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聖祖康熙四十一壬午年
這年,春娘意外來得早,正月初就已溶雪怠盡,路面像是水粥般泥濘不堪,每每大羅馬車宣騰跑過,無不在地下刻出個大窟隆,陷入泥潭裡,可好的是,南北街道旁的寒梅都處處綻開枚瓣,淡淡的香氣充塞著整座北京城。
北京城裡鼓樓東街,歡騰喜氣鼓鼓鬧鬧的,個個市井小民紛紛放下手邊的工作跟著鑼鼓鍾鈸敲敲打打,一同爭相趕進湊個熱鬧。
眾人的目的地只有一個,便是京城內除紫禁城外,屬最氣派富麗的貝勒爺府。
端親王府張燈結綵,宏偉的大門上各邊貼上了個大大的「喜」字,門前有名總管打扮的老漢正忙於招呼著各地送往的賓客和賀禮,只見一大箱一大箱的紅漆木盒子由幾名壯漢如魚貫般紛紛扛入,另一奴僕則在偏院里拿著長長一卷書冊,對上名字仔細地盤點清楚。
送來之禮不外乎是些奇珍異寶、綾羅綢緞,不然就是代表尊貴吉祥的玉如意,而前來祝賀道喜的賓客們自然都是朝廷大官、內閣學士,或是些地方鄉紳、尊貴之勢的大人物。
「走快點,你們是沒吃飯唄!今日是貝勒承襲大喜,可不能遲了。」
一名身穿長衫的胡漢率著七、八個小孩童粗里粗氣地吆喝著,快步急速地趕著赴會,後頭還跟了幾個年紀看起來稍長的男童們扛著三大箱子及一些長刀木茅。
咿呀咿呀,一行人浩浩蕩蕩終於來到瑞親王府,帶頭的胡漢先是揮去一臉的熱汗、整頓衣擺,這才踏上門階,拱起雙手,向著看門的總管作了個揖,扯笑道:「麻煩總管帶路,咱們是貝勒爺要特來道喜的戲班子。」
今日是端親王貝勒爺的承襲大喜,說來這端親王還是當今皇上的親侄兒,算起是血緣不淺的皇親國戚,辦大慶是給他鑼鼓宣天、熱鬧非凡,京城上下是普天同慶。
而在慶祝的項目活兒里自然少不了點戲進府唱他一唱,娛樂眾多賓客,除了常日貫點之戲外,此次又額外多了出娃娃戲,算是做個開場熱身。
豈知承蒙親王恩澤賞識,選中了他們的戲班子,不僅能在常戲中唱上兩出,娃娃戲更是他們一手包辦,這天大的福分真是前八輩子修來的。
自接到赴帖,梨園上上下下無不巴結逢迎,就連行會裡的會首也前來道賀,憑著一身的丈氣和傲骨,為求得一唱成名,他可是練得更勤了,每日早起晚睡,督促著孩童弟子們練腔唱戲,無一刻歇息。
現下,這命運的當口終是來了,榮耀、富貴便在這一刻有所改變,就算是個下賤的伶人又如何?也是能掙個有模有樣出來。
「戲班?你叫做啥名?」總管抬眼瞄了下眼前的漢子,瞧那身衣衫破陋,更是讓人為之鄙睨,似乎也不是啥好玩意兒。
「老漢胡旭,領的是梨園香芰班。」胡旭細細賠笑道明。
「有了,冊上有名。行,你領著你這群戲班往右邊的小門進院吧!別擋在大門前礙事,這可都是些達官貴人出入之所。」嗤之以鼻,語氣凈是輕蔑之味,低等的下九流哪可上得了檯面。
「行、行,老漢明了,這就過去,謝過總管。」
對總管的冷言,他倒不以為意,該說是習以為常了,人們對於他們這種戲班子本就無地位尊優可言,更別說得禮,但他還是恭敬地作了個揖,牽著身後小小的蘿蔔頭們直往右偏小門進入。
***
端親王府是京城內首一首二的大宅邸,佔地至少百甲余田,今日專屬的戲台便搭在王府內的花園裡。
花團錦簇,空地中央用四根大木柱架起一座平台,地板還是用上好的紫檀為底,前方是一片看戲的場子,東西左右各設女眷們看戲的特席,上還有捲簾覆蓋,前中座則是主位。
排場大、氣勢大,胡旭領著一班小童進院頓時被這精做的場子給驚了,活了這把歲數,是唱了多少場的戲、站過無數的台,就是從沒見過如此大場面,雖說戲台都是臨時搭的,可那樑柱上的細工雕刻無不華麗精美,那財力、魄力著實令人吃驚呀!
