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樂群還愛著他？！

那天，她是這麼說的。

他呆住，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結果——他沒有反應的反應傷了樂群，這幾天，她一直避著他。

他的心，也很亂。

平時寫程式條理分明的大腦停擺了，他理不出一個頭緒。

樂群還愛著他呀——之前只是說喜歡他，什麼時候升級成愛了？

他好訝異——他以為樂群早已不再喜歡他，所以才會跟別的男人……

他沒想到原來樂群愛著他！

他心亂，是因為他發現他不再想推拒樂群的情意。怎麼會這樣？他不是把她當妹妹嗎？對於樂群愛他，他居然感到——高興！高興到他覺得有人在他體內放煙火，讓他的情緒高張，又有一股暖洋洋的熱流流遍他全身，讓他攤軟無力，只想沉浸在喜悅之中。

原來，他也愛樂群！

他也很困惑！

什麼時候他愛上了樂群而不自知呢？

他一直都知道，樂群在他心裡占著很重要的位置，他也很在乎她，可是那是因為他當她是妹妹一樣地疼愛呀！不是嗎？難道不是嗎？

只除了——幾次的情不自禁……

啊！無論如何，他樂意接受他愛上樂群這個事實。

不過，他也很擔憂。樂群肚裡孕育的小生命呀。

他很願意當孩子的父親，扛起照顧他們母子的責任，但孩子的親生父親呢？會不會有一天他想來要回原來屬於他的一切？

腦海里閃過一張臉孔——那個冷峻的男人！

那個來跟樂群討感情債的男人，如果真是孩子的父親，恐怕他不會善罷干休的。

他抹了一把臉。該是跟樂群開誠布公的時候，他要告訴她，他也愛她！

然後，就看樂群的抉擇如何。

不管她做怎麼樣的決定，他都會站在她這邊。

「對不起！對不起！孩子，是我害得你沒有父親疼！」

樂群孤坐在化妝台前，擁住自己的肚子，嚶嚶泣訴。

鏡中的她，是一朵帶淚的梨花。

唐士祺從沒看過這模樣的樂群，這麼脆弱，如此令人心疼，揪得他的心是一陣陣地發疼。

樂群沉浸在悲傷的情緒里，沒發現唐士祺倚門而立，心疼地看著她，直到他的雙手輕輕分放在她的雙肩，她才猛然驚覺。

她急忙抹掉頰上的淚痕，然後撥開她肩上那雙溫暖厚實的手，很倔強地嗔怒道：「我不要你的同情！」

唐士祺看著落空的雙手，酸楚的滋味在胸口翻攪。他蹲下身，與樂群平視，他的眼神認真又熱切：「樂群，孩子不會沒有父親，如果你願意，我要當你孩子的父親。」

樂群怔怔地看著他，一時不能理解他話里的意思。

他說他要當她孩子的父親？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是看她可憐嗎？所以施捨她一個名分？

「為什麼？」她問。

想直接說出「我愛你」，卻彆扭地不知該如何啟齒。他猶豫了一下，決定含蓄地表達他的愛意：「我想要跟你一起走人生的道路，跟你一起分擔悲傷與哀愁，一起分享喜樂與榮耀，我不想看你一個人背負痛苦，因為……」他牽握起她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上，「這裡會痛。」

她很感動，但——

她抽離她的手。她感動於他的柔情，但，他對她不是愛！

「你不過只是同情我而已，有必要做這麼大的犧牲嗎？」她嘲諷。

啊！她誤會了！他是因為愛她！她怎麼聽不出他話中蘊含的綿長情意呢？

他焦急地想解釋清楚，但一看到樂群凄絕的表情，渾身便冒上一股椎心刺骨的寒意。他有些挫敗，現在說什麼，樂群都不會接受，不如還是讓時間證明他的真感情，遲早有一天樂群會懂的。

