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風和日麗,經過連續兩天的熱鬧慶祝,眾賓客們一一拜別,各各不減喜氣地相接離去。跟著喜慶的結束,北京城裡的歡騰終是平息下來了,百姓們亦都恢復常態,紛紛幹活兒去,誰也不敢怠乎工作,俐落地忙著掙錢過活。

天還沒亮多少,拎著包袱細軟,小小的湘蘭站在端親王府的門階,揮淚和胡旭及相處不久的師兄弟們道別。

胡旭回頭瞧了眼,頻頻暗拭著老淚,身扛著家當的戲具箱便領著班子旋身離去,強忍著感傷的離別,硬是不敢顧盼著湘蘭。

對於湘蘭,心頭背著的重擔終是放下了,他相信,王爺必會好好地照顧他的,甭他這行將就木的老頭來操心。

唉,真是祖上積德啊!

此時,大門一開,一件暖暖的貂衣立即覆在湘蘭單薄的身子上,眼角帶淚的湘蘭回頭一看,竟就是收留他、亦是他今後的主子──端親王爺。

「瞧你,哭得跟淚人兒似的。好了,該進府了,寒雪剛退,現正是最涼之際,若是得了風寒就不好了。」奕歆將他已泛冰涼的身子往懷裡一攬,牽起他的小手走進府邸。

除了師傅外,湘蘭從沒被人這樣關心過,霎是止住了淚,用力吸吸鼻頭,好奇抬眼細細地打量奕歆,從第一次見面起,他對著這位少王爺無端就有好感,當他聽見師傅要他去當王爺的小廝時,心底瞬是閃過一陣歡喜,可馬上又被離別的憂傷給佔住了,他知道若他進了王府,便再也見不著對他有恩的師傅。

想著,剛停住的眼眶霎時又滿是霧氣,滴滴落了地,泛成小小的水花片,教他看不清還走離不遠的戲班子。

聽到一陣陣刻意忍住的抽泣聲,奕歆回過頭去,又是瞧見了那張小臉上掛著兩行清淚,不禁眉頭一擰,他順勢蹲下身將小小的人兒抱起,柔聲問:「湘蘭,你後悔了嗎?」

他慌忙抹去臉上的淚珠,扯笑道:「不,湘蘭不後悔,只是……以後再也見不著師傅了。」眼底泛著一抹若有所失的惆悵,湘蘭知自己是夠幸運的了。離了園子、離了唱戲這路子,縱使日後是為人奴僕,也總比戲子高貴,平日生活不愁吃穿,照理來說,他應是高興的,不該再如此的不知足、不識相,但想起對他百般好的師傅因此離去,他就想掉淚。

嘴是這麼說,可心呢?奕歆心底瞭然,亦不便再問下去,雙手更加摟緊著湘蘭,微笑解釋道:「胡師傅還得帶著戲班跑堂唱戲,好掙銀子過活,況他說過了,若有能再來北京,他會來看你的。」接著走沒幾步,他們來到了一間小廂房前,「來,這就是你的房間了,看喜不喜歡,若還缺了什麼,本王馬上教人拿來。」奕歆將懷中的娃兒放下,讓他巡看四周。

王府內的各種名貴擺設,平日的鄉井百姓是哪瞧得的了,又豈是讓湘蘭這娃兒看過,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雕飾華麗的朱漆門,忍不住好奇地東摸摸西碰碰,雕梁刻木、精鏤窗花、花騰青瓷、八仙角桌…任何一件物品對他而言仿若都是新奇的玩意兒,讓湘蘭是捨不得將目光移了邊,眼底滿是驚喜。

摸著、瞧著,湘蘭無意間走到了春花綉帳的床龕旁,上頭還掛著玉如意、玉佩…等等象徵高貴的裝飾之物,兩側的多寶格滿滿裝著青銅古物,牆上儘是書畫吊簾,氣氛氣息說是書香又是玩賞,他簡直是看呆了,驚奇地看著屋內的一切,久久無法用任何言語來形容此刻的澎湃心情。

靜了好半晌,總是微笑不語的奕歆看著他臉上驚愕又歡喜的神情,連小嘴都一直張著,似乎忘了闔上,更忍不住笑問:「怎麼?看你瞧了這麼久,喜不喜歡總該說一聲,不然本王哪知何處漏了好叫人補去。」

被他這麼一問,湘蘭如大夢初醒的說:「嗯,喜歡、喜歡,這些東西可貴著,王爺太過費心了,湘蘭用不著的。」話是這樣說,可那一雙水汪汪大眼卻一直盯著桌上發出閃閃青光的一枚青玉環佩,好似攝住湘蘭的心魂,直讓他移不了目光。

