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天大亮的時候,盛北極沒有按照原定計劃開車下山,反而昏昏沈沈地發起高燒來,嚇得杜艾翠差點哭出來。

她發覺他的體溫過熱,但姊姊跟姊夫卻還沒回來,「閑居」里的人也一個都不認識,不知該找誰幫忙,因此她只好慌張地打電話向盛南極求救。

兩個小時後,盛南極終於搭著直升機來到「閑居」門口,將盛北極跟翠翠一起載回山下,送到醫院去。

在盛南極的安排下,經過緊急診療後的盛北極,被送進單人病房中。

盛南極雙手插著褲袋,站在病床前,看著還陷入昏睡中沒有醒來的盛北極,俊臉上充滿戲謔的神情。

「我一直以為這傢伙是個鐵人,怎麼都打不倒,怎麼這會兒居然變得這麼不中用了?原先要我派來救助別人的直升機,沒想到最後也給他自己派上用場了。」

說完還哈哈一笑,也不知道在樂什麼。

他不但沒有焦急的神情,反而像在看戲似的,沒啥同情心,讓人懷疑他跟躺在床上的盛北極是不是真的親兄弟。

「南極叔叔,他為什麼還沒醒來?」翠翠坐在病床旁,噙著水汪汪的淚眼,擔憂不已地看著盛北極。

「放心,他死不了啦!」盛南極擺擺手。

「南極叔叔!」

看到小侄女生氣了,他才稍稍收斂表情。

「醫生都說了,他只是感冒加上睡眠不足,所以才會一直昏睡,待會兒就會醒過來了,你別慌。」

「他說病倒就病倒,嚇死我了……」翠翠輕輕咬著指尖,神情像只惹人憐愛的小貓咪。

「真奇怪,他怎麼會一夜之間突然生病呢?難道他到山上去裸奔了?」盛南極開玩笑地猜測。

「我……我不知道。」翠翠紅著臉,十分心虛地低下頭去。

好嚇人的南極叔叔,開玩笑亂猜還給他蒙對了一半的事實。只不過,差點裸奔的是她,不是病倒的北極叔叔……

「我記得當他告訴我說要上山去找你時,人還好好的,一點兒異狀也沒有呀!」盛南極摸摸下巴,回想他當時的氣色。

「也許是他昨夜受凍了。早知道我一開始就該堅持他跟我一起睡在床上……」她有些自責地絞扭手指。

「什麼、什麼?我有沒有聽錯?你們兩個昨夜睡在一起?」盛南極掏掏耳朵,兩道眉毛挑得老高。

「不是、不是……呃,是、也算是啦……可是我們真的不是……」翠翠先是猛搖頭,接著又猛烈地搖動雙手,滿臉通紅地結巴起來。

盛南極被她短短一句話里滿天飛的「不是」、「是」、「不是」給搞得頭暈腦脹。

「慢著,翠翠,你慢慢講,我才能聽得懂。」他揉揉額頭,想辦法弄清翠翠到底想說什麼。

「昨晚北極叔叔本來沒有睡在床上,後來我強迫他,他才到床上來睡的。」

「啊?」盛南極一愣,下巴當場掉下來。

這……這就更亂了……

他這個害羞內向的小翠翠,何時學會了「惡羊撲狼三逼一記猛招的?

「你……的意思是……老哥昨晚讓你吃了?」他小心翼翼地確認。

「啊?我沒吃。其實我們大家都沒吃,昨天傷患好多,忙得都忘了肚子餓。」翠翠張大眼,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轉移話題,但還是認真地回答。

盛南極「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聽見她單純到有些無厘頭的回答,盛南極有些放心地鬆了一口氣。翠翠應該還沒被什麼不純正的思想給污染,也沒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行為。

「翠翠,我老了,不太能受刺激。我們從頭來過,好不好?」他乾脆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來,一臉慎重地看著翠翠。

「嗯。」翠翠不知道為什麼南極叔叔的臉色七換八變的,還要她從頭說明,但南極叔叔要求了,她也只能乖順地點頭。

「你把昨天你們兩個為什麼會同睡一張床的事情,從頭講清楚。」

「昨天『閑居』的房間全滿了,我跟北極叔叔只好擠一間。剛開始的時候,他堅持睡地板,後來我看他好像不太舒服,就堅持要他到床上來睡。」

「這肯定是翡翡的主意。」他知道翡翡那個鬼靈精一直想撮合她的叔叔跟妹妹,遇上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當然要推波助瀾一下。

「是呀,南極叔叔你好聰明喔!」翠翠崇拜地看著他。

「這叫當局者迷。」而且是誰都會這樣安排吧?