他無奈地看著她，而她則賭氣地撇開頭，兩人之間流竄著尷尬的氣流，幸好門鈐響起的聲音來得及時，打破兩人的僵局。

「我去開門。」唐士祺起身，臨走時還默默看了她一眼。

待他走開，她崩潰似地把頭埋進自己懷裡，悶聲哭泣。

來了一個始料未及卻會掀起驚濤駭浪的客人——

「樂媽媽！」唐士祺沒想到來訪的竟然是樂群的母親！

紙果然包不住火。樂群的那顆肚子要怎麼藏？唐士祺頓時覺得頭痛！

他放下門鈴的對講機，步伐沉重地下樓接樂媽媽。

「士祺呀！」樂媽媽熱情地勾起唐士祺的手臂走上樓，「我專程來看你們呢！」

進了房於，「咦？我們家阿群呢？在房間嗎？」她朝樂群的房間張望。

「樂媽媽……」唐士祺即便面有難色，仍表現出對長輩的敬重，「您請先坐，樂群在房間，等下就會出來了。」

得先想個辦法安撫樂媽媽呀，否則她們母女一見面，豈不天翻地覆？

「那這樣，我去房間找她……」

樂媽媽正欲起身，唐士祺急忙按壓下她站起的身體，「樂媽媽，我有事要跟你說。」他頓了下，「是關於樂群的。」

樂媽媽看見他眼裡的誠懇與急切，按捺住想見女兒的心，凝神傾聽。「什麼事，你說吧。」

當初她一見到唐士祺就很喜歡他，尤其他的誠懇與隨和，更讓她一心想把他討來當女婿，只不過她不計一切打通所有關節的如意算盤，是希望他跟樂群能從「同居」關係培養出感情，豈料他們住在一起都大半年了，甚至春節過年她還順水推舟讓他們一起度過，卻仍然一點消息跡象都沒有，簡直令她扼腕。

唐士祺斟酌著該怎麼告訴樂媽媽樂群懷孕的事，而且還已經五個月了。不知道這件事實樂媽媽承不承受得了？

「樂媽媽，嗯……」這麼問好了：「如果樂群有男朋友，你會怎麼樣？」

「阿群有男朋友啦？」啊！好可惜！怎麼不是眼前這個優質男？

「我是說如果啦，樂媽媽！」唐士祺趕緊澄清。

「這樣啊，」她想了一下，「她以前讀大學時就交過幾個，不過都沒維持多久——」哀怨哪！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想撮合他跟樂群。「她不小啦，交不交男朋友是她的自由，不過要是論及婚嫁的話，就得先帶來給我看。」

「那——」

「跟我媽說那麼多幹嘛？直接告訴她真相不就得了？」

冷冷的聲音悍然打斷唐士祺的話，樂群挺了肚子站在房門口。

樂媽媽和唐士祺驚愕地轉過頭。

看到樂群紅腫的眼皮，唐士祺胸腔又是一陣翻攪，不知她又掉了多少淚？他心疼哪！再往下看向她那隆起的肚子，眼角瞥見樂媽媽慘白的臉色，他知道事情要糟了！

果然——

「樂群！」樂媽媽一手搗住心口，一手指著樂群，叱道：「你那肚子是怎麼回事？」

「就你看到的這回事。」樂群示威性地挺高她臃腫的身段。

「我看到的是，我女兒被人欺負搞大了肚子！」樂媽媽的聲音轉為冷厲，方才與唐士祺話家常的親切已不復見。「是誰的？幾個月了？」

樂群偏過頭，倔強地不哼一聲。

「你不說？很好！」樂媽媽轉向唐士祺，「士祺，你說！」不愧是上市公司的負責人，說的話威嚴不容人反抗。

「不用問他，他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也沒告訴他。」樂群冷道。

在樂媽媽質疑的注視下，唐士祺輕輕點個頭。

情況很荒謬！他彷彿置身在暴風圈中心，樂群母女的關係這麼糟嗎？樂媽媽做錯什麼？為何兩人一見面，樂群便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

「樂媽媽，對於發生在樂群身上的，我的確一無所知，對不起，我辜負您當初的託付。」幾句言語代表著唐士祺深深的內疚。

即使氣昏頭，樂媽媽仍有一絲理智，「士祺，這件事不是你的錯，女兒是我的，是我沒教好。」

對峙的氣氛持續流竄，唐士祺開口緩頰：「樂媽媽，有事先坐下來好好談好嗎？你們這樣解決不了問題。」

樂群嗤笑一聲，口氣強硬，道：「沒什麼好說的！我的現況你看到了，你可以回去了。」話未完，已轉身進房，房門「砰」應聲關上。

唐士祺憂心地看著樂媽媽，她無力地滑坐在沙發上，虛弱地靠進沙發後背，神情混雜著痛苦與懊惱。

「樂媽媽……」唐士祺挨坐在樂媽媽身邊，只聽到她喃喃道：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痛心疾首也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樂媽媽……」他擔心地又喚了一聲。

