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爬水管,翻窗戶,拿著警員證濫用一下職權,這有什麼?單飛自忖自己又不是沒幹過。

兩年前的那宗銀行搶匪案時,二十六層樓的窗戶他也爬過;剛出警校的時候,為了追求一個在咖啡廳打工的女孩子,他還曾經利用警員的身分私查過她家裡的電話呢。

一兩次私密的談話有什麼?不幸當選為員警之星后,私下裡跟他有過密切接觸的女人多了,也沒有一個把他變得不再是過去的那個單飛。

這一切都沒有什麼,也證明不了什麼,他沒有一點做過火的地方,完全可以當作無數個平淡無奇的日常瑣事那樣遺忘掉──他的生活,他夥伴們的生活沒有一絲的波動,跟過去的幾年完全一樣,哦,除了盧錦輝──結了婚之後便墮落成了老婆奴,鮮少跟兄弟們一起來BURNINCBAR喝酒聊天了。

「喂,阿飛,你神不守舍的想什麼呢?」楊帆以手中的酒瓶子碰了碰單飛的酒瓶,道。

「我是在想……真有點懷念從前盧錦輝跟我們混在一起的日子。他不在這裡,玩牌都缺一家。」單飛沒精打采地道。

「哎,別提那個叛徒。完全有異性沒人性!還記得他結婚前一天晚上說過什麼?他說『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裳』……」楊帆憤憤地道。

「街上斷手斷腳的多的是,你見過幾個不穿衣裳到處跑的?」葉利瞥了他一眼,插口道。

他不太想回憶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回憶起來都是痛苦,雖說現在一切都已經平息下來,但是那半個月間的調查、問訊、報告、鄙視的目光和夜夜的輾轉反側,如此深刻地保存在腦海中,這噩夢怕會困擾他很長一段時間了。

那天夜晚被重新提起,單飛情不自禁地轉過頭去,望向角落中的那張桌子。

還是空著,跟幾天來一樣。

決定遺忘開始的幾天,單飛曾經對BURNINGBAR有點些微的恐懼,不能算是恐懼,他只是刻意迴避這個地方,直到有一天他在同伴的挾持下跨進了門欖。

老實說,那個時候他並不是非常反感他們的強迫,相反地,在內心深處他似乎隱隱地有點高興,這或許可以理解為他其實很想來到這裡,只是理智和驕傲讓他遠離?不,單飛可不承認這一點,哪怕在他看到那張空桌子時感到微微的失望——謝天麟也在遠離他,至少在嘗試遠離。

他們都在努力讓情況變得正常,可是,為什麼他感覺有點失落?

「不是被那混蛋長期包下了吧?」揚帆的目光也落在那個昏暗的角落裡。

雖然事情已經解決,但是他們雙方對對方的敵意比從前更深,單飛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不過讓人欣慰的是,他們都不會輕舉妄動了——應該都受到了足夠的教訓,「或許吧。」他不太確定地說,不經意地帶著些期望的意味。

「但願他永遠都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不然……」葉利一臉撤憤的表情,「我很可能失控。」

「那可太難了。」楊帆聳了聳肩,「我倒是有個預感,他很快就會出現在下一次大行動中。」他露出一個可以稱之為興奮的微笑。

「你是說恐龍來港的事?」葉利皺著眉說。

恐龍是金三角有名的大毒品賣家,有線報說他已然秘密到港。他自己親身前來,可見對這筆買賣的重視程度,極有可能是鋪上一條線,從此往後,毒品就順著這條線滾滾而來。

就目前來講,九龍這一地區里,有能力把攤子鋪得這麼大的勢力屈指可數,而謝擎首當其衝。

真是他媽的……玩命地往死路上奔!單飛也皺了皺眉,自然而然地想起謝天麟執意出院的事——他確實忙得要死,效率不可能不高。

「阿飛,阿飛!單飛!」

在回過神來時,映入眼帘的是楊帆的五根手指,就像魚鉤上扭動著的白色蚯蚓,單飛著實嚇了一跳。

「你說是不是?」見到他一臉驚嚇表情,就知道他已經從走神中清醒過來,楊帆再次問道。

「什麼是不是?」單飛茫然地看著兩個同伴。

「我……你今天晚上怎麼了?」葉利無奈地道:「恐龍來港是件絕對機密,知道的人不可能太多。如果合作夥伴真的是謝氏,那麼想必知情的人不會超過三、四個。跟謝擎比起來,謝天麟應該是個合適的突破口,是不是?」

