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地回暖,現今已不似前日那般寒冷刺凍,連下了幾日細雪,經春陽幾番照射下,薄薄的雪堆也一一融化怠盡,終於得以回規春時應有的暖意。
雖氣候呈現暖和,可那一絲的暖意似乎傳不進端親王府,門前是一片瀟條景狀,踏進向來熱鬧歡騰的主廳,便可立即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沉重氣氛。
大廳堂上,奕歆坐在主位,撫著頭,靜閉雙目,一副若有所思,那身上所散發出的沉鬱是越發濃烈,仿若像是一根緊繃的弓弦,不小心觸及,便會砰然斷裂。
這種一觸即發的緊張狀態是持續了好半片刻了,自奕歆今晨上朝面聖后,回來就是這副奇異的模樣,怎叫人不擔心?持著這詭譎的氣氛,看得眾人是面面相覷,卻也沒敢抖膽開口尋問。
只有兩個尚不懂世事的孩子,跳下木椅,一前一後地跑到奕歆兩旁,將小小的身子趴纏在腿上。
可奕歆仍沉在自己的愁緒里,對於孩子們的撒嬌完全不予理會,但也沒開口斥責,只任由著他們鬧去。
毓祺和蝶茵兩人相視一眼,小小腦袋裡是充滿著疑惑。他們從沒看見這樣的阿瑪,要是平常,鐵定會責罵他們這樣的行為太過隨便,要不就是罰抄寫。
好氣心強過恐懼,毓祺首先帶頭髮出軟軟童音,小小聲地問道:「阿瑪怎麼不高興?雙眉皺皺、臉兒臭臭,毓祺不喜歡。」鼓起紅潤的雙頰,狀似不悅地嘟起小嘴。
聽得這句童語,奕歆睜開雙目,有些微怔,很意外,卻也感到高興,孩子的關心體貼在心中確是注入一道暖流,嘴角難得漾出溫和的笑容,微笑道:「毓祺,阿瑪問你,假如哪天我們不能再過著像這般的生活,沒有大房子、沒有僕人,所有事都得靠自己,你會如何過活?有什麼感覺?」
傾著頭,稍微幾番思量,毓祺答道:「阿瑪,您這問題太奇怪了,答案很簡單呀,就是努力讓自己活下去嘛!」說得好似理所當然,彷彿嫌這問題太過簡單,瞧不起人。
這番童言童語實在純真可愛,奕歆輕輕呼了一口氣,微笑開來,又接著問道:「哦,那你會怎麼個努力法?」
揪緊眉頭,毓祺不解地噘起嘴,「嗯……這個好難說喔!」努力就是努力,還能怎麼做?怎阿瑪今日老拿些怪問題發問,他寧願被問些孔孟理論的,至少他還知道如何回答。
聽這兒一大一小的對話,算是親子間的交流言談,乍看下是沒啥問題,可疑問就出在於奕歆竟問起了這等什麼努力不努力的怪事,好似有著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總像在暗示些什麼。
不僅如此,打從一坐定,周遭的氣氛就煞是怪異可疑,往來走動的下人們全都像瞬間不見似的,除了門邊例有的守衛和著總管外,頓時少了許多,更是加添了怪奇之處。
如此一細想,習慣拔尖兒的媚茹心中是藏不住事兒,自然而然就順口問道:「爺,到底是出了什麼子事體?您倒是說個明白,別打啞謎了。」
只見奕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打住了與毓祺的談論,笑顏立即轉為嚴謹,便朝著身旁靜候服侍的總管言道:「福伯,帶孩子們去後頭園子玩,叫看媽好生照顧著。」
管家上前點點頭,一左一右拉著孩子們的小手,就帶到後方的花園嘻鬧去了。
大廳上少了兩個喜鵲般的孩童,只留得奕歆和媚茹,周圍頓時又恢復成先前的冷清。
媚茹悄悄地偷覷著奕歆的神情,這故意把孩子遣下的舉動,必定是重大要事,若猜得沒錯,說不定是……
心頭的疑問是越闊越大,幾乎大到就要脫口直問,可為免誤了大事,媚茹還是按倷著焦急不堪,柔柔地輕聲喊:「爺……」
「你急什麼!」轉起茶盞蓋,奕歆拿著桌上微涼的茶水輕啜一口,怒瞪一眼,更似幾分不耐。
