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深夜三更,玄陽宮內卻燈火通明。
全無外傷,僅是動了真氣罷了。一一檢視完畢,「望聞問切」首字心底已然有數,可深宮內,聞問皆不得,莫晏唯有拿手搭在脈上,凝神細診,脈象雖有些紛亂雜錯,倒還平穩,心中的大石算是卸了一半。
而另一半教人懸心的是,夜宴上飲入過多的毒性已快速漫行全身,身子極燙,臉面燒紅,但靜觀神色卻完全沒有中毒者該有的灰敗之相,模樣看上去應非中毒,倒像是……
莫晏再替他切了切脈,反覆推敲,赫然發現酒中之毒,並不似尋常毒藥。
風瀟劍所中之毒,乃是一種名為「鳩蠱」的葯,是毒也非毒,端看如何調配使用。無色無味,唯一的特點便是摻入酒食中越能提發濃香,若只有少許倒還無礙,僅是可提振食慾,藉此讓食用者無所節制,待藥性凝聚散發,中毒者先是虛軟無力,兩刻鐘後身子宛似火燒般滾燙,只需一個時辰,立刻揪心難當,吐血而亡。
然他為何會變成這樣子,原因乃出於之前的那顆救命藥丸上。
怪只怪他不肯聽勸,夜宴上吃喝太多,單憑先前的那一顆藥丸最多僅是抑制作用罷了,哪知他又動了真氣,毒性漫散全身,也幸好主脈未能教他衝破,一時間倒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可餘毒未解盡,殘留體內,與藥性相合,竟意外轉成銷魂蝕骨教人難以忍受的春藥了。
眼下的景況是他從未預想到的,現風瀟劍中毒已深,到時春性大發,再不想個法子,他必狂燥至死。
於是莫晏掏出一粒藥丸放入水裡搖散,待盡溶水中,成了墨黑般的色澤,一手扶起風瀟劍的頭,一手灌藥。
無奈葯湯沿著嘴邊盡流而下,眼看是浪費了。
這下向來沉著的莫晏亦不免急燥起來。這心裡一急,倒急出一個計較,他把藥丸放入嘴裡,接著含上一口水,先是略撬開緊閉的牙關,俯身湊近,便毫不遲疑地將唇瓣覆了上去。
約莫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但見眉睫微微揚動,似有蘇醒之兆,莫晏不由得越發湊近身子,俯傾在他上頭,屏息注視。
「風兄,你覺得如何?」
一睜開沉重的眼皮,聽得便是這句極為關切的話,風瀟劍用力甩甩頭,是想令自己清醒的表示,莫晏會意,取來早備在一旁的巾子替他拭臉,又自被褥拉出手來,再切切實實地診了一回。
平穩多了。莫晏不禁寬心一笑,不多想,遂把水遞了過去。「風兄,喝些水醒醒腦,只要能熬過這夜便好了。」
哪知鳩蠱厲害之處就在遇水則強,哪怕只有丁點兒,一碰水即是藥性大發,猶如石灰沾水越發熱燙,方入喉,風瀟劍便覺似火燒灼,鏗地一聲,手裡的水已灑了一地。
「啊啊──熱死人了!」不過眨眼的時間,風瀟劍只覺身燥如焚,竟像頭髮狂的猛獸朝天暴吼,躺在榻上滾來滾去,胸前衣服被瞎扯得難以蔽體,身子內像是有把火在燒,燒得人六神無主。
翻騰了好一會兒,似是力氣用盡,他宛如張軟蛇皮癱在榻上喘息不停,兩眼渙散,直睜睜盯著帳頂。
見此景況,莫晏心裡暗叫不好,急忙搭手切脈,望了望他的神色,順勢拿手熨貼上去,竟真如火一燒燙。
葯一入喉,已然性命無憂,本想在旁靜觀守候,等毒性發盡,自然無礙,可見他難受成這個樣子,心中著實不忍。
耳旁不時傳來低喘呻吟,莫晏眨眼不響,心緒顛亂翻轉,盤算許久,終是不敵似地勾起幾許複雜無奈的笑。
忽爾,他站在床沿,俯身下來,用著十分輕捎的聲調低問:「風兄……你是喜歡我的,是嗎?」
床榻上的人壓根不知他問了什麼,只是微側過臉來,眯起通紅的眼,瞅著那張令人心醉的面容,伸手探出,冷不防地便緊扯住他的衣擺。
既然如此,那就無所顧忌了……莫晏嘆了口長氣,臉上似笑非笑的,欺身上去,封佐他的靜穴,嘴裡頻頻自喃:「這可是你自個兒願意的,到時千萬別怨我。」他又嘆了聲氣,卻是笑嘆,雙手並無半刻停歇。
轉瞬間,屋內的燈芯盡熄,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里,是一片旖旎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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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大好,日頭剛升,便照得滿室明亮。
熱辣辣的光線劈頭灑在臉上,床榻上的人左右來回輾轉幾回,把手放攤,不意撲了個空,涼得他立刻縮回手,人也跟著清醒了。
昨夜,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他怎麼一點都不記得了?風瀟劍真正是丈二金鋼摸不著頭,直拿手搔著後腦,半點頭緒也沒有。
只隱約憶起昨夜吃得痛快極了,好酒好菜盡擺眼前,全是他打出娘胎來從未見過嘗過的山珍海味,接著在他恰好吃得太撐想好好磨練拳腳之際,一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黑衣人竟闖了進來。
一陣打殺,從殿內打出外邊,夜黑風高月正明,他一個迴旋反刺,輕而易舉就把人給制服了,之後……
之後?之後……他到底是怎麼了?