盛南極無奈地搖搖頭。

明明毫無血緣關係的兩個人,卻硬是梗在無聊的「叔侄」身分上,不斷地曖昧來、曖昧去,旁人看了都有些受不了了,不如幫忙他們提刀斬亂麻,再順手放火燒一把,看看能不能在他們之間燒出什麼意外的發展。

翡翡這次的安排,連他都想拍手叫好。

「然後呢?繼續說。」他好奇地催促她。

「凌晨的時候,我們有談了一陣子的話,那時他還好好的,後來我就睡著了。接下來當我醒來時,就發現他全身發著高熱,怎麼叫也叫不醒。然後,我就打電話給你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盛南極一臉無趣,懶懶地向後靠到椅背上。

他還以為悶騷到了極點的兩個人,忽然轉了性呢!

沒想到同睡一張床,兩個人竟然真的只有「蓋棉被、純聊天」。看來,他老哥當定一輩子坐懷不亂的王老五了。

翠翠轉頭看著依然沈睡的盛北極,圓汪汪的眼睛里,布滿化不開的愁。

「南極叔叔,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你問。」

「北極叔叔身邊……有沒有一直在等著他的人?」

「等他的人?你是說女人嗎?」

「嗯。」

「當然有啊!」不就是你嗎,翠翠?

盛南極朝她眨眨眼,故意按住下一句誰都知道的話不說明。

翠翠並不明了他的暗示,整個心瞬間揪成了一團,幾乎無法呼吸。

「是這樣嗎?」她低著頭,沒有看到他戲謔的眼神,細微的顫抖感無法遏止地蔓延全身。

她的存在,原來真的一直是他幸福的阻礙……

「是呀,所以你要努力地讓自己變得更成熟一些,這樣才能讓老哥下定決心,早一點追求到他心中那名天命真女。」

他曖昧不明的話,讓她的心進一步痛到麻痹,強忍的淚水終於掉下來。

「變得成熟?」她啞聲低語。

「對,別讓他繼續覺得自己還有當奶爸的責任,否則的話,他的感情想要開花結果,根本就遙遙無期。」

盛南極完全不知道,自以為可以點醒她的這一席話,竟然變成了她有生以來最令人心悸的惡夢。

她頭一次強烈的覺得,自己實在不應該存在於盛北極的世界里。

在他的生命里,她是個包袱、是個累贅,這個事實讓她極為不堪。

她之前跟姊姊商量後處心積慮所做出來的那些事、說出來的那些話,全都是她自己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甚至,她忍不住地想,如果她不是杜艾翠的話,那該有多好?

她可以當任何人,就是不要當杜艾翠……

「翠翠?怎麼這麼安靜?你明白我的話嗎?」盛南極從後方戳戳她的肩。

「我知道……我、從今天起,我……我會努力讓自己成熟、獨立……」然後……離開他……

她閉上眼,用力呼吸,熱燙的淚水滴落在絞成死白的雙手手背上,覺得心臟已經被人一片片、血淋淋地撕開來,再也補填不回去了。

「南極……你這個小子……」

病床上忽然傳來一聲雖然虛弱卻怒氣騰騰的叫喚聲。

翠翠掛著兩行淚,愣愣地抬頭,見到盛北極不知何時醒來,正死命地瞪著她身後的盛南極。

「呦,老哥,你不聲不響地倒下去,連醒來也這麼嚇人啊?」盛南極笑笑地跟他揮揮手,完全沒被他駭人的眼神嚇退。

「你說了什麼,讓翠翠掉淚?」他殺氣騰騰地豎起兩道眉。

「咦?翠翠哭了?」盛南極驚訝地挑起眉,探身到翠翠前方一看,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翠翠不知道什麼時候變身成淚娃娃了。

「翠翠,你在哭什麼啊?」難道是他剛才開導她、暗示她的話太感人了?