見他瞧得出神,想必是喜歡的緊,奕歆二話不說就將那枚價值不非的玉佩塞到湘蘭手中,寵溺地說道:「在府內都是自家人了,用的、穿的,自比平常不同,你瞧這王爺府里的人,哪個是青衫布衣的?就算是最下等的奴僕,身上的也都是上好絲綢,況湘蘭你又是本王親選的小廝,怎可和一般比擬。這玉佩就送給了你,不必覺得不安和愧歉,也不許再說你用不著或不值。」

看著手中沉重的玉佩,雕刻上的精美細膩,在在顯出此物的不凡,無功不受祿的他,實在沒理由受得如此大禮,湘蘭還想著推辭,微微一抬眼,卻瞧得奕歆像是查覺他意圖而隱含不悅的皺眉,只好閉緊小嘴,默默地將玉收入懷中。

都說了這般多,瞧那副神情還是不安所以,大手磨蹭上湘蘭的頭,奕歆輕笑道:「別這般生份了,咱們不都是自家人么?甭用王爺這尊稱,跟著大伙兒喊一聲爺便行。若你非漢人而是旗人,現會兒你就得喊我聲阿瑪了,雖名份上有誤,可你拿我當阿瑪看待行嗎?我可是想要你這般可愛的兒子呢!」聲調沉穩不做作,真誠不矯情,像是清風般微微吹拂著臉頰,透心涼意,傳進湘蘭的耳里更是格外的溫存體貼。

聽得這番真心真意如掏自肺腑的話語,湘蘭的胸口只覺心頭一酸,眼眶霎是紅了,珍珠般的晶瑩是不斷落下,哭著就撲進奕歆的懷裡,悶氣地輕輕喚了聲:「爺……」

對他突來的落淚和舉動,奕歆倒不訝異,反覺感慰和欣喜,便使勁加力地將他摟得更緊,拍撫他道:「好,別哭別哭,今後名份上咱們是主僕關係,可實質上湘蘭是本王的可愛孩子,合該你也不用和著一般的奴僕侍候我,懂嗎?」

小臉直埋在那寬厚結實的胸膛里,叫人看不懂他此刻是願?亦不願?,可湘蘭雙肩微顫,乖順的點點頭,用著無語的方式,道是懂了、願了。

「好、好,你願了就好,日後在這府里你就是個小爺,待會兒咱們一起到大廳上讓眾人瞧瞧本王可愛的小湘蘭,也讓本王的福晉看看你……別哭了,擦擦淚,不然小鼻紅通通的怎麼見人呢?」

話語甫落,奕歆便將懷中的湘蘭抱坐在暖炕上,從袖中掏出手巾,在滿是鼻水淚水的臉上細心地抹擦。

從沒體過父愛關懷,受著奕歆的溫柔舉動,湘蘭一時又手足無措,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好怯生生地呆坐著,眸子是閃了閃,蒙著一層晶亮亮的淚霧,光如辰星。

原來,有爹親娘親疼愛就是這般,這麼溫暖、可喜,幸福得直讓人想掉淚,湘蘭咬了咬唇,努力忍住又想泛落的淚水,心頭不由想著……

所謂的幸福,大約就是如此。

***

端親王府之大,不是一步兩步就能走盡的,王府內共分竹、月、柳三大主府,和兩小院落,主府是王爺福晉和其他侍妾們所居之處,剩餘的小院落則是給府內家僕的處所。

而府內也有個規矩,對於上下尊卑是看得極重,連個家僕都有分上等、下等的分別,還設個總管、領班的職位來管理分配,像是王爺、福晉旁近身的家僕自然都屬是上等僕役,一般的家僕平日是看不見真主子的尊容,就連出入主府都不準,違了,還得受罰攆出門,叫他喝西北風去。

雖門風嚴厲,但也沒人抱怨,原因在於端親王爺天性良善,對待府內的人是一律平等,是人人信服,所以至今也沒發生什麼荒唐事,縱算有趕人出門的例子,也是那人不知好歹硬是犯了府規,罪有應得。

在眾人眼中,此位剛承襲的端親王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主子,無論在待人接物亦或是處置事情上,皆是有條有理,不得不讓人為之感佩,簡直當是皇帝般的存在尊敬。

可現下,這位受人景仰的王爺向眾人們宣布個破天慌的消息,嚇得大伙兒面面相覷,一顆顆眼珠子是瞪掉了地,爭相破頭的在地上撿。

「爺…您不是在開玩笑吧?老身是經不起您的一嚇啊!」府內位階最高、資歷最長的老僕淌著冷汗,唯唯吶吶地問道。

想他年幼起就來王府做事,這一做也五、六十年了,自先王爺跟隨到少王爺,亦沒聽過這般慌唐事,新收的小廝不用著和僕人對待,而是要著同等主子的待遇,且大伙兒僕役們還得喊聲小爺,怎麼說,都讓人不能信服。

啊,這禮是亂了、亂了!