胡旭將孩童們帶往大園後方的小園地安頓下來,開始做著開場準備。
一趟舟車勞頓下來,小童們哪禁得起如此的磨練,但他們都不敢要求胡旭休息,磨磨蹭蹭、支支吾吾的,硬是開不了口,一些年紀稍長的男孩們便挺起勇氣向著師傅請求。
想當然爾,嚴厲出名的胡旭自然不准他們這般偷懶,尤其今晚就要正式上場開演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若是搞砸,那他的一生豈不毀矣,想爬出重天就僅在這次而已。
自告奮勇的師兄們硬著頭皮被胡旭臭罵一頓后,就退了回來,滿臉無奈地告訴各位小師弟:「不行,師傅不准我們歇息。師傅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再累,也得撐下去,今日是咱們亮相、聞名的好機會,不能錯失。」他逡巡著那一張張失望的小臉蛋,又道:「師傅還說每人要練唱一個時辰后,才能歇腳、吃茶。」
聽見大師兄報告的一席話,小童們每個是「啊」的一聲,噘起嘴,孩子氣地踱著小腳。這兩個多月來沒日沒夜的操練還不夠嗎?不是跪磚頭、練抬腳,就是吊嗓子、頂水碗,練不好師傅不滿意,還得挨鞭子,總是「劈啪」響的抽打,皮都脫了一層。
好不容易才到了解脫之日,如今卻想圖個小歇、遊戲、嘻鬧一下都不成,可想歸想,縱使心中萬般不服、不高興,也是沒那膽和師傅拗去。
就在大伙兒心不甘情不願地練戲時,唯獨一個小孩童怔在原地,說走就不走,師兄們前來詢問何事也總不答,只低著小腦袋,一雙小手是頻頻扭起青衫衣擺。
忙著調人的胡旭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順道朝這一瞧,便看見男童直佇立原地,其他的師兄弟們早努力練習去了。
見狀,一怒之下,他手執起木板子向著男童走近,厲聲喝道:「湘蘭,你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去和大伙兒們練習,你討打是唄!」
「師、師傅,我想小解……」被胡旭這麼一吆喝,嚇得小小的湘蘭全身不住發抖,模樣煞是可憐。
「想小解就快去,待在這幹嘛?」
他當然知道,但這園子這麼大,千迴百轉的,方才一路進來就沒見著任何一座茅廁。
「可是我不知茅廁在哪兒?」實在被尿憋急了,湘蘭開始流下幾滴淚水,抽抽噎噎起來。
「唉…走罷,師傅帶你去,你可要快點。」胡旭說著就拉起湘蘭小小的手,穿越小園子過了廊橋,到了一間用茅草蓋成的小屋。
哇,這是茅廁?湘蘭睜著清圓大眼,霎時怔住了,他從沒見過茅廁這麼大的,倒像間澡堂。
「快進去,小解完馬上回來練唱,咱們沒時間好摸了。」說罷,胡旭轉身便踱步離開,將湘蘭就這麼地單獨留在那兒。
一得其所,再也憋不住的湘蘭急忙解下褲腰糾頭,看準坑口就傾泄而下,他長長呼了一大口氣,閉了上眼享受著片刻的解放。
唉呀呀,總算是舒坦了。
突地,背後傳來一陣「嗤嗤」響,嚇得他忙系好褲帶回頭看去,只見一隻毛絨絨的小白兔從草叢中跳出來,一雙赤紅的眼珠咕溜溜地轉。
好可愛喔!見著,湘蘭就想伸手捉住小兔子,可小兔子哪是這麼好抓的,一雙手還沒碰到就蹦蹦跳跳地逃離了,他想也不想,就拔起腿跟著追跑。
跑著、跳著,當小小的湘蘭就要一把逮住時,使盡全力向前撲去,小兔子立刻鑽進濃密的草叢裡,一溜煙就不見影了,直讓他重重跌落在地,撲倒在草地上。
一張小臉是疼的微微皺起,他掙扎著爬起坐著,屁股下的是一大片綠茵嫩草,柔柔軟軟的像張大毯子,湘蘭索性躺了下去,左翻右滾玩得盡興極了,完全忘了方才胡旭惡呼呼的交待,自個兒沉溺在小小天地里。
小傢伙一人玩得不亦樂乎,難得有這樣的時間和地點,不玩得痛快些怎行咧?他又吼又叫,順道唱起幾句詞曲來,由於平日他是專扮小旦角的,習慣帶齣戲里的嫋娜,不論聲音或舉止都有幾分小女孩的氣味,加上未變嗓,聲音是尖銳且高亢。
「誰在那裡?」
