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眾人一見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哪敢得罪,恭敬地道:「柳星之父柳正倚仗權勢,強佔宅地,打死人命,罪判問斬。柳星坐株連之罪,充軍發配至邊關服役。」
柳星哭道:「不,我不走,你們讓我打雜、做工、勞役,什麽都行,就是別趕我走……」
方雨南心中一抽,「你捨不得皇上?」
柳星淚流滿面,「是,我愚蠢,我傻,明知皇上喜歡你,還是放不下,只要能看到他的影子,我就滿足了。可是為什麽皇上這樣狠心,一定要趕我走……」
那充滿了渴望與悲傷的眼睛與當年的君青哥是多麽相似……
他渾身熱血上涌,扔下一句「等我」,便直向御書房衝去。
不顧眾侍衛驚訝的表情,徑自闖到了龍案前。
一見從來不擅入御書房的小人兒一臉急惶地奔進來,慕容翼飛便知有事,立刻吩咐所有的人全部退了出去。
「南兒,有什麽急事?」一把便擁住了那發顫的身子。
方雨南急切地道:「為什麽趕走柳星?他沒做錯事,不應被株連的。」
「你是為了柳星來的?」慕容翼飛微覺詫異,「株連乃是律法所定,柳星按律治罪,並未有任何偏袒或是重懲。」
「殺人者判刑就是了,又為何要牽連無辜的柳星?」方雨南想起邵君青的死不瞑目,心如刀剜,「好歹你寵愛過他,難道一點憐惜之心也沒有嗎?」
慕容翼飛臉色微變,當初方雨南養傷之時,自己另結新歡,雖然小人兒從來沒說過,可是如今一提,不覺狼狽,「南兒,朕心中只有你一個人……」
「不管怎樣,他服侍過皇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別讓他充軍發配。他自小長在京城,流放邊關苦寒之地,怎麽受得了?根本是死路一條。皇上,饒過柳星吧,求求你了。他真心喜歡你的,走的時候哭得傷心極了……」
慕容翼飛一怔,方雨南竟然毫不介意地談論別人喜歡自己……
回憶過往,一團陰影籠罩住了心田。
方雨南愛過他嗎?甚至他沒有聽到一句思念的話語……
深深地凝視著他,「南兒,你從來都沒有妒嫉過柳星?」
「妒嫉柳星?」方雨南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妒嫉柳星?他那麽可憐,皇上,你饒了柳星,就是救他一命啊……」
慕容翼飛深吸了一口氣,從未有過的挫敗感湧上心頭,「告訴朕,你心中最在意的人,是誰?」
方雨南被他低沈冰冷的語氣震住了,一時間竟答不上話來。
一個字一個字吐出最不願面對的事實,「你一生中最在意的人不是朕,是邵君青,對不對?」
方雨南驟然張大了眼睛,臉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皇帝知道邵君青和他的關係!
那撕心裂肺般的罪惡與歉疚似千斤巨石狠狠壓住了心臟。
慕容翼飛既然一切心知肚明,那些纏綿和愛戀又意味著什麽?有意,還是無心?
只因自己沒有愛過皇帝,難道就要費盡心機得到自己的所有,如同邵君青與羅文琪那樣?
假如自己一開始便死心踏地,結局早已和他們一樣了……
慕容翼飛,難道你總是喜歡以這種方式證明你是九重之帝?
被拋棄的永遠只能是侍衛,天子永遠是勝利者……
方雨南木然地看著慕容翼飛,整個人空白一片,悲傷如此深重,連眼淚都乾涸了……
空氣凝固如石,幾欲將人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平淡的聲音慢慢響起,「對,方雨南最在意的人,是邵君青。因為這個世上,君青哥是第一個真心待我的人……」
慕容翼飛全身一僵,終於聽到了最不想聽到的話……
有什麽東西在胸口嚙咬,又痛又恨又苦。
這是……嫉妒!
平生未嘗過的嫉妒!
萬針刺心……
陪伴邵君青的三年中,小人兒到底產生了什麽樣的感情,居然使他拒絕自己?
一陣陣熱血衝上頭腦,頭暈目眩,濁氣在胸口衝突,幾欲洶湧而出。
方雨南靜靜地看著皇帝扭曲的神情,那雙曾經柔情無限的眼睛陰雲密布,預示著暴風雨即將來臨。
等待著帝王之威的爆發,一如那次在無心齋的天翻地覆。
「原來朕在你心目中還不如一個死去的邵君青,好,很好,非常好……」
眼光突然一冷,「方雨南,這是御書房,不容你干涉朝廷事務,柳星一事,刑部已定,你休得多言,出去!」
手握成拳,不住地顫抖,再多說一句,恐怕他就會忍不住重複那次無心齋的錯誤。
方雨南心底一片冰涼,那種無法言述的絕望佔據了全身。
原來這就是帝王的原則,是翼哥的時候,他多麽情深義重,可是變成皇上,他就永遠如此無情……
「是,臣知罪,請皇上恕罪,臣告退。」方雨南行完禮,機械地退出。
夜晚暗黑無光,一如他的心。
他們之間永遠都隔著不可跨越的鴻溝。曾經他們似乎在一瞬間那樣接近過,可是這終就是虛幻的假像。當陽光出來時,冰自然是要融化的,幻像也就消失了。
他不能改變君青哥的命運,當然也不可能改變柳星的命運,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命運都是註定的。
那樣絕望的眼光,那樣無可改變的命運再一次活生生的在他眼前重演。
而他依然是只能看著。
真的一切都不能改變嗎?