眾位僕人細語地交頭接耳,紛紛望向端親王一旁的小娃兒,神情凈是不恥。

「你看本王像是在開玩笑么?!」臉一沉,奕歆不悅地看向總管。

身為侍妾的媚茹,老早就對著王爺帶進門的湘蘭不滿,瞧那張粉嫩嬌媚的臉蛋、明眸皓齒,分明是要和他來搶王爺的,仗著奕歆平日的寵溺,加上一肚子不平的鬱氣,心膽也特別壯大起來,她持起手絹,嫣然一笑,嬌嗔地道:「爺,您不能如此這般草率呀!這關乎著咱們血親家業,可不是小事兒。」語落,她將身子挨近奕歆,一雙柔荑撫上胸膛,不停在上頭畫著圈圈兒,有意無意地挑弄著。

奕歆嫌惡地瞥了一眼,用力將她那雙胡亂摸索的縴手甩開,喝道:「閉嘴!什麼時候有你插嘴的份兒,血親家業這檔事還輪不到你在這兒攪舌根,快回你的院子去。」

力氣之大,簡直讓纖纖弱弱的媚茹很沒尊嚴地倒卧在地,顯得狼狽不堪,除了自家陪嫁過來侍俸的ㄚ頭外,也沒任何人願意上前攙扶安慰。

在眾目睽睽下,媚茹扭著頭,梨花帶淚、氣沖沖的離開大廳,所有廳上的僕人們沒為她可憐,反而心底直嚷叫好,這老愛作威作福的側福晉今總是得到教訓了,實在是大快人心呀!

額外的鬧劇一下,大伙兒又把焦點放到主角兒身上,經過方才的風波,此時眾人的心中對於王爺提起的事兒也似乎較無先前的反感了,和著媚茹比起來,眼前的這位小娃或許還更惹人憐愛。

「湘蘭確是本王收的小廝,可對他,已像是親子般對待,你們叫聲小爺有錯嗎?若他非漢人,本王早就名正言順地收他為義子了;而現下,你們還有啥好異議不滿的就全說唄!本王會一一釐清,叫你們個個心甘情願。」尤以那最後四個字,他特意說得重、拖得長,好似像把紅鐵深深烙在全場所有人的心頭,叫他們時時記得這嚴厲警告。

長袖一揮,擺出的就是副王爺威儀,縱使這位王爺尚稱年輕,那迫人的氣魄莊重還是叫人不禁畏敬幾分。

既然這麼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了,威脅強迫的意味兒明擺著,連平日最得寵的側福晉都被趕出主廳,縱使有意見、心頭不平,可有誰還敢出聲反對,若有,想那人準是不活了,才會做出這種傻事。

眾人們個個低頭不語,沒個敢出聲,當然也就沒反對聲浪出現。

如鷹般的銳眼向著四處逡巡一周,奕歆沉笑著,便朗聲正式宣佈道:「若你們再不吭聲,本王就當是默認了,從此之後,湘蘭亦是你們的主子,千萬不能讓他凍著、冷著……來,湘蘭你站到面前來,讓大伙兒仔細瞧瞧他們的新主子、新家人。」

被喚到名的湘蘭是一臉茫然,小腦袋左顧右盼的,對著眾人們投來的目光感到極不順暢,悶悶地垂下頭,抬起小腿,緩慢地朝著奕歆走過去。

「別慌,在這府里你是主,他們是仆,你僅管吆喝差遣。若有人不服、不聽你號令,大可告知本王,懂么?」

原嚴厲的剛硬在一對著湘蘭、同他說話時,便轉成一副柔善的模樣,且嘴角時常帶著淡淡的笑意,就算是在媚茹的服侍下,一向嚴肅的奕歆也很難有這種表情,眾仆們全是驚得說不出話來,兩眼直瞪瞪,直觀著湘蘭這位「小爺」,不知他到底有什麼法子能讓王爺變成這般。

「懂了,謝謝爺。」湘蘭輕輕地點點,兩片紅雲飛上雙頰,面紅耳赤的,那嬌羞的模樣說有多醉人就有多醉人。

奕歆滿意地微笑著,拍拍他的頭,執起湘蘭的小手兩人便走出大廳,留下還一群驚愕的僕人。

僕人們是你看我、我看你的,全然不解,家主爺的改變雖奇異,可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仔細打量著,或許還說得通,且人都走了,也沒啥好看的,便一鬨而散,幹活去了。

