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下來的幾天，元凱娣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休息，不過在生活方面多少有些規律。
每天睡到耿慕叫她吃午飯了，她才起床。午餐過後，她又躺回床上聽廣播，或是跟耿慕聊天。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生存在一個停滯的空間里，既無事可做，也無處可去。沒有什麼可以期盼的……
晚上，等耿慕桓下班回來，他們三人就一面飲酒，一面繼續聊天。一直到耿慕的丈夫打電話來催妻子回家為止。
然後，耿慕桓就會先幫她把浴缸的熱水放滿，並加上她最喜歡的薰衣草精油；在她盥洗時，他會幫她把床鋪好，並點上忍冬花味道的薰香，好讓她入睡。等她盥洗完畢，耿慕桓再把她抱回床上。
這樣的日子，一直周而復始。
只是，自從她住進他家之後，除了晚餐時間外，耿慕桓還把工作帶回家裡做。沒時間跟她說話，這讓元凱娣感到有些寂寞。
她知道身為廣告總監的耿慕桓，其實工作十分繁重。每天早上，當她仍在寤寐間徘徊時，她仍可依稀聽見他來回走動的聲音。
從那些聲音，她可以辨別耿慕桓的方位，是在盥洗室、還是在廚房，甚至——就在她的身邊……
其實她一直很想問，耿慕桓把房間讓給她后，他睡在哪兒呢？
接著，耿慕桓就出門上班，而她還是躺在床上，等耿慕叫她起床！
這天，元凱娣被電話鈴聲吵醒。
由於鈴聲一直響個不停，因此她掙扎的爬下床，摸著牆壁，循著電話鈴聲響起的方向前進。但是，除了卧室和洗手間之外，她幾乎沒進過客廳，再加上鈴聲的干擾，她先是撞到了一張椅子，繞過去之後不久，她的膝蓋又重重地撞到一樣東西。
這回她就沒那麼幸運了，因為伴隨而來的，竟是東西落地聲、玻璃碎裂聲、以及水汩汩流出來的聲音。
「噢，天哪！」元凱娣連忙跪在地上往濕淋淋的地毯摸去。
她很快地便發覺到，原來自己撞到了一張小茶几，並且把茶几上的花瓶也給獲倒了。她不敢繼續往前爬，因為害怕自己會被碎玻璃割傷，但是那可惡的電話鈴聲仍舊不停的響著。
元凱娣絕望地用手掩住自己的臉，崩潰地哭了起來。她再也無法忍受了！連接個電話也不會，她下半輩子要怎麼過？
頓時，元凱娣陷入哀痛悲憐的情緒里。
「你在搞什麼？」剛進門的耿慕桓震驚地看著眼前的景況，他急忙衝到元凱娣身邊，焦急地質問道。
元凱娣啜泣的更厲害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她哽咽地埋怨。「電話鈴一直響、一直響，家裡又只剩我一個，我只好……」
她又顫抖地哽咽了半天。「我真的很沒用，連接個電話也不會，我……」
耿慕桓一把將元凱娣整個抱起，小心翼翼的跨過碎玻璃，回到房間。將她放下之後，耿慕桓並沒有立刻放開她，反而摟著她，輕聲安慰。
「沒有關係，凱娣。沒有關係！別哭了，請你別哭!」
「慕……慕桓，我好害怕！我……」元凱娣繼續埋在他胸前哭拉，兩手緊緊攀住他的肩膀。就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溺水者抓到了浮水，終於找到了一線生機。
他低聲撫慰著。「我知道、我知道。現在沒事了，我就在你身邊。我會一直陪著你，你不會孤單了。」
耿慕桓輕拍著她的背，就像哄小孩一樣，抱著她輕晃。終於，元凱娣停止了哭泣，原本絕望而空虛的情緒也消失了。
耿慕桓以手溫柔地替她抹去臉上的淚水，等她心情平撫。「好一點了嗎？」
「謝謝……」元凱娣摸摸他胸前的襯衫。「對不起，把你的衣服都哭濕了。」
「沒關係，以後你需要的話，可以再用。」
耿慕桓輕鬆的語氣，使元凱娣意識到自己的模樣。她才剛起床，還光著腳，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無袖T恤……
元凱娣突然對兩人之間親密的距離感到局促不安，她尷尬的想把自己的身體移回床上，但耿慕桓一手仍緊握著她的腰，讓她動彈不得。
「慕桓，我已經好了。真的！」她企圖挽救自己最後一絲顏面。「很抱歉剛才的失態，不過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我知道。你要不要換件衣服，我陪你到外頭走走，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別老悶在家裡。」
元凱娣一想到剛才自己的笨拙模樣，便驚慌起來。
「不，我還是不要出去比較好。你不是正在上班嗎？你就讓我休息一下吧!我可以等慕姐來陪我。況且，我已經浪費你不少的時間了！」
「別忘了，我更毀了你好幾個星期的時間。」他冷靜地提醒。「你不覺得，我們該得共同面對這件事了嗎?」
元凱娣聽出耿慕桓冷靜的言詞里，還摻雜著此評自責與痛苦的意味。
「慕桓，關於我失明的這件事……」她困難地開口道：「這只是一件意外，你不需要自責。我根本不……」
看著元凱娣蒼白的面容，耿慕桓的心揪疼了起來。從她受了傷到現在，她不曾怪過他這個罪魁禍首。明明是他害她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然而她卻一點也不怪罪於他?!