「沒有……我出去裝一下熱水……」

胡亂抹掉眼淚,不再看盛北極一眼,順手抄起小桌上的熱水瓶,用著她唯一想得到的藉口,轉頭匆匆逃離房間。

「這丫頭在搞什麼?房裡就有熱水了耶!」盛南極一頭霧水地指了指牆角那台冷熱水飲水機。

盛北極眯眼,無聲控訴著他。

「喂,老哥,我發誓,我真的沒有欺負她,也沒說什麼不該說的話。」盛南極無辜地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狀。

「沒有最好!」盛北極不舒坦地冷哼一聲。

一醒來就見到翠翠哭得唏哩嘩啦的,讓人情緒實在好不起來。

「我知道她是你的心頭肉,我哪捨得弄哭她啊!」

「不要胡說!」盛北極不自在地低斥。

「是是是,真抱歉。」病人最大,他有風度地退讓一步,平息風波。

聽見他的道歉,他的表情才緩和了一些。

「這次要謝謝你。」心情好一些後,盛北極跟他道謝。

「不用謝我,你還是找個機會安撫一下翠翠比較實際。你這次在她身邊燒昏頭,她受了不小的驚嚇。剛剛翠翠會莫名其妙哭起來,搞不好是因為擔心過度。」盛南極指了指門外。

「我知道。」盛北極嘆了口氣,點點頭。

「我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他抬手看了看錶,打算離開。

「等一下,你先幫我辦出院。」盛北極開口叫住他。

盛南極走到床邊,低頭笑看他。

「噢,這個呀?醫生提醒我,你這幾年忙得一直抽不出時間來醫院做健康檢查,既然這次病倒了,我就作主幫你決定,乾脆多留個幾天,好好地做個詳細的全身健康檢查再走。」

「南極,你搞什麼?我沒那麼多時間,公司還有很多事。」盛北極皺著眉要坐起來,不耐煩地拉扯吊在床頭的點滴管線。

「喂喂!別亂動,小心手背上的針頭跑掉!公司有我坐鎮,你難道不放心嗎?」仗著自己的力氣比病人大,他一隻手掌就把盛北極壓回病床上。

「南極!」身體還很虛弱的盛北極,警告地瞪著弟弟。

「老哥,為了讓翠翠安心,你還是在這裡休息兩天,順便乖乖檢查,讓翠翠相信你的確身強體壯,而這次會病得這麼鳥,只是一時的意外。否則依她那愛鑽牛角尖的個性,你大概會有一段日子很難過嘍!」盛南極刻意抬出翠翠要他屈服,還裝出一臉和他站在同一邊、手足情深的表情。

盛北極想了想,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只好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算了,那就做健檢吧。不過檢查一結束,我馬上要辦出院。」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躺回床上。

「沒問題。那我先走了,有事打電話給我,我會隨傳隨到。」他非常體貼地拍了拍盛北極的肩。

「謝謝。」盛北極有些感激地點點頭。

一轉過身,盛南極忍不住嘿嘿一笑。

他沒有告訴老哥,這回他很「好心」地幫他多加了好幾個項目,這幾天夠他忙著「詳細檢查」了。

在醫院裡住了三天後,一向不易動怒的盛北極,因為太過繁複的檢查項目,難得地發了幾次小脾氣。

「搞什麼?南極那傢伙是不是在整我?健康檢查的項目為什麼會包括照胃鏡?」他一臉不痛快地發著牢騷。

想到等一下要進行的檢查,他就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以前曾經因為胃部不適做過胃鏡檢查,將管鏡吞進胃裡的過程不怎麼舒適,不悅的經驗讓他一直對這項檢查十分的排拒,所以之前做檢查時,他都會刻意避開這一項。