眉間緊皺,千迴百折繞來繞去仍回到原點,風瀟劍拍向自個兒的腦袋,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忽地一陣強烈的痛楚襲卷而來,疼得他是眼淚鼻水直冒,差點沒哭爹喊娘的叫出聲。
老天爺!他的屁股怎麼這麼疼啊?
風瀟劍忍著痛,只得隔靴搔癢似的在腰椎又搓又揉,萬萬不敢往下造次。
『風兄,你是喜歡我的,是嗎?』
於此同時,帶著几絲困惑,几絲笑意,飄邈如幻的輕語呢喃在耳畔響起,他不禁傻楞住了。到底是自己猶在夢中?還是真有這麼一回事?
一臉迷茫,彷彿心神未歸,他呆了好一會兒,也不知消磨多少辰光,這才小心翼翼地掀被下床。
方穿好靴子,他一抬眼,便見到莫晏一身輕裝素衣的走進門。
見他手裡提著劍,額上佳有薄汗,看樣子是剛練完劍回來。
風瀟劍本想開口招呼,可那句話又在耳邊回蕩不去,張嘴立閉,反是莫晏見他已翻身下床、精神奕奕的模樣,立刻眉頭舒放,唇邊漾出一抹極淡的笑容來。
看上去淺淡的微笑,映在風瀟劍眼裡,卻是種極為深刻的感受,讓從不知羞澀為何物的莽漢野夫此刻竟臊紅了臉,牛眼睜得老大。
莫晏含笑走近,拉來一張凳子坐了下來,伸手便往他手腕一抓,將青蔥如玉的指腹貼上去。凝神細思,忽覺一道炙熱的視線直盯不放,他抬頭笑問:「風兄,身子覺得如何了?」
「好、好得很!」風瀟劍叉腰大笑,仿是要證明所言不虛,一面說一面比手划腳,虎虎生風、拳拳有勁,大拍胸脯顯得十分得意。「哈!你瞧我健壯如牛,區區一個臭小子哪能傷得了本大爺一根毫毛。」只、只是他屁股痛得很吶!嗚嗚……
「不……」莫晏見他神態扭怩,透著些許的不自然,隨即把視線下移,不知該不該問出口,儘管沉醉之際能夠即時回神放輕勁道,可畢竟自己未經人事,對這檔事也是頭一遭,下手的輕重拿捏是否妥當,是真箇「冷暖自知」──唯有受者心裡才明白。
遲疑片刻,他終究還是將那句話問了出來:「風兄,你那兒還好吧?」
「啥?」風瀟劍莫名奇妙的瞅著他,楞了許久,頓時發現他一個勁兒的直往自個兒身後看去。
猛然意會,他只覺一道響雷直劈腦門,轟得人亂糟糟,張著嘴結結巴巴的說:「沒……沒事,一點事兒也沒有。」就在此刻,昨夜的纏綿回憶紛紛回籠,他深深朝上吸了口氣,難得一本正經。「你甭擔心,我身強體壯,這點兒苦算不了啥,由我來受就好了。」
俊顏微窘,卻是一閃即逝,他神色泰然的說:「不到緊要關頭,不出此下策,昨夜你中毒過深,實是情非得已……咱們同是男人,自是明白那種……煎熬的滋味,你要是介意,就當被山老虎咬了口,便罷了。」
好哇!一句話將他撇得乾乾淨淨。
「我介意,簡直在意的要命。」盤坐在床榻,像有些負氣似地,片刻后他又把臉偏了回來,一雙牛眼在莫晏臉上繞了繞,嘿嘿笑道:「可我知道,你也是在意得緊。」
「兄弟啊兄弟,你就老老實實承認呀!」單手拖腮,他嘻嘻笑說:「你是喜歡我的。」臉上儘是得意歡喜,指著自己的腦袋瓜子,擠眉弄眼地說:「你別當我睡胡塗了,昨夜的事我是全記得清清楚楚。」
「好了,暫不去說它。」莫晏別過臉去,擺出不願再提此事的神態。
怎能不說?好不容易逮著剖露衷曲的機會,當面鑼敲當面鼓,非把他的意思弄明白不可。
打定主意,風瀟劍伸手揣住他,一臉痞賴地笑道:「我非要提。你若不在意,為啥昨夜還要多問一句『風兄,你是喜歡我的,是嗎?』……」他刻意學得怪腔怪調,偏偏硬要扯著這話題打轉。「你若不喜歡我,就不會這樣好心了。」
