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杭州。
在杭州一戰中為國殉亡,被視為南國英雄的邢萊,就葬於他生前力守的杭州城城外,而在戰中親自擊破邢萊的趙奔,在信王德齡已抵達丹陽治地,並開始整頓起丹陽之後,即奉信王之命前來杭州這座百廢待舉之城鎮守。
派出手下之兵一邊鎮壓藏於杭州城的南國殘軍,一邊發動杭州城的修葺工事的他,在杭州百姓訝異的目光之下,決心還已死的邢萊一個心愿,還他一座美麗富蔗的杭州城。
在這日,手下來報城中工事已告一段落之後,趙奔提了兩壇老酒帶著隨扈出了城,來到葬於城外的邢萊墳前,邀他供飲一杯戰後的和頭酒。
「師傅。」
「見過信王了?」光聽聲音即知來者是誰的趙奔,坐在墳前沒有回首地問。
「見過。」剛自丹陽一路風塵僕僕趕來的狄萬歲,經他一提信王二字,眼眉間掠過了些許的不悅。
「丹陽城安頓得如何?」派他與黎諾一同為德齡壓鎮下丹陽的趙奔,很是關心德齡是否能夠在丹陽力足。
他恭謹回復,「除了少數南國舊員仍需派人嚴加看管外,丹陽城內外風浪已平息。」
在朝員那方面,或許是因德齡當初並非親手擄走堯光,更非殺玉權之人,因此留在丹陽城內的南國舊員,並未仇視德齡入骨,且德齡一入丹陽,即對丹陽百姓發糧賑災,並迅速自揚州水路運來丹陽所需民生,因此在百姓方面,吃著德齡運來的米,百姓並沒有太大的排斥現象。
「南國殘軍呢?」
「信王已交由黎諾將軍派重兵看管。」或許是南國前太子玉權治軍太過成功,以致這些南國殘軍至今仍不願效忠他楊國,再加上聽聞盛長淵已在巴陵起兵,目前丹陽所剩南國殘軍,仍是相信南國可能復國有望。
趙奔朝後勾勾指,示意他上前,「你該為信王做什麼,可清楚了?」
「師傅真要將這大任交予我?」被自家師傅舉薦到德齡面前的他,一想到得將戰後伏羲營所剩之兵重新訓練,並使之壯大,肩上背負這沉重擔子的他,不禁有此埋怨。
「沒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趙奔邊笑邊用火摺子點燃數炷清香,「老夫的眼光不會錯的。」跟伏羲營里那些食古不化、又在戰場上毫無建樹、亦幫不上德齡半點忙的老將相比,他對自個兒一手提拔的學生還有點自信。
站在他身側的狄萬歲不滿地低語。
「戰後伏羲營能用之人不多。」現下伏羲營所剩之兵,已全都交由黎諾派去鎮守丹陽,以免丹陽城內將會發生南國殘軍叛亂之事,要他親手再打造一個能為德齡所用,且不會被軒轅、女媧二營比下去的伏羲營?他的這個師傅可真會挑難題給他。
趙奔並不認為這對他來說會是個困難,「那就找出能用的人來。」
「若真要用,首推丹陽殘餘之兵。」早有腹案的他緊皺著眉心再道,「只是丹陽之兵多效忠於盛長淵,要將他們收為己用,恐非易事。」光是那票視玉權有若神明、視盛長淵為心目中不二將軍的南國殘軍,就夠他頭疼的了。
「不戰而屈人之兵,法子多的是。」使勁吹滅火摺子后,趙奔將已點燃的香柱在邢萊墳前的香案插妥。
所訴之苦,皆被等閑視之,胸口裡皆是不滿的狄萬歲,索性抿著嘴不再答話。
趙奔偏首看著他,「還有沒有其他借口?」
「沒有。」他有些沒好氣。
「成也伏羲,敗也伏羲。」趙奔自地上站起伸了個懶腰后,回首拍了拍他的肩頭交代,「今後伏羲營由我師徒倆領著,可千萬別讓信王在同個地方跌兩次。」
不似鳳翔那般會諉過的德齡,在戰後返回長安之時,在殿上果然遭到聖上責難以及鳳翔的落井下石,可是德齡並沒有逃避身為行軍元帥該背負的責任,亦沒有否認伏羲營軍中無大將這個事實,據嵇千秋的說法,德齡甚是懊悔自己為何在滅南之前沒有多些戰歷,更認為該找來能夠統領伏羲營的大將,以避免伏羲營龐大的損失,沖著德齡的這份勇於負責之心,他除了感到欣慰之外,他更有必要協助德齡在丹陽那塊土地上重新站起。
