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木落雅南度,北風江上寒,
我家裡水曲,遙隔楚雲端。
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
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唐代宗廣德元年「西元七六三年」
溼涼的冬雨稀稀疏疏的飄落,穿過破碎的屋瓦,在地上形成一攤攤的小水漬。
破廟裡窩著一群髒亂的遊民,他們圍在火旁,想驅走寒意,歷經八年的安史之亂已平定,大夥兒不勝欷吁地聊著這八年是如何在戰火中求生存,有些人甚至差喪了命。
正當大夥兒說得起勁時,一個人走進破廟內,可大家都不以為意,心想,大概是來避雨的路人或是乞民。
但當大夥兒抬頭不經意地瞥向來人時,所有的話語全戛然而止,廟內除了迆火啪聲外,聽不見其他聲響。
他們全瞪視著眼前的男子,他一身黑衣打扮,五官雖俊美,可透露著陰寒之氣,凜冽的眼神正注視著他們,左手握著一把長劍,劍鞘上還淌著鮮血,像扭曲的蛇一般蜿蜒而下,而後滴至地上的水攤,一抹鮮紅在水中散開,讓人看了不寒而慄。
他環視破廟一眼,而後走到角落,背倚樑柱,閤上隻眼,像是這廟中只有他一人存在。
其他人面面相覷,沒有人敢開口攀談,大夥兒無聲地動著嘴巴,可眼珠直往黑衣人那兒瞟去。
時間緩緩流逝,眾人由沉默轉為耳語,進而恢復先前的談話,黑衣人逐漸被遺忘。
他一動也不動地靠著柱子,直到天色暗下。
他睜開眼,望了一眼外麵灰濛濛的天空,眉頭皺了起來,忽然,他感覺到灼熱的目光,偏頭看向左處,只見一個臟污乞丐正盯著他看。
乞丐有些尷尬地抓抓頭,壯了壯膽子后才道:「公子……要不要過來……烤個火?」
他並未應聲,只是動了下身子,活絡筋骨。外頭的雨絲未有緩和之意,甚至下得比之前更急,更大,可他竟舉步往,前踏出破廟。
「外頭還在下雨哩!」遊民叫道。
他聽而未聞,就這樣消失在幕夜色中。
「這人真是奇怪,不是來的嗎?」一中年男子大搖其頭。
「管這些幹嘛!這年頭閑事管,免得惹來殺身之禍。」另一人說道。「而且那男子陰森森的,還是離他遠一點得好。」
乞丐搔了搔頭。「我只是覺得似乎見過他。」
這句話引起大家的注意。「見過他?」
「是啊!好像也是去年這個時候,他也是這樣悶不吭聲地杵著。」乞丐摸摸下巴,肯定的道:「對,就是他!」
「不只去年,我見過他好多次了。」角落蓋著稻草的它人忽地伸個懶腰,打個呵欠道。
「老人家也見過他?」有人好奇的問。
老人露出一排黃牙。「我在這破廟可也住了好幾年,每年差不多這個時候,他都會來。」
大夥兒更好奇了。「每年都來?」
「嗯。」他又伸個懶腰。
「老人家曾問過他來這兒做什麼嗎?」
「問了,不過他沒說。」老人搖頭,心裡猜想,或許他同人有約吧!