她這才斂整神色抬頭看他。「士祺，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沒這回事。」他輕輕搖頭，「我把樂群當妹妹看，她發生這種事，我也很難過，也很懊惱，為什麼我沒好好照顧她……」

「士祺，你真是個好孩子！」她搭上他的手，輕拍幾下，「追根究柢，罪魁禍首是我。」她神思彷彿回到遙遠的過去，「我不該只顧著事業，疏忽了她們的成長……」她收攝心神，再回視唐上祺，「士祺，你說，我剛剛的態度是不是太壞了？我真是的，阿群是我女兒哪！又不是我公司的員工，我只是……唉！我看到她一個大肚子，我嚇壞了，我……應該像你說的，心平氣和才能解決問題嘛！我真是……」

「樂媽媽，」唐士祺輕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的自責，「我們一起來解決問題。」他微微笑，傳遞他的力量。「樂群她不願說出孩子的父親，她堅持生下孩子，我們能做的，只有提供她所需要的。」

「可是她……」樂媽媽笑得有點無力、有點自嘲，「似乎不要我這個母親的關心……」

「我倒不認為這樣。我覺得她不是不想要，而是不願意承認她想要。樂媽媽，母女之間，沒有什麼不好說的。」

樂媽媽訝然地看著他，之後笑笑地點點頭。「你說得真好。啊，可惜！我沒福份有你這樣的兒子，現在更沒緣份有你這樣的女婿。」

唐士祺幾分詫異又有幾分驚喜。「樂媽媽，您希望我當您的女婿？」

「啊！你別怪我自作多情，我想你大概看不上我們家阿群那丫頭吧？」樂媽媽有些不好意思。

「不，樂媽媽，我……」他提起勇氣，「我很想娶樂群，我想當她孩子的爸爸，只下過……我們之間有些問題。」說著說著，他的神色有些黯淡，但隨即他又敞開微笑。「沒關係，會解決的，現在知道樂媽媽會支持我，我就少了後顧之憂。」

樂媽媽訝異地問：「你不介意樂群有個拖油瓶？」

「呵，只要樂群嫁給我，那就是我的孩子。」他誠摯地說。

樂媽媽審慎地打量眼前這個青年。

他們之間又是怎麼一回事？不過，這倒是件好事，難得眼前的有為青年想娶她女兒，就不知女兒是怎麼想的……

唉！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她可以幫他們製造機會，但一到這個關卡，就不是她這個做媽的可以介入的了。現在，她該做的是，要怎麼找回疏離十多年的母女情。

「樂群，吃飯嘍！樂媽媽特地為我們下廚煮了一桌好料喔！」唐士祺拍著樂群仍然緊閉的房門。

可惡哪！為什麼她還不走？

她不想……她不想讓她看到她這副模樣！

「我不吃！」

「樂群，別任性，你現在的身體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你體內還孕育著另一條生命呢。你下吃，寶寶也要吃呀。」唐士祺試著挑起她的母愛光輝。