莫晏僅是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我師父常說,隔層肚皮隔層山,一個人的臉皮生得如何那是他爹媽的事,就是人心最難測,長得漂亮的人,未必有個菩薩心腸。我想了很久,現會兒終於想明白了,兄弟你呀──有個菩薩臉,倒沒菩薩心。」牽絲攀藤好些日子下來,他前思後想,將所發生的種種一切囊括融合,倒理出一套「獨門心思」,此刻正好說上一說。
「之前咱們在山上遇上一群歹子,你不讓我殺了他們倒不是你心軟,而是留著活命於你有用處,再說後來那皇后不是在你跟前,死個人嗎?你會如此傷心難過只因觸景生情,自始至終你只為己喜、為己悲,從不為誰,可現在你卻替我擔心了,你若不是喜歡我,圖的又是什麼?」
他兩手一攤,仍是嘻嘻笑著:「我啊,是粗漢子一個,無財無權更無名,我曉得你老嫌我吵,做事太過莽撞,凈惹些麻煩事,礙手礙腳的,但你自己有沒有想過,為何要攬個像我這樣的麻煩在身旁?如果是為了好玩,實在沒有這個道理。」
長篇大論,為的就是問他這個?
「呵,你真把我看透不成?」莫晏把劍握在手裡,唇畔勾起有趣的笑來,語調卻是異常清冷。「不過,你倒提醒了我,留個無用處的人,確是麻煩。」
不驚不懼,風瀟劍絲毫沒有閃躲的意思,反把胸膛一挺,「這有啥不好,我看透你,日後你也看透了我。」他嘻嘻一笑,抬手握住劍身,領至自個兒的心窩處,十足認真的說:「如果我說錯了,你儘管下手,最好一劍把我給殺了,我這條命是捏在你手裡了!」
「你真是個傻子。」莫晏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倘或我要殺你,又何必費盡心力救你性命?」說什麼一條命交到他的手中,要他當真狠下心來,此時的風瀟劍早成了一具死屍。他收回劍,沉著臉冷冷地道:「以後,別再拿自個兒的命開玩笑了。」
「我說過,我一條命都在你手裡,天下間,也只有你能取我性命。」
把命交到他人手上,自是任憑宰割,也只有到了至情至性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明知他的心思為何,莫晏仍不免覺得好笑,故意問道:「你這話倒有趣,我要你的命做什麼嗎?」
這下,風瀟劍反倒楞住了,一句句出自肺腑,哪來多餘的心思去琢磨,情到深處,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便脫口而出了。
他支吾了好半天,猛抓頭不知該作何回答,心裡一急,竟猛然抓住莫晏的手將人攬進自個兒懷裡,兜頭就把嘴湊了上去。
兩片嘴唇準確無誤地貼上略顯冰涼的薄唇,壓得緊緊的,莫晏不曾想他會有此一舉,很是愕然,但最教他吃驚的是,自己並無任何怒意,反而別有一番說不上來的萬般滋味,似水流淌,悄悄溢入心頭。
好半晌,四片相合的唇瓣終是分開來,風瀟劍不言不語,只拿著一雙眼緊盯著那被自己吻得有些紅腫的雙唇發楞,眼底情慾未散,整個人卻像丟了魂似的。
相較風瀟劍的傻樣,莫晏倒是一臉鎮定,抿抿嘴,彷彿剛才之事從未發生,開口便問:「昨夜那黑衣人,你可看清他的模樣?」
風瀟劍仍在回味留連,被他問得一楞,抬頭想了會兒,眉頭霎時揪結成塊,以一種不屑的口氣說:「嗟,什麼兄弟,竟是仇人!」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抓不著影兒,莫晏只得這麼猜測:「你指的是那兩個侍衛?」
「不是,你想是誰?就是太子身邊的那小子。」
此言一出,莫晏恍然明白所謂「兄弟成仇人」作何意,卻也越覺困惑,不由再問:「那少年是何身份?叫什麼名字?」
「我聽那丫頭說,好像叫子矜,是……是……」臉紅紫漲,風瀟劍窘迫的頻抓頭,粗聲粗氣道:「反正是和太子相好在一塊兒,我哪知是啥身份?」