突然,他飛奔回無心齋,將慕容翼飛以前賞賜的珠寶全部捲成一個包裹,返身便跑。
柳星正在原地翹首而望,只見方雨南一人回來,心下便已明白,慘然失色。
方雨南將包裹塞在他手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怎樣才能面對那曾經充滿希翼的眼睛。
「別說對不起……」柳星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你沒對不起我,換了別人,恐怕這個時候早就躲避不及,哪還會幫我?」
方雨南再也忍不住,猛然抱住了他,「記住,一定要為自己而活……」
「我懂……」柳星咽下滿心的凄楚,「家裡還有娘和哥嫂等著我去照顧,所以我一定會努力活著回來。」
方雨南點點頭,轉身向四名侍衛一揖到地,「四位大哥,拜託你們多多關照柳星。」
侍衛們深為動容,宮中向來人走茶涼,似方雨南這樣肯來幫忙的,已是絕無僅有了。
其中一名侍衛便道:「方大人請放心,刑部那邊的打點就包在我們身上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有我們兄弟幾個上下通融,一定不會讓柳大人吃苦受罪的。」
時辰已到,不能再耽誤,方雨南目送著柳星踉蹌而去,心中一片茫然。
帝王的感情能持續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十年?
總是不停地有新人出現在帝王面前。
今天的柳星就是明天的方雨南!
夜深了,仍在遊盪,不願回去,那精美的無心齋,直似囚籠,令人窒息。
失魂落魄地走著,不知道要去向哪裡。偌大的宮廷,沒有一處可以棲身的地方。
漆黑的夜空,一星微閃,明滅不定,孤寂孑然。
方雨南默默注視著,心下一陣愴然,那顆星,就是自己寫照吧?
「雨南哥哥……」
清柔的呼喚聲傳入耳中,方雨南不由得全身一震,猛一回頭,黑暗中,只見朵娜明亮的眼睛閃著欣喜的光芒。
「你……你怎麽穿著小太監的衣服?」方雨南大為驚奇。
朵娜凝視片刻,突然撲進了方雨南懷中。
「白天我不敢去無心齋找你,只好晚上溜出來,躲在路邊等你。侍衛們看我是小太監,就不會查詢了……」
方雨南大驚,「天哪,你不會天天夜裡出來這樣瞎等吧?」
「等了十幾天,你常走的幾條路我都等過,可就是見不到你……」
連宮中路也認不全,竟然孤身一人夜夜出來苦等,方雨南心頓時揪成一團,「傻朵兒,你怕帶給我麻煩,這樣委屈自己……」
朵娜急急道:「雨南哥哥,我已經安排好了,三天後是太後的五十大壽,會有很多人進宮祝壽,我們就乘這個機會逃出宮去,你跟我一起走吧。」
方雨南一驚,「朵兒,沒有人送你回百夷,是不是?」
「我是逃回去的,當然不會有人送了。」
如果沒人送,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女孩子怎麽可能單身一人千里迢迢返回百夷?
心潮翻騰,與慕容翼飛相識的種種情形盡顯腦海,無論怎樣,他都無法忘記邵君青的痛與怨……
宮廷終究不是自己生存之地……
一瞬間,決心已定,「朵兒,我送你回百夷。」
「太好了……」朵娜差點歡呼起來,抱住了方雨南又跳又笑,快樂得如枝頭穿梭的雛燕。
看到朵娜如此開心,方雨南輕輕地笑了。
他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就如同朵娜堅持自己的選擇一樣。
「朵兒,你是怎麽安排的?」
「現在我不能說,到時你就知道了。」
方雨南點點頭,「那好吧,我們約在凝碧湖旁的落雲閣會合,那裡偏僻,一般沒人注意。」
朵娜用力地點著頭,夢囈似地低聲道:「雨南哥哥,我們一起回百夷,在神湖邊唱歌,跳舞,你喜歡我,我喜歡你,永遠不分離……」
方雨南想解釋,可是看著笑靨如花的朵娜,話到口邊,怎麽也說不出。
打碎一個美好的夢想,實在是太殘忍了。
一切等到逃出皇宮之後再說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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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三更,皇上還在御書房批閱奏章,為國操勞,龍體也要保重才是……」靜貴妃嬌柔如柳,含笑親手奉上一杯琥珀釀。
慕容翼飛心情極為惡劣,連酒也懶得接,冷冷道:「你半夜到御書房究竟為了何事?」
靜貴妃好似沒注意皇帝嫌惡的態度,「五月十九是太後的五十大壽,臣妾特來請旨,如何操辦壽筵?」忽然一聲輕嘆,「近來諸事紛擾,太後鳳體違和,中心鬱郁,臣妾建議,不如借著祝壽一事,宮中熱鬧一下,讓太後換換心情。」
慕容翼飛心中一凜,太後新近失勢,必然暗中不滿,若是連表面上的禮數也疏忽了,太後定會記恨。後宮是非多,稍有小人挑拔,又將引起絕大的風波。
「多虧靜兒提醒,此事的確要從長計議。」輕輕挽住靜貴妃的手,拉她坐到身邊,「後宮有你這般賢惠之人,真是朕的福氣。」
靜貴妃羞紅了臉,「皇上過獎了,靜兒只不過替太後多分了一點勞,哪能稱得上賢惠?」
慕容翼飛在那芙蓉秀面上一吻,「想來靜兒已經策劃周詳,說與朕聽聽。」
「臣妾魯鈍,胡亂想了一下,說出來皇上不要笑話。」將自己的設想一一說了出來。她善於治家處事,各處細節都計劃齊備,滴水不漏。