一道低沉的嗓音響起,踩了幾步聲后,接著是一位身形偉岸的男人出現在湘蘭的面前,這突來的意外著實讓他吃了一驚,讓忘我的湘蘭從夢境跌入現實,如大夢初醒,他趕緊停了戲曲,爬起身,躲到大樹旁靜候。
湘蘭抬起小小的頭,靜仰著眼前的陌生男子,一雙黑溜溜的瞳眸是睜的大圓,臉頰因玩得過頭熱氣上竄,而顯得粉撲撲、嫣紅動人。
「你是誰,怎會在這兒嘻鬧?是新來的小廝嗎?」身穿華服的男子沉下臉,頗有責怪之意,無形中就有一股王者的威勢。
「我…我是戲班角兒,名喚湘蘭。」
「湘蘭?這是女孩名,你是個男孩怎會喚作湘蘭?」姑且不論長相,看他一身穿著應該是個男孩。
「回公子的話,因、因為我是演小旦角的,取的藝名自然要像個女孩。」這是梨園的規矩,出外唱戲都要用藝名,且他自小是被師傅抱來教養的,自己姓啥叫啥名都不知,有的稱呼就僅有一個「湘蘭」。
「公子?難道你不識得我呵?」有趣的叫法,他多久沒被人喚作公子了?大夥一見著他,總是貝勒爺、貝勒爺地稱呼著,奕歆突然不明就理地暗自感慨起來。
「湘蘭該識得公子嗎?」他傻愣愣地反問回去,也不知這種答法若是處置不當、不夠有禮,會惹來他人的不快。
但小湘蘭可沒想這麼多,自顧自靠著感覺回話,雖然莽撞了點兒,可也怪不了他,一個僅八歲的孩兒能有多麼識得大體咧?況他只是剛進園裡準備今晚的戲出,自然不可能有多餘的時間去認識些什麼人,仔細想來,他的這番回話倒也沒錯。
奕歆被他率真的答話惹得哈哈大笑,伸手抹去眼角洴出的淚水,誇道:「湘蘭,你真是有極了。別喊我公子,叫我奕歆就成了。」
這算是一種特權,只有額娘、阿瑪和一些老朋友能這麼喊他外,就連自己的妻妾們都不可如此造次,更遑論外人,但這小傢伙似乎還不曉得他的身份,所以這有特為賞識的意思他大概也不明白吧!
湘蘭滿是疑惑地擰起眉來。有趣?他一點都不有趣,這位公子怎老說些他聽不懂的話,師傅和師兄弟們常說他像個悶葫蘆、傻瓜蛋,和別人一點都親不起來,可他就是這性子,喜歡獨處,安靜的地方,他才不想和他們一樣打打鬧鬧的,活像個長不大的小孩。
想及此,湘蘭這才憶起方才師傅要他解手兒后就立刻回去排戲,他竟給他全部忘光了。
啊!完了、完了,這下師傅鐵定會打死他的。湘蘭扁著嘴,一張小臉頓時變得苦哈哈,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怎麼了,不開心嗎?」奕歆蹲下身,特意和湘蘭同等高度,這樣和他說話才不會給他太大的壓迫感。
「回去晚了,會挨打……」說著說著,漸漸開始啜泣,流下的鼻水淚水全混在一塊兒。
原來如此。奕歆微笑,彎身順勢將哭泣的湘蘭抱了起來,在他背後拍了拍,柔聲道:「別怕,我帶你回去,包準你師傅不會打你的。」
「真的嗎?不挨打?」停住了淚水,湘蘭用力吸了吸鼻頭。
「我保證,不挨打。」奕歆笑道,用以笑容做為保證,他那童言童語實在教人討喜。
心下一陣歡喜,湘蘭返身就摟住奕歆的頸子,不說話,也不再哭泣了。
被一個小孩童如此信賴的抱著,這還是頭一遭,奕歆有些感動,不由得就任由他摟著,小心慢步地走出亭閣,回到戲班所待的小園裡。
***
「湘蘭、湘蘭…師傅,湘蘭回來了。」師兄們遠遠就看見一個男人抱著他們的小師弟湘蘭,直往這邊走來。
「這小子終該回來了,這回非好好賞他一頓排頭吃不可。」胡旭拿著長約兩尺的木杖就向外走去。
等衝到上頭和奕歆碰了個邊,打了一作揖,胡旭很有分寸地厲聲教訓道:「湘蘭,還不快下來,直巴在公子身上成何體統,教公子累著怎好意思?還不快練戲去。」
湘蘭輕輕回頭看了一眼那生氣的臉孔,又嚇得馬上縮回去,小臉直往奕歆頸后埋。
奕歆拍拍他,似乎也沒將人放下來的意思,笑道:「哈哈,無妨,這小娃兒輕得很,不打緊的。老丈也別那麼生氣,方才他是迷了路,才叫我給遇上,就順便送他回來了。」
