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無瑕坐在房中,漫不經心地撥弄琴絃,聽著那一聲聲單調的槳音在寧靜的夜色中迴漾,空洞而寂寥。

她無聊地重複著,直到她倦極這無意識地彈撥,方才歇手。

她嘆了口氣,抬眼望向夜空,瞧見明月高掛,散著柔和的銀白月光,她起身走出房門,漫步在園子里,聽著冷風拂過樹葉花草而引發的窸窣聲,像枯葉被人踩上,也像是情人間的耳語。

她任由思緒無邊無際的擺漾,直到思念的情緒湧上心頭……

嘆息聲在寧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她……想回家,可如今卻只能困在這裡,因為追日不讓她離開,說是烈焰去取解藥還未回來。

她不喜歡這樣,什麼都做不了主,只能任人擺布。

而且她擔心他的安危……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傷?

她胡思亂想地走來走去,直到左腿又開始隱隱作痛才至「扶風亭」坐下,冷風吹過,讓她打了一個寒顫,臉上的肌膚因冷意而有些微的刺痛,她吹口熱氣至掌心,然後帖在面頰上,感受那一點點熱度。

「為什麼不在房裡休息?」

無瑕聽見聲音,急急轉身,就見烈焰站在石桌旁,因背著月光,令她看不清楚他的臉。

「你回來了。」她欣喜地綻出笑容,隨即起身想走向他,可左腿的疼痛卻讓她止住步伐。

他走上前扶住她的手臂,無瑕望著他,發現他臉上有道血痕。

「你受傷了?!」她面露焦急,伸手撫上他的左臉。

在她冰冷的手碰上他的面頰時,他拉下她的柔荑,他不習慣與人如此接觸。「只是小傷。」

無瑕這才知覺自己踰了矩,她怎能這樣碰觸他!

「對不起。」她尷尬的想抽回手,卻發現他似乎沒有放手的意圖,她疑惑地望著他,不懂他是怎麼了?

他握著她柔弱無骨的纖細手指,想起白天時她緊抓著他不放的情景。「毒傷還有發作嗎?」

她搖搖頭。「我聽追日大哥說,你點了我的穴頭,以減輕我的痛苦。」

他鬆開她的手,追日大哥?

「謝謝。」她輕聲道。

他狐疑地微挑眉宇,不懂她的意思。

「因為你也是用這種方法丟下我一個人的。」她面露不悅。

「我說過……」

「我知道你是顧忌我的安全,可我還是希望你別再這麼做。」她討厭那種一醒來卻什麼都不曉得的感覺。

他沒說話。

「我希望你能答應我別再這麼做。」她重複一次,她需要他的保證。

他保持一貫的沉默。

「烈焰?」

「回房歇著吧!」他改變話題。

她咬緊唇,生氣的背過身子不想理他。

他抱起她,無瑕驚呼一聲。「放我下來。」她生氣地捶他的肩,這人老是這樣,做事任由他從不問別人意見。

「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

她止住拳頭。「離開?去哪?」

「南下。」他踏上小徑。「你的房間在哪?」

她指個方向。「為什麼?」

「『刀煞門』的總堂在揚州。」原本他是想一個人去的,但顧慮到往返的時間,所以他必須帶她同行,否則恐怕會來不及。

今天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盯著讓他以暗器打中的「刀煞門」的爪牙,希望能見到他拿出解藥來服用,可最後只見他拿出只能「暫時」壓住毒性的紅黑藥丸吃下,他說真正的解藥只有「刀煞門」的長老級人物才有,所以他必須走一趙。

無瑕一聽,便明白他沒有拿到解藥,她嘆口氣。「去了真能有救嗎?」若對方堅持不肯,接下來定然又是一場殺戮,她不想這樣。

「我們還是找大夫吧!記得兩年前在山上為我災蔚睦銜搪穡克頗負盛名,雖然他未能治好我的腳,但說不定這回他有辦法。?br/>

他沒有說話,只是將她抱回屋裡。

「我不想在這時出遠門,若是我有個萬一,那我連親人的最後一面也見不著了。」她還是寧可待在城裡。

「你不會有事。」他將她抱到床上坐著。

她微笑。「你又不是閻王,怎麼知道我能不能活。」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不懂她為何還能這般說笑。