為了確認心中所揣測的,是強壓下心中不平的怒氣,媚茹持起手絹掩著嬌艷的臉龐,一雙杏眼是飄呀飄地,假意關切地道:「妾身能不急么?看您這副模樣,妾身是擔心呀!」
哼!關心?說得可真好聽。
「罷了,這種事你們女人家是不懂的。湘蘭呢?有無看見他?」他實在懶得見著這張做作的嬌相。
什麼人不提,就偏提到湘蘭這個心頭刺,媚茹再也管不得什麼了,柳眉一皺,怒火中燒,立刻拔尖道:「沒、沒,一點真心話都不對著我,說到底咱們是不是夫妻呀?就你關心那賤……」眼神一瞥,見著奕歆投射來的隱怒目光,她心底「咯登」了下,把未完的粗話全給咽入肚子里去,撇撇嘴:「總之,沒見著!」一扭頭,語氣無不酸楚。
「你那張嘴給本王放開凈點兒,要是再口出穢言,本王當真會攆你出門,咱們端親王府不需這般粗莽之人,明白么?」奕歆用力放下茶碗,震得桌子鏗鏘叮噹響,煞是嚇了媚茹一跳。
「妾、妾身知錯了。」媚茹吶吶地回道,儘力安撫不住亂顫的雙肩,低下頭,就是不敢直視著那雙仿若把她拆骨撕肉的炙熱銳眼。
奕歆哼的一聲,隨即離席而去,獨留下仍驚魂未甫的媚茹眼巴巴目送著。
有氣難泄,聽得耳旁傳來一陣陣的竊笑聲,一向自尊過高的媚茹,怎受得人如此恥笑?更是火上加油,對著全廳的僕人們咆哮:「笑什麼!再笑,我就將你們全拖下去笞死,好圖個清靜!」
被這麼一吼,有誰還敢言笑?所有人頓時紛紛走避,以免真死的不明不白。
「喀啷」一聲,媚茹揮袖一甩,將茶碗給摔在地上,如此一鬧一摔,似乎還不夠發泄滿腔的怒火,七年來的隱忍不是可一消怠盡,她頓時像瘋了似地砸起青瓷陶器,件件都是珍寶奇物,價值連城,一起頭就是沒完沒了,彷彿真要把全府中的器物全拿來砸了才甘心,讓門外一旁看守的僕人是心疼不已,可就是沒人敢上前阻止。
氣得滿臉脹紅,鬧了許久,媚茹也是累了。她冷眼看著滿地的碎石殘片,只輕淡地冷笑了下,就啥也不顧地娓娓進房去了。
那抹陰冷的笑容引得所有在場的僕人不禁為之寒心顫慄,那張光鮮的嬌顏下到底是隱藏了一顆什麼樣的毒蠍心腸?
莫怪人說「最毒婦人心」,這句話,或許正應驗在這位側福晉身上。大伙兒心照不宣,彼此暗嘆,這個家恐永無安寧了。
***
竹院里寧靜如常,湘蘭持著毫筆,默默地在墨畫旁題下幾行詩句。
『徑曲夢回人杳,深閨佩冷魂銷;似霧濛花,如雲漏月,一點幽情動早;怕待尋芳迷翠蝶,倦起臨妝聽伯勞;春歸紅袖招……』
無意下,湘蘭突地啟口唱了段《寫真》,或似心境感受之故,回想那程子與著毓祺同樂的唱法,又和此時的韻味兒不同。
萬萬想不到,杜麗娘的心境在此刻他竟能完全體會、竟能如此完整地表達,附和上多愁的情感,那份的愛意綿綿、愁苦多思,是這麼的磨人、害人,實叫人難消難受。
淡淡地,一滴、兩滴的淚水顆顆落於畫上,將墨線漸漸暈成一團濛點,湘蘭霎是驚慌地拭去紙上的殘墨,淚卻是落得更凶了。
唱不下去,淚亦止不了,湘蘭索性快速地題下幾句詩詞,雙目含淚地審視著,像是感慨,又像是迷茫,裡頭含著掩飾不去的哀傷。
罷下毫筆,微微嘆了口氣,哽咽地輕吟:
「情再濃,難消受,蒼天是否垂憐心?」
「緣既生,雙知遇,天許我倆今世成。」撩開垂廉,奕歆緩步走了進來。
驚見來人,登時無語,湘蘭慌忙地垂下頭刻意避開那抹含情脈脈,細聲對吟:
「此亦何堪?莫待君心。」
「真情是依,回盼汝意。」奕歆淡笑,舉步向前,眼瞳里凈是一片不容怠忽的深情。
「千世萬年,情牽不斷,苦苦糾纏,又有何奈?」羽睫半掩,湘蘭不覺露出幽幽苦笑,像是笑著他的傻、他的痴,還有他的深情,一切是那般的無輒。
「情願如此深陷。」奕歆驅身上前,情不自禁就握住了湘蘭的手,將之滿滿包於大掌中,情深力緊,語極真切。