瞧湘蘭那副模樣,胡旭也拿他沒法子,嘆了口氣,又對著奕歆歉疚的賠笑說道:「真是勞煩公子了,還不知公子如何稱呼?」看他一身貴氣、風度翩翩,又出現在貝勒爺府里,想不是個官人,也一定是哪家的公子哥兒,總不可怠慢。
「稱呼不重要,你喊我一聲公子便成了,日後你自會知道。」奕歆臉上顯出笑容又不失威嚴的說道,接著他便將攀在身上的湘蘭抱下,和善地說:「好了,湘蘭,你該回去好好練習唱戲,我們晚上見。」
湘蘭一臉迷糊的看著他,對他的話凈是不解,可他沒那股勇氣問,也來不及問就被一旁的胡旭喝道:「磨蹭什麼?還不快去!」
大眼輕撇,瞧見師傅手上的那把木杖還在不停揮呀揮的,渾身就是一陣哆嗦,他下意識就拉著奕歆的衣擺,緊躲在後。
奕歆笑了笑,用眼神對著胡旭示意,胡旭接過,心下瞭然,便將手中的木杖塞在腰間,以平常的口吻道:「別再鬧了,快去找師兄們練練。」
「是的,師傅。公子再會……」瞧了師傅不生氣了,湘蘭這才依依不捨地揮動小手,就往師兄弟那兒跑過去。
和湘蘭揮別後,見那小小身影離了眼,奕歆隨及旋身笑問:「老丈,你這是什麼班?今晚是唱哪些戲的?」
「老漢帶的是香芰班,今晚簽選唱的是娃娃戲和《還魂記》、《荊釵記》這兩出。」胡旭說起來眉非色舞的,掩不過欣喜,仿若來此唱戲真受了什麼大恩,得意之氣洋溢於表。
奕歆僅是漾出淡笑,緊接問說:「那湘蘭肯定是唱娃娃戲啰?」
看那小模小樣,舉手投足間千嬌百媚,便有那麼旦角的味兒,生得又是白凈秀氣,若不上台唱一唱,豈不可惜了。
奕歆想起湘蘭俏嫩的臉蛋和那沒由來的信任,不由又感到一陣窩心,這樣水靈的娃兒能有如此天真純潔的心思,信任不耍私,真是世間難得。
「是的,那孩子年齡雖小,但唱作的功力倒挺十足的,不輸給他那些師兄們,或許他就是有這種天份,註定吃這行飯,不過也可憐了這孩子,自小沒了父母,養成了古怪脾氣,那天份或許就是老天爺所特意補償賜予的,真希望他能爭氣些,為自己闖出一片天。」胡旭轉眼殮下笑顏,提起湘蘭,不禁心泛憐惜。
「唉…想想,我們這些梨園弟子,除了能在當時碰上運氣,有所打響名號外,其實也算是見不得人的行業,沒了不能入家祠和祖先們同葬,在地位上更是排屬下賤的下九流中,又有多少人看得起你?做了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換得的還是世人的鄙睨,實在不值呀!……哎呀,一多嘴就說了那麼多不相干的事,讓公子見笑了,真是對不住。」
一晃神,胡旭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不該言明的話,做他們這職的,總要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遇了官,自然就是些表面熱迎,從不可太真,而現下他竟犯了大忌,不知這位面帶貴氣的公子爺會不發怒?
唉呀呀,這張胡嘴真是該打、該打!
「沒什麼,老丈所言有理,合該是我受教了。」奕歆淡淡一笑,對他突來的抱怨並不放在心上,反而升起些許的敬佩之意。
生見世面不同,出生官宦人家的他,若沒巧逢胡旭道出身操賤業不為人知的悲苦,這輩子他可能也不會有幸聽到此真心話吧!
此人間世道,有幾人能不避俗地掏出真心?生在官場,哪一天面對的不是訛虞我詐、就是諂媚逢迎,試問忠君愛國,又誰可信誓旦旦?
唉……幾希矣。奕歆不勝欷噓,當今聖上年邁,各皇子們大都結黨鬧哄,紛紛擾擾,只為求得一席皇位,草井世民,有時真比他們高貴多了。
「時辰不早了,我也該去忙些事,就先告辭了,有緣的話……自當相見。」奕歆話中故意透些玄機,便就此拱手拜別。
「公子慢走,方才的渾話望您不介意。」胡旭趕忙回了個揖,畢恭畢敬地送離。
手一揚,奕歆便頭不回地闊步離去,白衫下擺隨風飄曳,行走之間,真有說不出的洒脫。
湘蘭……這名,他是記著了。
今晚的戲碼,著實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