「師傅為何這麼看得起信王?」真要投效明主,首推滅南大元帥齊王玄玉,偏偏趙奔什麼人不檢,卻挑了個最是無用的德齡。
凝視著狄萬歲質疑的眼眸,趙奔沉默了半晌,透露出一個令他不能認同的答案。
「他有心。」
「學生不這麼認為。」治軍方面,德齡不過是個生手,德齡最拿手之事,是在生財這方面,而商者,通常不奸即狡,這等人也會有心於以性命為代價的武人身上?他不信。
沒有反駁他的趙奔,反倒是先拐了個彎問起另一事。
「你可知道韋重次是如何而死?」
「韋將軍在採石為信王斷後。」早已聽聞過此事的狄萬歲,每每在想起身為行軍總管的韋重次,為了保全德齡,犧牲自己讓德齡率著伏羲營退至貴安一事,不禁要為韋重次的大義感到不忍。
他淡淡地問:「你認為韋將軍死得值得嗎?」
狄萬歲撇過頭,並不想在他的面前說出看法。
在人死後,才來論值不值,不嫌太晚了嗎?就算德齡在戰後曾經親臨韋將軍府上致哀,那又能挽回些什麼?
「值得嗎?」趙奔有耐性地重複。
狄萬歲不掩其心態,「不值。」
「別與他人一樣,都被表面上的假相給蒙了眼。」也知道他和他人都一樣會這麼想的趙奔,語重心長地向他開導,「你是塊料,日後,待你找出信王過人之處時,你就會明白為師為何會助他一臂之力,而韋將軍又是為何願為信王一死。」
他並不想等到日後,「學生想請師傅明示。」
看來不給他一個答案他是不會死心了。
「此次滅南之戰中,楊軍三軍何者兵員最寡?」決意將他觀念扭轉過來的趙奔笑了笑,揚起一指淡問。
「伏羲營。」
他再問出一個人人皆知之事,「何者死傷最重?」
「伏羲營。」不解的狄萬歲眉頭愈皺愈深。
趙奔又提出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何者主帥領兵親征?」
提到這點,狄萬歲就有話要說了。
「信王之所以率兵親征,是因信王手下無將可用。」並非德齡是個英雄,只是在那等情境之下,德齡若不親征,難道伏羲營還有其他將領可用?德齡不過是被逼得不得不上沙場而已。
趙奔不以為然地看著他,「今日宣王若是無將可用,你認為宣王也會挺身抗敵?」
「齊王亦身先士卒。」深知鳳翔之例不可舉,狄萬歲立刻抬出另一個就算手中有將,依然率軍直撲敵營的元帥。
趙奔嘖嘖有聲地搖首,「手中人才濟濟卻不顧自身安危,那不叫驍勇,那是愚勇。」
一時之間答不上話來的狄萬歲,轉眼間又合上了嘴不再出言頂撞。
「你是個不服輸的武人,而信王那小子堅持在何地慘跌一跤,就要從何地爬起,同樣也是個不服輸的元帥。」摸透他性子的趙奔,鼓勵地朝他睞了睞眼,「若是你仍是不相信老夫的眼光,何不就親自去驗證一下?」
他也正有此意。
「學生這就回丹陽。」躬身行完禮后,準備返回丹陽的狄萬歲,打算就如他所願,在整治伏羲營的同時,親自去將德齡的過人之處找出來。
在他走後,唇邊晾著笑意的趙奔轉身走回墳前,席地而坐后,自一旁再取來一壇老酒將它開封,斟滿了墳前的空杯,舉杯再敬邢萊一杯。
「將軍請安心,有他二人之後,老夫保證,日後的丹陽與餘杭,絕對會遠盛於南國之時。」
長安城內,除開皇帝所居的皇宮外,在長安城內佔地最大的府宅,非宰相閻翟光府邸莫屬,其佔地之廣、所築房舍之多,就連長安城中諸王也無法比擬。
但閻翟光並非耽於享樂之人,府宅雖廣,卻非他一人所用,亦非眷養美妾子女所用,建築舒適的房舍,主要是為了他們數量龐大的客卿,而身為宰相所領的俸餉,泰半也都是用在養這些專為他分憂解勞的客卿。
他很清楚,在朝為官如履薄冰,每一步皆行走在生死邊緣上頭的他,可不能在聖上的面前出半點差錯,亦不能讓同為宰相卻早有除掉他人獨大想法的祿相趕在前頭,即使苦心經營大半生的榮業,恐將如黃粱一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門下的客卿,雖不比孟嘗食客三千,但也算是楊國第一,在座客卿皆為自各地網羅而來的人才,有的原本在朝為官,有的出身市井名不見經傳,但他們皆各有所長,亦日夜為主上費心思量,今日他能在朝中站穩無人可動搖地位,除了他自身數十年來的努力之外,門下每日為他進諫之書少說也有萬言的客卿們,功不可沒。
