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尾聲

寫於番外篇前──

興起寫紗織的故事的念頭時,我猶豫了很久。

老實說,這本書是先有了紗織的故事雛型,才有了後續的魔美髮展,不如這麼說吧,魔美的逃亡成功,是遂了了紗織的遺憾。

人有七情六慾,也有著自己的駭懼或迷信,一直到現在,我依然不會在十三號星期五──「黑色星期五」的日子裡,開機用電腦。

你可能會說那沒什麼,但是迷信如果不只是開機用電腦,而是更廣大的範圍呢?

對我而言,紗織和年輕人是我這本書的重要原動力之一。

番外篇──雙胞胎

「我很喜歡秀次郎。」女娃嬌脆的聲音如是宣布。

「我也很喜歡他呀。」另一道較細、也較怯生生的聲音也插了進來,顯然這聲音的主人沒有前者那麼開放,換句話就是比較含羞帶怯啦。

一對如畫般的小小女娃正坐在神社前,她們珠圓玉潤的五官同出一轍,烏溜溜的眼兒及紅嫩的嘴兒非常小巧精緻,令人不得不讚歎這般的出色。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色服飾──芙蓉村內的吉祥色彩,將一身雪白肌膚襯得吹彈可破。

「那怎麼辦?秀次郎只有一個人耶。」小小的紗織歪著腦袋瓜兒,顯然對這問題挺苦惱的,繼而靈光一現,開心的擊掌大笑:「那還不簡單!哪,千織,既然我們長得一模一樣,不如咱們一塊兒嫁給他好啦。」

喲,瞧她說得多簡單,好像只是決定晚餐要配青菜還蘿蔔似的。

「這樣不就解決了?咱們一起當他的新娘,今天你先陪他玩扮家家酒,明天就換我啦。」真是一舉兩得,好康到相報。

「紗織小姐,你說反了吧?」比這對雙胞胎大上五歲、被叫做秀次郎的男孩苦下一張臉。「是我在陪你們玩扮家家酒耶,不是你們在陪我玩。」這點非得弄清楚不可,因為是他在「犧牲」自個兒和其它小孩釣魚的機會,奉命來陪這對千金小小姐的。

「一樣一樣啦!」五歲的紗織很豪氣地將手揮揮。「好吧,秀次郎,你要先選誰當你的新娘啊?」她仰起期待的小臉。

「這個嘛──」俊秀的小男孩煞有其事地考慮一會兒,然後牽起千織的手。「我選千織小姐。」

「為什麼?」紗織不服氣大叫。雖說長幼有序,姐姐先是沒有什麼關係,可她這個做妹妹的就是不服氣秀次郎的抉擇哩。

「因為──她不必像你一樣需要被人抱來抱去,又重又麻煩。」秀次郎大聲說完,不顧小紗織氣紅的臉,哈哈大笑的拉著千織就跑。

「你──給──我──回──來!」

「「芙蓉姬」啊,吾等惶恐,已經半年沒有下過一滴雨了,請問是我們哪兒觸犯到您呢?」神官靜代身著乩卦時的錦繡禮服,吟著從古所流傳下來的咒經,請示著上蒼及他們的守護神。

案上擺著一卷白紙及墨寶,靜代走上前,拿起毛筆沾上黑色的墨,筆尖輕輕點著紙面,閉上眼睛,凝神以待。

她在等待著,不知道「芙蓉姬」會下什麼樣的懿旨。但不管是什麼樣的要求,村內都必需全力以赴辦到,以免災禍降臨──

半晌。

「不行。」靜代頹然的敗下了,嬌妍的臉上一片沮喪。「「芙蓉姬」不肯給任何指示哪。」

「唉──」旁邊列座的長老也嘆息著,萬般無奈。「真不知道「芙蓉姬」在生什麼氣……算了,靜代,今天你就先休息吧。」

「是。」靜代也巴不得正有此意呢。紗織今兒個一整日人不太舒服,有點兒發燒,回去趕緊給她洗個熱熱的澡,弄她上床睡覺。

「那麼靜代就先告退了。」她急忙回家看小孩嘍。

長老們看著這個匆忙告退的小女人,當然也知道她的倉促為哪樁。

「哎,靜代也滿可憐的。辰夫死得早,一個女人家要照顧小孩也不容易,尤其其中一個還生下來就下肢不正常,像是……被什麼給下咒般。哼,若不是紗織也是神官的可能繼承人選後補者,那種畸型兒早該一生下來就丟到井中溺斃算了。」