他煩躁不已地直皺眉,還沒進入檢查室,胃部已經因為緊張而開始隱隱悶痛。

「南極叔叔說你因為壓力太大,胃部又曾有潰瘍癥狀,所以最好也檢查一下。」翠翠扶著他,對他的情緒沒有太大的反應。

「等做完這個檢查,其他的就不做了,明天我就要出院!」盛北極揉著胃部,濃眉已經快攏成一片。

「可是南極叔叔說他幫你安排的健康檢查十分昂貴,如果你不做的話——」

「我付錢,叫他別來跟我啰嗦!」

「但是……」

「我的身體很好,而且公司很忙,沒那麼多時間讓我耗在這裡。」他態度十分強硬,不容轉園。

翠翠看了他一眼後,也不再說話,沈默地坐在他身邊。

盛北極看到她無辜的表情,情緒慢慢軟化下來。

「抱歉,我的語氣很差。」

「沒關係,我了解。沒有多少人會想在醫院裡待這麼久。」翠翠對他笑了一下,輕輕地搖頭表示不介意。

他看著她的臉,發覺她眼下的黑影有些嚴重。

還有,她的笑容似乎也少了很多。

「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沒有呀。」她搖頭否認。

「有什麼事,儘管開口跟我商量。」

看著他溫柔的臉,她突然一陣心酸。

他再溫柔,終究是因為他自認對她有份照顧的責任。

如果她不是他的責任,他還會不會這樣溫柔地對她笑?

她低下頭,眨掉眼中不該讓他看到的淚水。

過了一會兒,她重新笑著抬起頭來看他。

「北極叔叔……」

「什麼事?」

「我……我想去學開車。」她輕聲說道。

「沒問題。」他先是訝異了一下,接著很快地點點頭,但是看著她的眼神有一些好奇。

「謝謝你。」她笑了起來。

「不管你想去哪裡,我都可以開車接送你,或是請司機載你,怎麼會突然想到要學開車呢?」

「因為……我想學著獨立。」

「獨立?你怎麼會有這種念頭?」他的笑容僵了一下,語氣有些乾澀。

她已經開始計劃著要離開他身邊了?

不知為何,濃濃的失落感驀地冒上心頭。

「有人跟我說,女孩子想要學習獨立的第一步,可以先去學開車。」

「這是誰告訴你的?」他皺起眉頭。

「楊維明。」

「誰?」陌生男人的名字,讓他的心中忽然泛出一種怪異的敵意。

「他是位醫生,是一個很好的人。」她笑了一下。

「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

「就在幾天前而已。在『閑居』時,有一支由醫院社團所組成的登山隊,幫忙大家緊急醫療車禍的傷患,楊維明醫生是那支登山隊中的一位隊員,他那時教了我好多急救的常識。」

「也順便教你,女孩子該怎麼樣學習獨立?」他有些嘲諷地問。

「不是,他是昨天跟我聊到的。」翠翠沒有察覺到他暗潮洶湧的情緒,一五一十地回答。

「昨天?!你們還有繼續聯絡?」他忍不住追問,心裡不痛快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他就在這家醫院工作,昨晚我去買晚餐時跟他巧遇,我們在餐廳那邊坐著聊了一陣子。」

這麼巧?他在心中冷哼。

難怪她昨晚去買東西的時間,比平常要久。

但是,她回來後並沒有告訴他。這讓他十分的介意,渾然不覺自己的佔有慾已經強得有些過了頭。

「噢。」盛北極點頭,表情有些冷淡。

聽著翠翠口中談論著另一個男人,讓他覺得十分不舒服。

「盛先生?盛北極先生?」

不遠處的檢診間門口站著一位護士,正在叫喚著他。

「在這裡。」盛北極臭著臉回應。

「輪到你檢查了,請進來。」護士一見是個斯文英俊的男人,眼底瞬間開了好幾朵欣賞又心動的小花。

翠翠看到了護士的眼神。

她坐在原位沒有站起來,眼神黯然地看著他挺拔修長的背影。

她從來沒有正視過,盛北極其實是個十分有魅力的男人。

「……所以,有人等你、傾心於你,是必然的吧?」她喃喃地問道。

他忽然回頭看她,她的心口猛然一悸,以為他聽見了她的問話。

她幻想著他是正要對她開口否認,說他的心中沒有別人,只有她翠翠一個人

「翠翠,你坐在那裡做什麼?進來陪我。」盛北極向她揮揮手。

雖然不是她想聽到的話,至少此時他表現出似乎很需要她陪伴的感覺,仍然讓她喜悅了一下。

「我來了。」

她笑著回答,像只小蝶兒,翩翩起身,朝著有他的方向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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