「現在我發現我並不怕死,可是我怕痛苦,所以下次我若再發作,你就一劍殺了我,讓我圖個痛快。」她凝望他臉上的血跡,覺得有些礙眼。

他盯著她,不知她是說笑,抑或認真。

「蹲下好嗎?」她突然說道。

他不懂她的用意,所以沒有動作,只是抬起眉。

她嘆一口氣,乾脆自己起身,抽出腰間的絲巾替他擦臉。「有血跡。」她說明。

他的眉心蹙起,不過並未阻止她。

「好了。」她微笑道,抬眼看他,卻發現他正目不轉晴地盯著她,黝黑的雙眸像兩潭深井,讓她的心跳得飛快,她慌張地垂下頭,躲避他的視線。

「睡吧!」他出聲道。

她急忙抬頭。「我還有要同你說。」

他站在原地,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

「追日大哥說你不再是殺手了?」她問。

他頷首,不懂她為何問這個。

她明顯地鬆了一口氣。「這樣就好,那……你別再人了。雖然追日大哥說你有當殺手的天賦,但我覺得那無關什麼天賦,你雖然冷酷,但並不無情,所以,這不是一個殺人的好理由。」

他仍只是看著她,沒有其他反應。

無瑕對他皺眉。「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他點頭。

「那你怎麼說?」她問。

「殺第一個人很困難,後來就麻木了。」他說道,對於屍體,他現在己沒有任何感覺。

她凝視著他,柔聲道:「那就別再殺人了,因為那隻會讓你更麻木。」

她呢喃的聲調讓他頓時迷了心神,他隨即蹙一下眉頭,拉回思緒。

「安安穩穩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嗎?」她又道。

「別說這些,歇著吧!」他不想與她談論這些事。

她搖頭。「我還不睏。」她走到桌邊坐下,順手撥弄琴絃。「我彈個曲子給你聽好嗎?」

未待他回答,琴音已婉轉的迴漾在室內,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扣人心弦。

烈焰猜不透她的想法,也不明白她的用意,不過,他還是留下,聽她奏出美妙的樂音。

她撫琴時,看起來恬靜安寧,在燭光下顯得柔美動人,皓頸有著優美的曲線,修長柔軟的手指撥弄琴絃,使他想起稍早握過的一雙柔荑,她的手很小、很軟、很白,像小孩的手……

琴音忽然停歇,他拉回思緒。「怎麼了?」

她搖頭。「只是覺得這首曲子不好,有些悲傷,所以不想再彈,我換一首--」

「不用了。」他不想自己又胡思亂想。

「烈焰。」她喚他一聲。

「嗯?」

「你想過『死』嗎?」

他盯著她,明白她是在害怕。「你不用擔心,會沒事的。」

她搖頭。「我不是害怕,只是突然覺得心裡空空的。」她摸一下胸口。

「兩年前掉下懸崖時,九死一生,差點以為自己活不成了,那時除了害怕,還是害怕,因為來的突然,所以什麼都沒法想。」

「可現在不同了,我知道自己只利下幾天的壽命,那樣的感覺好奇怪,忽然間不曉得自己該做什麼,好像做什麼都是多餘的……」

她逸出一聲嘆息,撥弄琴絃,讓那空洞的單音重複奏著。「如果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

「你不需要想這些--」

「我知道,你一定以為我在庸人自擾,因為你一直認為能拿到解藥,所以想這些都是多餘的,可是我沒辦法讓自己不往最壞的一面想……」她咬著下唇。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沉默以對。

「不知死後是不是真的有地獄?」她蹙眉道。

「別想了。」他朝她走近,考慮是不是該直接點她的睡穴,讓她一覺到天明,這樣她便不會胡思亂想。

她彎身抱起她,她圈住他的頸項,放任自己靠在他的懷裡,因為他的體溫和氣息讓她安心。

「我的腳能走的,你不用老是這樣抱我。」她輕聲道。

他將她放在床上,聽到她又說:「你睏了嗎?」

他搖頭。她微笑道:「我也不睏,那……我陪你聊聊。」

他因她的話而挑起眉。

「等你倦了,你再回房。」她說。

他的嘴角揚起一抹笑意,替她蓋上被子。

「烈焰,你有過紅顏知己嗎?」無瑕抓著他的衣服,要他坐床邊。

他因她的問題而挑眉。「沒有。」

他向來不沾男女情事,那是殺手的禁忌,若有了情感牽絆,直覺和敏銳都會受到影響。

他瞧見她嘴角的笑容,卻不知她為什麼高興。

無瑕有一句沒一句地與他閑聊,雖然大部分都是「她說他聽」,但她不以為意,只要他在身邊,她就覺得安心,不會因害怕而恐懼不安--

她喜歡他的陪伴。

***

第二天一早,無瑕與烈焰陷入僵持,因為她不想離開,他卻執意要帶她走。

「我說了,我要回家。」無瑕執拗地道,她不要去什麼揚州。

烈焰皺眉。「我說了,『刀煞門』在--」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去……」她咬著下唇。「反正我不會好了,我不想多跑這一趟。」