慕容翼飛微微頷首,「很好,就照你說的安排去吧,若有需要之物,讓福全一應負責採買就是。」
靜貴妃笑容不覺一僵,皇帝還是將最重要的事務交給最信任的福全了。
入宮這些年,從來就沒得到過慕容翼飛任何感情與信任。她寧可不要表面上的相敬如賓,去換得民間夫妻爭吵打架,也是幸福的……
雖然心潮洶湧,卻是絲毫不露,微笑道:「靜兒知道了……」話風一轉,「皇上如何安排朵娜公主?她是未來的皇後,理應在壽筵上接受群臣拜賀,照應後宮才好。」
慕容翼飛沈吟道:「朵娜年幼,天真未泯,不諳宮廷禮節,若是讓她受此約束,怕是要闖出禍來。」
「是啊,這位百夷小公主可真闖了不少禍,上次逃出後宮,躲在景華苑近兩個月呢,虧得那位方大人照顧,不然,非出大事不可。」
慕容翼飛臉色一變,一把攥住靜貴妃的胳膊,厲聲道:「你休得胡言亂語!」
靜貴妃淡淡而笑,「皇上英明睿智,個中關節一想便透,靜兒豈敢妄語?記得慶兒當時誣告方雨南與朵娜公主私會凝碧湖,其實有無此事,一查就知。可是皇上不但不查,反而禁止任何人談論,想來心中早已有疑。只是事涉朝廷與百夷的關係,方才隱忍不言吧?」
慕容翼飛此時反倒冷靜下來,「你突然提及此事,必有緣由。」
「如果靜兒猜得不錯,皇上必是深愛方雨南,甚至容他放肆胡為。朵娜公主喜歡何人,宮中無人不知,皇上居然可以視而不見,真是大度……」
「朕是天子之尊,何須斤斤計較微末小事?難道朕連這點自信也沒有嗎?」
靜貴妃緩緩道:「皇上就是太有自信了,才令他二人膽敢計劃逃出皇宮,同去百夷雙棲雙飛……」
慕容翼飛心頭大震,「你說什麽?」
「他們商議已定,乘太後祝壽,來往混亂之時,雙雙逃走……」靜貴妃注視著慕容翼飛極度震驚的臉,「皇上,到這個時候,你還這樣自信嗎?」
「南兒會背叛朕?不,朕不相信,不可能!!!」
慕容翼飛一聲怒吼,手臂一揮,「嘩啦啦」桌上的物品全掃落於地。
「皇上信也好,不信也好,三天後不就見分曉了?」靜貴妃轉身悠然而去。
一時間天昏地暗,只聽見自己狂如擂鼓的心跳聲。
不,南兒是愛自己的,一定是……
可是為什麽心如刀割,剜心剔肺,痛不可忍……
自己居然有一天也會嘗到愛而不得的痛苦……
誰進來了?
「南兒……」定了定神,才發現那是福全。
「剛才靜貴妃的話,奴才在密室里都聽見了……」福全咬牙切齒,「主子,這都是靜貴妃設下的圈套,為了陷害方大人的……」
「朕知道……」慕容翼飛深深地吸著氣,心口似堵著大石,壓得他幾欲暴怒。
「那主子打算怎麽辦?不如治了那靜貴妃,省得她在後宮到處興風作浪。上次方雨南在凝碧湖私會朵娜公主一事,也是她派人做的鬼。」
慕容翼飛冷酷地道:「你以為朕不知靜兒一箭雙鵰之計?只不過要利用她先除了崔家的勢力,暫不追究罷了。她險些害死南兒,朕不會饒放了她!」
福全心中一寬,「主子,奴才真是怕了,皇上千萬別放任靜貴妃,方雨南再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了,趕緊告知方大人,讓他千萬別上當。」
慕容翼飛神色變幻不定,眼神時而熱烈,時而陰鬱,灼灼如火。
良久,低沈痛楚的聲音響起:「不,朕要弄明白一件事,南兒到底有沒有愛過朕……」
福全張口結舌,心一下子沈到了底,「那是圈套,不要考驗什麽,奴才怕皇上將來一定會後悔……」
「你要朕整日生活在自欺欺人之中?」慕容翼飛冷冷地盯著福全,「朕對他全心全意,他回答的卻是:邵君青才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朕居然還比不上一個死去的邵君青,這又置朕於何地?」
「奴才斗膽說一句,方雨南自幼在邵家長大,和邵君青感情深厚是自然的事,絕不會是什麽私情。忘不了邵君青,正說明他宅心仁厚,所以才覺得情義兩難全。皇上……」
慕容翼飛厲聲道:「住口,朕決定的事,不容更改!」
福全默然不語,心中沈重之極,他已感覺到風暴的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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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微光照入無心齋,方雨南沈睡的面容格外寧靜安詳。
慕容翼飛悄悄進來,坐在床前,長久地凝視著方雨南,手指不自覺地輕撫著那光滑的臉頰,心緒萬千,忽喜忽憂。
水煙朦朧,彷彿當日之初遇就在眼前。把臂同游,縷縷柔情;生死一發,耳邊依稀聽到方雨南惶急的聲音,「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強!我不要你死!」
凝碧湖邊見到瀕死的小人兒時心被生生切開的劇痛……
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絕望……
江南煙雨亭前宛如碧湖上清晨初開白蓮的笑容……
他張了張口,想要叫醒方雨南,他要抱住他的南兒,和他說「不要去和朵娜見面,那只是個圈套……」
可是,他終究沒發出聲音。
「對,方雨南最在意的人,是邵君青。因為這個世上,君青哥是第一個真心待我的人……」方雨南最在意的人,是邵君青……
慕容翼飛的心中只是回蕩著這一句。
你到底愛沒愛過朕?
平生第一次,慕容翼飛這樣的不確定。
如果方雨南真的帶走朵娜,自己會怎麽做?
他也不知道。
永遠不見小人兒?不,他做不到!
那就放他出宮?不行,絕對不行!