只是那人從未赴約過,而他,不曾死心地每年都來。
這戰爭一打就是八年,弄得家園殘破,老百姓顛沛流離、居無定所,若是現在家人還能平安在一塊兒,就該謝天謝地了。
「好了,別管人家的閑事了。」一遊民說道。「現在天都黑了,咱們的晚餐還沒有著落呢!餓得快要前胸帖後背了……」
眾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開始討論起如何填飽肚子。
雨依舊下著,漸漸掩蓋了話語聲……
***
入夜後,山間飄起雪來,無瑕站在崖邊,仰頭凝視片片雪花,冰涼的雪落在她白皙的臉頰上,不禁閉上眼,感受這凍人的寒意。
「進去吧!」
一抹憂心的話語響起,一年約十五的少年張開手上的外袍披在她的肩上,
無瑕緩緩睜開眼,望著星空輕聲道:「我想一人靜一下。」
少年蹙眉。「你別灰心,咱們還能再找別的大夫--」
「不用了。」她微轉頭看著他,眼神平靜。「大夫都說了,治不好了。」
「無瑕--」
她忽地露出一抹笑容,他頓時止住話語。
「別替我擔心。」她對他微笑。「不過就是跛腳嘛!又不是什麼不治之症。」
「無瑕--」
「讓我靜一下,好不好?」她轉回頭,望著崖下一片漆黑的樹林。
少年嘆口氣。「好吧!你若想進木屋,就喊一聲,我過來抱你,但別在外頭待太久,天冷,你的腳會受不住的。」
「嗯。」瑕輕應了聲,心頭紊亂不已。
在感覺他已離去后,她這才幽幽地嘆了口氣,白霧般的熱氣瞬間消失在冰涼的空氣里。無瑕伸出只手,注視著飄落於掌心的細雪,見它化為雪水,冰凍了她的肌膚。
她蹣跚地往前一步,眉心因腿上傳來的疼痛而蹙起,愈接近懸崖,她的一顆心就跳得愈快,她望著崖下漆黑不見底的深谷,眉頭鎖得更緊。
如果……如果她失足落下,一切便……結束了……
她深吸一口氣,谷底竄升上來的風吹起她烏黑的青絲,讓她不由自主的打個冷顫,左腿的疼痛驀地加劇,差點讓她癱跪在地。
她嗚咽一聲,淚水奪眶而出,好疼哪!
無瑕顫巍巍地吸口冰涼的空氣,試著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緩緩地轉過身子,背對山谷,她不能再站在這裡了,因為她怕自己真會不顧一切地往下跳。
當她正打算開口喚人時,一陣嘈雜聲引起她的注意,藉月光,她瞧見四、五個男子就在不遠處圍攻一名黑衣人。
她心頭一驚,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這時,木屋裡的少年莫蹤焉在聽見打鬥聲時立刻奔出,身後緊跟著四名家不,而後是一名小女孩和一位老者。
只見被圍攻的黑衣人以凌厲的劍法刺中一個人的腹部,那人哀嚎一聲,在黑衣人抽出劍時,立刻倒了下來。
「啊--」小女孩尖叫一聲,雙手捂住臉。
「抱無雙進屋。」莫蹤焉低聲喝道。
家丁立刻抱起小女孩急忙進屋。
「大小姐--」另外三名家丁急道,這群人就擋在她們和無瑕小姐之間,怎麼辦才好?怎麼會碰上這種事呢?
莫蹤焉正欲開口時,就見黑衣人以他未曾見過的快速劍法相繼殺死另外三名穿著青衣的漢子,他暗暗一驚,右手本能地搭上左手的劍,一臉弁備的注視著黑衣人。
黑衣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上的劍沾著鮮紅的血,左手臂則被劃開了一道傷口。
無瑕站在原地,震驚於躺在地上的四具屍體,一時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突然,「咻!」地一聲,一支箭矢劃過空中,黑衣人眼也不眨地舉劍將之揮開。
於是那箭以飛快的速度朝無瑕飛去,莫蹤焉大驚叫道:「{足八}下。」他蹤焉身就要朝她衝去,卻讓隨之而來的箭雨阻擋了去路。
無瑕瞪大眼,直覺地往後退,腳下卻因地上溼滑的雪而站不穩,整個人往後跌倒在,而那把流箭則正好自她頭上掠過,墜入崖下。
黑衣人這才注意到差一點傷了無辜的人。他瞇瞇眼,瞥見前方有四個弓箭手不停朝這兒攻擊,他足下一點,便往無瑕的方向掠去,長劍格開飛來的箭矢。左手則自腰中掏出鏢刀,直往弓箭手射去,哀嚎聲立即響起。
此時無瑕已掙扎著站起,一抬頭,就見黑衣人佇立在她面,前她下意識的叫了一聲。
黑衣人伸手抓住她,阻止她往後退,因為只要再一步,她就掉下山崖了。