「你的意思是……你願意原諒我嗎？」耿慕桓苦澀的問。
元凱娣不安地絞扭著雙手。「難道，不能就這樣算了嗎？就忘了它吧！這真的只是一場意外，是我自己不小心，我……」
「唔——」
話尚未說完，一抹火舌突地竄入她的口中，元凱娣驚嚇似的想躲開，但是耿慕桓卻不讓她如願。
他一手托住她的後腦，阻止她後退的動作，一手鉗制住她的肩膀。他仔細地品嘗她的唇，早在見面之初，他就想這麼做了。
元凱娣感到頭暈目眩，全身無力。她不由自主地將手指掐進他的上臂，害怕自己會羞恥的癱軟在他懷裡。
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與方於亦交往這七年來，不是沒有親吻過，但從沒一次像她和耿慕桓這般的……這般的火熱、狂野，而且讓她無法自持。
「拜託，請……請不要……」趁著耿慕桓離開她唇的空檔，她聽見自已結巴地說，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好些了嗎？」他抵住她的額頭，輕問：「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嗎？」
元凱娣紅似蕃茄的臉輕輕點了一下，耿慕桓終於放開她。
「那你該換衣服了，要穿什麼樣的衣服？我幫你挑。今天外頭的天氣有點涼，我看就穿這一件好了。」
他站起身，走到衣櫥前挑了一件水藍色的長袖連身洋裝，遞給她。「需要我幫你忙嗎？」
她搖了搖頭，雙手緊抱著衣服，好像它可以保護她似的。
「我出去了，換好再叫我。」
「我們要去哪裡？」她忙問。
「秘密。去了就知道！」
元凱娣一直等到耿慕桓掩門而去，才開始摸穿衣服。這是她失明后第一回走出戶外，心中多少也帶著期盼。
希望一切都很順利，她在心中默默地禱告。
隨著風的吹拂，元凱娣聽見一陣陣清脆的鳥嗚聲，以及聞到淡淡的青草香。
「這裡是哪裡？」她緊抓著他的上臂問道。
「一個很美的地方，我特地帶你來『看』！」耿慕桓毫不隱瞞地說出自己的目的，也在乎這樣直接的言詞是否會刺傷元凱娣。
「看？」她愣征了會兒。
「是的。我要你『看』!」察覺到元凱娣有絲毫的退縮，他立刻來緊手臂，不讓她有退卻的念頭。「凱娣!你只是暫時失明而已，一定會復原的。現在，就讓我來幫你，好嗎？我牽著你，慢慢走！」
「唔——好。」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剛才家裡的那通電話是我老姐打來的。她今天要去做產檢，所以沒辦法來陪你。」
「原來是這樣。慕姐的身體應該還好吧!」
「姐夫說，她壯得像條牛，一切OK！」談起家人，耿慕桓眉開眼笑。元凱娣聽得出來，他真的很愛他的家人。
「那你……你陪我真的不會耽誤到你上班時間嗎？我記得廣告公司應該很忙才對。」
「就算是老闆，也要有時間休息啊!之前的文宣企劃告一段落，剛好可以偷閑休息幾天，所以我就提早回來了。才剛到家門口，就接到老姐的電話。」
「喔!」元凱娣輕應了聲，她的臉紅撲撲的。「結果讓你看到我的糗態。」
耿慕桓牽著元凱娣，繼續往前走。不過，他仍經常側臉打量著她，希望從她臉上能瞧出一絲端倪。
不論她在想些什麼，耿慕桓確信一定和自己有關。
每當看到她臉上的繃帶時，他總是充滿內疚，每每在睡夢中總會被無止盡的罪惡感給吞噬。但，凱娣不僅沒有責怪他，反而還以無比的熱情回應地。
想起之前在卧室的那一幕，他的理智差點失去了控制。他還記得她的身體有多麼柔軟，嘴唇有多麼甜蜜。
要他如此接近元凱娣而不能去碰觸她，這簡直就是一種精神和身體上的雙重摺磨！
如果讓元凱娣知道，為了就近照顧她，他每晚都睡在一旁的沙發上，她會做何感想？
他都是等她陲著了以後才入睡，卻又比她早一步醒來。
耿慕桓又瞥了元凱娣一眼，發現她的臉上仍殘留著些許嫣紅。
他知道自己是卑劣的，利用元凱娣心靈空虛的時候乘虛而入，根本就是小人的做法!但是，他希望在她心中能保有他的位置；更甚者，只要他一個就好!