南兒,不要讓朕失望,不要讓朕失望,南兒……
最後只剩下這句呢喃。
晨曦初明,安靜沈睡著的人和床前情致纏綿的天子都籠罩在一層溫柔的光暈中。
命運怎樣安排,誰也參詳不透。
宮中永遠都那麽熱鬧,借著太後的壽筵,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權奪勢與巴結討好。
凝碧湖的品宜台搭起了戲台,請來京城中最出名的戲班唱曲祝壽。台下擺開了百餘桌宴席,外邦使節,親王貴胄,文武百官,命婦淑媛,一一前來獻禮祝賀。
落雲閣內,朵娜正焦急地徘徊,外面的歌吹聲唱傳入耳中,聲聲驚心,每過一刻都過得非常緩慢,不住地伸頭探望。
似乎過了很久,才看見方雨南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急得使勁攥住他道:「你怎麽現在才來?」
「唉,不知怎麽回事,福總管就是纏著我,不讓我出門。我只好說謊,要帶小不點去看鍾太醫,福總管才放我走了。」
「那小不點怎麽辦?」朵娜實在喜歡那條活潑可愛的小狗。
方雨南眼神一黯,「我托給了鍾太醫,我想他老人家會好好照顧它的……」
忽然,雜沓的腳步向落雲閣走近,兩人連忙躲入旁邊的竹林中。
「這盆花有什麽好的,王爺像是絕世珍寶似的寶貝,走路也怕給碰到,巴巴地抄這條僻靜的小路過去。」
「小子你找死啊,敢抱怨,當心王爺聽見了砍了你的頭。王爺費了無窮的心思,養了這花快一年,獻到太後面前要正好開花,作為獻上的壽禮。倘若掉了一片花瓣,咱們全得抄家滅族,還不快走?」
朵娜生性好奇,探頭望去,只見四個人小心翼翼捧著一盆翠綠的草正趕向品宜台。那綠草窈窕多姿,襯著中間十餘朵未開的金黃色花蕾,格外嬌動人。
饒是朵娜久在百夷,看過無數奇花異草,也不曾見過這般異花,直似仙草一樣,越看越愛,腦袋全伸了出去。嚇得方雨南慌忙拉住她,不然,大概就要跟去看個究竟了。
這邊人剛走,落雲閣上便跳下一人,將朵娜和方雨南都唬了一跳。
「萬壽,你都準備好了?」朵娜認清來人,歡喜之極。
「是,事情已全部安排妥當,快跟小人走吧。」
見是萬壽,方雨南心頭一怔,模模糊糊腦中似乎聯想到了什麽,可是卻抓不住頭緒,亂糟糟地絞成一堆。
匆忙之中,不及細想,被朵娜拖了便走。
高高在上的慕容翼飛臉上掛著微笑,目光卻遙望遠處,冷若寒冰。
方雨南沒有來,朵娜也沒有來……
正如靜貴妃所說,兩人一起逃走了嗎?
原來萬乘之尊的他也有被人拋棄的一天。
從頭至尾,方雨南根本就沒有愛過他!
真相已經呈現,可他連憤怒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無盡的空虛與悲哀。
福全的冷汗濕透了衣衫,他盡了最大的努力阻止方雨南,最終還是失敗了。
看著主子越來越森冷的神情,福全心中不停地祈禱:老天爺,可憐可憐方雨南吧,千萬不要落入圈套,否則,方雨南完了,主子也完了……
朵娜忽然低呼一聲,「金盞玲瓏花?」
方雨南吃了一驚,「你說什麽?」
「金盞玲瓏花,剛才的抬過去的那盆花,就是金盞玲瓏花……」朵娜慌亂地一把拉住方雨南,「糟糕,你吃過鶴齡丸,要是聞到花的香味,立刻就會中毒……雨南哥哥,你……你沒事吧?」
「那花還沒開,當然沒有香味……」
方雨南突然剎住了腳。
兩粒鶴齡丸、金盞玲瓏花、開花、花香、中毒……
剎那間,一些極其重要的線索串連起來了。
強烈的恐懼頓時襲擊上心頭。
慕容翼飛!
一切都忘諸腦後,唯有一個念頭:回去!
朵娜的呼喚聲為何這樣驚惶與凄慘?
什麽也想不起,不顧一切,以平生從未有過的速度拚命狂奔。
「回母後,這是兒臣特意從百夷找到的聖草金盞玲瓏花,百年才開花一次,每次花開僅一個時辰。人若是吃了盛開之花,便可容顏不老,延年益壽,百病不生,是百夷王宮的至寶。」秦王笑容可掬,親手捧上花盆,「兒臣特意栽培了近一年,趕在母後壽辰之時開花,母後及時服用了,就可以萬壽千秋。」
「萬壽?那哀家豈不活成老妖精了?」太後心情大悅。秦王也非她親生,但平時異常恭謹,頗得她歡心。此番又如此用心良苦,給足了顏面,彷彿絲毫不覺崔家失勢一樣。
坐在旁邊的慕容翼飛毫無興趣地瞥了一眼,依舊引頸眺望。明知沒有希望,心底深處卻存著一絲僥倖。或許,小人兒捨不得和自己的一番愛戀……
猛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了眼帘,輕靈如山林中的小鹿,似風一樣地奔來,越來越近……
是小人兒,他沒走,他回來了……
狂喜似呼嘯的海浪一波波拍擊著,慕容翼飛宛如死中復活,精神大振,情不自禁地站起,伸出了手,「南兒……」
風悠悠吹過,金盞玲瓏花似被喚醒了,花瓣搖搖欲拆……
要來不及了……
方雨南心似被無形的手狠狠揪住,幾乎不能呼吸,全身熱血奔流,拼盡最後的力氣,如旋風一樣狂卷而至,劈手奪過秦王的金盞玲瓏花,轉身就向凝碧湖奔去。
花香會隨風傳送,只有深深的湖水才能埋葬掉這無可躲避的危險。
品宜台頓時一片沈寂,人人似中了定身法,目瞪口呆,竟無人去阻攔。
秦王首先清醒過來,狂叫一聲:「我的金盞玲瓏花!」
已經遲了,方雨南衝到了湖邊,奮起平生之力,將花盆向湖中擲去
。
美麗的金盞玲瓏花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就在這瞬間怒放!