「不、不……湘蘭不可。」湘蘭嚇得連連說,趕緊抽回自己的手,可無論如何使勁,就是縮不回。
扯不開來,他旋地別開通紅的臉龐,心頭怦怦亂跳,就是不敢拿眼睛直視著奕歆。
「多年情義,你當真看不出?」奕歆壓著低沉的嗓音,很是輕悄。
輕微抬首,湘蘭細細瞧了他一眼,滿是無奈和凄然,努動朱唇,想說些什麼,可一到喉頭又給咽了下去,反覆著欲言又止,仍是無語。
「流水有情,落花並否無意。湘蘭,你真無感乎?」加緊力道,奕歆不死心地問著。這程子,他甘願放下平日的威嚴氣魄,不再是個尊貴的王爺,而僅是個渴望真心愛意的普通男子。
低垂眼帘,湘蘭苦笑,用著細柔卻又自諷的聲調說:「當真有情,又能如何?果真有意,又有何法?湘蘭滿腔的苦衷,又有誰可知曉明白,此生此世,只怕是抱憾終身了。」柔嫩的臉上不再泛滿紅潤,而是轉成蒼白無色,一顆顆的晶瑩是掛於兩龐,化成道道清流。
一絲動情方恨早,倒頭來不仍是徒孓一身。這道理他是明白著,也很是感慨。
見湘蘭自怨自艾的模樣,奕歆很是憐惜,神情沉了一沉,索性吐露出來,「本王知曉,那夜裡的事兒本王全都明白…湘蘭,實難為你了。」
知了?爺知曉了他那難堪恥辱。湘蘭大為震驚,這隱瞞已久的秘密竟讓最不想知曉的人給知道了。
老天爺果真是不放過他呵?給他了這樣的身子、一輩子的恥辱,這會兒竟連個最底的尊嚴也給奪了去,這…叫他情何以堪呀!
湘蘭的臉上一陣青白交錯,幾許愁悵幾分感傷不時透過外頭照來的微光流蕩著,雙瞳頓時無神,是該笑,還是該哭,全沒個准,只知心底空蕩蕩的,什麼也不是。
這程子的湘蘭是讓奕歆實有說不出的心疼,那面上不知所以的幻然,仿若是個不懂喜怒、無情無感的娃兒。
大手一攬,他將湘蘭緊緊地擁入懷中,緊皺起眉,像是要嵌進身子般的心疼。
「不!」湘蘭受驚似地憤力掙脫身上那圈緊箍的雙臂,發狂似地不斷喊道:「我、我是天閹、是不潔之人,我不能沾了爺的運,壞了爺的命!」
「別慌別怕,你就是你,不論你是如何,你都是本王喜愛的湘蘭啊!」意外他突來的瘋狂,奕歆趕忙柔聲安慰,用加使力擁緊身懷中瘦小的人兒,不知這般的苦竟在他心底是造成了此般深厚的傷痛,竟惹得他如此自卑自嘆。
渾身一震,聽得這番真心真意,掏心肺腑的深情卻是稍稍打動湘蘭沉封自閉的心靈,仿若在闇黑中射進一到曙光,化開冰冷已久的心。
說了罷,反正爺都明了,最不堪的恥事、最低下的尊嚴,全都給破壞,還有啥好隱誨的,道盡了,亦好過將遺憾帶入棺材里。湘蘭打鐵了心,暗自忖道。
使勁的力道漸漸鬆散,雙手亦然癱下不再掙扎,湘蘭索性躺在那寬闊的懷中感受著難享的溫暖,一雙眸子是暗暗緊閉著,默默將自個兒的臉深深埋入,沉默了許久,好似有半日之長,這才像是自言,又像是對著奕歆說道:
「當我懂事之時,師傅曾告訴過我,我這身子天生就是殘疾,就那一處沒長好,他心疼我,便帶著我去找一位大夫瞧瞧,後來大夫看了許久才說我這是長育不全,小根子有,就是少了那兩顆縮在肚子里,再過幾年瞧瞧,運氣好時便會自動長成,否則就只能感嘆天公弄人,註定要讓我孤獨一生。」這番話說的好似他人之事,平平淡淡,未參雜著一絲一毫的感傷,可這樣的態度聽在奕歆耳里,卻是一番苦澀。
「師傅還囑咐過我,千萬不能讓人知曉,因為對個男人而言,這是極為不光采之事,要是讓人知道,便是叫人看笑話了。那時還小,根本不知何謂的天閹,和一般男孩又有何不同,只知遵記著師傅的交待,不多話、不嘻鬧,以致所有近齡的孩子都不親,自小就是煢煢孤立,或許親爹親娘就是因此而丟了我,任由著生長去,可隨著年齡漸長,心智開化,一股惱的羞恥湧上心頭,滿腔的愧疚常壓得喘不過氣來……」說到此,他頓了頓氣,半垂羽睫,緩緩地說:
「那日,我真是醒悟了,側福晉說的沒錯,我是個妖媚子、狐魅怪,是個活脫脫的妖孽種…我不能有情,更不該有情,可最為錯的是,我不該活著,應早在被丟之日埋在雪堆里凍死才是……」語末了,極力壓住的平靜還是忍不住轉為哽咽,淚水溢滿眼眶,湘蘭咬緊撐著,就是使勁地不許落下,硬把淚水往肚裡吞。
再也聽不下那抹凄不成言的剖白,奕歆將他摟得死緊,低吼道:「別再說了!湘蘭,何必要妄自菲薄,你這又是何苦呢?說真格的,誰一輩子無一兩件憾事?!輕賤自己、蹧遢自己,真能撫平那天生的缺憾么?」
淚,終歸還是不住落下了,湘蘭咬著唇,含淚無語,只不停地啜泣,哭聲難歇。
奕歆輕抬起湘蘭梨花帶淚的臉龐,雙目交對,細語道:「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你能愛,亦該被愛,就算真是天閹又如何?在本王心中,你仍是那純真善良的湘蘭,此情此心,叫人怎不心生憐惜。」
受得這般深沉的苦,莫怪那雙眸子老是隱藏著無盡的憂愁,明明個頭兒就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可此因使然,讓他不得不變的成熟難懂,總是將孩童該有的心性埋了起來。心下瞭然,奕歆此刻便是真正體會出他那不為人知的苦悶,實是苦了他了。
「可,我們倆兒都是男人呀!是不能的……」頓然一驚,湘蘭倏地離了奕歆的懷抱,吶吶地說道。
「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罷,本王所愛的、喜歡的,就是湘蘭,只要你曾對本王動過心,倒也心滿意足了。」再度擁他入懷,奕歆笑著,話里有著不容改變的決心。
「爺,您何苦守著我這殘疾之人,不值啊……」渾身顫抖不止,這等的背倫,不論是誰均是承受不起,再著,他怎麼能將爺給拖進了這無底的泥沼里?
不行!萬萬不可。緊咬著下唇,湘蘭得此體認,正想言明拒絕時,一抬眼,卻被奕歆俯下凝視的褐眸給震攝住了。
一瞬間,情焰驟燃。
奕歆露出個極為真誠的微笑,醉心道:「世上唯難尋著,便是一顆真心,得此,也是值得了。」語落,他撫著嬌瘦的臉蛋,便是低首俯身吻住那抹艷紅欲滴的唇瓣,帶著無限的甜蜜。
初嘗滋味的湘蘭是既惶恐又驚懼,一時間真不知該作何反應,可在奕歆輕柔的親點下,亦漸漸沉溺在這甜蜜的幻境里,眼瞳變得微醺迷離,雙手不由自主攀上奕歆的頸項,更加沉醉其中,難分難解。
倏地,奕歆抱起湘蘭纖弱的身子輕放於暖炕上,一雙手是將他摟得緊束,不時親著他的耳輪、纖頸、細肩,在白皙的肌膚上烙上點點紅印。
幾分迷茫、幾分沉醉,湘蘭緊閉雙眼,任由他吻著、膩著,雙唇是不住輕喘,笨拙地使著生嫩的紅櫻回應著熱情。
眯起細眸,奕歆伸出單手慢慢解開腰帶,緩緩游移到他的跨下,輕輕搓揉著未發硬的小東西。
猛然一驚,湘蘭倏地回神:「不!」他趕緊阻止欲往下探索的大手,不住淚喊:「爺…爺別再下去了,我、我是不行的……」
被他這麼一擋,奕歆突是一陣愕然,過於沉溺的迷濛竟讓他忘了他有此等難堪,滿腔的慾火是瞬間冷止。
他幽幽地放了手,輕嘆一聲,頓是怨嘆著自個兒不懂自持,硬是傷了湘蘭的心。
攙扶起懷中的人兒,慢慢替著整好衣裳、系好腰帶,奕歆愧歉道:「對不住…若你不肯,本王就不再下去了。」
不發一語,湘蘭僅拚命地搖頭,淚如泉湧,叫人看不清是為何意。
此刻,奕歆真是痛恨自個兒的粗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實有失君子之風。他將湘蘭摟入懷中,掏出手絹輕拭去臉上的淚水。
「別哭、別哭,是本王太過心急,不是你的錯。少了親密之舉又有何妨?本王知道你也是願的,有這份心、這份情,本王便是滿足了。」他愛憐地撫著湘蘭,柔聲安慰。