無瑕的驚恐地瞪視著眼前殺人不眨眼的男子,無法炾制心中的害怕,他有張嚴厲冷峻的臉,令她心生膽戰,還未弄清他為何抓著她,他已拉著她往前走。
無瑕腳上傳來疼痛,隨即腳一軟,整個人往前跌,摔跪在地上,黑衣男子回頭看,不懂她為何摔倒?正當他打算拉起她時,忽地感覺殺意已逼近。
他立刻轉頭,只見一柄曲刀向他揮來,快如閃電,他凌厲地揚劍化開,而後發現更多的敵人朝山崖逼近。
「這下你插翅也難飛了。」拿著曲刀的壯碩男子厲聲道,猛地又向著黑衣人一陣砍殺。
「無瑕--」莫蹤焉大叫,他一面與青衣人過招,一面往山崖上跑,可因為圍困他的人有五人之多,一時之間他匽本無法脫困。
他明白這群人定是以為他同黑衣人是一夥的,所以才向他進攻,可他方才已不知說了多少遍他與這件事無關,他們找錯對象了,但這些人像是沒聽到一般,仍是糾纏不清,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時,山崖上又多了三、四個人,他們一致朝黑衣人逼近,無瑕一手讓他抓著,被他拖過來拉過去,以閃避刀劍,半點都由不得自己。
她攢緊眉心,她的腳好痛,像是抽筋了……
「放開我。」她呻呤道,臉色發白,雙腿無力的跪在地上。
突地,一把大刀砍向她,無瑕驚駭地瞪大隻眼,只聽「噹!」一聲,大刀讓黑衣人截下,他反手一挑,利劍直入對手的胸膛。
無瑕一抬頭就見那人大叫一聲,胸口的血應聲噴了出來,她失聲尖叫,瞧見那人倒了下來,四肢抽搐,無瑕趕緊閉上眼,不敢再看。
黑衣人運勁拉起跪在地上的她,在眾人揮劍向他時,蹤焉身掠上半空;無瑕感覺到自己似乎騰空時,不由得睜開眼,當她發現自己離地時,無法抑制地再次放聲尖叫。
此時,敵人在互看一眼后,也躍上半空,吼道:「納命來--」
但他們忽然改變目,標全對準了無瑕,心想如此一來,黑衣人為顧及少女,定會露出破綻,到那時,就是他們取他性命的好時機。
「無瑕--」莫蹤焉瞧得驚聲大叫,可他被敵人拖住而抽不了身,只能幹著急。
「大小姐--」其他家丁也喊道。
黑衣人冷哼一聲,踢飛一名壯漢,落地時又殺傷了另一人,他鬆開無瑕,一個跨步上前,逼退利下的兩名敵人。
無瑕癱在地上,腳疼得她根本無法站起來,可一看到地上的屍體,又讓她想吐,她捂住嘴,費力地移到一旁,再也忍不住的開始嘔吐。
這時,在地上的壯漢突然動了一下,他翻過身子,按住胸口上流著血的傷口,右手抓起掉在一旁的大刀,朝無瑕爬去。
無瑕將胃中的東西如數吐出,左手緊抓著大腿,試著止住腳上的抽痛,眼眶中泛出淚水,當她嗚咽著抹去頰上淚時,眼角瞥見似乎有東西朝她而來。
一抬頭,就見原本該躺在地上的屍體竟向她爬來,她尖叫出聲,連忙向後退。
黑衣人在劃開敵人喉嚨的同時,聽到她的尖叫聲,他轉頭,就見大刀正朝她砍去,他下一點,急速飛身過去。
無瑕驚死地往後移,想躲開大刀,攸地--
「啊--」她驚覺身後一空,整個人失速下,墜淒厲的叫聲在山谷迴漾。
黑衣人撲向前,整個人幾乎探出崖邊,在千鈞一發久際扣住她的手。
「抓繄。」他厲聲道。
無瑕抽噎著緊抓住他的手腕,雙眸直盯著他冷硬的臉孔,不敢往下瞟,她現在整個人掛在崖下,只要他一鬆手,她就會墜入無邊的地獄。
***
一落入山崖,黑衣人立刻攬住無瑕的腰,他伸手抓住一根突出的樹枝,阻止下墜之勢。
無瑕驚喘著緊閉雙眸,淚水卻已溼了雙頰。
正當他打算借力躍上山崖時,樹枝卻突然折斷,兩人再次以疾速下墜,他低頭瞄了一眼深谷,在聽到溪流聲時,他不再試圖攀住樹枝,因為他知道兩人己無性命之憂。
「閉氣。」他突然道。
無瑕還聽不清他講了伙么,整個人便被拉進冰水中,河水灌進她的口鼻,兩人直往河裡沉去,她驚慌地揮舞雙手,痛苦地幾乎要死去。
他在下一瞬間提氣衝出水面,立刻聽見她猛烈的咳嗽聲,當兩人落地時,她全身打冷顫,小腿傳來一陣刻烈抽痛,讓她無力的癱滑在地上。
他皺眉看著她抓著小腿哭泣,隨即蹲下身拉開她的手,撩高她的裙襬,露出白皙的小腿肚。
無瑕大驚失色。「你做甚麼?」
他沒說話,只是扯下她的鞋襪,慢慢拉直她的腿,無瑕疼痛地叫出聲,他將手掌帖於她的腳底,而後小心地往前施壓,無瑕痛得直掉淚。
「只是抽筋。」他瞄了她一眼,發現她咬著唇不住發抖,臉色蒼白。