相形之下,總是愛與其相比的祿相,同他一樣也是養有客卿,但祿德功卻不加善用他們,反倒是處處以太子之見為己見,與其說他是太子的丈人,倒不如說他是太子所飼的鷹犬,在長安中四處代太子走動,順道也替太子剷平有逆於太子之人。
在這日,下了朝返府的閻翟光,一如既往,並未先行歇息。在前往書齋褪下朝服稍微盥洗之後,立即坐在書案內審閱起一本本堆疊在他案上,由客卿所書的摺子。
「相夜。」
府內管家自一旁端來了碗香茗,閻翟光只是頷首示意,兩眼仍是投注在摺子上頭,管家自他身旁看了看,見他專心不顧它事,於是便不著痕迹地自袖中取出一本摺子,悄悄擺放在未看的那疊褶子最上頭,再退至他身後。
看完一本取下來一本的閻翟光,並不知管家在暗地裡動了什麼手腳,翻開褶子一看,裡頭所寫的,並不若他人一般,皆是洋洋洒洒的治國之道,抑或朝政方面的議事諫言,在這本褶子里,僅只寫了兩行字。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目光如豆。
十年閻相十年祿相,指日可待。
「這是誰寫的?」看了肝火大動的他,嚴厲地眯起了雙眼。
沒料到他的反應竟是這樣,一頭冷汗的管家忙來到他的身旁低垂著頭。
閻翟光一掌重重拍在案上,「誰寫的?」
「回相爺,此乃尹汗青所書……」在他更加光火之前,管家連忙道出書摺之人。
感覺從不曾被如此羞辱過的閻翟光,非得會會這個實他之米卻有辱於他的客卿。
「立刻把他帶過來!」別說朝中一、二品的官員,就連聖上也不敢這般對他說話呢,小小一名客卿竟也如此膽大包天?他以為他生了兩顆腦袋不成?
「是……」滿面倉惶的管家,怯怯朝後退了幾步后,快速走向門外喚人至客院傳人。
受余丹波之請,離開洛陽來到長安為齊王辦事的尹汗青,在府中下人急忙來到客院里傳他去見相爺時,混入閻府當客卿已有一陣子的尹汗青,愉快寫意地露出了笑容。
因閻相德高望重、在朝中分量更是不輕,當今楊國有志之士莫不想入相府當個門下客卿,但一來閻相挑檢人選嚴格,二來若無適當的管道,相府這窄門,進之不易,想當初欲混入相府的他,可足足花了五千兩賄賂府中其他客卿們為他舉薦,而為能在上千門客中脫穎而出、吸引閻相的目光,他又再花了五千兩疏通總是在閻相身旁的管家,這才總算是等到了個機會。
慢吞吞踱進齋內的尹汗青,在案后的閻翟光擺了副吃人眼神之時,慢條斯理地拱手朝他深深一揖。
「參見相爺。」
眼見他面上表情無一絲惶恐,甚至是略帶悠閑之意,腹火叢生的閻翟光,頓時怒火退了一半,反倒是疑惑卻生了一堆。
「你是何人!」敢做這等事,也不敢大方面對,他可算是府中第一人。
尹汗青抬首回望,「回相爺,下官乃洛陽清節縣尉官尹汗青。」
「你是何居心?」
「下官不明相爺所指何謂。」尹汗青笑了笑,反而要他看清楚。
「相爺……」彎身拾起摺子的尹汗青,意喻深長地睨向他,「很介意摺中所書之意?」
「來人,將他攆出去!」不讓這等小輩在他面前放肆的閻翟光,即刻揚手大喝。
在總管依令派人前來準備駕走尹汗青之時,一臉萬事不急的尹汗青,不疾不徐地再道。
「不出十年,祿相將在朝中呼風喚雨,相爺則將流落街頭乞食為生。」
閻翟光抬起一掌,「慢!」
正欲拖他出去的下人們,連忙止步,但雙手仍是沒放開尹汗青。
「居安當思危。」尹汗青回首看向他,表情相當不以為然,「這道理,難道相爺府中門人都無一人告知相爺?」
面上神情陰晴不定的閻翟光,在沉默了一會後,朝左右指示。
「都出去。」
「謝相爺。」被留下的尹汗青,在身後的門扉掩上之時,再次拱手致謝。
閻翟光冷冷低哼,「別謝得太早,把話說清楚再謝也不遲。」要不是他的話里有譜,他以為他算何物?