「別哭了…反倒是,若哪日本王不再是個王爺,而僅是個落迫小民,你可仍會記著本王?」撫著他細嫩的臉蛋,低下頭,奕歆的面容瞬間是變得嚴謹悲然。
抹凈了淚,湘蘭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低語道:「爺的大恩,湘蘭永世難忘,爺的深情,更是難離……」
目光變得深沉,他若有所思地道:「有你一句,勝過千言萬語,有你之情,勝過無數名利尊榮。」語落,又是一聲輕嘆,令湘蘭是不明就理,直拿著翦如秋水的深眸仰望著。
「爺……?」
欷噓了聲,奕歆搖了搖頭,帶著苦澀的笑容:「今日來這兒,本有些事要和你說,可瞧你精神不甚好,還是別說了,料想這幾日你當是沒安睡過,你就先休息會兒罷,本王會在這兒陪著你的。」
「爺就說罷,要您不說,有事擱著,湘蘭也是睡不安穩。」
此情此心,實是讓奕歆得以寬慰。他緩緩抱住湘蘭,輕輕地在他臉上落下一吻,憶起了這事,亦不禁皺起劍眉,臉色瞬是再於沉重了幾分。
再度輕嘆一聲,便啟口幽幽吐出。
今朝面聖后,本應退朝回府,可皇上竟招了他進入干清宮商談要事,原以僅是說些國事罷,卻不知怎麼地,皇上談起了關於太子繼位之事,又問起是否和二阿哥走的近、談的多等瑣事。繞到了最後,這才道明朝臣密奏他為太子黨余謀,依詢國法要隔職送往宗人府查辦之事。
所謂太子黨便是由著二阿哥為首結起的黨爭,為此一案,甚致使得許多朝中貝勒大臣慘遭誣陷抄家,太子也因而被廢,如今太子位缺,更是引起眾阿哥們互相爭鬥不絕。
迫不得已,為平宮亂,皇上布下密旨,「樹黨相傾者,斷不姑容」凡遭舉發者,從而論定。
皇上道,依著他的性子,實為不可信之訛言,但為洗清嫌疑表明心志,不得不依法詢辦。
可他看得出,皇上已不似先前那般信任了,一雙精眸是透出未掩的疑惑及寒光,論上皇位權貴之事,再英明仁慈的君主亦都變得猜疑殘暴,自古至今,從不例外。
有道是「古今天下,定有四十年太子之爭」的諷言,而現下,怕是他愛新覺羅·奕歆將再次成為此事之爭的俎上肉、刀下魂。
奕歆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湘蘭,不由長噓一嘆,心裡十分苦悶。就算同是愛新覺羅的子孫,仍逃不過此劫,皇上此昭之意已明明白白,算得上私心的,就是暗地告訴了此事,讓他心裡好有個底,有個時間及早打算。
「今晚,本王會交待福伯所有事,明兒個一早趁天未亮時,你便同孩子們和著媚茹趕往南方杭州,本王已交待了額赫薩大學士,他會替著本王照顧你們的。」
為此,一回府邸他便把府中的老老少少的下人們全都給遣散了,只留下一些執意不肯離開的老僕們。
此惡耗來的突然,他所能做的就是保全府里的數十條人命,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等著聖旨降下以論定是非過錯。
可只怕這聖旨一下,便是天人永隔了。
「湘蘭,孩子們就拜託你了,尤其毓祺是咱們家唯一的后,端親王這頭銜還得由他來承襲穩坐。」奕歆語重心長地說道。
「不!爺,要走就一塊兒走,咱們不能丟下您。」雙眸含淚,鼻頭一酸,湘蘭數度哽咽。
「凡事以大事為重。湘蘭,你就答應了本王好么?」奕歆不由收了收手,在他耳畔輕聲言道。
「爺,您不能棄著貝勒、格格不顧,他們僅是個娃兒,還需有個阿瑪呀…且湘、湘蘭亦不能沒有爺……」垂下羽睫,湘蘭不住抽噎著,「若爺真是定了主意,湘蘭也決意不走,此生此世,便是同著爺了。」抬起了雙眸,眼旁還掛著顆顆晶瑩的淚珠,透出亮如晨星的決心。
「你…這又是何必?本王怎捨得讓你受難。」早知他就不放任自己的心意,和他坦明,就算是背著一生一世的缺憾也罷!