奇異的香氣中人慾醉,轉眼被風吹散,不留一絲痕迹。
方雨南靜靜地站著,欣慰的笑容浮現在唇邊,清麗不可方物。
剎那的震驚過後,慕容翼飛立知事態嚴重,目光一掃,只見所有的人都注視著他,神色各異,分明是在等他的處置。
秦王臉色煞白,喃喃道:「我的花……我的花……」
有了鶴齡丸,又找到了金盞玲瓏花,他以為這是上天給予的絕妙機會,天意如此,最後,卻敗給了一個方雨南。
太後陰沈著臉,心中已然有三分明白,微微冷笑,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她什麽也沒落下。但是,她是世代簪纓的崔家之女,哪怕輸了,也不會讓仇敵好過!
頓時勃然發作,「好大的膽子,這不是公然造反嗎?今日連哀家的賀禮都敢搶奪,明日豈不是要弒國弒君?如此無法無天的奴才,皇上還要維護不成?抄家滅族,已算是恩典了……」
品宜台寂靜一片,誰也不敢接話。
慕容翼飛鐵青著臉,一語不發。
雖然知道方雨南扔了金盞玲瓏花必有緣故,也知道太後這是立意要置方雨南於死地,可是當著無數的文武公卿,他不能公然袒護。饒他機敏過人,一時竟也想不出應對良策。
哪怕未來要面對驚濤駭浪,今天,他也要保住方雨南!
人人都明白皇帝的意思,可是在盛怒的太後面前,誰敢出來為方雨南求情?
太後之子敬王大驚,假如太後一意殺了方雨南,慕容翼飛必定記恨於心,日後絕不會放過他們的。崔家已失勢,無人能擋,這一下就完了。
他慌忙跪在太後面前,「母後息怒,今日是母後的壽筵,原該是大喜之事,皇兄還特意大赦天下。假如殺了人,豈非不詳?孩兒斗膽,懇請母後大發慈悲,饒恕方雨南一命,就算是為孩兒積下恩德也好……」說到最後,已泣不成聲。
太後心中一酸,不覺已淚眼模糊,膝下唯有這一個親生兒子,怎麽也要為他考慮將來。逞一時之快,卻讓兒子日後擔罪,於心何忍?
沈默良久,望著被押到近前的方雨南,口唇屢動,卻不能出一言。
敬王哭道:「母後啊……」千言萬語,盡在這一聲呼喚中。
太後長嘆一聲,「死罪可恕,責罰不免,皇上自己看著辦吧。」
慕容翼飛微一欠身,「兒子明白了。」
轉過頭,深深凝視著小人兒,「方雨南,你為何要做出此等無禮之舉?」
方雨南喉頭似堵了一團棉花,怎麽也發不出聲來,眼前漫天都是金星,燦爛的陽光漸漸隱入烏雲之中……
看不見了麽?不,他要好好地記住那張臉,來生還能認得出……
努力睜大眼睛,在最後一絲光亮泯滅之前,看見了慕容翼飛眼中那無法掩飾的深情。
足夠了,只要有過這一份深情,就足夠了,我的……翼哥……
淡然寧定的笑容凝固在唇邊。
等待良久,不見回答,一道道異樣的目光如刀一樣割向皇帝。
「杖責……三十棍……」慕容翼飛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吐了這一句。
人人都鬆了口氣。
台上又開始了歌吹樂舞,彷彿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侍衛們將方雨南拖到一邊,立刻行刑。
一棍棍打在身體上,發出沈悶的聲響,受刑的人卻一動也不動,彷彿根本沒有知覺。
不待慕容翼飛使眼色,福全早搶了過來,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盯著行刑的侍衛,這一來哪個不手軟?棍子自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為何方雨南沒有任何反應?
福全覺得不對勁,心中疑惑不定,難道侍衛們本事練得如此之好,棍子打下去都不痛?
可是鮮紅的血分明染濕了衣衫……
「住手,住手……」凄慘的哭叫聲突然響起,一個纖細的身影轉瞬間便撲來,瘋狂地踢打行刑的侍衛,嚇得眾人紛紛閃開。
「他都要死了,你們還這樣狠心地打他?」朵娜猶如憤怒的獅子,張牙舞爪,拚命護著方雨南,誰敢靠近就是一下。
福全腦袋「轟」的一響,「公主,你……你說什麽?」
「你們全是惡人,個個都該死!」朵娜拔下發簪,在方雨南心口亂刺。
流出的血竟然變成了金色。
福全心知不妙,大吼:「快,快找鍾太醫……」
慕容翼飛親自捧了酒,半跪在太後面前,「兒子給母後敬酒,祝母後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太後淡淡一笑,「只要皇上還記得我這個母後,多多看顧敬王,哀家已經心滿意足了……」
「兒子明白,請母後放心。」
慕容翼飛終於笑了起來,他,什麽都贏了……
一一接受完群臣拜賀,返回龍椅,心下惦記著小人兒。他受了委屈,自然要不開心,須得好好哄上幾日,待小人兒回心轉意,日後就可雙宿雙棲,共效於飛……
想到酣美處,不由滿面春風,怎麽也笑合不攏口。
忽然,又一個人跌跌撞撞奔來,碰得桌翻椅倒,碗碟亂飛。
「皇上……」福全「撲通」跌跪在慕容翼飛腳下,臉色灰白如紙,抖作一團,「方雨南不行了……」
慕容翼飛驚跳起來,「只打了幾棍,怎麽會……」
霎時間,小人兒反常的古怪舉止閃電般擊穿了心田。
秦王!