已將他全副心思都勾至自己身上后,終於能夠與他談談的尹汗青,不再試煉他的耐心,清了清嗓子后直接問向他。
「敢問相爺,可滿意現況?」
閻翟光得意地揚高了下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老夫有何不滿?」放眼朝中,百官奉他為首,在聖上腳底下,國中最具權勢之人非他莫屬。
尹汗青卻搖首,「但也目光如豆。」
「何解?」
「狡兔有三窟,相爺位居權貴之首,所需何只三窟?」尹汗青隨即指出他目前最大的弊病,以及遲早將面臨的遠憂,「世代交替一如四季遞擅,試問相爺如今可尋好日後退據之道?可找著另一座可倚之山?可想過如何保全身家性命?」
從未與門下客卿商討過這點的閻翟光,面色峻歷地攏起了兩眉,思索了一會後,又再問向另一個令他相當介意的人物。
「十年閻相十年祿相,此話又何意?」
尹汗青聳聳肩,「相爺雖是聖上面前的紅人,但祿相在朝中與相爺平起平坐,又是太子丈人,一旦太子登基,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由祿相取代,理所當然。」
「你倒是挺會說話。」被他一席話說得心生煩惱的閻翟光,當下臉色又更加陰沉了三分。
「不敢。」尹汗青微勾起唇角,「下官不過是說出下官愚見罷了,聽與不聽,還在相爺。」
「你是何人所派?」聽完他的話后,壓根就不把他當成與府內客卿一般的閻翟光,不禁要懷疑,這是哪一方人馬想要拉攏他而派出來的說客。
尹汗青並未在這事上再扮胡塗,一臉正經地吐實,「下官為齊王玄玉而來。」
「齊王?」他有些意外。
尹汗青恭請地揚起一掌,「相爺若欲得退據之道,齊王可為相爺親掘日後安居之窟。」
果真如此。
摸透來者居心的閻翟光,往椅內一靠,可從沒想過要將自己日後仕途寄望在個王爺身上,再說,服侍在聖上面前,又與太子交好的他,為何要去向一個身份次於太子之人靠攏?
他冷冷打了個回票,「太子在京中隻手遮天,老夫為何非得齊王不可?」
「相爺乃開國功臣,在朝中鋒頭處處壓過太子,功高震主,太子早有戒心,再加上相爺不如姻親血親,太子日後又為何非留相爺不可?」有招拆招的尹汗青,切中要害之餘,說得比他更加毒辣,「祿德功官居相位,領太子妃皇戚在朝中專權,相爺在朝中雖是中流砥柱,卻與祿相不屬同道中人,一山不容二虎,試問,日後祿相又為何非得容下相爺不可?」
當下激動得氣息不順的閻翟光,從沒想過遠日之慮非但不遠,且已即將來到身後,經尹汗青一席話后宛如酸醣灌頂的他,在激動之餘,心底不禁升起一陣寒顫,但倔著面子的他,卻又不願加以承認他所說是真。
「太子有敬於我。」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
尹汗青抬起頭來,徐徐搖首,「日後未必。」
「朝臣眾臣惟我是瞻。」
他挑高了兩眉,「此景不長。」指望那些牆頭草?身為一國之相,看遍朝中權術耍弄,他應該還沒笨到會相信那些市儈的官吧?
「聖上視我如兄弟。」也只能搬出最後的靠山了。
「歲月可會饒人?」只此一句,全盤推翻他所有的希望。
望著尹汗青的雙眼,明白自己是在自欺欺人的閻翟光,不願承認地別過臉。
「齊王未必敵得過太子。」就算要撿其他高枝以供日後棲身,齊王可會是太子的對手?