由於通往目的地的路面愈來愈窄，僅容一人通行，耿慕桓當下決定，抱著元凱娣一起走。
「我們現在要穿過一條小徑，我抱著你走！」
「好！」
她輕摟著耿慕桓的頸脖，頭枕在他肩上，體溫也透過兩人的衣服傳遞過來。元凱娣專心地汲取他胸膛上的溫暖!
元凱娣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出早上在卧室里發生的那一幕。對於那一吻，其實她並不討厭。在他懷裡，她第一次感受到被珍愛、被呵護的感覺，這是跟方子亦在一起時所無法感受到的。如果……
想到這裡，元凱娣的臉又紅了起來！
隨著耿慕桓略顯顛簸的腳步，她問：「是不是不好走？」
「不會。快到了!」他將她摟得更緊。
元凱娣的思緒，被愈響愈大聲的潺潺水流給打斷。「前面有瀑布？」
「嗯，還有一條很清澈的小溪流。」
「裡面有魚嗎？」
「當然有。」
她渴望地又問：「現在我可以自己下來走嗎？」
「當然不行。」耿慕桓堅決地否決了。「這邊的路有點崎嶇不平，你的腳很容易扭傷。」
「那，可不可以抱我到岸邊，我想去踩踩水。」她退而求其次的問。
耿慕櫃思索了會，最後他終於妥協，將元凱娣抱起走到岸邊，再把她放下。
「嗯——」元凱娣伸展雙手，並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她興奮地問：
「慕桓，請告訴我，這附近風景的樣貌。應該很美吧!」
「凱娣，我現在有個願望，就是希望你的眼睛能馬上看見這片美麗的景色。我情願放棄所有，只希望你能親眼看見這一切!」耿慕桓突然衝動地說。
「謝謝，我相信一定會的。」元凱娣輕輕地碰碰他的臂膀，暗示他不要放在心上。「我也說過，請你不要自責！你趕快告訴我這附近究竟長什麼樣子啊！」她急聲催促。
「壯闊的岩石，配上青蔥的山林，環繞著清澈的小溪，距離你前方十公尺處，還有一個小小的瀑布。天很藍、樹很綠水、也很清澈。」
「我還聽見鳥叫聲，以及聞到花的香味。」在耿慕桓的形容中，元凱娣很快地就在腦海里勾勒出一幅很美的風景畫。她不知不覺地沉浸在這莫名的感動中！
「你形容得實在太美了，我好像真的可以看見你所描述的景色。」
耿慕桓扶著她坐在岸邊一個石頭上，既泡得到腳，也不必擔心發生危險。他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護著她。
元凱娣靜靜地聆聽周遭的鳥嗚聲、風吹過時，樹葉所發出來的沙沙聲，還有小溪流動的聲音。
「好棒！」她語帶羨慕地說道：「這裡究竟是哪兒？等我眼睛好了以後，我一定要回到這裡，仔細觀賞這邊的景色。」
「我說過的，這是秘密。」元凱娣的好心情也傳染到耿慕桓身上，開始開起玩笑來。「等你繃帶拆掉的那一天，我立刻就帶你——」
「什麼？」元凱娣撇過頭，專心聽他說話。
「沒、沒什麼。」耿慕桓將話頭打住。他現在還不確定元凱娣對他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一直以來，都是他主動追求；她則是被動的接受。他知道，元凱娣的男朋友永遠是他們之間的阻礙。
「你的男朋友，有跟你聯絡嗎？」他隨意找了個話題起頭。話一出口，馬上就知道自己問錯了話。「怎麼可能？」元凱娣愣了一下，隨即故作無所謂地聳聳肩。但是從她略顯僵硬的語氣，可得知她對男朋友還是極為在乎！
「在我住院期間，他曾來看過我一次。他說他公司派他到外地出差，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回來。之後我就搬到你這兒了，就算他要聯絡我，也沒什麼機會!」
其實，她並沒有說實話。那天，方子亦是來看她沒錯，卻也是來跟她分手的。
「在想什麼？」耿慕桓打斷她的沉思。
她搖了搖頭，不再多言。她希望耿慕桓不要對她太好，因為這樣會讓她想依賴他、想永遠靠著他……
甩開這些念頭，她吸了吸鼻子。「慕桓，我們可以回去了嗎？我覺得天氣好像轉涼了，我有點冷。」