「來人,拿下……」
話猶未了,秦王慘笑兩聲,一頭栽倒,口鼻流出黑血,竟已服毒自盡。
在眾人一片驚呼聲中,慕容翼飛狂奔而去。
看見了,小人兒僵直地躺在地上,渾身都是血,紅色的,黃色的,詭異而凄涼。
是誰抱住了他?
「皇上,現在是方大人的生死關頭,千萬不能打擾……」
是鍾太醫蒼老的悲聲。
「說,南兒怎麽了?」是自己嘶啞充血的聲音。
聽著鍾太醫悲慟地說出鶴齡丸和金盞玲瓏花相剋生毒的故事,慕容翼飛頹然跌坐在地上。
在奔向金盞玲瓏花的那一刻,小人兒有沒有想到他自己也吃過鶴齡丸,必定會中毒……
方雨南……深深愛著他!
甚至,毫不猶豫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他的平安!
為什麽,自己從來不相信小人兒的愛……
後悔莫及!!!!!!!!!
福全說對了,自己總有一天要後悔,只是再沒想到會這樣快!
江山、天下、帝王,都比不上方雨南似白蓮般清純的笑容……
如果,這一切能換回小人兒,他在所不惜!
朵娜默默看著氣息奄奄的方雨南,心裡非常清楚,這世上根本沒有葯可以醫治鶴齡草和金盞玲瓏花相生而發的毒,任何藥物都只能拖延時間而已。
取出從不離身的小布袋,裡面裝著百夷女兒家人人都有的百蠱丸,這是生活在百夷必須有的袪毒丸。
能延多久?朵娜不知道,只要方雨南多活一天,她也要為之努力。
喂下了藥丸。
陽光靜靜照在方雨南臉上,蒼白得如同初冬之雪,在暖陽中隨時欲化去……
忽然,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緩緩睜開了。
無心齋里瀰漫著濃冽的葯香。
柔軟的身子上每一處傷痕都深深地刺著慕容翼飛的眼睛。
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塗著葯,恨不能以身相代。
當時小人兒冒著生命危險救他,可是他做了什麽?在小人兒中毒的生死關頭,還杖責三十!
愧疚與悔恨啃噬著心,夜夜難眠。
幾天來,小人兒大部分時間在昏睡,鍾太醫說是毒性未清,所以神智也不太清醒,須得調養一陣子才行。
所有照顧小人兒的事都是自己親自動手,不允許別人接觸分毫。
即使是朵娜也不行。
不想離開小人兒半步,可是,總有許多皇帝必須處理的事務等著他去做。
第一次,他對做皇帝感到厭倦。
替方雨南穿好衣服,蓋上被,吩咐福全:「好好看顧南兒,除了鍾太醫,誰都不準進來打擾。」
沈吟片刻,又道:「傳旨刑部,將柳星削職為民,遷謫至落陽,交與羅文琪處置。」
執事太監立刻出去傳旨了。
這是小人兒的心愿……
依依不捨地撫摸一下方雨南瘦削的臉龐,他欠小人兒太多太多了,就讓他在未來的歲月用盡所有來補償……
無心齋重歸寂靜。
福全坐在床邊,嘆了口氣,「你這樣躲避主子也不是辦法……」
「謝謝你和鍾太醫幫我隱瞞皇上……」方雨南慢慢坐起身,每說一句話,喉嚨就像被刀割一樣地痛。
他的毒性無法清除,過不了多久,毒素就會侵入各處經脈,直到毒發身亡。
不願讓慕容翼飛知道這些,帝王的內疚與傷心,他擔當不起。
福全凝視著方雨南蒼白的面容,積聚心中已久的話終於忍不住了,「方大人,福全曾經不自量力,發誓要保護你。可是看著你一次又一次出事,我才發覺,在這個皇宮之中,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根本改變不了任何事。宮廷太過複雜,不是方大人你能應對的,也許,離開皇宮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不,我不想走……」
「你是怕連累我,是嗎?」福全心中酸楚,方雨南已然明白靜貴妃設下圈套一事慕容翼飛先前便已知曉,只是為了考驗而故意不說穿。所以,他才了解到一個事實,那就是:憑他和朵娜兩人,逃離皇宮是不可能的。
一生都在為慕容翼飛盡忠,今天,他福全要做一件自己選擇的事。
聳聳肩,「放心,皇上不會殺我的,至多關我個幾年。我已經安排好你和朵娜離宮,乘皇上接見使節,現在就走。那扎王聽說女兒失蹤,派人進京探望,人馬距京城只有五百餘里了。我已派人送信過去,他們會接應你們的,會合之後再趕往百夷。皇上就算知道,礙於兩國之交,也不能公然派兵追趕。」
「現在……就走?」方雨南呆住了。
「對,你不是想在有生之年,回江南看看你娘的故鄉,體會一下江南的雨是怎樣的嗎?」福全精瘦的臉上儘是笑容,「去吧,我只能為你做這麽點事,看到了江南煙雨,別忘了寫封信告訴我一聲。」
方雨南淚水模糊了眼睛,哽咽道:「福總管……」
「叫我一聲福大哥吧……」福全抱住了他的雙肩,百感交集,「別笑話我,我多想有你這樣一個弟弟……」
「福大哥……」方雨南撲進福全的懷裡,哭出了聲,「幫我……照顧小不點……它太弱了,我也沒有多少時間陪它……」
福全淚流滿面,「放心,我會當它是我兒子養的。」
鍾太醫氣喘吁吁地跑來,將藥瓶亂塞進方雨南衣袖裡,「來,帶上我新研製的三粒乾坤再造丸,一丸能保你一個月的平安……」想起此去永決,禁不住老淚橫流。
