易從毒天毒地的人間煉獄由軍艦護送著回到祖國,回來之後如何纏綿病榻、一支風中殘燭又是如何地思念某位從未探過病的狠心小老弟等等悲慘的遭遇,編成一篇可歌可泣的悲壯史詩,隔著一條泰晤士河,對眼皮子從頭到尾不曾稍眨一下、眼神還愈聽愈冷的TC企圖動之以情。
「你廢話完了沒?」正要動怒,陰寒眼角瞥見浴罷走出來的水艷女人。
儘管俊臉很寒、眼神很硬真、心中百般不是滋味,TC犀利不留情的語氣終因顧忌枕邊人對布爵士的情份有了收斂。察覺到兄弟微妙的語氣變化,大貓樂不可支,史詩當下愈歌詠愈長。實在被大貓威脅利誘得不耐煩,聽筒一擱,TC索性讓對方去對著牆壁歌頌個夠,他偶爾愛應不應地哼個一兩聲,聊表兄弟情義。
「臭小子,你的聲音這麼虛無縹緲,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你把電話丟在一邊我原諒你,重點是你有沒有在聽我說啊?!」
「啰嗦。」穿好衣褲轉身,TC看見艷在收拾東西。「你在幹什麼?小姐。」
艷咬牙狠瞪明知故犯的TC,大貓在線上她又不便將笑得很故意的男人一槍斃命!苦苦隱忍不發飆不是她耐性突然變好,是她臉皮薄,不想讓大貓知道她在房裡!
說到口乾舌燥沒人鳥,大貓聞聲趕忙挾怨澄清:「艷!我沒聽見你在那裡!」
他早該這麼做的。TC掛上電話,在艷發作前他悠然丟出話:「你不弄晚餐?」
「我又不欠你!」一生勤儉持家,想起冰箱塞滿TC從中國城買回來的新鮮食材,艷火大歸火大,見不得絲毫浪費的天性還是害她被知她甚深的某人誘騙成功。
將整理好的小行李放在門口,看見TC坐在起居室專註改造狙擊槍,艷聊勝於無地狠瞪一眼他垂得低低、黑髮短短的安靜頭顱。走向廚房之際,她好奇拐入擺滿新舊式槍械的武器房東摸西摸,沒察覺TC抬眸凝視她的表情盈滿渴望與溫柔。
三十分鐘后,兩人各據餐桌一方文靜進餐,暫時休兵卻也相對無言。
「你……」從容享用她的好手藝,緊盯咖哩的俊臉沒抬起。「要不要搬過來?」
TC出奇不意的邀請嚇得艷胃口頓失,體內霎時雲湧起一股強烈的排斥感。
把吃不完的咖哩飯撥給現成的「廚餘桶」,絕不浪費一粒盤中飧,艷收起盤子一面思索著如何回絕這個人。直到她穿好外套,蹲在門口綁鞋帶,她還在苦思如何「婉拒」他莫名其妙又惱人的邀請。
在平常只會逼出她最壞一面的這人面前,她根本不曉得什麼是委婉拒絕?假如他是以平常那種惹人厭的口氣提出邀請,她一定可以不顧他心裡感受一口回絕。
可是他剛剛那樣子……有些局促……好煩。和他上床已是極限,她還在努力說服自己適應他們這段來得突兀的新關係,她不想額外負擔他的心情呀……
「這、這幾天,謝謝你的招待,我——」
「如果你是在拉開距離,最好省省。」TC終於抬起頭,冷冷看她。「你堅持要講無聊的場面話,我沒意見,我們可以回床上,我給你時間慢慢講。」
他局促?!剛才她要不是眼花看走眼,就表示她近視加閃光該去配眼鏡了!
氣到雙唇顫顫發抖,艷一心只想快點把鞋帶綁好,以免她控制不住脾氣就近衝到起居室借用他的寶貝槍轟掉他可惡的腦袋!