「也許「芙蓉姬」不高興的就是這個。」

「誰?紗織?不可能吧?若是如此,「芙蓉姬」怎麼會在十年後才來不歡喜呢?」

「不不,我倒不這麼覺得……想想那孩子出生時,天劈雷電、風嘯雨嚎,天哪!那不就是「芙蓉姬」給我們的暗示嗎?」

「那麼千織小姐呢,你又做何解釋?她可是個完美無瑕的神官繼承人。」

「完美無瑕……完美無瑕一個不就夠了嗎?就是因為千織小姐實在太完美無瑕,所以你不覺得紗織小姐根本就是多餘的嗎?再者,老六當初為懷孕的靜代把脈時,也沒發現會是對雙胞胎,直到她生產時……」

「是啊,真是可怕極了。」

「那孩子……」

「說不定是個妖鬼呢!」

這句話可真是石破驚天,大家全都噤若寒蟬,猜忌的心靈紛紛惴惴不安起來。

「不……不會吧,我瞧那孩子滿可愛伶俐的……」

「可愛有什麼用!也不能改變她就是妖鬼的事實啊!」反對無效!

「妖鬼……」

「那……我們該怎麼辦?」

看著一對稚女熟睡的臉蛋,靜代是全天下最滿足的母親。

雖然結-數載的丈夫早逝,可是他留下的這對女兒成了她生活的支柱,是她生命中無法割捨的一部分。

不過──哎,將來神官之位還是會由千織繼承吧。現年已經十歲的她們也開始學習有關神官及祭典儀式等知識,紗織明顯學得比千織優異,又快又好,說什麼教一遍就記住了,那舉手投足的架勢比千織還十足。

可惜的是紗織的腳──天生就是那樣,連她這個做娘親的也不明白為何會如此。在紗織尚在襁褓之際,她在無數無眠的夜中掉過多少淚呀?幸好辰夫一直體貼的安慰她:一枝草、一點露,兒孫自有兒孫福……這才慢慢撫平了靜代的傷感。

但,不可否認的,照顧紗織比千織格外地費了好幾倍心思,也讓她一顆柔軟的慈母心不知不覺傾偏於她。

哎,人心永遠是偏的。

「母親?」嚶嚀一聲,千織醒過來了。她驚喜的踢開小棉被一骨碌爬起來,快樂地投向母親溫暖的懷抱。

「乖,」靜代笑著摟住她,一部份心思仍放在紗織的高燒上。「你今天的學習進度如何呢?」

「嗯,我已經會默誦新年儀式中要使用的經篇嘍。」這真的讓千織很開心。因為不如紗織讀過一遍就能默寫,她昨兒個夜裡可是偷偷爬起床溫習了一回又一回,今天才能如此琅琅上口呢。

「母親?」千織滿懷希望看著她,期待讚美的言詞。

「好,好。」靜代隨口敷衍兩句。

千織隨著母親的注意力看去──只見靜代的手已經搭上沉睡的紗織的額,慈母關懷之情溢態無遺。

「糟糕,你看紗織的燒是不是又高了些?」靜代有些焦慮的抱怨,半是自言自語。

「母親,你不覺得我──」

「乖,你很棒,待會兒再說──」還是將早上煮的粥熱熱,看紗織能不能多少吃下一點,畢竟白天紗織也沒吃多少東西──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擂門聲響徹屋內。

這麼晚了會是誰?「誰──」靜代才開了門,赫然見到一片人山人海,火把照亮他們堅決的神情,彷彿不論有什麼目標都非達到不可。

「有什麼事嗎?」面對如此浩大的陣容,靜代手足無措。

「呃──」被群眾推出來的長老為難極了。老天,他對紗織那個孩子沒有特殊好感或惡感,但是也不想得罪神官靜代,可是此刻背後卻又是全村村民的怒火啊!