「別拖延了,快走。」
宮城門口,一輛樸素的馬車悄然駛離。
福全直到看不見車影,才嘆息一聲,吩咐身邊的小太監,「送我去天牢。」
斜陽初沈,明月未升,半天紅霞,燦如翠綺,正是黃昏光景,遠山如畫,分外清幽。
百餘騎馬匹散在道邊,勇士們忙著搭起露宿的帳篷。篝火初起,空氣中漂浮著烤肉的香氣。
「雨南哥哥……」朵娜端了一碗湯,送到方雨南面前。
霞光映在方雨南的眼中,似跳躍的火花。
輕輕一笑,接過湯碗,「朵兒,我想,你已經不需要我護送了……」
朵娜身子一僵,從他的眸中,她早已讀出了離別,只是如此突然的提出,仍然不能接受。
猶自殘存著一絲希望,「雨南哥哥,你跟我回百夷,那裡有最高明的巫師和大祭司,一定能找出解藥替你治好的……」
「別費心了,鍾太醫說過,無論在百夷還是在西域,這種毒都無葯可解。」方雨南臉上滿是深深的歉意,「對不起,朵兒,我不能和你在神湖邊唱歌跳舞……」
「天神讓你喜歡了慕容翼飛,是不是?」朵娜努力地笑,淚水卻不停地流,「天神說男人應該喜歡女人,我不知道你喜歡那個花心皇帝對不對。但是天神說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錯的,所以你不用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朵娜……」
「朵兒,我和慕容翼飛……」方雨南吶吶不知怎樣解釋。
「傻哥哥,你愛他勝過愛自己。看到金盞玲瓏花的時候,你只記得慕容翼飛吃過鶴齡丸,忘記了你自己也吃過……」朵娜雙手合什,「這樣的愛,天神也會感動的……」
「謝謝你,朵兒……」
朵娜擠擠眼,「天神說人有來生,雨南哥哥,我現在就定下你的來生,來生你不可以再愛那個花心皇帝,一心一意只准想我念我愛我,我們在神湖邊唱歌跳舞,你喜歡我,我喜歡你,永遠在一起……」
「好,我的來生今天就定給朵兒了……」方雨南含淚而笑。
兩隻手掌重重一擊,定下了來生的盟約。
一夜平安,天亮時分,一名勇士驚慌地跑來稟報:「公主,那個方雨南大人不見了……」
「他走了,他還是走了……」朵娜喃喃著,眺望南方,臉上浮現出與年齡不相稱的憂傷與成熟。
沈默良久,朵娜輕聲道:「你去跟蹤雨南哥哥,有了消息,就回京城向漢人皇帝報信……」轉身縱馬而去。
那勇士迷惑不解,公主明明深愛著那個漢人侍衛,又為何輕易放棄呢?這不像百夷女子的做法。
也許跟漢人久了,也學會了漢人的規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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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走不動了……
方雨南拖著沈重的腳步走到路邊的台階坐下。
雨淅淅瀝瀝飄落,如絲,如霧,如夢……
這就是江南的煙雨,溫柔細膩,如同情人的呢喃。
伸出手,掌心很快濕了,可是卻看不到水跡。
母親喜歡的煙雨,原來真的這麽美……
帶著滿足的微笑,方雨南閉上眼睛,沈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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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佗佛……」誰在耳邊輕誦佛號?
掙扎著醒來,映入眼帘的是白眉白須的老僧。
「我……我怎麽在這兒?」
「施主在風雨中昏倒寺院門口,是老納救你回來的。」老僧念了兩句佛,「施主身體很虛弱,不宜再長途跋涉勞頓,先在小寺中休養幾日,再行上路不遲。」
方雨南笑著道了謝,長途跋涉勞頓?很快他就不需要了。
老僧的慈目中流露出悲憫之色,低聲嘆道:「施主年紀輕輕便已勘破生死關,難得難得。」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先賢孔子都這麽說過,小子還有什麽看不開的?」
「阿彌佗佛,施主如此透徹,緣修倒是過於執著了。」
緣修?方雨南不覺出了神,慕容翼飛和他前世到底修了什麽緣,今生才這樣糾纏不清?
小寺院中只有緣修和一個小沙彌,十分清凈,方雨南在此養了幾日病,身子慢慢恢復了一些。
江南的雨一下就沒完沒了,一日不停,聽緣修大師說這是江南特有的梅雨,要下一兩個月,真是開了眼界,只是什麽都粘乎乎的,到處長白黴毛,令人煩惱。
風雨又黃昏,方雨南坐在走廊上,靜聽雨聲。不知道慕容翼飛現在怎麽樣了,可能還在大發雷霆,生自己的氣。福全犯下這樣的大錯,皇帝會原諒他嗎?
「嗚嗚,嗚嗚嗚……」一陣悲戚的嗚咽聲傳來,破敗的寺門發出「嗤嗤」的細微扒抓聲。
方雨南頓時身子一綳,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小不點!