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雪仍在下,當務之急是得先取暖才行。
「好點了嗎?」他問。
無瑕睜開雙眼,緩緩地點個頭。
他立刻抱起她,這才注意到她輕得像羽毛般。她看來很小,大概只有十二、三歲,但重量卻和十歲孩童差不多。
「你……要帶去哪?」無瑕顫聲道,試著壓抑心中的害怕。
她親眼見他殺人,對他自然心存畏懼,可是……從方才至今,他似乎對她沒有惡意,而且還救了她的姓命,其實,他可以不教她的,這樣,他也不會跟著掉下來。
他望一眼四周的環境,而後躍上一處地勢較高的平台,那兒有棵橫生的樹木正巧擋住了一片天空,也擋住了雪。他將她放下,轉身要離開時,卻讓她抓住了衣裳。
「你要去哪?」她驚慌的道,不敢相信他竟要丟下她獨自離去。
他回頭瞧見她驚慌的眸子,心頭閃一對也曾這樣望著他雙眼。
「我去砍一些樹枝生火。」他勉強開口說道。
無瑕這才發覺自己抓著他,於是連忙鬆手,輕輕地點個頭,微垂眼臉,直盯著自己的膝蓋看。
他蹤焉身躍下,順勢抽出靴里的匕首,削下一些樹枝。
無瑕冷得直打哆嗦,左腿又開始抽痛,她咬牙揉著腿,發上的水一滴一滴的落下,讓她打了個噴嚏,覺得自己快要凍死了。
過了一會兒,他拿了樹枝回到平台上,在瞧見她雙唇發紫時,立刻升火;無瑕脫下另一隻溼漉漉的鞋子,讓火烤著她的雙腿。
「把衣服脫了烘乾,我會在下面。」他說完話,未待她回應,便蹤焉身躍下。
無瑕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始解衣裳,雖然覺得不妥,可她實在快凍僵了,無法再想太多。
半晌后,她瞧見下頭升起了火光,明白他也在烤衣裳,讓她有些尷尬,雖然他們看不見彼此,可卻都知曉對方現在必是赤身裸體,一思及此,兩朵紅雲浮上她的雙頰。
她甩甩頭,不許自己胡思亂想,專心地烘烤衣裳,過了半晌,她忍不住出聲問道:「你是誰?」
他沒有反應。無瑕心想,可能自己說得不夠大聲,於是加大音量又問了一次。
他背靠山壁說道:「我只是個路過的人。」
「為何……有人要殺你?」她又問。
他沉默,並未回答。
無瑕也沉默了,了一會兒才又道:「為什麼……要救我?」
他沒有出聲。就在無瑕以為他不想開口時,他突然問道:「你幾歲?」
她因他的問題而愣了一下。「十四。」
他輕鎖眉宇,他還以為她只有十二,不過,不管是十二或十四,她都不是他要找的人,畢竟她看起來是這小,而他要尋找的人今年已十六了。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她輕聲問。
「烈焰。」
烈焰?無瑕咀嚼著這兩個字。「我沒聽過有人姓烈的?」她揉揉又開始發疼的左腿。
他只是以樹枝撥了撥火堆,讓火燒得更旺,並未回答她的問題。
無瑕抖抖溼衣,希望它能快些干。她覺得很冷,她想家。
烈焰背靠山壁,正打算閉目養神時,聽見了她的啜泣聲,他試著忽略,卻在半晌后無法坐視不管,因為她突然大叫來。
「啊--」
他立刻一躍而上,跳至平台,以為是有野獸或她還上了什麼麻煩,卻見她尖叫著以衣物拍打地面。
原來,她的裙子燒了起來。
他雖詫異,不過仍立即奪下她手中的長裙,將火滅掉。當他將白裙遞給她時,見到她臉上掛著淚水,身上只著了件鵝黃的肚兜,衣裳蓋在腰腹上,露出蒼白的雙腿和臂膀。
無瑕正要接過白裙時,猛地察覺自己的赤裸,驚呼一聲后,連忙拿起腰上的衣裳遮住自己,整個人縮成一團。
「你……」
他立刻背過身子,將手上的白裙遞給她。
無瑕伸手接過。當她瞧見裙襬上被燒黑、燒破的部分時,淚水又掉了下來。她吸吸鼻子,試著自挫折感中振作起來。
「烤衣裳時別太靠近火。」他開口提醒她。
「我……只想它快些干……」她打著牙顫,全身發抖,雙手緊抓著仍溼透的衣裙。
他未置一詞地躍下平台。
無瑕抹去淚水,抽噎攤開被燒破的裙子繼續烤著,聽見他似乎又在削樹枝,過了一會兒,他毫預警地又上來,無瑕驚慌地再次以衣物遮住自己。
他背對她,在原有的火堆旁又升起另一處火苗。
「你在做什麼?」她問,當她發現自己的視線正對著他赤裸的背時,立即垂下視線,不敢亂瞟。
「兩個火堆會讓你暖和些。」他冷冷的回答,見她凍成這樣,他若不管,不到明天她就凍死了。
無瑕感激地看他一眼。
「烤好衣裳后,我們就離開。」他折斷一截樹枝丟進火中。