瞭然於心,莫晏笑笑不響,隨又扳正臉色,沉吟不語。如此聽來,那名叫「子矜」的少年絕非尋常侍童,既與太子同寢同起,關係自是親密,到底有何緣故要加害於太子?
反覆回憶當時景況,他轉念一想,興許從頭至今,子矜要殺的人,並非太子,此舉不過是聲東擊西之策……不!這也不對,倘如對像不是太子,又是何人?
陡然想起鳳后輕捎不經意的一瞥,莫晏似乎有些明白了,可一切仍在猜測中,並無真憑實據。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太子好歹是她的親生骨肉,為了名利權位,難不成真這般狠心絕情?
……然這一切若真是鳳后一手謀划,用意何在?
思潮起伏,他想來想去,總覺欠缺情理,細思下去,也是徒勞,不如分開去釐清,首要便是子矜與太子的關係,再來則是鳳后這一層,多方疑難加在一起,僅是片刻功夫,反教他領悟些道理來。
莫晏忽然臉色異常難看地回望已穿好衣物的風瀟劍,把人一抓。
「風兄,你快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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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來遲了……
當風瀟劍和莫晏一同踏入東宮寢殿,即見一身盛裝的男人倒在鏡台前,光璨的玉石板淌著艷紅刺眼的血跡。
風瀟劍見狀大驚,不禁倒抽口氣,揚起頭東瞧西看,自語似地問:「怎麼啦?當真死了不成?」
莫晏不答,自管走上前,彎身拿手一探,人已然沒了氣息,面容蒼白如雪,雙眼爆凸,似有不甘,順勢輕觸略感冰冷的臉龐,看樣子早是氣絕多時了。
「別碰他!」
抬眼一望,只見一名身形纖瘦的少年當門而立,雙眸含淚,宮燈透出的幽幽火光,映照在稍嫌稚氣的臉龐流轉著,不知是悲是恨,手裡提一盞油燈默然地朝他倆緩緩走來。
不問即知,眼前的少年必是風瀟劍口中的「子矜」。
一見到倆人,那少年並不意外,也像是早料定他倆會到此處,隨意擱下手裡的油燈,然後蹲下身,緊緊摟住已冰涼不動的身子,將手覆上不願闔閉的雙眼,就此沉默,僅是靜靜地看著底下的男人,淚水一滴滴地滴落在再也不能對他笑、對他說話的臉龐,好半天不發一語。
見此情景,一時間,莫晏竟說不出話來,只默默拿眼打量。良久,方才開口:「是你殺了太子?」
聞言,子矜像是聽見什麼趣事,噗地一聲,忽而仰首狂笑,俊秀的小臉卻凈是悲涼之色,淚水更是成串地淌了下來,啞著嗓細喃:「這世上唯有太子愛我、疼我,也唯獨他將我當人看待。」他把頭一側,啟唇笑問:「他待我這樣的好,你說,我為何要殺他?哥哥……」
這話猶如一記響雷,莫晏渾身一震,略帶驚愕的面容倏地轉為冷絕,眯起眼,淡然的神色中有著不掩的困惑。
「看這模樣,想來你從不知,原來在這世上你還有個親生手足,是嗎?」迎上那如炙打量的目光,這發現讓子矜嘴角的笑意越發濃厚。「忘了、你全忘了嗎?忘了我這個與你有著血緣、同母所生的弟弟?」凜然的面孔驀地浮上一抹肅殺之氣,眉聳如山,眼斜如勾,惡狠狠地朝莫晏瞪去。「那時,你已是個十歲的孩子,我也不過五歲,可我卻記得清清楚楚,你是我那切不斷血緣的兄長!」
莫晏聞言,慢悠悠地把視線投放在他的臉上,膚白滑細,五官精巧,唯獨那一雙黑曜石般的水眸明亮如星,並不似自己的幽藍眸子。站在身旁的風瀟劍來來回回朝兩人對看多次,除去那雙眸子外,倒覺真如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正欲開口接話,卻讓莫晏一手擋了下來,冷然道:「世間容貌相似主人何其多,單憑相貌,不足為斷。」縱有相似之處,也僅是巧合罷了。