「上位者,欲御下臣,需財權兵三者並獲。太子有財,但漕運之首康定宴卻向齊王臣首;太子有權,但位居東宮卻令太子行事不可明目張胆,權勢更不若相爺;太子有兵,手下卻無滅南元麾將軍余丹波更無樂浪。」一鼓作氣詳析三者的尹汗青,語氣既重且犀利,「齊王先下洛陽再滅南國,總管洛陽、地獲九江,左擁兩江富利、右擁軒轅大營,若有相爺助勢,齊王直撲長安只是早晚,屆時太子可擋其勢與否,尚待商榷。」
沉默在房中盤旋了許久。
冷靜下來后,閻翟光不得不照著他的話分析利弊。的確,手擁丈人祿相的太子,並不是非他不可,而祿相一派早想除掉他這股勢力,以在朝中坐大,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好歹他也是助聖上開國,並進言滅南的功臣,若只是巴望著太子在日後不動其地位,他的顏面將往哪兒擺?而權勢,則是種一旦沾上了,就將永無休止的麻藥,若是日後再不能在朝中翹首,別說他將有不甘與怨忿,就連身家性命恐將難保。
他可不願,身為兩朝老臣的他,得在日後搖尾乞求太子饒他一命,並低首懇求太子賞他一口飯吃。
「坐。」深吸了口氣后,閻翟光朝一旁擺手。
尹汗青滿意地再次致謝,而這一回,則謝得閻翟光再無他見。
「謝相爺。」
聽聞玄玉即將返回長安面聖報告九江之亂已平,特意趕來替玄玉送行的樂浪,原本許許多多想告訴玄玉路上得小心等那類的叮嚀,皆沒有說出口,只因在見著他后就一直沉默不語的玄玉,總覺得在他這趟返回長安前,有件事,得同他說一說。
而這事,亦是樂浪最不能接受的事。
「你說什麼?」滿面忿紅的樂浪,顧不得堂上還有他人在,忿聲扯大了嗓門朝玄玉喝問。
玄玉面無表情地再次重複,「我要與閻翟光聯手。」據袁天印來書,閻翟光那方面已經打點好了,現下就差他未親自過相府與閻翟光一敘。
「素節是因何而死,你可還記得?」忿忿忍不住一身怒火的樂浪,兩手緊握著拳,不信他竟能把那事拋諸腦後說忘就忘。
「我很清楚。」若是不清楚,若是不知道一手促成滅南之事者是何人,他先前又何須反對?但他不能只沉溺於私情之中,為了自己,也為了手底下這些跟著他的人,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早知道樂浪將會有何反應,去請來尹汗青找上閻翟光的余丹波,站在堂上,滿臉不悅地兩手環著胸,冷眼看著那個仗著自己有傷口,就毫不體恤玄玉之人,反而跟玄玉大呼小叫的樂浪。
玄玉淡淡再道,「天下之勢,本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統江山如此,人事方面,亦無長遠之敵。」
樂浪忿忿揮著手,「少找借口!」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他,早就變得和那些朝中之臣一樣,面目可憎、心態更是貪婪可憎。
任他發泄怒氣的玄玉自案中站起身,快刀斬亂麻的他,也不管樂浪的火氣是否仍在心頭上,朝身後輕問。
「堂旭,都打點好了?」
知道他再忍也不能忍多久的堂旭,立即來到他的身旁向他頷首。
「丹波,九江就交給你了。」玄玉朝余丹波睞了睞眼,再彈指朝後頭的堂旭指示,「上路。」
愕瞪著玄玉徑自領著堂旭走出堂外,被留在堂上的樂浪朝他的背影大喝。
「玄玉!」
「將軍……」在這節骨眼上,也不知該對樂浪安慰些什麼好的顧長空,才來到他的身旁,樂浪隨即撤下他,踏著重重的步伐朝外頭走去。
深感頭疼的燕子樓一手撫著額,只好開口向另一人求救,「余將軍。」
「盡你的職責,辦好王爺留給你的差事。」火氣不比樂浪來得小的余丹波,先是一手指著顧長空交代,再朝燕子樓揚手,「你同我一道去。」
「我?」身上要務比顧長空多的燕子樓,納悶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余丹波陰狠地眯細了眼,「我怕一個不小心我會打死他。」
他無奈地低嘆,「是……」反正他是負責去滅火的就是了。
回到自己府上的樂浪,即將自己關在府中的祠堂內,面對著素節與玉權的靈位,氣憤難平的他實在是不敢相信,玄玉竟選擇在朝中投靠閻翟光,玄玉是忘了閻翟光曾對他楊國做了什麼嗎?還是玄玉忘了,害他家破人亡的禍首是誰?