「嗯。」她頜首,明白他們不能待在這兒,雪仍在下,他們又沒個藏匿之所,若露宿在外,恐怕會凍死。
他將火升起后,便跳下平台。
無瑕將溼衣拿離自己的身子,在兩個火堆的包圍下,覺得溫暖許多,身子也不再像方才那般抖個不停。
約莫半個時辰后,無瑕出聲喚他,此刻她已烘乾衣裳,而且穿戴整齊,只是她的裙襬下燒焦了一塊,露出一截小腿。
當他站在她面前時,她不自覺的扯著長裙,試圖遮住腳踝,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走吧!」烈焰毫無預警地抱起她,跳下平台。
無瑕驚叫一聲,還在愕然之際,他已放下她,往前走去。
她愣了一下,他做什事似都非常「迅速」,而且不多話,難道他不能在抱她之前先告訴她一聲,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嗎?
烈焰走了幾步,沒聽見身後有腳步聲,納悶地轉頭看向她。
無瑕連忙拋開思緒跟上去。他瞄一眼她走路步伐,發現她的左腿似乎有些不適,因為她的重心全放在右腿上。
她感覺到他的注視,遂抬頭望向他,他的表情仍是一貫的冷靜,他並未說什麼,只是轉過身子繼續往前走。
但無瑕感覺他放慢了步伐,明白他注意到她的跛腳,她不禁咬著下唇,蹣跚地向前進。
兩人沿著河岸走,雪不停的飄落,己在地面積了一層殘雪,過了半晌,他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
原本低頭行進的無瑕走了幾步后,才發現他擋在她身前,她抬起頭不解地望著他。
「為甚麼不走了?」她問道,發現他黑與肩上覆著雪花。
「這樣的速度出不了山谷。」
她蹙起眉心,無意識地動了一下左腿,傳來的抽痛讓她無言以對。
「上來。」他背轉過身,蹲下身子。
無瑕一怔,眨了下睫毛。「不……」
「我沒時間耗在這兒。」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嚴厲。
他的話語刺傷她的自尊心,她反擊道:「那你可以先走啊!」
但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不該逞口舌之快,可是是他先出言傷人的……
烈焰直起身子,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無瑕不可置信地瞪視著他的背,他真的丟下她,一個人先走?淚水頓時湧上她的眼眶,她吸吸鼻子,不甘示弱地移動步伐。
哼!她可以自己一個人走出這兒。
不一會兒,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她的視線內,無瑕的信心頓時化為烏有,她停下腳步,伸手抹去淚水,撫著疼痛左腳,不服輪地繼續往前走。
天氣愈來愈冷,無瑕將只手放在嘴邊,呵出熱氣,希望能暖和凍僵的雙手,臉上的淚水己結成冰,她望一眼前面永無止盡的路,有些心灰意冷,看來,她真的走不出這兒了。
她又往前邁了幾步,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左腿忽地抽緊,痛得她出聲,掙扎著爬起坐在地上,委屈地抱著左腿。
「嗚……」她哭個不停,恨不得現在就死掉。
突然,一雙黑靴子出現在她眼前,她飛快地抬起頭,就見他矗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月光。
他蹲下身子,伸手握住她的左腳踝慢慢拉直,無瑕啜泣地叫了一聲。
「好痛!」她哽咽地咬緊下唇。
烈焰撫上她緊繃的小腿肚,輕揉了幾下,手上的溫度傳至她冰冷的腳上,舒緩揪緊的腳筋。
他看她一眼,而後扣住她的手腕,一反手,使勁將她拉到自己的身後,無瑕猛地撞上他的背,還搞不清況時,他已起身背著她往前走。
無瑕一怔。「你……」她的臉上浮現紅暈。「你放我下來。」
「你已經任性過了,難道真的想凍死在這裡嗎?」他嚴厲的道。
無瑕咬著下唇,衝口而出道:「凍死就凍死,那樣我再也不會受苦了。」
話一出口,她又後悔了,她真不該說這種任性的話,她向來不喜抱怨,怎麼在他面前卻三番兩次管不住自己的舌頭?
