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11)

這天,他跟我談到媽媽。

田雅容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是在我們都要升大二的那年暑假。我記得在那之前我曾經住院過,因為我得了登革熱。我想不到一隻蚊子可以讓我在病床上躺好幾天,我一度發燒到三十九度半,而且全身像是被上萬支針扎一樣的疼痛,我的身體開始出現紅疹,而且奇癢無比,越搔越多,難以抑止。有一次我在睡覺,田雅容到醫院來看我〈她每天都會來〉,她不想把我吵醒,靜靜的坐在我旁邊削蘋果。可能是病房的光線不足的關係,她把病床旁邊的那盞抬燈打開,在那瞬見我剛好醒來,睜開眼睛看見一道強光,「不會吧!天使要來迎接我了嗎?」我說。她以為我燒壞頭殼了,趕緊跑到病房外叫護士。

爸爸在那時候認識了田雅容,在那之前他只聽我講過她,但並沒有見過她。

「伯父您好,我叫田雅容,文雅的雅,容貌的容,是尼爾的女朋友。」她第一次見到我爸爸的時候,很有禮貌的笑著說。

爸爸,你別看她現在文靜有禮的樣子,其實她對我很兇的。我說。

「我什麼時候凶過你?」她皺起眉頭的質問著。

很多時候啊,只是我這個人一向只記好不記壞,只念功不念過,所以我忘了你什麼時候凶過我了。

「是這樣喔。那我這個很兇的人現在就要回去了,要吃蘋果你自己削啊。」

她作勢收拾自己的東西,把剩下的兩顆蘋果擺在病床旁邊的桌上。然後親切的笑著跟我爸爸說了句再見,隨即回頭對我做了個鬼臉,走出病房。

沒兩分鐘她就回來了,她回來的理由是天氣太熱,醫院的冷氣吹起來很舒服。

當然,她是不可能真的離開的。一直到我們分手那天,她都不曾真的離開。

她第一次到我家,是因為我答應過她要煮飯給她吃。她一直不相信我是個會煮飯的男生。她說我看起來一副好命相,應該是連掃地拖地都不會的公子哥兒。但當我把一盤盤家常小菜端上桌的時候,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還跑進我家的廚房去翻看了一會兒,我問她到底在找什麼?她說在看我媽是不是躲在廚房裡。

「尼爾,你媽媽是個很完美的女人。」爸爸說,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嗯。我知道。我這麼回答爸爸。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個完美的女人。

時鐘指向十一點整,鐘聲噹噹的響了十一聲。爸爸點起一根煙,同時也遞了一支香煙給我。我曾經在當兵的時候抽過大約一年的煙,但越抽越覺得沒意思,所以就沒再碰煙。

我接過煙,拿起打火機點燃。好幾年沒再抽煙的我已經不太熟悉煙在喉頭的感覺,雖然沒有引發煙咳,但卻開始一陣暈眩。

爸爸,改抽淡一點的菸吧。我說。

「喔……你媽媽也這麼跟我說過。她說長壽煙抽了根本不會長壽,乾脆換個淡一點、名字好聽一點的煙來抽抽。」

爸,怎麼今晚突然間要跟我談起媽媽呢?

「因為我很想她。」

……。我不知道該回應什麼。

「尼爾,你知道我跟你媽媽是怎麼認識的嗎?」

我不知道,你沒有跟我說過。

「那你有興趣聽聽嗎?」

當然有。

「好。我二十五歲那一年,那時候我還在嘉義教書。有一次教師研討會在高雄舉行,所以我搭著火車來到高雄,在研討會上看見你媽媽。」

然後你就開始追媽媽?

「我不知道那方法是不是叫做追?兩天的研討會結束以後,我走到她旁邊去,問了她一句,你在哪間學校任教啊?她說她在高雄市樂群國小。我回到嘉義之後就開始寫信到樂群國小給她。直到第三十六封信之後,她才回了一封。」

她回信說什麼?

「你應該先問我為什麼她要在我寫了三十六封信之後才回信?」

喔,為什麼她要在你寫了三十六封信之後才回信?

「因為那封信我只寫了一句話,卻寫了十多張信紙。」

哪一句?

「嫁給我好嗎?一共寫了九百次。」

我的天!爸爸,我不知道你是個把妹高手啊。

「哈哈哈!」爸爸笑了,「你應該稱讚的是你媽媽,她才是把哥高手。」

為什麼?她回信里寫了什麼嗎?

「她只寫了一行字。」

什麼?

「我不要聘金,不要婚紗照,不要紅包來紅包去,不要所有的結婚習俗。」

爸爸抽了一口煙,然後緩緩的吐出來。

媽媽只寫了這些嗎?