「樂浪。」追至他府內的余丹波,進了祠堂后,站在他身後冷冷地喚。
「出去!」
「都別進來。」一塊趕來的燕子樓,識相地對站在祠堂外頭的手下與府中下人交待完后,順手把門關起。
「你知道這事?」因玄玉突有的打算,以及余丹波方才不出聲的態度,愈想愈覺得不對勁的樂浪,將目光掃向很可能是同謀的他。
「向王爺進言得找上閻相的人名叫尹汗青。」滿面冷清的余丹波大咧咧地承認,「汗青是我去洛陽找來的,他是我的舊同窗。」
當下樂浪沖向余丹波的面前,一手緊揪住他的衣領,用力將他拽按在牆上,另一隻握緊的拳頭,差點就要落下。
余丹波以更銳利的眼神嚇瞪著他,「你不能不為王爺的前途著想。」
「那也不必是閻翟光!」樂浪說著說著,一拳重重捶打在一旁的牆面上。
在樂浪動手之後,心眼狹窄、脾氣也不佳的余丹波,再也不同他客氣,扯過他的衣領即將拳頭使勁朝他的臉上揮去。
「居然來真的……」燕子樓一手掩著臉,不忍去看被余丹波揍得差點站不穩腳步的樂浪。
「若非閻翟光,誰還能動得了太子?」不待樂浪站穩,余丹波立即再拉過他厲聲喝問,「若非閻翟光,王爺在朝中還有誰人可倚?」
樂浪嫌惡地架開他的手,「別跟那些文人一樣同我說些權術之道。」
「難不成要我跟你這目光短淺的武夫一樣,坐視王爺在朝中自生自滅?」余丹波更是瞧不起地一個勁數落,「朝中之險,甚於虎狼,更甚於沙場,你這顆百年不通的死腦袋,為何總是在扯上了私仇之後就連動也不會動?」
不想與他大打出手的樂浪,忿忿扭過頭去不看他。
「樂浪……」還沒說完的余丹波,站在他的身後扳著蠢蠢欲動的兩掌。
他氣息難平地問:「玄玉的手……一定要弄髒嗎?」
雖然他其實很明白,向高官權貴靠攏,這不過是朝中常態,可他一直認為,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玄玉也是如他所想,事事皆靠自己,不求他人,他還將不會如同朝中那些在權勢中打滾的官員一般,就算在日後有了金盆,卻怎麼也洗不清。
「這只是生存之道。」走至他面前的余丹波,隱忍著怒氣一聲聲質問著這個冥頑不靈,自居於清白者,「今日王爺若不防患未然,他日也定會有人對付王爺,難道你要王爺就這般居於下風打不還手?還是你要眼睜睜的看著王爺辛苦經營這麼多年後,卻因此一無所有,或是無故遭那些人狠狠斗死?別忘了鳳翔之例,太子若真要對付起王爺,眼下的王爺根本不是太子的對手!」
「將軍,在朝中,咱們無法替王爺做什麼的。」倚在門邊的燕子樓,感慨地說出他的看法,「真要關心王爺,咱們就得助王爺找到一條生存的活路,不然王爺就算再單打獨鬥亦是惘然。」
樂浪無言地站在原地握緊了拳,半晌,他抬首看向就是因在朝中無人可救,故才不得不犧牲的素節靈位。
燕子樓搔搔發,「其實王爺不只需要閻翟光的幫忙,現下的王爺,更需要咱們的幫忙。」
「咱們?」他低啞地問。
余丹波馬上把握這機會向他說明現況的險惡,「九江兵力尚未整合,若是軒轅營兵力不能在數年內超越其他三位王爺及太子,王爺身後的九江城這座後盾就一日不牢靠。袁天印說過,九江居於全國之中,上有長安,旁有巴陵與丹陽,倘若這三者同時起兵,九江就只能坐以待斃!」
樂浪搖首,「其他二營未必會是軒轅營的對手。」戰後軒轅營損失雖重,但其他二營更甚於軒轅營不是嗎?