「不足為斷呵……咱們是同母兄弟吶,你親爹是那六根不凈的和尚,然你道我親生父親是誰?就是三皇叔趙羲。」子矜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一雙深邃黝亮的眸瞬也不瞬地盯著莫晏,牙關咬得格格作響,恨恨道。
「十五年前,皇甫少仲為了將趙氏一族趕盡殺絕,假傳聖喻領了大批御林軍闖進駙馬府,一夕間,紅天蓋地,手起刀落便是為地府添了一百二十餘口的無辜鬼魂,那些人全殺紅了眼,一個活口都沒留下。趙羲早知有此一劫,多日前便將你悄悄地帶了出來,使上偷梁換柱之計,鄰鎮恰遇災劫,多是無母無父的孤兒,遂在路旁隨意挑了個與羅勢形相仿的孩子,將我和他一塊兒藏於後院的一間柴房裡,可他卻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定定望著那當成替罪羊的孩子,好半天,溢出一聲嘆息──縱我是他的親生骨肉,他卻連一眼也不願看我──唯有一回,那是在大軍殺至后,我和那孩子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冰冰涼涼的,就如夏日常喝的冰鎮梅子湯,涼爽極了,此時身上的傷已不疼了,耳旁再無人聲,漸漸地,我以為會這麼死去,殘破的門竟被人輕輕地推了開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赫然出現在我跟前,我吃力的伸出手,只想抓住那飄忽不定的影子,哪怕是一眼也好,我希望能在死前看一次他的笑容,但終究是我奢望了……他是個無情的男人,僅是冷冷地瞧了我一眼,舉步自我身邊掠過,抱起另一個孩子,轉身就走了。」
「那陣子,我的心死了、絕望了,也什麼都明白了,只因為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我的存在便是他悖逆倫常的罪證,在他眼裡,是肉中刺,是比畜牲還不如的東西!」
往事歷歷在目,雖前塵夢斷,可他那最後嫌惡的眼神,是永遠忘不了,也揮之不去的傷痛。
眼紅如火,子矜面無血色地恨聲道:「我恨!我恨鳳后僅為一己之私趕盡殺絕,我恨那男人的絕情,我恨你受盡他的呵護與憐憫,如此用心良苦,拚死就為保你一命,只因你是他最深愛的女人為她最愛的男人所生的孩子,只因保有你等於成全他的感情……然,老天讓我活著,祂要我留著一條命去殺盡我所恨的人。」
停頓了下,他兩眼望空,像哭又像笑的說:「可是……他死了,早在十二年前就隨他最愛的女人去了,至於天後,我殺不得……所以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太子就此死去。總有日,她會後悔殺了自個兒的親生骨肉,這是一個作為母親最大悲哀,我也要讓她嘗嘗親手弒子的滋味──」
子矜不斷低笑著,越發高亢尖刺,似幽似怨,是極為不甘心卻又悲涼萬分的聲調,令人聽來不覺渾身寒顫。
他只手撫上起伏甚大的胸口,忽然揚起森然冷笑,抬頭便是手特白刃狠狠地朝莫晏刺去。
「兄弟!」
風瀟劍驚叫出聲,身形一閃,緊要關頭之際為他擋下這直逼要害切切實實的一刀,劃破長衫,背部霎時刻出一道血痕。
那子矜反應絕快,知未能得手,立時往後掠去,看著離有十步之遙的風瀟劍,心裡惱憤不已,可一見背上露出多得數不清的傷疤,他先是一楞,隨即像是瘋了似地仰天大笑:「哥哥,你真幸運,當年的替罪羊想不到今日仍是你的替死鬼。」