「把那個妖鬼抓出來!」可沒有人像長老這麼好風度呢。

「對!」

「把那個妖鬼抓出來,一定是她害「芙蓉姬」生氣的。」

「所以才半年沒有下雨了!」

「多可怕啊……」

「那個殘廢的小孩會害死大家的!」

「對!」

「把她交出來!」

「對,把她交出來!」

靜代臉色大變。「你們在胡說八道些──呀!」

已經有粗暴的男人不耐煩,一把推開她兀自衝進去。

「失禮了!」

「哇──母親!」不一會兒小孩的尖叫隨之響起。

「不──紗織!」靜代一下子便被人抓得牢牢的。

「母親!母親!」千織也尖叫連連。

「你們不能殺她,我要立紗織做神官的!你們不能殺她!」

「此言當真?」長老一愣。

「她絕不是什麼妖鬼,她的腳只是天生──天生就──」

「對!紗織小姐的腳天生就是那樣,又不是她的錯。」好不容易隨後趕來的秀次郎跑得氣喘噓噓,漲紅一張清秀少年郎的臉。他是剛剛才知道大人們竟決定做這麼錯誤的行動。

「秀次郎……」千織害怕的跑到他身邊,尋求依慰。

可是他根本沒注意到她。「我……我很喜歡紗織小姐的,所以她不可能會是什麼妖鬼啊!」

他的話震白了千織的小臉。「這──」長老又瞄了紗織一眼,後者已承受不了高燒而昏死過去。他終於斷下結果。「不能殺。」

「長老!」

「可是──」別急,還有但書。「我們必需將紗織小姐關到永不見天日的屋內,讓在天之靈的「芙蓉姬」看不見她──就這麼決定。」

「不!」靜代發出悲凄的叫喊。她的女兒要被軟禁嗎?她無法接受──整個人暈倒不醒。

「阿京替紗織小姐送過飯沒有?」

「送過了。」

「喂,你知道嗎,紗織小姐好像一點都沒有長大耶,看起來居然還像個八、九歲的孩子,真是可怕!」

「對啊,我從三年前看到現在──她就是那個樣子呢。」

「她倒底是多大了?」

「你忘了?她和千織小姐是同年的,千織小姐都十七歲了。」

「對哦,不知道她和秀次郎的婚禮什麼時候會舉行啊?」

「哼哼,那可有得等嘍──」

「怎麼說?」

「咦,你不知道嗎?聽說秀次郎他喜歡的是──」

「──等我們婚禮一舉行,您也可以放紗織小姐出來了吧?千織小姐。」

晚風習習,不停拂吹著這對散步在夕陽中的年輕男女臉上。

「秀次郎?」

「是。」

「既然我們都將成親了,你可以不用再叫我「您」或「小姐」了。」像個真正的丈夫喚我的名字吧。

高大俊朗的秀次郎為難的鎖了眉頭。如果可以,他的確也想這樣叫喚她,他不是看不懂千織美麗的瞳中情意,只是──

他默然了,無法回應她的要求。

春風般的笑在千織臉上凝住了,她別過頭,小心藏好臉上的痛心及妒嫉──為了這個不愛她的男人,以及他所愛上的對象……

「我不能放她出來的。」收起了笑,千織的氣質依舊一派高貴。

「為什麼?」秀次略微暴躁的問:「她是你的妹妹不是嗎?」

沒有人比我更痛恨這一點。「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我那現在神智失常的母親──以及你,能夠接受紗織的不正常情況。秀次郎,大家都怕她呀──」

「我不怕。」

「但是你不能否認的,紗織被關起來的這十多年,一切風調雨順──」

「那都是借口,借口!」

「秀次郎──」她沒有去追他急遽離去的背影──

為什麼,這麼多年了,在他身邊的是她千織不是紗織,是她呀!為什麼他還是……

什麼時候了?

上午?中午?還是晚上了?

無所謂,反正在這種不點燈便無法視物的屋內,白晝黑夜又有什麼差別?