烈焰並未接話,只是加快了腳步。
無瑕斂起眉心。「我……」她支吾了一會兒,不知該說什麼,最後由唇邊逸出一抹嘆息。
當她瞥見他肩上的細雪時,不禁伸手為他抹去,她手指早因寒意而凍僵,可他背上傳來的熱力卻讓她覺得溫暖。
原本挺直背脊的她,慢慢地挨近他的背,可當她察覺自己這麼沒有骨氣時,立刻又僵直身子,雙手輕搭在他的背上,試維持自己直挺的背。
不到半晌,她便覺得腰痠,發現自己的堅持有些好笑。
又過片,刻寒意和倦怠讓無瑕向前傾,她牙齒不禁喀喀地打顫。
「好冷……」她冷得直打哆嗦,雪白的小臉不由自主的靠向他溫暖的背。
或許是因為疾行的關係,他的體溫持續加溫,渾身散發著熱力,滲進她的肌膚,帶來一絲絲的暖意,可她的背與四肢因為受風雪直接吹拂,仍是冷得她直發顫。
如果這時候能喝碗熱湯不知該有多好!
她嘆了口氣,望著似乎永遠走不出的深谷與蒼茫的白雪,心想,現在蹤焉必定很著急,還有無雙,這會兒恐怕已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
她抬眼望向險峻的山壁,忖道:若不是有他在,她早命喪黃泉了。
她見過他殺人時陰狠無情的模樣,本以為他是壞人,可他卻救了她的性命,她已不能確定他究竟該算是好人還是壞人?
「你真的叫烈焰嗎?」她禁不住好奇地開口問。
他停下腳步,抬頭望了一眼山壁,前面已沒有路,若要過去,除非涉水而行,或是乾脆爬上懸崖……
無瑕納悶著他怎麼停了下來,她探頭向前看去,才發前方已無小徑,右手邊則是一大片山壁。
「沒路了。」她咬住下唇。
烈焰先評估陡峭且無著力點可施的山壁后,決定涉水而過,幸好這裡的深度比他們落水的地方淺多了,不然恐怕還得多費功夫。
「抓穩。」他開口叮嚀,而後直接踏入河水,膝蓋以下整個沒入水中,河水的衝力讓他險些站不住腳,他頓時定下心神,一步一步往河中走去。
無瑕不假思索地用四肢牢牢的勾住他的頸項與腰際,那冰冷的河水她己嘗過一次,可不想再來一次。
河水一吋吋向上爬升,到達他的腰部,無瑕的腳踝才一浸入冰冷的水中,她便驚叫一聲,身子更往上移。
他顛了一下,厲聲道:「別動!」
她勾緊他的脖子。「好冷。」她的聲音帶著委屈。
河水強勁的衝力讓他幾乎要傾倒,他努力穩住身子,一步步邁至對岸。無瑕不自覺的動動雙腳,她的鞋子溼了,寒意讓她的左腿又開始抽痛。
烈焰一踏上岸,水流便沿著他的褲管直滴,讓他皺起眉。
「你要不要找個地方先烤火?」無瑕說道,他涉水而過一定比她更冷。
他藉著月光望了一眼四周,除了些樹木外一片空漾漾的,沒有任何隱蔽之所,他緊攏眉心,繼續往前走。
無瑕見他沒有回應,於是又道:「你不冷嗎?」她動動抽痛的左腿。「如果不弄乾衣裳會凍死的。」
他仍是悶不吭聲。她抿抿唇,也不說話了,她可是好心替他著想,他卻不領情。
過了一會兒,她皺一下眉頭,雙臂不自覺的縮緊,神情有些痛苦。
「腳又痛了?」他忽地出聲。
無瑕一怔,倔強道:「沒……沒有……」
他抬手微微拉開她環著他頸項的手臂,大概是她的腳又不舒服了,痛得她一直勒緊他的脖子。
他放眼望去,仍不見有任何住家,在這荒山野嶺,就算再走上半個時辰,怕也是見不到人煙。如果只有他一人,即使徹夜趕路也不礙事,可現在帶著她,恐怕再走一個時辰,她就會受不住這寒冷的天氣而凍死了。
他加快腳步,試著走出這片樹林,如果運氣不錯的話,或許能找到過夜的地方。
約莫過了一刻鐘,就在無瑕已受不住寒冷與腳痛而要落淚時,突然瞧見不遠處似乎有間屋子。
「有房子!」她喊道,幾乎要喜極而泣。