單飛思忖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應該是這樣。」

謝擎他見過幾次,完全沒有混黑社會從小混混做起的那種粗俗和窮凶極惡,所有的睿智和狠辣,都收斂在得體的言行和高貴的舉止中。

單飛印象最深刻的是,高高在上的氣勢和銳利的眼神。跟他對視的時候,簡直有種從裡到外都被看透了的感覺;簡短的對話和例行公事的筆錄中,感覺到的壓力幾乎能逼出人的眼淚來——他絕對是一個讓人不自覺想臣服和膜拜的帝王。即便是單飛,也會下意識地迴避與他的交鋒,更別提想要突破。

「你好像……」葉利似乎猶豫著是不是應該把話說出來,單飛給了他一個「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的眼神」,於是他咳嗽了一聲,道:「對謝天麟很有辦法?」

那一瞬間單飛幾乎跳起來,他勉強控制著自己的臉色別太詭異,「怎麼這麼說?」

他試探地問。

「盧錦輝說你們有個談判。」葉利指了指自己和楊帆,在跟黑社會的火拚中,大家都是相互用身體掩護對方,他們之間沒有虛偽的客套。幫了這個忙,在危急的時刻葉利會用身體來保護單飛,不幫這個忙,他也一樣會用自己的命來換單飛的,這沒什麼好說。也正因為彼此間的性命交託,所以他更無需掩飾自己的懷疑。

「那是什麼?」

楊帆也表情嚴肅地看著單飛。

「一個小把戲,真的不值一提。」單飛艱難地、斟酌著道,然後在心裡咒罵謝天麟——該死的,就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所以自己要面對這樣的尷尬時刻。

「阿飛,我們不想讓你為了我們做錯事,你明白嗎?」葉利沉聲道:「或者做出有損……」

「你們放心,沒有任何有損良心的事。」單飛打斷道:「我去洗手間。」他站起身,快步離開。

沒有任何有損良心的事。

單飛挫敗靠在通往洗手間的走廊牆壁,按揉著太陽穴。他感覺自己在心裡築起了一堵牆,把自己和兄弟們隔在了兩邊。他的隱瞞讓他們疑惑,更糟糕的是,這種不信任的表現會對他們造成傷害。

或許應該告訴他們,他想,這也沒有什麼,不是我自身的問題,沒有必要感覺難堪。

但是……對謝天麟來講恐怕是個災難。他們恨他——雖然他自作自受。他們或許會以此來交換些情報……

天!單飛輕輕地把頭抵在牆上,「我在想什麼?」他問自己。

為什麼不行?頭腦里一個小小的聲音響起來,毒品運輸線,你知道會殃及多少人嗎?犧牲一個混蛋謝天麟也值得!別忘了你可是個員警!

我的天!他把頭更重地撞在牆上,不能夠再想了!

他的手機救了他。是他媽媽最小的妹妹,她想請這個「審美觀一向很優秀的外甥」幫她選出一套「讓男人瘋狂愛上她」的婚紗來,好在第三次結婚的時候好穿。

單飛無奈地表示出自己的受寵若驚,然後更無奈地把自己塞回到葉利和楊帆中間,等著第二天那個可怕的行刑時間到來。

☆☆凡◇間◇文◇庫☆☆獨◇家◇制◇作☆☆

運動使人愉快,所以他需要運動,但不是在這個時候。

對謝天麟來講,生活中根本就沒有「娛樂」這種東西存在。

他品嘗昂貴的紅酒,吃珍饈美味,他去夜總會放縱,也會適時地來到運動中心打網球、高爾夫,但是,時間、地點、活動內容甚至身體狀況都不容他選擇。所以,他並沒有為此而享受到什麼。

這是他必須做的,這是他的工作,在球場上,他拿到了能滿足謝家利益的承諾,所以,即便不得不忍受尖銳的頭痛和虛脫般的疲乏也值得。

這就是他的生活。

秘密的交易對象先行離開,他緩緩地踱到了休息室,買了杯咖啡,習慣性地把自己放進進角落的桌前,慢慢啜飲。

◇◆◇FANJIAN◇◆◇FANJIAN◇◆◇

怎麼說才能看起來比較真誠?單飛鬱悶地想,算了,說服她,不如說服自己更容易。

這花邊也不錯,看起來挺華麗的,最重要的是它還能顯得新娘年輕——哦,我喜歡這個蝴蝶結,頗有古典意味,艾瑪身材好,穿上肯定艷冠群芳。

0K,搞定了!