可這會兒就讓他進退兩難,叫他應也不是,拒也不是。
「不可,明兒一早你就和著大伙兒離開,本王心意已決,你就別再說了。」公私取決下,奕歆仍是不動如山。
仿若致命的一擊,湘蘭不由悲從中來,胸口像是泛滿了陣陣苦潮翻騰洶湧著,令人疼痛不已。
雙手緊緊暗往胸口,硬是忍住哭聲,吐不出的抽咽是哽在喉頭裡,淚如雨下,朵朵淚花是沾濕了大半的前襟。奕歆仔細瞧著他的柔腸寸斷,不由也悲痛萬分。
誰能料到他堂堂的一位尊貴的王爺竟在一夕之間便落得如此下場,想他愛新覺羅的老祖宗們是如何的驍勇善戰,個個均是成為大器者,而他,為著朝廷、滿清大業消磨了半輩子,卻是得來這般的結果。
是命也、是劫也,這當口,讓他這不信命盤之說者也是信了。
蹙起眉結,奕歆自懷中掏出把彎月匕首,透過點點的燭光將柄身上鑲入的寶石襯得閃閃發亮。
「這把御賜的彎刀相傳是滿州勇士佩身之物,富有靈氣,你就帶在身上好做防身之用,此去路途遙遠,有備無患。」說著便拉住了湘蘭的手,親自交附於掌。
「還有這枚扳指,算是本王的一番心意。」不及他反應,奕歆接著脫下拇指上的玉戒,同樣放入他的手中。
微微一愣,湘蘭低首瞧著手中的物品,頓是眼眶泛紅,急道:「爺,我不能收。」
「你就收下罷!此生,望你還記得本王。」撫住他的雙手,奕歆苦澀的容顏染上一抹笑意。
湘蘭急急搖頭,拿著如蔥管般的纖指捂住那兩片乾裂的唇瓣,泣道:「爺,別說這話,咱們一定還能見面的。」
淡淡一笑,奕歆握住他的手,貼近唇邊,輕輕落上一吻,「富貴如浮雲,真情最為珍。若能選擇,本王還真希望不是身為滿族皇親,而僅是個平平凡凡的莊稼漢,和著大夥生活共苦,倒也是一種福氣。」
聽得這似如遺言的話兒,湘蘭僅緊緊用著雪白的貝齒咬住下唇,使力之大,幾要滲出血來,默默無語,一個字也吐不出。
見狀,奕歆趕緊伸指止住他的自殘舉動,亦是心慌心疼。對於他的心思他是明白著,也是感念,至少在他大劫將至之時,還有個人能為他俸上一顆真心,這怎不叫他為之感動?
如此縹緲之昏夜,恍然如夢,奕歆不禁緊緊擁著懷裡顫抖不已的人兒。
屋內,暖如春光、情深意重。
屋外,露水冷寒、夜風瀟瀟。
冷瀟的寒風下,查無人跡的迴廊樑柱下隱隱閃出個微幽的人影,帶著幾分凝住的神情,貼住門縫旁,撫耳傾聽。
「春梅,你在這兒做啥?」低沉的聲音自背後傳來,嚇得這位鬼鬼祟祟的小ㄚ頭是差點撒翻了手中的茶水甜點。
轉頭過去,眼見是福總管,不由心下一驚,趕忙迴避著那道敏銳的目光。「沒、沒什麼,春梅正要替著側福晉送茶水去。福總管,小的先告辭了。」福了福身,就立即倉惶離開,那模樣神態如做賊心虛般慌忙逃逸。
福總管是不明所以,倒也沒多大在意,不過想著ㄚ頭偷懶,想歇下腳就剛好被他逮著罷了,便晃了晃頭,亦就瞧了燈火通明的屋內一眼,繼續朝著四處巡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