瘋了似的撲過去拉開門,定睛一看,全身流水的小不點趴在台階上,努力昂起頭,歡喜地低鳴著。
「我的天,小不點,你怎麽會到這裡來的?」方雨南急忙抱起那劇烈顫抖的小身子,緊緊抱在懷中。經過長途奔波,小不點早已消瘦不堪,四隻爪子磨得稀爛,不住地淌著血水。
方雨南心痛萬分,肯定是因為見不到自己,小不點偷偷跑出了皇宮,千里迢迢追蹤而來。路途如此遙遠,真不知從小便餵養在深宮的小不點是怎麽熬到這裡來的。
「小不點,堅持住,我去拿米湯……」
無力地舔舔主人的手,快樂的光芒突然在小不點眼中耀起,燦亮如星,轉瞬就熄滅了。
「小不點……小不點……」無論方雨南如何叫得聲嘶力竭,小不點再無動靜,溫熱的身體慢慢冰冷僵硬。
方雨南只覺得天旋地轉,一下子跪倒在地。
在自己最困苦的日子裡,是小不點給了他快樂與安慰……
這個深宮中忠心耿耿的小伴侶如今卻永遠離開了他……
悲慟到了極點,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喉頭猶似火燒……
乾涸已久的眼淚突然直湧出來,跌落在小不點的身上。
瓢潑也似的雨澆著方雨南,分不清臉上是雨還是淚。
天地之間灰濛濛地連成一片,那風雨中的身影渺小如蟻,孤零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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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靈塔建立起來,裡面供奉著小不點的遺骨。
方雨南默默陪伴在旁,小不點很膽小,怕黑,怕嚇,晚上不鑽在他懷裡就睡不著覺。
天堂里,一定會有一雙溫柔憐惜的手抱著小不點,哄它安眠……
日出了,又日落,月亮升起又落下,又是一個日出日落。
此時已暮雲四合,煙霧迷茫,遠近峰巒浮沈在雲霧之中。廟宇燈光初上,梵唱之聲,隱隱交作。不時傳來幾下疏鍾,數聲清磐,越顯寺院幽靜,佛地莊嚴,令人意遠。
方雨南心中一動,剎時靈台清明,一片澄凈,大徹大悟。
徑直走進佛堂,跪在緣修大師面前,雙手合什。
緣修大師口誦佛號,「阿彌佗佛,施主塵緣未了,何必入我門來?」
方雨南搖頭,伸指在空中輕輕地划:「佛在心不在形……」
緣修大悟,「施主雖然年輕,卻比老納瞭然,難怪先師坐化前曾說,三十年後方有高人指點。老納不敢尊大,這就代先師收你為徒,法號緣塵。」
剃刀過後,烏黑的頭髮紛落,頃刻,三千煩惱絲已落盡。方雨南看了一眼,臉露微笑。
塵緣如一夢,今天方了結。
緣修合什念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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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來臨了。
小寺院忽然被大隊人馬團團包圍。
一個白衣飄飄的人大步走進了寺院。
緣修彷彿沒看見,仍然敲著木魚,喃喃地誦經。
白衣人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等待著。
良久,緣修緩緩道:「施主是來找緣塵的吧?他已說過了,如果是一位名叫慕容翼飛的施主,就請進吧。無論施主有任何要求,他都可以答應。」
「他……怎麽樣了……」
「緣塵雖不能言,可是生具宿慧,短短一個月,已通曉數經,實在是佛門高人。」
「他……不能說話了……」
白衣人明顯抽搐了一下,猛然轉身,大步向禪房走去。
小小的禪房空無一物,地上僅有一個蒲團,一個瘦弱的僧人正在閉目打坐。
雖然得到線報,早知他出了家,可是驟然看到如此情景,依舊痛徹心肺……
堅強的雙臂抱住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南兒,我的南兒……」灼熱的吻雨點般落在溫潤的唇上。
冷靜,平淡,沒有絲毫感覺,直視的眸子宛如青石般沈靜空徹。
萬分吃驚,以致對方輕輕推開自己都沒有反應。
這是他的南兒嗎?
忽覺懷抱中空空,急呼:「不要走……」
一杯茶奉到了面前。
微微頷首,如同僧人答謝所有施主一樣的客氣,重新坐回蒲團,再度沈入空寂之境。
慕容翼飛手一抖,茶碗落在地上,碎成無數片。
心中一片茫然。
直到此刻,才深深地意識到,他失去的何止一顆深愛他的心,而是一個曾經屬於他和南兒的幸福世界。
鍾太醫悄悄地走了進來,拿過手腕診了診,黯然道:「趕快帶方大人回京吧,他撐不過兩個月了。只有宮裡才能先配製出續命的葯,然後再向天下徵求解法,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正要伸手去扶,慕容翼飛已將方雨南抱起,迎著江南的陽光,走了出去。
緣修候在寺門前相送,「佛在心不在形,師弟此去,化去塵世孽緣,跳出紅塵,早證我佛正果。」
方雨南微微而笑,慢慢合上了眼睛。
「快,回京城……」
轆轆車塵漫天,滾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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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做了很長的一個夢,沈浸在夢裡醒不過來。
夢裡,始終有人在耳邊呢喃著,無法安心。
塵緣未了……
方雨南靜靜回味著這四個字,慢慢喝下了一碗苦勝黃連的葯。
景華苑中依舊陽光燦爛,一切恍如從前。
「南兒……」慕容翼飛痛楚內疚的聲音在屋裡飄開,「要怎樣,你才肯回到我身邊?」
還是那心如止水的微笑,筆在雪白的紙上寫著:「隨緣如是,來日無多。」
「我不會讓你離開的!」慕容翼飛眸中跳躍著精光,「不管用什麽方法,哪怕上天入地,我都會治好你。如果,老天真的要帶你走,我就追到閻羅殿去搶人!」
微微震動了一下,抬起頭,倏地對上了慕容翼飛耀如日羲的眼睛。
無數人為之沈溺的眼眸……
曾經深深愛戀過的眼眸……
奮筆疾書:「我出家,是要向佛祖祈求:來生,君青哥投生在好人家,一輩子幸福安康……來生,會有一個深情溫柔的男子陪朵兒在神湖邊唱歌跳舞……來生,慕容翼飛不是皇帝,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可以讓方雨南全心全意地去愛……」
寫罷,擲筆,合什,入定。
慕容翼飛拈起這張白紙,凝視著自己親手教出來的清秀字跡,長久地痴立著,渾然忘記了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