幾天後的早晨，元凱娣是在一陣陣烤吐司的香味中醒來。
「慕桓，是你嗎？」她朝廚房方向喊道。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他不用上班嗎？
「當然是我。早餐已經準備好了，你趕快來吃吧!」耿慕桓吹著口哨，心情極為愉悅。
幾分鐘之後，她已經坐在餐桌旁，品嘗起耿慕桓的手藝。「嗯！好吃。」她驚奇地叫道。
耿慕桓拉出一張椅子，在她身邊坐下。「慢慢吃，別噎著了。熱牛奶就放在你左前方，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上次我一時大意用玻璃杯，結果讓你燙到手。這次我用馬克杯，而且是『帶把』的。」心情極好的他，輕鬆地說起雙關語來。
元凱娣差點被口中的食物噎到。她沒想到印象中正經、嚴肅的耿慕桓，開起玩笑來也是這樣開放。
「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我很好奇。」她偏頭問道：「在我印象里，尤其是在你工作的時候，你都表現得很正經、很嚴肅。我就常聽見工作人員在背後叫你『暴君』!拍賣會上看到的你，和家人相處的你，還有……現在在我身邊的你，究竟哪一個，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認為呢？」耿慕桓反問。「在什麼樣的場合，就該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公司，我是老闆；在家，我是他們的家人，在你身邊，我是……」
「是什麼？」她停下手邊的刀叉，靜靜等著。
「凱娣，在你心中，有我的位置嗎？」他伸手將元凱娣的柔荑緊緊包在自己手裡，他誠摯地問。
「我……」未料到耿慕桓問得這麼直接，元凱娣有點慌亂的想要逃避，但是她的手被他緊緊抓著，掙脫不開。
元凱娣悄悄地將他放在心中衡量。發現耿慕桓在她心中的比重早已逐漸加深，愈來愈重要了。經過幾天的相處，她慢慢地可以從他的聲音里，區分出他現在的情緒，也可以想象他現在可能的表情。
如果是在兩個月之前，她會由一個人的外表和表情來評斷一個人。現在等她失明了，才明白自己以前是多麼地膚淺。
隨著兩個人相處時間的增加，她也開始好奇耿慕桓究竟對她是什麼樣的感情。他一直對她很溫柔，在她尚未失明的時候就是如此；但現在似乎溫柔的有點過分，元凱娣不知道這是否是跟他的「罪惡感」有關？
她害怕，現在耿慕桓是基於罪惡感的驅使，而把照顧她當成一種責任，才會對她好。
若真是如此，她寧願不要!她不要耿慕桓因為同情，才跟她在一起。
她如果無法重見光明，那該怎麼辦？她也不能一輩子都留在這裡。可是，她也無法想象，以後沒有耿慕桓陪伴的日子，她該怎麼度過？
沉默了許久，元凱娣悠悠說道：「慕桓，你……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能夠……好好的想一想……」
「好。我可以等!」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失望與無奈。
元凱娣知道這個回答讓他很失望。但現在，她只能這麼做。
「凱娣，我要去上班了。」她聽見耿慕桓起身，以及收拾碗盤的聲音。
「你吃完后把盤子放在桌上，等我老姐來，她會幫忙收拾。你千萬別亂動！如果有事，可以打手機給我。」
雖然元凱娣現在已熟悉家中的擺設位置，走起來不會撞東撞西，也能幫忙做點簡單的家事，但是耿慕桓仍不許她端碗端盤，深怕一個不小心，又會發生上次滿地碎玻璃的狀況。
元凱娣點頭答應。
耿慕桓將餐桌簡單收拾后，拿起車鑰匙就往玄關走去。關門之際，他看了仍呆坐在餐廳的元凱娣一眼，然後，大門喀擦一聲自動上了鎖。
這一次，沒有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