「可咱們要對付的可不只是這二營。」余丹波冷冷一哼,「除開太子的盤古營不看,眼下晉王爾岱之兵冠於全國,手下之兵皆長年久居沙場,真要打起來,咱們未必會是勝者!」都能獨自打下西北與西南了,那個在西邊積極練兵的爾岱,手擁重兵后,在日後定會是龍是虎,只是眼下皆沒有人察覺罷了。
在余丹波的話后,祠堂里有一陣的寂靜,裊裊香煙旋繞在他們的上頭,案上日夜不熄的白燭,閃閃搖曳。
「將軍,王爺亦是身不由己啊。」兩手叉著腰的燕子樓,邊說邊搖首嘆息,「要去向閻翟光低頭的人不是將軍,而是王爺,他心裡的苦,你又怎會明白?」
一陣鼻酸,伴隨著泛上心頭的不舍,頓時一涌而上,根本就不願意去想象玄玉將如何說服自己踏入閻相府的樂浪,心裡的矛盾,拉扯得他好疼。
余丹波撇過臉刻意不看他,「你要真為王爺心疼、為王爺著想,你就該將你能為王爺做的事做好。」
知道他在示意些什麼的樂浪,過了很久后,努力將話擠出口。
余丹波嘲弄地瞥他一眼,「你以為我和你一樣不長進嗎?」
「余將軍……」燕子樓已經很想拜託他留點口德了。
在燕子樓與樂浪沒好氣的目光下,余丹波不情不願地開口。
「我都已盤算好了,現下,就等你們來幫我。」
日夜兼程趕回長安,進宮面聖上稟九江現況后,出宮的玄玉方登上乘輿,隨即朝外頭的堂旭交待設法甩掉太子派來跟在他後頭監視他的人。了解玄玉不想被太子察覺行蹤的堂旭,隨後向手下作出的安排,,在出了皇宮即派來另一座簡樸的小車讓玄玉換乘,而原來的官輿則是照原定計劃返回齊王府。
「到閻相府。」在堂旭坐至車頭駕車之時,車裡的玄玉低聲吩咐。
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內,心思百般複雜的玄玉,眼前不時閃過素節當年的笑臉,與在九江時樂浪忿怒的面孔,他用力合上眼,企圖甩脫開來,一再地在心底複習著袁天印曾對他說過的話,他努力告誡自己,縱使再不願,他也得向現實低頭。
因此在朝中一收到閻相私底下派人傳給他的字條之後,手握字條的他,雖不知由余丹波找來的尹汗青究竟是如何打動閻翟光,讓閻翟光主動找上他的,但他知道,尹汗青想必是費了一番工夫,為了他身後在日後還得仰賴他的眾人,他不能不來。
顛簸的馬車停止了行進,刻意選在相府後頭小門停車的堂旭,詳細觀察了四處的情況后,趁著沒人瞧見,趕緊將玄玉迎下馬車,隨著已在小門處等候他們許久的總管入府。
在得知玄玉回長安后,急欲見他一面的閻翟光,在廳堂里斥退左右,就連堂旭也一併給請出堂外后,坐在椅內默不做聲地看了玄玉良久。
「你得了個能手。」打破沉默的頭一句話,指的是誰,他倆都心中有數。
坐在他對面的玄玉,謙虛地頷首,「相爺過獎。」
閻翟光卻緩緩搖頭,「尹汗青雖能言善道,但你這上頭的主子是否真如他所說一般,可就未必。」
「本王可曾令相爺失望?」玄玉笑看著這個在滅南之戰前,向聖上主張任他為大元帥的老人。
「但你這回的對手可是太子。」沙場與官場是完全不同的兩碼子事,沙場上他或許得意,但官場僥倖勝出,則還是個未知數。
「還有鳳翔。」玄玉提醒他忘了尚有一人,「我聽底下的人說,鳳翔已展開行動,正朝外戚這一勢力靠攏。在我與太子交鋒之前,鳳翔的所作所為,將會令太子先行找上他開刀。」
在朝中四處有眼線,消息靈通的閻翟光,當然知道鳳翔在遠赴巴陵之前,在私底下已晉見過皇后,至於那名突然冒出來,在朝中與國舅走得很近的文翰林,他也知其效力於何人。
他把玩著手中的扳指問:「以你看,鳳翔勝面如何?」
「太子位居東宮乃楊國儲君,即便母後有微詞,若無動搖國本大事,父皇不會動太子分毫,再加上太子門人在朝中助威,因此鳳翔在短期內就算有母后在旁使力,太子勝面仍是較大。」將自己分析之見說出之後,玄玉語帶保留地頓住了話尾,「只是……」
「只是?」
他別有用心地看向閻翟光,「只是鳳翔若掌握住太子把柄,再加上他人之勢欲拖太子落馬,兩派之勢齊攻,雙拳難敵四手,即便太子再如何佔盡風流,太子之位也恐將堪慮。」
一點就通的閻翟光,饒有興味地挑高了兩眉。
「老夫若沒聽錯,方才你可是在說,你願與鳳翔聯手扳倒太子?」
玄玉不急著否認,「聯手倒未必,眼下,本王只打算冷眼旁觀。」他不過想坐收漁翁之利罷了。
閻翟光刻意深嘆了口氣。
「再怎麼說,太子總是你的親兄弟。」從方才到現在,在他的話里,皆無一絲手足之情,再三確定他是否真能絕情的閻翟光,必須先把這點弄清楚,免得在日後才來後悔選錯人並因此處處制肘。
「太子可會放本王一馬?」玄玉的面色逐漸變冷,「御使是如何死在丹陽的,相信相爺心底應當有數。」太子想殺他,連局外人的玉權都清楚,站在太子近處的閻翟光,豈會有不知的道理?