風瀟劍朝他啐了一口,連連冷哼:「閉上你的臭嘴!我背上的傷是打小便有的,哪裡是啥替罪不替罪──就算真替兄弟送了命,也是老子心甘情願,關你啥屁事!」瞥眼見莫晏向來淡然的面容竟摻有一絲黯然之色,他趕忙吼道:「兄弟你甭聽他的,男子漢大丈夫,死有啥好怕的!我說過,我這條命是捏在你手上了。」
聽得這話,子矜渾身一震,緩緩地抬起眼來,那拚死護衛的神情,宛如守著什麼天下奇珍,心頭一盪,垂目瞅向倒卧在鏡台前的人兒,清秀的臉龐登時現出恍惚,喃喃道:「他……也曾和我這麼說過……」
鏘地一聲,他放下手中利刃,身子霎時無力似地癱了下來,一雙眼是眨也不眨地望著躺在地上的男人,抿唇笑道:「我不恨他,卻也不能救他,因為他是她的兒子,我只能看他死……可他死了,誰來陪我哭、逗我笑,即使我僅是個侍童,他卻疼我如兄弟、惜我如愛人……」那聲音像柔得出水,他一下又一下地撫著趙管冰冷的臉龐,突然慘笑起來:「但他死了、死了!永遠再也不能陪我了、我也再聽不得那句話了……」說到此,清秀小巧的臉蛋已是掛上兩行清淚。
他錯了嗎?
不……他沒有錯!錯的是這一切,錯是老天爺為何要留下他這條命,若然那程子死了,前事盡忘,均歸塵土,該有多好?
事已至此,一連串的迷團終於漸趨清明。
對於眼前該是自個兒的親生手足,莫晏心裡真不知應作何滋味,是以他選擇冷眼旁觀,只想開口問個明白:「如此說來,這一切全是你一手策劃的?」
「不錯!早在你拜別師門起,我便差人暗中跟蹤,管是跋山涉水,走遍名川河山,甚至你行腳到了哪個鎮、哪間客棧落腳,我也了如指掌。」子矜冷冷一笑,睜起一雙憤恨的眸子,彷彿惋惜地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吶!哪裡知道僅是一群烏合之眾,不堪—擊!」
「他娘的!原來是你臭小子要殺咱們。」風瀟劍衝動地向前跨進,不意竟讓莫晏抬手擋了下來。
「不,單憑他是絕不可能,背後定有原因。」莫晏頭也不回地解釋。
「哥哥,你可知道為何我殺不得天後?」子矜忽然回眸一笑,卻是摻著苦澀。「不是我不願,而是沒能,當日你在客棧中見到的那兩人,便是我的師父。」
聽到這裡,莫晏全然懂了。他之所以下不了手,乃因那兩人正為鳳后所用,若然到時背上叛主之名,他定無活命的機會,也就只得含恨而死。
說到底,他不過是借刀殺人,利用鳳后奪玉的計策,繼而主導整件事,這般幾近天衣無縫的殺人計謀,必是反覆推衍之下而生。
如今,終是真相大白了。
然,他如此費煞苦心,僅是為了一平心中之恨。
思即此,莫晏不由得長吁一嘆,默默看著儼如陌路人的親生弟弟,忍不住問道:「你又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我既殺不了你,我便要讓你知道,好教你記掛一輩子,這輩子你將承受我的恨活著!」說完,子矜摟著趙管的身子仰天長笑,嗓子竟是粗嘎難聞,面頰淚水奔流,笑到後來已不知是笑還是哭。
「你──」唰地拔出長劍,風瀟劍氣得渾身發顫,恨不得在他身上剌個大窟隆,未料莫晏竟牢牢鉗住他的手腕,使力之大不禁讓他低呼了聲痛。「兄弟你做什麼?為啥不讓我一劍殺了他!」
「再多的恩怨情仇,此刻也該了結了。」莫晏自語似的說著,眼神柔和地看向子矜,幽幽嘆道:「這十二年來,你費盡心思,得到的又是什麼?除了恨意益深,再無其它。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時日,韶華輕彈即逝,你何苦如此執著只為一泄胸中長達十多年的怨恨,卻賠盡一生,賠了愛你的人的性命,值得嗎?」