啪噠啪噠啪噠……

有人來了。

紗織意興闌珊地睜開眼。啊,原來是送飯的阿京。不太尋常的,男人的臉孔一片醺紅,靠近時還能聞到一股酒味──

「你喝酒了?怎麼,是哪家在辦喜事嗎?」

「今天──嗝──可是千織小姐和秀次郎的大喜之日──」

匡啷!被拿起的碗一摔,在地面上碎成一地。尖銳的破片還在她背上刮破好幾道血口子──

阿京見狀,不禁害怕的跑開。

「快、快來人哪──」

又二十年眨眼瞬過。

紗織這年,三十七歲。

鏡面映出一張幽幽的臉,依然的稚氣柔嫩、依然的精緻嬌巧。不同的是女娃那雙瞳眸,再也不是天真無慮,而是飽受滄桑折磨,以及一股對冥冥上蒼的怨恨質疑

她,會不會死?為什麼還不快點死?她前生是造了多大的孽嗎?竟註定此生要拖著如此妖詭殘敗的身子活著──

「紗織小姐?」

「秀次郎!」匐匍的以雙肘靠地,她好不容易將身子轉個圈,望見那張不復年輕,卻英俊如昔的臉孔──半是激動、半是思念的。

「你最近如何?身子還好吧?」急切的問候連珠帶炮。

「嗯。」對紗織而言,生命已經沒有多少可期待的事物──和秀次郎的晤面便是其中一項,儘管為時都很短暫,而且次數愈來愈少。

「這是今年第一朵盛開的芙蓉花──」一隻插了花的細頸水瓶勉強擠過柵欄間隔的空間。「給你。」

「謝謝!」她綻出難得的笑容,看得他為之痴迷。說紗織的容顏有什麼改變,那就是年長的成熟,雖然沒有在那張娃娃臉上──卻在那份氣質上留下歲月,嫵媚的婦人之笑和那張娃娃臉協調又完美地搭配圓滿,令人不著迷也難。

「我好想你。」她終於靠近至柵欄邊,親吻著他勉強伸進來的手的每根指頭。

「我也是……」

夜半,紗織被一陣陌生的腳步聲吵醒,緊接著竟是開啟門鎖的金屬聲。

「千織?」她迷糊的認出來者。

歲月在千織身上留下了痕迹,現在的她是位頭髮摻有些許銀絲、卻依然高雅的中年美婦,變的是她向來輕柔優美的語調──

「他送花給你?」緩步走著,千織突然一把掃掉那隻花瓶,嗓音無法控制而拔尖:「二十年了,他與我成婚二十年了!別說是朵花,他連一根草都沒送過我!為什麼?為什麼──」她說到最後竟然不停的跺腳,儀態盡失。

「我是那麼──那麼那麼愛他!為什麼他不肯多看我一眼?為什麼他不肯愛我?」

因為沒有人能說愛就愛,不愛就不愛──不忍卒睹的紗織別過頭,真的很不忍心看她──尤其還是她的雙胞姐姐,如此傷痛情悲。

「不,我不會認輸。」擦去眼淚的千織重新振作自己,聲音又恢復一貫的高雅:「我恨不得你趕快去死,紗織。我會活得比你長,緊緊守住我的丈夫,你是得不到他的。」

鳥語花香是過去,流金礫石不復見,一雨成秋後,便是朔風烈烈的冬。

又一年了。

頭髮髒了,不知道多久沒清洗了,無所謂了。

身上的衣裳隱約有絲酸味,算了。

她的被褥、房間中擺設,好久沒有人來清掃洗滌──得了吧。

無所謂了、算了、得了吧!似乎,沒有人再會關心自己了,說不定將她給忘了呢。

她也想將自己給忘了。忘了吧,忘了自己是誰,想哭的時候笑,想笑的時候發發脾氣,一天又一天,一年復一年,再多的日子,只須十根手指頭掐掐,還不都全過去了?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小意思,難不倒她。

「紗織小姐終於瘋了!」這消息不脛而走,不到一盞茶光景便傳遍全村。

「你瘋了?」千織出現了。

這一年,她們都五十歲了。

「嘻嘻嘻嘻……」紗織垂著流涎,傻笑不止。

「瘋了,最好。告-你,秀次郎現在也躺在床上一病不起,動都不能動呢,高不高興啊?」至少她就非常開心。因為近年來想老來得子的丈夫竟不顧她的反對,納了一名小妾阿蠻,還要她替他生個兒子……哼,看她會怎麼修理她!