「艾瑪,這件怎麼樣?」他把艾瑪婚紗的設計稿件推到艾瑪面前,自己的身子也隨之探了過去。

「好眼光!這件也是我最喜歡的。」艾瑪讚賞地笑道:「只是要穿出感覺來,還得做一個月左右的運動。」

「完全不用,」單飛打量著她,「現在你的身材已經夠完美了。」老天。我已經夠了!如果再走進瑜伽教室,他會吐的!

「我希望這是最完美的一次婚禮……」女士強調道。

也就是說要比前兩次更瘋狂?單飛暗自打了個寒顫,「我是說,你的身材已經最完美了。」

「不會胖了點?」她問。

「誰說的?那簡直是個瞎子!」他確定地說。

「唔……」女士沉思了一會兒,「一瓶礦泉水。」她說。

「樂意效勞。」單飛站起身來——女人的思維真是夠跳躍!但不管怎樣,她沒有強迫自己再陪她來健身,這就足夠山呼萬歲了。

「要麼是慘不忍睹的戀母情結,要麼是超人的勇氣,你選哪樣?」

聲音混雜著冰冷和柔和,就像絲綢那般順滑,但卻溢滿了譏諷。

單飛一手扶著自動販賣機,另一手在出口等著彈出來的飲料,非常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臟居然也能夠跳得這麼快,就好像他自虐地等待這個聲音來嘲笑自己,已經等待了很久。

不,不是,只是有點驚訝……完全出乎意料。

手上一沉,礦泉水的瓶子已經落了下來。他抬起身,轉過來,「不是真的吧?這麼好的天氣,你居然沒去忙著奸淫擄掠?」他說:「我還以為那是你唯一熱衷的健身運動呢。」

純白色的休閑衫褲,同樣一塵不染的白色休閑鞋,單飛發現謝天麟很適合這個顏色。

「是被我給嚇著了嗎?」謝天麟靠在椅背上,把玩著咖啡杯,審視而陰鬱的目光落在單飛的臉上,「迫不及待地找一個女人來證明自己是個直的。」他忽略了單飛的反擊,頑固地繼續上一個話題,「完全不顧品質。」

單飛一手拿著礦泉水瓶,拂眉看著謝天麟,想到艾瑪若是聽見這樣的評價,定會氣暈過去……或者先把評價者砸個稀巴爛?從小在國外接收西式教育的姨媽,可不是個賢良淑德的傳統中國婦女。

他微笑著猜測,拉過一把椅子坐在謝天轔的對面,「你怎麼定義……」把瓶子放在桌上,他兩手交握,「吃醋?」

在遇到謝天麟之前,他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在遇到謝天麟之後,這句話想也沒想地就從舌尖溜了出去,自動自發得讓人吃驚。

謝天麟的手一顫,幾滴褐色的液體從杯中跳了出來,落在了胸前潔白的布料上,瞬間就擴散成了一塊。他放下咖啡杯,懊惱地看著胸前的污漬。

「新的清洗方法?」單飛笑道,謝天麟抬頭詢問地看向他,「目光浴。」

「你閉嘴!」謝天麟惱火地說。

單飛大笑了起來,等他笑聲停歇之後,發現兩人的氣氛有些尷尬。經過那樣一次不太友好的會面之後,似乎正常平和的談話已經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而且,看起來謝天麟已經很後悔自己那不算打招呼的招呼,正準備離開。

「咖啡漬挺難洗的,尤其你那是純白的衣服。」單飛說,感覺到這樣巧合碰面的機會不會太多——他甚至懷疑今後會不會有,畢竟,他們兩個都應該是在竭力避免見面的。

「我想只能扔了。」謝天麟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和一個員警面對面坐著,討論的是咖啡的清洗問題,尤其這個員警是——單飛,不過至少,他們有了一個話題。

可惜的是,兩人對洗衣服基本上都屬於白痴層次,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個話題延續下去。

「……」單飛伸手抓起礦泉水瓶。

謝天麟不安地動了動,意識到單飛馬上就要告辭,「他們怎麼樣?我是說……他們。」他匆忙地說。

「阿利他們?哦,挺好。」單飛忽地想起昨晚的談話以及那種……卑鄙的……不,或許是正義的想法,有點不太自在,「謝謝你。」

真是……十足地彆扭,這句「謝謝」在謝天麟聽來就像是嘲笑一樣。他咬了咬下唇,「那……再見。」他說,推開咖啡杯站起身來。

「等等!」單飛忙道,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身體恢復到能做運動的狀態了嗎?」他急切地問。

奪回自己的胳膊並不難,但是謝天麟沒有。「不太劇烈的。」他輕聲道。

「還頭痛嗎?」單飛也輕聲道。

「偶爾。」天哪,他快受不了了!為什麼這該死的員警不能態度明確地,讓他認知到他們兩個不是戀人、甚至連朋友都不可能是呢?謝天麟在心中狂呼道,做點什麼!做點什麼讓我醒過來!