聞言，樂群輕輕撫著自己的圓腹，好巧不巧，突然間肚裡起了一番動靜，她實實在在感受到一條生命在成長、在茁壯。

她的確不能為了賭氣而傷害另一條生命。

終究，她還是走出房門。

「樂群，太好啦！你很久沒吃樂媽媽做的菜了哦？」

樂群瞟了唐士祺一眼，有些譏誚：「大概十幾年沒吃到了。」

呃——踩到地雷！

他們尷尬地上了餐桌，在樂媽媽端了熱湯出來時，現場氣氛更是遽降到冰點。

這樣的氛圍一直持續著，席間，除了咀嚼聲、碗筷交擊聲，再無其它聲響。唐士祺雖然企圖熱絡氣氛，卻徒勞無功。

「我吃飽了！」樂群放下碗筷，起身就要進房。

「啊！樂群……」好不容易讓她踏出房門的。

「阿群，對不起！」樂媽媽擱下碗筷站了起來。

樂群愣然地停下腳步。

是她聽錯了嗎？媽竟跟她說——對不起？

「呃，我得先回房準備明天的工作。」唐士祺悄悄地退開，讓給這對母女相處的空間。

「對不起。」樂媽媽又輕輕地說了一次，卻重重地敲擊樂群的心。

她好想哭！

她知道媽媽不只是為下午的態度在對說對不起，更是為十多年的冷落說對不起。

那個被關在心靈深處渴望關懷的小女孩好像被放出來了！

她好想哭！

「阿群，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樂媽媽眼中滿溢一種母親特有的溫柔。

樂群轉身望著她，幾乎就快被那特別的溫柔給淹沒。

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呢？

「到客廳吧。」

樂媽媽咧嘴而笑，高興地過來牽握住樂群的手，樂群微微閃避，但最後還是讓樂媽媽握住了手。

「你不用對我說對不起的，你有你的立場與難處。」她是個懂事的女兒，她可以體諒母親的。

但，真的如此嗎？如果真是如此，為何心裡的那道缺口一直無法彌補？

「阿群，我的確錯過了你跟你姊姊的成長。」

「不是你的錯，是命吧。」樂群無奈一笑，她不是個會認命的人，但——命運如果不帶走她父親，也許她們母女感情不會這麼糟。「況且你很堅強，很認真地面對自己的人生，還有——抵抗命運。」

「阿群，其實我一點也不堅強。你父親走了之後我傷心欲絕，我甚至想要跟他一起去，但是，想到你們姊妹，我還有你們哪！從那之後，你們是我活不去的動力，每當我打理公司遇到挫折，被董事會扯後腿、受到員工的反抗、廠商的拒絕，幾乎想要放棄時，我就會想起我可愛的女兒們，我要給你們更好的生活。」

樂媽媽的眼裡蓄滿了淚，樂群雖是面無表情，但她小心地控制淚水別掉下來泄漏她的心情。

樂媽媽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但我忘了，忘了你們最需要的，其實是我的陪伴。等我發現的時候，你們已經……不要了！」

一滴淚水從樂媽媽眼角滑下，落在樂群的心湖，激蕩起一圈圈的漣漪。

樂群雙手輕搗住自己的眼睛，她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淚水了。

印象中的母親，從沒掉過淚，她記得——母親，一向堅強哪！

她技巧地擦掉下小心滑下的淚，拿開雙手，看著這時顯得脆弱的母親——她的母親。「媽，我也要跟你說對下起，下午的時候，我態度太差了。」她咬了咬唇。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狼狽。」

她女兒這麼說是不是代表她願意再給她一次盡母親義務的機會？

「女兒！不管你變得怎樣，你都是我的女兒！」她伸出手。「再給我一次疼你的機會，讓我抱抱你好嗎？」

「媽！」樂群卻搖頭拒絕，「我沒辦法一下子就接受……我已經對你冷漠那麼久了……」

樂媽媽失望地放下雙手，她低頭看著空空的手——落空了。

驀地，樂群又說話：「媽，我有沒有說，今晚吃到你做的菜，我很開心也很感動？果然跟記憶中的一樣好吃！」樂群漾著微笑看著樂媽媽，「隔離那麼久、那麼深的鴻溝，要填補是需要時間的，我們一起努力！」樂群笑得甜甜的。

樂媽媽破涕為笑。

樂群看著她，這是她的母親，因她堅強，也因她脆弱的母親。

靜夜。

樂群跟樂媽媽一起睡在同一張床上，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兩人都有些興奮、有些惆悵，也因此輾轉難眠。

「阿群，我聽士祺說，你不肯說孩子是誰的？」樂媽媽還是問出糾在心裡的憂慮。

「媽，孩子是我的。」樂群背對著樂媽媽，心裡凄然。

「那麼，跟你一起共同孕育出這孩子的父親呢？」

樂群無意識地往被子里縮了一下，猶豫了很久，最後才開口：「媽，我愛孩子的父親，我……也許得不到他，這個孩子的出生，至少可以給我安慰。」

「阿群……」樂媽媽心疼地喚著，怱地，她情緒激烈：「是哪個夭壽短命的男人，眼睛瞎了，不要我女兒？我去把他揪出來！」

「別！媽！我不要他的負責！我要他也愛我，這樣我才會幸福。」

「女兒！」她忍受不住地從樂群的背後環抱住她。「讓我陪你，好嗎？我捨不得看你這麼苦！」

樂群噙著淚，允許自己沉溺在母親溫暖的懷抱，她告訴自己——只在這個時刻，暫時的……

「讓我當你的支柱，你下要那麼堅強，你可以靠著我的。」

「媽！」她終於忍不住翻身窩進母親的胸懷，將受到的委屈與落寞全數揉進這個溫暖的避風港。

她好像回到十多年前老是在母親懷裡睡著的小女孩。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