***

穿過迴廊,奕歆領著湘蘭來到月院,在偌大的宅子里走上好些的時間,來到處小園中。

那是一處種滿花花草草、柳枝垂吊的漂亮園子,到處充滿著不知從何地飄來的薰香,混合著自然的花草香味竟沒有意外令人感到不搭,兩相融合,反而更有種無法言欲的迷人馨香,聞來飄飄欲仙的,恍若在仙境游逸般那樣的筋軟骨酥,讓湘蘭有些沉溺在此香氣中,心神隨之飄蕩。

奕歆帶頭推門而入,並將湘蘭給牽了進去。

在樸素綉帳裡頭,只見一張美麗的臉孔,迎來的目光也是慈愛溫暖的,湘蘭被那樣的柔艷給震攝住了,獃獃地站在屋子中央,硬是移不了步伐。

奕歆微笑,立即將湘蘭牽到那美人的面前,並體貼地替她墊好背墊,讓瘦弱的身子舒服些后,他才道:「彩蝶,如何,今日好些了么?」

「多謝爺的關心,妾身好多了,早上大夫說只要多休息幾日,就可下床走走了。」彩蝶勉強撐起疲累的身子,右手還不停在那大腹便便的腹部上小心撫摸。

奕歆也撫著彩蝶那渾圓的肚子,笑道:「那太好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好替本王生個白胖小子。」接著,他將呆立的湘蘭招過來,推向面前道:「彩蝶,本王和你介紹,這位是湘蘭,名義上是小廝,可實質下和本王是情同父子。」

見著小小的湘蘭,彩蝶立刻伸手輕輕將他攬向身邊,好仔仔細細打量,笑道:「唉呀…快、快,我瞧瞧…這麼俊秀的一個小娃兒,一看就知聰明伶俐。爺,您是打哪找來這樣的孩子,叫人打從心底喜愛。」

「你忘了,他就是先前慶宴時唱娃娃戲的那小尼姑呀!」奕歆解釋道,惹得湘蘭又是一陣羞澀,那是他初次在眾人面前唱曲兒,還差點出了大丑、當場大哭,現回想起來,能叫他不羞嗎?!

聽得丈夫這般解釋,彩蝶像是發現什麼奇珍似地驚呼道:「啊,就是這小娃?真看不出呀!這樣粉粉嫩嫩的小臉,纖纖細細的身段,實在是好哇!好哇!若我也能為爺生出個這樣白凈秀麗的娃兒,那我就心滿意足了。」她拉著湘蘭的手,摸摸柔嫩的小臉蛋,頻頻地誇讚著。

她親昵的行徑,讓湘蘭是受寵若驚,可一會兒又倍感親切,心底霎是湧起滿滿的好感,他便輕聲地道了聲「福晉好」,又是惹得彩蝶喜愛不已,直拉著他的手捨不得放下。

彩蝶向湘蘭說了好些話,得了歡喜,並從懷裡拿出自個兒親自縫製的繡花荷包送給了湘蘭,不僅如此,她還要湘蘭平日沒事就來和她說說話。

身為端福晉的彩蝶自小身子骨是差了點兒,加上有孕在身實不好到處走動,整日不是悶在房裡躺著、睡著,就是偶爾到小園走走,日子倒也無聊的緊,有人陪伴總是好的,見湘蘭這麼可愛討喜,她是更加想親近親近。

黑白分明的大眼注視著那張稍無生氣的美麗臉龐,慈愛的目光、溫柔的笑容,還有那即將為人母的光輝,在在震撼著湘蘭幼小的心靈。

若他不是天生有著缺陷而成了孤兒,若他如一般孩子一樣有爹親娘親疼愛,現下在他面前的,是不是就是這副天倫之樂的情景?

有了王爺這位尊貴的阿瑪了,他還可以再有位美麗溫柔的額娘么?想著,湘蘭又不由愁腸百結,過於幸福的情景叫他無法坦然面對接受。

幸福是這麼簡單易得,是不是也像如此簡單失去?還是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人去,仍是徒孓一身。

可這手中傳來溫暖的觸感是真真實實的存在呀!湘蘭恍然地捏著自己的小臉,刺疼感告知他一切都是真實的,無庸置疑,心中的那朵疑雲也就漸漸散去。

一旁的兩人瞧見他的動作不禁笑開了,聽著,湘蘭先是一陣措愕,不知自己到底又做了什麼窘事惹得他們發笑,他略歪了頭,細想著,隨及便憶起方才愚蠢的舉動,也笑了。

頓時整座屋子裡充滿著歡樂的笑聲,久久不散。

常言「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出人生戲碼,是開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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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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