閻翟光喃喃笑問:「你這是在怪老夫沒阻止太子?」
「怎會呢?」玄玉四兩撥千斤地帶過,「太子對本王懷有成心,本王早就知情,這事怪不到別人身上。」
「有件事,老夫想問你。」對他仍是有些擔心的閻翟光,再次挑出了個攸關他性命的話題。
「相爺請說。」
「你是否仍與樂浪走得近?」樂浪恨他入骨,全朝皆知,身為素節皇弟的玄玉,沒理由不恨他,要是日後玄玉在事成之後來個秋後算帳,他豈非送羊入虎口?
玄玉朗聲笑道:「相爺何不直言本王是否仍對皇姐之事耿耿於懷?」
「是,或否?」目光專註的閻翟光,固執地想得到答案。
「真要掛意此事,本王不需找上相爺,真要對相爺保持成見,那未免也顯得本王目光淺短。本王是要成大事之人,而非沉湎於昨日之中的愚者。」早在心底編排好一套說詞的玄玉,說來沒有一絲遲疑,「相爺若擔心本王在日後將會翻臉清舊帳,那麼相爺就太看輕本王了,無論過往前塵再如何,本王還不至會對自己人下手。」
「看不出來你倒是挺看得開。」安下心的閻翟光,臉上的神情明顯地似鬆了一口氣。
他聳聳肩,「時勢所逼。」
「對了,在你手下,可有袁天印這人?」
頗訝異他會突然提及袁天印的玄玉,只怔愣了一會,立即聰明地選擇不在他面前裝傻。
「有。」
他又再問:「你可知袁天印是何人?」
「知道。」看樣子,閻翟光不只是詳知朝中動態,就連袁天印的底細,他可能也已經摸透了。
「你可知袁天印與我是同鄉?」可說是全楊國惟一知道袁天印出處的閻翟光,徐徐道出袁天印的來歷。
「本王從不過問師傅之事。」玄玉狀似不以為意,「師傅若願說,師傅自會告知。」
「你信他?」
玄玉反問:「不信,何以統管洛陽?不信,又何以滅南?」
閻翟光不得不提醒他,「為達目的,袁天印同老夫一般,皆不擇手段。」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玉權死後,他就已得到了這個結論,「今日師傅既有心助我,本王自取信於他,同理,今日相爺若願提攜,本王自當也對相爺深信不疑。」
「你可知袁天印為何棄玄玉而去?」怕他生毀的閻翟光,不死心地再抖出袁天印與他極力想隱瞞的事實。
「既然相爺深知師傅的性子,那麼相爺就更該相信本王,本王絕不會讓師傅失望。」往後靠坐在椅內的玄玉,以自信的眼神看向他,「同樣的,本王亦不會讓相爺失望。」
原本猶在搖擺的那顆心,在玄玉的保證出口后,終於止定了下來,明知這是場風險極大的賭注,不得不為日後盤算的閻翟光,端來一章小桌上的茶碗,起身走至玄玉的身旁落坐。
「你可知太子即將收回三地?有何因應之道?」
玄玉綻出一笑,轉身朝他坐正了身子,一句一句地與他開始討論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