子矜聞言不語,僅是蒼白著一張臉,雙目空茫地望著懷中的男人,面色漸漸慘淡起來,終於不住嚎啕大哭。
莫晏看著撫屍痛哭的子矜,掩不住一臉落寞,半晌,轉臉朝風瀟劍低聲道:「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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層層薄紗隨風飄蕩,鳳后坐在幔帳里,映照微弱的火光細看平躺於木匣內的一束髮絲。
「啟稟天後,太子已死。」
兩名盡忠的死士跪於階前,她揮揮手,瞧也不瞧,只說了聲「知道了」,便將人遺下,拿起匣中的發束,攤於掌心輕撫。
她……還是下手了。
幾番掙扎、幾番躊躇,她終於下了個天下間最為殘忍的決定──她,親手毒殺了自個兒的骨肉。
身為一個母親,她犯下了滔天大錯,可身為一個只想擁有權力的女人,她是勝利的。
捏緊發束,鳳后憤而掃去几上的香爐,一滴滴的淚水自臉上流淌下來,不住掩面哀泣。
她成功了,不是嗎?可此刻為何她竟覺哀痛萬分,心頭像是被剜去一塊,痛得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不知從何處溢出一聲細微的嘆息,鳳后茫然地抬起頭,便見帷帳外隱約現出一道碩長的身影,哀絕的面容倏地一凜。
「誰?」
冷風依舊吹拂,影影綽綽間,只見一張昔日的容顫恍然出現眼前,她驚了一跳,隨即認出那雙幽藍的眸子,怒問:「你來做什麼?」
「十二年前的恩怨,我已不願再提,可最後,只盼天後為草民解惑。」
「有什麼話你就問吧!」
莫晏當真直言不諱。「天後為何要殺了太子?」
鳳后冷笑一聲:「你不會明白的。」外人,永遠不會明白。
「我的確不明白,究竟是何等的仇恨,竟讓一個母親親手弒子。」莫晏偏頭低睇,微微冷笑道:「當日您將假玉讓公主交給太子,為的就是讓我誤認假鳳玉實為太子有心奪取,好教我對其生疑,是嗎?此等栽贓嫁禍的作為,若非是仇人,一個身為母親的人又怎麼狠的下心來對自個兒的親生孩子下手?」
「住口!」她揚聲大怒:「你怎麼明白活在宮裡的苦處?我在宮裡生活了二十多年,這兒處處是龍潭虎穴,哪怕錯上一步,便是萬劫不復、屍骨無存,百般的無奈,種種的身不由己,又豈是你一個外人所能明白的?不是生,即是死,唯一能保命的就只有權力地位!」
以色侍人者,色衰愛弛,這是身為女人的悲哀,在她除去前皇后亦是親姊妹的同時,內心那未被滿足的慾望愈發烈炙,縱登上極至之位,可畢竟仍是一人之下,她要的是毫無局限的權力。
於是,她再次親自扼殺了身上和她流著相同的血的骨肉。
然,已是不可悔恨了。
鳳后合上眼,臉上愁戚盡褪,甚至不見一絲悲傷,擺出以往的莊嚴,低喟道:「至少,太子遠離了凡塵是非,不必活在充塞血腥殺戮的爭鬥中,他永遠平安喜樂了……」
無聲一嘆,莫晏搖搖頭,拔下腰間的玉佩,擱在几案上,抬眼望向一臉平靜的鳳后,緩緩地往後退開幾步,轉身走至門口。
「鳳玉,我已物歸原主了。」話音甫落,人已大步離去。
鳳后木然地看著案上的鳳玉,恍然明白,以往自許的勝利,怎料是為人所利用而不自知,早在她故作聰明將假玉充作鳳玉時,莫晏即曉得,當年那場悲劇是由何人一手促成。
偌大的寢宮,唯有燈火輾轉,鳳后默默地撫摸玉面上的鳳凰雕刻,十五年的恩怨在此時此刻,終是塵埃落定。
而眼下,因此再起風雲。
隨著一聲悄然嘆息,代表她摒棄身為母親的身份、拋去女人的幸福,只為追喙天龍。
數年後,鳳后當真登高佇立,不再居於人下,終是取而代之。
至此,萬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