「呵呵呵呵……」紗織的小腦袋高興的猛搖猛點。

「我想你也很高興,耐心等著,以後咱們會更高興的……」

千織走後,紗織的頭仍然猛搖猛點,猛搖猛點……可是不知怎麼的,晶瑩的淚水也潸然而下……

當千織帶著那名小男孩出現時,她們彼此已經六十三歲了。

她,已經是一名白髮蒼蒼的老婦。

而她,卻依然是一張可愛有加的蘋果臉。

稚顏對白髮,這對名為姐妹,外表卻似祖孫的女人再次碰首時,都以不同的、嶄新的眼光看著對方。

「這張臉……」千織甩頭,努力想釐清那份震撼。「我好像又看見以前的自己。」

而我,卻在你身上看到渴求的未來。紗織坦蕩蕩地承受千織嫉疑交加的眼光──那是羨慕嗎?不必,我才羨慕你呢,我親愛的姐姐呵,你才是值得嫉妒的一方啊。你從小就一路成長,有過貌美如花的少女時代,繼承了母親的神官之職,和秀次郎成婚,體驗了人子、人妻、人母的角色,那都是我今生夢寐以求的啊。

「這個孩子是──」紗織靜靜轉動雙眸,看向滿臉沉默倔強的黑髮小男孩──心下一動!

那鼻、那眼、那眉、那唇──紗織以為自己沒有淚了,那,此刻盈滿眼眶的又是什麼?

「看出來了?」千織揚起淡笑,不懷好意的。「簡直就是秀次郎的翻版不是嗎?」

她粗魯的將小男孩往前一推。「還不快叫聲姨。」

秀次郎的孩子!是秀次郎和千織的小孩?

「不是我。」千織的話是由牙關間咬出來的。「這孩子是阿蠻生的。」所以她一見到這孩子就恨得痛心絞肺!光從她鐵青的臉色便可見一斑。

「所以呢?」紗織警覺的問。她帶這孩子來找自己做什麼?

千織沒睬她,只是嚴厲的對小男孩吩咐:「看見沒?她就是你服侍的對象。她說東你就不能往西,她洗澡你就必須替她擦身子,她吃飯你就必須替她盛菜,明白嗎?」

「千織,你這是在做什麼?」

「做什麼?做姐姐的顧念到你生活上的行動不便,送你一個貼身小廝啊,我還不夠體貼嗎?」

小男孩就真的這樣留了下來,才六、七歲的年紀,做事沉默。就算紗織主動想跟他聊些什麼,往往也不得其門而入。

看著那張似曾相識的小臉,紗織的心便無可避免的疼痛。男孩和他的父親長得真像,往往勾起她童年時少許歡樂時光的片段……

「咦,那些你要拿到哪去?」她發現他將午餐留下的一點飯及一塊魚悄悄的打包起來。

「我──」男孩僵住了,顯然沒有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答案。

「是拿去喂什麼嗎?」她進一步猜測。「你在養動物?養狗?」

「──貓。」男孩終於正眼瞧她。「我撿到一隻小貓。」

紗織頷首:「抱來我看看?」

「好。」男孩眼一亮,將一直藏在屋牆角落的小貓抱了過來,獻寶似地交給她。

「好可愛。」紗織驚喜的眨眨眼。「你給它取名字了嗎?」

這隻貓後來被命名為「袖珍」。

「你准我養嗎?」男孩似乎覺得非常詫異。「我還以為你──」

「不會准?」紗織逗著小貓,睨他一眼。「怎麼,我會那麼沒人性是吧?」也不知道千織到怎麼對他說自己的?

男孩一臉沉默的表情讓她知道,自己還真的猜對了。

「秀──你父親呢,他怎麼會准你跟到我身邊的?」這是紗織始終的疑問,雖然答案早隱約浮現在心頭,卻缺少有力的證實。

「他今年春初去逝了……」男孩的童音不免激動了起來。

「……我知道了。」

男孩的出現為她死水般的生命注入新的生機。

反正她什麼都沒有,就時間最多了。她開始教他習字、閱讀,他們一起鑽研從戰國時期便留下來的故事,分享感想。

由於他的出現,紗織又慢慢和村內的事務有了接觸,也耳聞了這一代的「芙蓉姬」意欲和其夫婿相偕逃離的事──

她,就是美智子,魔美的母親。

「抱我出去走走。」紗織朝他伸出手,看著他毫不費吹灰之力抱起自己輕盈的身子,帶著些許久違的羞澀心情,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男孩長大了,現在的他是名俊朗出色的年輕人。眼看著他一天天成長,那是種寬慰也是種折磨,他長得愈大,便愈像秀次郎……