他不懂她想什麼。「去了自然有解藥。」

「若是他們不給呢?」她問。

「我自有辦法。」他冷下臉。「不管你想不想去,都得去。」

「你又想點我的……」她話還沒說完,身子便已軟下去。

他接住她,將她抱起,才一離開她的房間,就見追日微笑著站園子里。

「么就知道你一定會用這個辦法。」他大搖其頭。「你這人怎麼這麼死板。又不知道變通?不是告訴你哄哄她就行了,她只是害怕白跑一趟,偏偏你又不懂她的心思,真是遲鈍。」

烈焰厭惡地瞪他一眼,示意他閉嘴。

「不說了。」追日仍是笑。「馬車在後門,還有,你最好改個妝扮,別讓『刀煞門』的人又盯上了,我知道你沒將他們放在眼裡,不過,你現在帶著一個人,多少有些顧忌,一切還是以安全為最上策,我已經派人引開他們,他們暫時還不會發現你己經走了。」

這已經是他所能做的最高限度了,畢竟烈焰現在已不屬於「百龍堂」,他不能明目張胆的幫著他。

烈焰點個頭,算是道謝。

「這妹子我還挺喜歡的,你可得保住她的命。」追日看了無瑕一眼,「若是你不想要,那就送我吧!」他露齒而笑。

烈焰不悅地皺一下眉。

「我可是認真的。」追日又道,笑容咧得更大。

烈焰沒理睬他,逕自往後門走去。

追日站在原地笑著看他離去。「一路順風,還有,別侵犯了人家。」話畢,他笑得更大聲。

一道冷冽的殺氣迎面而來,他敏捷地避過,就聽見暗器打上樑柱的聲音。

「開開玩笑,別這麼認真嘛!」追日仍是在笑,但在瞧見柱上的梅花鏢時,立刻沒了笑意。「哇!真狠。」

他竟然用「刀煞門」的暗器射他,這人還真是開不起玩笑。

不過,他大人有大量,是不會跟他計較的,瞬間,追日的嘴角又浮起一貫的笑容。

***

當無瑕醒來時,已是晌午,她恍惚地感覺身下在晃動,望著陌生的藍色蓋頂,不曉得自己現在身在何處。她坐起身子,發現身上蓋著毛毯,看了一眼四周,這才曉得她在馬車裡。

她瞪大眼,須臾間,所有的事情都豁然開朗。哦!一定是他點了她的睡穴后,再將她放在馬車上,他……

「烈焰--」她大叫,猛地掀開布簾。

他就坐在前座駕駛馬車,聽見她的叫喊時,說道:「車上有干糧和水--」

「我不要吃東西。」她打斷他的話。「你怎麼可以不顧我的反對,將我帶走!」她生氣地道。

他沒說話。

「我要回家。」她聲明。

他皺眉。「不要無理取鬧。」

一聽見他的話,她更生氣了。

「我沒有無理取鬧,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她生氣地握緊雙拳。「是你不對,我說了我不要去揚州,是你--」

烈焰忽地拉住砩,馬匹嘶嗚一聲,停下步伐,他轉過身子看著她氣憤的臉,無瑕一見他的表情,立刻後退一步?br/>

「你若再點我的穴,我會很……很生氣……」她瞪視著他,又退了一步。

「若你再同我爭論,我就會這麼做。」他面無表情地說。

無瑕氣得幾乎要落淚。

「你怎麼可以這樣!」她咬緊下唇,烏黑捲翹的睫毛眨了眨,上面己沾上水氣。「這……這是我自己的命,不要你管。」

他沒說話,可濃眉揪在一起像是要打結了,他實在無法理解她的想法。

無瑕低聲哭泣,肩膀輕輕地顫動著。

「別哭了。」他出聲,不想看她落淚。

她不理他,只是哭。

「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帶你去揚州。」這件事他絕不會妥協。

無瑕吸吸鼻子。「可我想先回去,我要見爹娘一面,若……若是我有個萬一,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她抹去淚水。「我沒法像你說的那樣輕鬆、那樣有自信,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但你就是不懂,我說的你全沒放心上……還說我無理取鬧……」