「你知道……你最好還是到醫院,或者什麼安靜的地方休養一陣子。」單飛咬了咬嘴唇,道:「近期!」

他希望謝天麟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應該能。

「那不可能,」如他所願,謝天麟聽懂了,「觸犯法律對我來講就像水和空氣那樣,沒奸淫擄掠我可活不下去。」他哼了一聲,說。

「你到底在想什麼!你這白痴!」單飛猛地站起身,「那是毒品!」他把聲音壓低得近似於耳語,但低沉聲線中燃燒著的憤怒並未因此而減少。

他們站得很近,近得臉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謝天麟靜靜地感受著這種相對來講更輕柔——與單飛在他手臂上的緊握相比較——也更暖昧的接觸。

「……那又怎樣?」他無所謂地道,冷酷而淡漠,「毒品可是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單飛不知道自己五指收緊的力度有多大,因為謝天麟並沒有跟他抗議,而另一手中礦泉水的瓶子發出的即將進裂的「喀喀」聲,也不幸地沒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那麼什麼能怎麼樣?啊?謝天麟,對你來講,是什麼?!錢?用來購買填飽你這雜碎肚子的食物,把你打扮得人模狗樣的行頭,還有充滿你那錢包的不是任何一種貨幣,那是屍油!」

他深呼吸,企圖平息自己激怒的心情,但這沒用,他還是在狂怒!因為眼前這個……該死的毒販子。

「誰在乎?」謝天麟挑起細緻的眉,「只要所有的消費場所都不拒絕,用什麼來流通我不介意。」

手指麻脹起來,大概是因為血液無法流通的原因,他輕輕地抽動了一下肩膀,結果換來了更粗暴的拉扯和禁錮,而且顯然已經開始拒絕用大腦思考問題的員警,把這動作做得非常之不小心,以至於休息室中不少人把好奇的目光,投射向了這個裝著飲料販售機,和兩個詭異對峙著的男人的角落。

這樣的關注讓謝天麟非常不舒服——這是不妥當、不安全的,他開始真正的嘗試要擺脫單飛。

「滾開!」他急促地說,拾起自由的那隻手去推單飛的肩膀。

「沒有點更男性化的掙扎嗎?」單飛略約掃了一眼,遭遇到幾雙好奇的眼睛,「你也在乎么?僅僅是一點點關注罷了。」他悄聲嗤笑道:「比起幫你發財致富的那些玩意兒,可差遠了。」

「這就是我們的區別。你的四肢確實發達,所以你才總是做蠢事。」謝天麟努力了,但他沒法作出一個更優雅的表情。

「飛飛?」一個因驚訝而稍稍尖銳了一點的女聲,插進了悄聲進行的對抗中。

「哦……」

不知道是因為這個昵稱,抑或者是因為稱呼他的人,單飛無法抑制流露出了一個極度痛苦的神情。他立時鬆開手,並且似乎企圖把自己的臉藏進身後的牆壁里。

注意到單飛的不安,最初浮動在謝天麟眼中的、被激烈的衝突打散的陰鬱又重新凝聚起來。

他退後一步,扭頭看了看身側站著的女士,認出來正是之前跟單飛相當親昵的那一位。

與此同時,後者正在認真地打量他,並且驚訝於他眼中的……敵意。

「飛飛,看來這瓶礦泉水惹得你很生氣了?」女士揚起眉,把目光落在被單飛強力扭曲著的礦泉水瓶上,盡量放輕鬆聲音。「所以你打算讓它粉身碎骨。」

「我想它大概是違規停車。」單飛不情願地嘀咕道,故意忽略這雙關問話中的另外一面,把無辜的瓶子放開,交給鄙視著他的女人。

謝天麟收斂了自己眼中不該出現的神情,後退一步,在女人再度開口之前抽離了這是非之地。

單飛望著迅速離開的背影,眼神閃爍著,但終究沒有開口。

「像這種……交通事故,飛飛,你不能讓它發生的太頻繁。你得知道,有多少個大廳門口用你人像站崗,雖然那是二維的,但跟立體的你幾乎一模一樣,不會太難辨認。」

「行了,艾瑪。」單飛嘆道,在心中奇怪艾瑪的理智,怎麼就從來都用不到她自己的事情上呢?

但是無法否認,她是正確的。

這太讓人沮喪了,他本已經預料到這個周末算是廢了,但無論如何也沒預料到自己會這麼……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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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 第一部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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