這次艷總算如願以償,當著TC溫吞進食的臉摔門而去!不一會她又怒容滿面衝進來,決定把該講的話一次講完——
「那年,謝謝你!」
「哪一年?」她就算山窮水盡淪落路邊行乞,也不會考慮搬進他這裡,他知道。
「我十七歲的時候。」艷沒好氣應道,急著離開。
「謝我什麼?」他只想再留她一會,讓她多陪他一會。
「謝你把寶貴的床讓給我睡!」不讓一意裝傻的男人拖延她離去的時間,艷說完快步走出大門,突然瞧見隔壁單位走出一位笑容可掬的老先生。
老人家表情幽默地對她撫著胸口,狀似心臟病發吊高他湛藍有神的笑眸。
「剛才嚇到你了嗎?對、對不起。」艷歉疚地羞紅雙頰,這次很有公德心地把
門輕輕帶上。「不是!我們不是在吵架……」
她和老先生溫柔得令人妒嫉的交談聲,漸漸飄出TC奇敏無比的聽力範圍。
兩人散步下樓,一路喁喁攀談,迴音就在空曠古老的大樓里溫暖回蕩。
「墨西哥那邊我接手,今晚可以。」手持衛星通話器,穿著灰衣黑褲的TC赤腳轉到窗戶旁,淡淡掃視到地鐵站必經之道。「九點這班,嗯。」
一確定出發的航班,TC就懶得多廢話一句,收線后,他仔細掃瞄一遍河岸左側。始終見不到心中挂念的人兒,雙手撐住窗框,修長身軀半探出去,TC這才看見他要找的人就近在正下方,一個人面對灰撲撲的牆面猛啃指甲,竊竊低語:
「我不喜歡被約束?我喜歡一個人?我、我……真煩!別理他好了!」備受困擾的女人驀然發現什麼似的嬌容泛紅,她依然狀似自言自語,聲音卻冷了下來。
「多謝你的好意,總之我不想搬進來。」就算淪落街頭要飯,她也絕不寄人籬下。
而且上床是上床,同居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不想負擔這麼多。
不喜歡做事不明不白,艷把該給樓上那人的答案說完毅然舉步離去。她沒有回頭張望的習慣,沒瞧見心情被她嚴重左右的TC緊張微綳的俊容一陣釋然。
「就這樣啊?」
不然你還想怎樣?!艷心火爆噴,差點就衝口而出,只差一點。
不甩莫名其妙的男人,她繼續前進、繼續觀星象看月亮,不回頭就是不回頭。
「你沒想過這個問題嗎?關於喜娜的。」
明知是餌,好奇心被嚴重誘發出來的女人眉頭微蹙,終於還是回頭將誘餌咬下。
艷耐著性子等待回答問題很講究「良辰吉時」的臭男人回鎮她的「上鉤」,謎底快快揭曉。誰知TC斜倚窗邊,垂睫睥睨她半天,他就是不肯一次給個痛快。
「你到底要不要說啊!」楓完火,艷從TC意有所指的瞥眸,回頭才發現那位出門買東西回來的老紳士正含笑行經她身後。
老人家好奇瞧瞧艷光四射的東方美女,轉眸又望望樓上冷漠俊挺的東方帥哥。
不知敬老尊賢為何物的年輕人對老鄰居和善的微笑視若無睹,老紳士不以為忤,摘下帽子問候面無表情的小子,進門前並對艷擠眉弄眼,期望小兩口儘早誤會冰釋。
艷尷尬靜候老紳士走入大門,等了一會,她殺氣衝天的雙眸才朝三樓一抬!
「你沒想過喜娜傷害你,是因為她喜歡你嗎?」制敵機先,出奇不意丟出話。
「什——」太震驚了,一時呆住。
「她是以傷害的方式在保護你。」乘勝追擊,老神在在地殺對方個措手不及。
「她對付我,是因為我們是同一種人,而且看中同一個女人。」
「什——」一呆末完,一愣又起。
「你可以走了。」片面宣示完,TC懶懶站直身準備沖個澡飛墨西哥工作去。
一開始就反應不過來,酷好出奇不意的臭男人又不給她消化的時間,艷於是一直反應不過來,腦子嚴重當機,直到可惡的始作俑者驅趕討厭千年害蟲一樣對她下逐客,忍耐到極點逼使她終於干下一件自她五歲之後再沒幹過的幼稚蠢事。
叩!
看著那顆砸入屋內打到牆角又反彈兩下,最後滾停在他腳跟處的石子,TC以為自己看錯。他低著頭錯愕許久,直到準頭奇差的第二顆石子、第三顆石子陸續砸進來,連續砸入四顆都沒砸中目標物,TC這才確定自己並非疲勞過度產生幻覺。
為了回餚小姐的幼稚,於是TC也做了一件從他出生以來就沒幹過的事——
他看著石子掩額大笑!
原本深覺自己的行為實在幼稚得可恥,艷打算回頭是岸了,經過樓上男人這麼一笑,上可殺,不可辱!羞惱成怒的暴烈女把行李一甩!
「你站著別動!」為什麼丟不中他?啊!好氣人!「我叫你別動!你還動!」
「我是定向靶,沒動。你這麼輸不起啊?」雙臂交盤在胸,悠哉抽起煙藉以掩飾唇間抿不住的愉悅笑意,他忍不住想逗她:「九點之前你能完成嗎?我趕時間。」
「九——」直覺低下頭要看錶。
「現在是七點三十二分。」
TC好心為她報時,誰知竟被恩將仇報的暴跳女「咻咻咻」連賞三顆火大飛石!厲害的是,這位在射擊項目的成績一向名列前茅的小姐,這下不僅打不中他,連這麼大一扇窗戶她都能夠火到瞄不準了。
鎮定看著飛過他眼前朝隔壁棟砸去的石子,TC狀似敬佩地挑挑眉。「了不起。」
「你閉嘴!」
「很熱鬧吧?夫人,我住這裡住了也有十一年,第一次聽小老弟笑得這麼開心哪。」住在TC隔壁的老紳士抽著煙斗,將話筒朝外,讓電話中綿笑不止的老夫人也沾染一點年輕人的朝氣。「那種性情的孩子居然會那樣笑,你相信嗎?」
「無關性格,關乎對的人是否出現而已。」笑語又綿又柔,隱帶一絲慧黠。
「啊——」樓下傳來一聲驚呼,接著老紳士就聽見一陣氣急敗壞的跑步聲往樓上跑來,邊沖邊壓低音量生著氣:「你為什麼不躲開?又不是躲不開,你這人在想什麼?你——你騙我!」轉身想走人,為時已晚。「行為這麼幼稚,你還笑!走開——」
可人獵物又急又氣地咬牙怒斥,終於被守株待兔的陰詐獵人饑渴地「滅口」。
「年輕真好,呵呵。」兩位老人家在電話這頭與那頭,輪流欣羨著。
在艷稚氣未脫的舉動中,這一夜,TC再次嘗到年少的滋味、幸福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