「回去只是浪費時間,到時怎麼跟你爹娘解釋?說你中了毒,將不久於人世嗎?」他質問。「不過是多讓他們操心罷了。」

她絞緊衣裙。「我不打算同他們說,我只是想……看看他們,這樣也不對嗎?」她抬起淚溼的小臉。

「見了只會更離不開。」他盯著她純真的雙眸說。

她再次潸然落淚,一臉哀傷。

「別哭了。」他緊皺雙眉,不想見她流淚。

「我想哭。」她執拗地道。「反正我也沒多少好日子好哭了,我決定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你別管我,反正我是個無理取鬧、不知好歹、任性妄為、一無事處、驕縱頑劣的千金小姐。」

他的黑眸閃過一絲笑意。「我沒這麼說。」

無瑕抽泣道:「可你心裡這麼想。」

他有種有理說不清的感覺。

「別哭了。」他見她雙眼和鼻子都哭紅了,看起來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愛。

她背過身子不理他。

他嘆一口氣,搖了搖頭,駕著馬車繼續往前走。

無瑕哭著哭著,最後累得睡著了,待她再次醒來時,天己暗下,她自窗口望出去,發現下雪了。

她掃視車內一眼,瞧見放衣服的包袱和兩條毛毯,還有些以紙包著的干糧及水壺,她拉開布幔,冷風立刻灌入車內,讓她了個噴嚏。

「別出來。」烈焰轉頭看她一眼。

她不理他,只是望著飄散的雪花,心裡還在生氣。

「若是餓了,裡頭有干糧。」烈焰說道。

無瑕沒應聲,在瞧見他發上和肩上有殘雪時,伸手替他拂去,他只是看她一眼,並沒有說話。

過了片刻,她的神色顯得有些不自在,她故意咳一聲,可他卻沒有反應,她又咳了一聲。

他終於道:「進去吧!」

聽他先開口說話后,她才道:「你不累嗎?」

「不累。」他道。

她頓了一下。「我們已經趕了一天的路了,還是休息一會兒吧!」

「不用。」他說,他想連夜趕路,好早點到達。

「可是馬累了。」她換個方式說。

「它還能跑一段。」

她沉默,咬著下唇。

他瞄了她一眼。「怎麼了?」

她漲紅臉不肯說。

他停下馬車,等她開口。

無瑕立刻道:「我要下車賞雪。」不待他開口,她便自行下車。

他抓住她。「坐在車裡也能賞雪。」

「我一會兒就好了。」她扯開他的手,顯得很著急。

烈焰鬆開她,皺著眉看她到底想幹嘛?

無瑕走了幾步,指著路邊的草叢說道:「我去那兒走走,活動筋骨。」

他沒應聲,見她跛著腳走過去,還不時回頭看他,然後找了個地方躲起來,過了一會兒才又見她出現。

無瑕緩緩的走向馬車,在他的幫助下上了前座,聽見他說道:「以後內急直接說一聲就行了。」

她的臉整個紅通成一片。「我……我只是下來走走。」

他沒說話,繼續駕車往前行。

「我……你要吃東西嗎?」無瑕覺得有些尷尬,因此趕快轉移話題,「我去拿。」

一會兒后,她又從馬車內鑽出來坐到他身旁,打開紙袋內的烙餅,掰了一塊給他,兩人靜靜的吃著東西,彼此沒有交談。

片刻后,她倒了杯水給他,問道:「去揚州要多久?」

「快的話三天。」他接過水。「進去吧!」外頭天冷,他擔心她受不住。

她搖搖頭。「你在外頭無聊,我陪你說話解悶兒。」她偏頭想著昨晚話話到哪兒了?「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你同妹妹失散,現有她的下落了嗎?」

他頜首,表情因想到親人而有一瞬間的緩和。

「真好!」無瑕也為他高興。「她呢?怎麼沒跟你一塊兒?」

「她在杭州。」

「那你為什麼在這兒?」她不解。

他沒說話。

無瑕猜測道:「她嫁人了?」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頭,他離開杭州前,魏桀曾告知他要娶小君,距離現在已兩個多月了,該是成親了。

「怎麼你的樣子不太肯定?」她納悶地看著他。「揚州離杭州不遠,我們可以順道下去見見你妹妹。」她提議。

「不用了,她現在過的很好。」

「過的很好就不用去見她嗎?」他的論調真是奇怪。「她一定會很高興見到你的。」她有些好奇烈焰的未妹是什麼樣子的人?不知是不是像他一樣不喜歡說話?

烈焰未置一詞,無瑕也不以為忤,反正已習慣了他的沉默寡言。

「如果那時我還活著,你就帶我去見她,好不好?」她說。

他蹙一下眉頭,不想再聽到有關「死、活」這些字眼,她現在說的每句話都像是認定自己活不了了。

「烈焰?」她仍在等他的回答。

他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無瑕高興的綻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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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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