爸爸搖搖頭,「還有最後一句。」他又抽了最後一口煙,然後撚熄煙頭。

「我只要你愛我。」爸爸說,「對,她信中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我只要你愛我。」

兩年之後,爸爸從嘉義請調到高雄的樂群國小。又過了半年,他們訂了婚。民國六十三年,也就是西元一九七四年的夏天,他們結婚了。

後來,我又煮了好幾次的飯給田雅容吃,她已經相信我是個會煮飯炒菜的男生。但她再也不會跑進廚房找我媽媽。

又過了一年,也就是大二要結束的那一個暑假,田雅容取得了到德國去當交換學生的資格。這對大學生來說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你的所學所知將不只是在台灣的視野而已。

但是她不要。

「我不要。」她說。

不要?為什麼不要?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她。

「為什麼一定要去?」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小雅。在一起之後沒多久,我開始叫她小雅。

「為什麼你跟我的教授說的一樣?」她開始學著教授的嘴臉,「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八啦八啦八啦八啦……」每一個字都擠滿了外地腔,那個教授說話就是這樣。

但這確實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我可以把機會讓給別人啊。這可是功德一件呢。」

這不會是功德一件的,小雅。你要知道交換學生可以學到的東西是比普通大學生要來得多的。

「這我當然知道。」

既然知道,又為什麼要放棄呢?

「你這麼喜歡去,那我讓你去好了。」

阿咧!這是什麼傻話?你能去是因為你夠聰明夠資格,而且這不是我說換我去就換我去的好嗎?

「你知道德國在哪裡嗎?」

知道啊,在歐洲。

「你知道那有多遠嗎?」

昨天我上網查過,大概距離台灣一萬四千公里。

「你知道德國會下雪嗎?」

我知道,那邊八月份的氣溫就在十五至十八度左右了。

「你知道我很怕冷嗎?」

我知道啊。你可以多帶一些衣服去,我也可以存點錢買件大衣給你啊。

「……」

而且你不是最喜歡看雪了嗎?

「……」

那裡有阿爾卑斯山喔。

「……」

南邊就是瑞士跟奧地利了耶,那是很漂亮很美麗的國家喔。我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的哄著她。

「……」

你幹嘛不說話?

「一萬四千公里耶……」

嗯。一萬四千公里。

「那離台灣很遠耶……」

是啊,搭飛機要將近十五個小時喔。

「難道你都不會捨不得我嗎?」

我當然會捨不得啊。但我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我應該鼓勵你,而不是阻止你。

這天晚上,我跟雅容發生了關係。不怕你們笑,我們都是第一次。兩個都是第一次的人在同一張床上試圖完成一件只知道程序卻不懂得方法的大事,那是會發生很多好笑的對話的。

「這會痛嗎?」她問。

廢話,這當然會痛。

「會很痛很痛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會痛。

「那你們男生會痛嗎?」

我不知道。但聽說不會。

「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我怎麼知道,你問上帝啊!

「我是你的第幾個女朋友呢?尼爾。」事情結束之後,她這麼問我。這是她第二次叫我的名字。

第一個。我說。

「第一個?」

嗯,第一個。

「你騙人!」

我騙你幹嘛?這可是我的初戀和我的第一次呢。

「這樣有很了不起嗎?」她哼的一聲,「這也是我的初戀跟我的第一次啊。」

那很好,我們都是完美的。

「是啊。我們都是完美的。」她重複了一次我說的話,然後閉上眼睛,漸漸睡去。

她要出發那天,我陪她在機場等候登機。那天她的話不多,她的爸媽不斷的在幫她檢查行李,怕她忘了帶這個,或是漏帶了那個。

檢查護照之後,她走向出境走廊,回頭向我揮手說再見,然後消失在那個轉角處。

我整整在機場哭了一個小時,躲進機場的廁所里。我停不下我的眼淚,我不知道為什麼停不下?

「尼爾。」爸爸叫我,同時點上一根煙。時針指漸漸的指向十二點。

嗯?什麼事?爸爸。

「你知道你的媽媽有個英文名字嗎?」

嗯?我不知道。

「她的英文名字是我取的。叫做瑪雅。」

喔?為什麼取做瑪雅?

「因為她是五月生的女神。」爸爸說,「所以她生了你。」

女神?爸爸,為什麼要這麼稱呼媽媽?

爸爸沒有回答我,站起身來走開。

這是那天晚上爸爸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撚熄了煙。走向房間,關上房門睡了。

後來我上網查詢瑪雅,原來瑪雅是希臘神話里的一位女神,她掌管春天與生命。於是希臘曆法的五月便以她的名字為名。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媽媽懷了我。一九七六年的九月,我出生了。

爸爸說我出生的時候沒有哭,所以被護士小姐狠狠的賞了兩巴掌屁股。媽媽要護士先別把我抱走,她要好好的看看我。

我是從照片裡面知道媽媽的樣子的,因為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她。就連唯一的一次面對面,我都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

媽媽果然是五月的女神,掌管著春天與生命。只是,她給了我生命,卻管不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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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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