烈焰朝著屋子走去,方才他就已經注意到這間房舍,原以為有人住,現在走近一瞧,發現表有些破舊,應該是一處被棄置的房子,不過門上還加了鎖煉。
他揮掌擊去,木門應聲打開,他瞄一眼屋內的情形后才走進屋裡,裡頭到處都是蜘蛛網與灰塵,除了一些廢桌椅堆角落外,空無一物。
他放下她。
無瑕的雙腳一碰到地,便傳來一陣劇痛,她哀叫一聲,身子往下滑,幸虧烈焰眼明手快的抓住她,讓她緩緩地坐在地上。
無瑕全身僵冷,顫抖著想脫下溼冷的鞋,卻在傾身時,因左腿抽筋又哀叫了一聲。
他想也不想的蹲下身子,動手脫下她溼漉漉的鞋,發現她的肌膚已凍得泛紫,他皺起眉為她按摩小腿,試著活絡她的血液。
無瑕抽噎著抹去淚水,牙齒像在打仗似的喀喀作響。「好……冷……」
他起身關上木門,擋去了風雪,而後將廢棄的桌椅移至屋子中央,再走進廚房搜出一些乾草與廢棄的柴薪,當他出來時,就見她縮在牆角不住的發抖。
他快速地升起柴火后,直接走到角落抱起她,讓她坐在火堆前。
當她試著更往前移時,他制止道:「你如果再靠近,就會跟你的裙子一樣燒焦。」
那景象讓無瑕心中一凜,急忙退了一步。「可……可是我……好冷……」她已經凍得連講個話都斷斷續續,無法一口氣說完。
他不發一語的往另一個房間而去。
無瑕望著他的背影,想問他要去哪兒?不過後來卻住了口,因為他並沒有要離開屋子,她不需要這樣緊張不安。
她開始搓揉自己僵硬的雙腿,希望能帶來一些暖意,可除了疼痛外,她感覺不出任何暖意,反倒覺得地皮上的冷意不斷鑽入她的體內,讓她的五臟六腑都要凍僵了。
忽然,她聽見他的腳步聲,抬頭就見他手上拿了些破布,他將布平鋪在地上,然後抱起她坐在上頭。
「謝謝。」話一出口,她才驚覺自己一直未向他道謝。
他看了她一眼,並未說什麼,只是脫下溼透的靴子拿至火邊烤。
無瑕一見他開始脫上衣,連忙將目光移開,只敢盯著火堆瞧。她想開口要他別卸衣褲,可話卻卡在喉嚨無法出聲,畢竟她不能不顧他的性命,他若是穿著溼衣褲,會在這種天氣凍死的。
只是……只是這實在不合禮法,他們兩人獨處一室已是灴對,偏偏他又衣衫不整……
烈焰完全沒有發覺她內心的掙扎,他將上衣系在腰間,然後把冰溼的長褲攤在一張搖晃的長凳上烘乾。
當他的手碰上她冰冷的腿時,她突然尖叫一聲,驚慌地望向他,卻瞧見他赤裸的胸膛。
「啊--」她大叫一聲,雙手反射性地遮住雙眼。
一抹極淡的笑在他唇邊揚起,軟化了他臉上冰冷的表情。他握住她發青的腳踝,輕輕搓揉,試著回復她的溫度。
「我對小孩沒興趣。」他淡然地開口。
「我不是小孩。」她氣憤地放下手,卻在下一刻又尖叫出聲,覆住雙眼,因為她又瞧見他不著一縷的胸膛。
她想縮回腳,可他手上的暖意讓她下不了決心,她真的好冷,體內的寒意讓她直打哆嗦,就連坐在火邊也無法止住顫抖。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重申。「我……已經十四歲了。」
烈焰搓著她的左小腿,卻發現她仍是不住的打顫,肌膚冰冷依舊。
「十四歲還是孩子。」他單腳跪在地上,將她的右腳掌抵在他的膝蓋上,一陣冰冷的寒意立刻竄入他的體內,他皺著眉運氣於掌,然後帖在她的腳背上。
「有些姑娘十四歲就成親了……」無瑕驀地止住話語,她感到一道熱氣沁入肌膚內,帶來刺痛感,她直覺地便要縮起腳,卻讓他抓住腳踝。
「忍一下。」他試著將手上的熱度傳給她。
無瑕感覺到腳底彷若萬蟻鑽動,刺疼得難受,她閉上眼咬牙拚命忍耐,雙手抓緊衣裙,小臉全皺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雙腳,想躲避那種痛苦。