如果這就是千織所給的蓄意,那麼她認栽了。不為什麼,就為了這麼一個「情」字呵。

不過有一點千織倒答應得滿大方的──那就是對她行動自由的拘束放寬了,只不過紗織卻不肯面對村民,寧願趁夜闌人靜時才出來散散心。

人的面貌太可怕,她甚至可說是懦於再次接觸。

「滿月啊……」今晚夜色好明媚。「以前父親常常抱著我,牽著千織,要母親帶著包有梅子的甜飯糰,然後我們就在雪中走啊走的,走累了就下來休息,吃飯糰當消夜,玩堆雪人……」

年輕人倏然將她摟得緊些,俯下臉,唇逼近──

紗織屏住呼息,以著不可置信期待的盯著他──

他突兀的頓下,硬生生的站直身子。

「你──」

年輕人抱著她大步往前走,僵硬迅速,兩人完全沒有了「散步」的興緻了。

她失神的盯著他英挺立體的側顏,發現自己的心湖竟攪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那是他們第一次的動情。

雖然他們都不想承認、假裝不知情,卻又無法逃避彼此。

秋季即將結束之際,千織病危,打破了不正面的王見王局勢,要人召她來到床榻邊。

「你們都退下──」

老垂朽矣的千織揮動枯瘦的手腕,要其他的人全離開這個房間。

「千織夫人──」

「退下!」

其他對紗織還頗有忌憚的人也只好都退下。

紗織驀然伸手扯住年輕人的袖子,無言地要他留下。這個微小的舉動並未逃過千織敏銳的老眼。

紗織定定的看著對方的臉──很久很久,她,無語以對。

「你還真長命……妖鬼,真的是個妖鬼……」千織苦澀的想大笑,卻沒有力氣了。此番再見到她,百般酸甜苦澀齊涌心頭。她想像以往一樣恨她……卻發現在面對那張稚氣又成熟的臉,更多的卻是挫折……

「我要將神官的位置傳給你,明天我就會要人準備交替的儀式。」千織合上眼。「就這樣。我要休息了。」

「家族中還有其他的女孩吧,並不一定要我這個妖鬼來繼承吧?」

「是有其他人選。但她們離我們家的血緣分系得太遠,能力沒有那麼強不說,也沒有見識與擔當足以勝此大任,非你莫屬。」

「我以為你恨我。」

「我恨你,一輩子都恨你。從小的時候開始,你除了身子的殘障外,每一方面都勝過我。母親喜歡你、秀次郎愛你……為什麼他們的眼中都只有你,他們都把我放到哪兒去了?我以為和秀次郎成親就是贏了……可是他都不肯碰我。他真的那麼討厭我嗎?討厭到不肯碰我,還蓄意又收了小妾──為什麼會這樣?我愛他,我是他的妻子啊!」

紗織深深動容了,不禁往年輕人覷去,後者的臉綳得緊緊的,剋制住山洪般的怒氣。

「所以你一直虐待我及母親?」他冷不防插口。

「那又如何?阿蠻至少得到了秀次郎晚上的憐愛,而我卻什麼也沒有……憑什麼我不能報復?我不喜歡你,從來都不喜歡,誰教你和他長得那麼像……」千織愈說愈緩,不願再多談的陷入睡眠中。

紗織轉身撲進他的懷中,伸手攬住他的脖子。

「紗織小姐……」

千織的骨灰被供了起來,焚香奉果,芙蓉村的人全體哀悼。

「好奇怪,我現在一點都不恨她、怪她了……」

一大一小合攏在一塊的身影佇在瑞雪初飄的土地上,紗織伸掌掬取那輕若鵝毛的冰涼結晶物,看著它迅速融蝕。

生命,不就如此嗎?

「我很想死……如果我死了,到時候你就忘了我吧。」

「不。」

「我不會拋下你的,就算是死也一樣。」

「因為我是紗織小姐?」她索求他的答案。

「不,因為你是……」年輕人終於鼓足勇氣,慎重的捧著她的臉蛋吻下去。「我的愛……」

雪花,落得更急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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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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