他看著她原本凍紫的指甲慢慢恢復紅潤后才鬆手。無瑕緩緩睜開眼,視線直盯著已有些暖意的雙腳,不敢亂瞟,深怕又瞥見他赤裸的模樣。
「謝謝。」她小聲道。
他沒說甚麼,只是拿起長褲坐在火邊烘烤。
無瑕的視線在掃及也赤裸的雙腿時,連忙又閉上雙眼,緊張得胃都痛了。她伸出雙手在火前烘烤,試著讓自己的身體更暖和。
雖然她的只腿已有溫度,但她體內仍不斷有寒意冒出,讓她覺得好冷。
她希望他能再升一處火,可現在柴薪不足,根本無法這樣做,除非他出去削些樹枝回來,但外頭已經愈來愈冷,她不能這樣要求他,更何況,她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裡,如困他決定丟下她,一去不回,那她怎麼辦?
「別太靠近火。」他出聲道,發現她不直往火堆縮去。
無瑕往後挪了幾分。「你為什麼要救我?我瞧見你殺人時的模樣,犀利而且無情,不像是有婦人之仁的人。」
「救你只是個意外,沒有理由。」他面無表情地說。
無瑕睜開雙眼,盯著躍動的火焰。「是嗎?」
「明天我會送你回山上--」
「我不住在那兒,我只是去那兒看大夫。」她頓了一下,才又接著說:「汪大夫有『妙手回春』之稱,頗負盛名,不過有副怪脾氣,不輕易見客,透過好多關係才見上他一面,可是……他還是治不好我的腳。」她不自覺地撫著左腿。
他沒應聲,聽她呢喃道:「他說若是前兩年來見他,或許還能治好……」
她將臉埋入膝間,雙手環抱著腿。
沉默籠罩在室內,無瑕吸吸鼻子,阻止自己落淚,她不懂為何會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或許是因為他一直對她很好吧!所以她才會告訴他。
還是她就像他所說的不過還是個子,所以心中的委屈就是憋不住……
不!她不是!她搖頭否定這個想法,她向來懂事,爹娘曾這樣說過,一想到親人,她的眼眶立即泛出淚水,她好想回家喔!
烈焰聽見她傳來的抽噎聲,開口問道:「腳疼?」
她搖頭,但隨即又點頭,不想讓他知道她是因為想家而落淚,不想被他當作長不大的小孩。
「我覺得冷,只要一冷,我的腳就痛。」她為自己的哭泣找了個理由。
他丟了一塊迆薪進火堆,讓火燒得更旺。無瑕抱著自己的腿,臉頰枕在膝上,肩膀因抽泣而微微顫動。
隨著時間流逝,烈焰聽到她的呼吸慢慢規律,偶爾摻雜幾聲抽噎。他起身穿上長褲和上衣,然後抱起她靠坐在他的腿上,替她保暖,他若放任她睡在一旁,只怕她會因為失溫而從此長眠不起。
在他眼中,她還只是個孩子,所以無男女之別的顧忌。
他背靠牆,閤上雙眼閉目養神。
她順著他的動作蜷曲在他胸前吸取暖意,整張臉埋入他胸間,蠕動地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后才靜止不動,沉入夢鄉。
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照顧一個人了,一思及此,他的眉心不自覺的皺了一下,已經八年了!他至今仍遍尋不著她的蹤焉跡。
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俊美的臉孔冷硬下來。他盯著屋樑,聽著外頭的風聲與懷中規律的呼吸直到天明,一夜未曾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