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明擎竟然就是東宮太子?
錢雅築先是驚愕,接著驚慌,最後才是生氣。莫怪乎他有這麼大的本事,原來普天下之除了當今皇上之外,沒有人能超越他的權力,怪不得他調得動皇宮中的禁衛軍,她早該想到那些訓練有素、刻意將自己打扮成鏢局鏢師的侍衛就是皇家大軍,她真笨。
「嚇著了?」李明擎帶笑調侃她的痴獃,未料伸出去的手會遭拍開。
「你以為這樣戲弄我很有趣嗎?」她氣得咬牙切齒,快速漲紅的雙頰毫無保留的顯示出她的怒氣。原來他從頭到尾都在捉弄她,她還為自己的三心二意煩惱不已,真是個獃子。
「我並沒有戲弄你的意思。」他微微蹙眉,料不到她會如此生氣。
「當然,你的一舉一動都是好意。」她帶剌的回諷,極力忍住奪眶的淚水。
「雅築……」他再一次將手伸出去想碰她的臉頰,結果又被打掉。
「請不要喊得如此親密,殿下。」她真恨透了自己的駑飩。「小女子區區賤名,豈敢勞您開金口。」全怪自己後知後覺,忘了只有皇室公卿才有可能擁有那麼一堆名貴的文房四寶,她竟還欣喜若狂,真像個白痴。
「我若是將你視為區區賤民,單憑你此刻的無禮態度,就足以關進大牢了。」李明擎究竟貴為太子,無法想象一介平民女子也敢用這種態度對他說話,口氣自然也就不甚愉快。
「我不介意被關入大牢。」她倔強的回答,心中還巴不得他真的採取行動,最好把她關到腐爛為止,省得看見自己愚笨的臉。
「我知道你不介意。」經過這陣子的相處,他發覺到一件事--那就是千萬別對她用強的。她是那種外柔內剛的女孩,必要時會做出一些令人驚訝的舉動,得小心勸服才是。
「但我卻不能如此對待我未來的皇妃。」他將手背在身後,悠悠哉哉的等待她必然的驚愕。
「皇……皇妃?」她幾乎說不出話來,瞪大的眼睛亦有如銅鈴。她早已猜出他的意圖,並為了如何拒絕他而煩惱不已。但那是在得知他真正身份之前的事,她根本料不到堂堂一個太子--未來的一國之君會想娶一介平民女子為妻。何況,她也沒興趣和多到像山的女子輪流搶丈夫,她必須拒絕。
「如果王妃的位置還是不能令你滿意,那麼太子妃如何?我相信那已經是最尊貴的位子了。」他在她尚能拒絕前先撂話,塞得她啞口無言。
太子妃?這怎麼可能!
錢雅築的耳朵嗡嗡作響,一時無法消化這個訊息。他不但想娶她,還想把她擺在人人羨嫉的位子上?
她看著他的臉,腦中倏然浮起尹律楓的面容。在這一刻她了解到--她究竟是愛尹律楓。不管他曾如何傷害過她,她的心情始終如一。
「謝謝殿下的美意。」她決心拒絕。「我只是一介平民女子,沒有這麼貴重的命格可承受太子妃的位子。」她和薩德納羅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你有。」他自官袍的袖子中拿出一張年生,上頭正是她的生辰八字和一堆密密麻麻的批字。
「你知道你生來就必須成為本宮的妃子嗎?你天生鳳格,只有即將成為一國之君的人才具備擁有你的資格,而那個人便是我。」這也是他們會再度相逢的原因。
「我天生鳳格?」不可能吧。她所遇過的算命師沒一個提過這一點,他是不是在誆她?
「你我的姻緣是天生註定,否則也不會一再相遇。」
天生註定。
這四個字再次閃過她的腦際,她錯愕的發覺到,那個揚州算命先生的話居然一一應驗。
你會有三段姻緣。第一段在西方北,第二段在西南方,最後才是你生長的地方。
算命先生的話語猶在耳際,當時她還無法理解他的意思,現在卻懂了。
因為李明擎是她命定中的真命天子,所以理當排在第一位;而薩德納羅則註定要成為照顧她的人,所以出現在她生命里的另一段旅程;至於尹律楓則是因為他們天生無緣,所以才會互相折磨--包括身和心。
她終於懂了。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何他們之間會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原來他們倆的配對乃是上天安排,身為凡塵俗子的她又如何能抗拒得了來自上天的旨意?
但她並不愛他。
她可以忽視外在的壓力,卻無法背叛自己的心。她若是能強迫自己忘記尹律楓,強迫自己不去愛他,早就嫁給薩德納羅為妃。然而她萬萬想不到,人生轉了個大彎的結果還是逃離不了上天的安排,讓她掉入這張難以掙脫的命運之網中。
她掙脫得掉嗎?
「殿下,你不明白--」
「本宮的心意已決,你不必再多言。」李明擎雖開朗,但畢竟還有皇族的霸氣,無法承受被拒絕的難堪。況且這是天定的姻緣,他不想也不願逆天而行。
錢雅築只能白著一張臉,看著他堅定的表情。她知道,無論她再說什麼也是枉然。
她一定得接受進宮的命運嗎?她不知道,卻只能嘆息。
錢雅築即將成為太子妃的消息立刻傳遍大街小巷,成了那年最轟動的熱門話題。
眾人莫不羨慕她的好運道,同時也紛紛為已經改邪歸正的尹律楓哀悼,枉費他努力了大半年,結果還是白搭。
就在錢雅築即將奉旨進宮的前兩天,成王府「聽雨居」的大門被一個不請自來的人影踹破,怒氣沖沖二話不說便提起李少儒的領子狂吼,嚇壞了整票阻擋不力的僕人。
「姓李的,我到底哪一點得罪你了?」尹律楓咬牙切齒地瞪著手中的人影,然而被提的對象仍是一貫的優閑。
「你憑什麼拆散我和築兒?你這麼做有何居心?」要不是外頭傳說他是這樁「天賜良緣」的媒人,他還真捉不到兇手呢。
「你恐怕搞錯對象了吧?」李少懦甩下胸前的憤怒,斜睨的瞪視他。「棒打鴛鴦的人可不是我,你有本事去找太子報仇好了。你不是最有辦法?我記得你大姊好像是聖上的寵妃嘛。」他涼涼的削他,看準了他這次無力回天,他一向就瞧不起靠裙帶關係的蠢蛋,更別提兩人又是京城裡有名的死對頭。
尹律楓縱然氣到恨不得宰了他,卻無力反駁他的調侃。
他說得對,他應該報復的對象是太子--一個他動不了的人。
李少儒坐下來倒了一杯茶,悠哉悠哉的啜了一口,接著噴出更淬毒的話。
「我勸你忘了錢姑娘,她不是你應該碰的人。」怕是這話說得太晚,依照他的性子,恐怕早早把人家吃掉了。真是造孽。
要他忘記她,他怎麼可能做得到?他要是做得到的話也不會喪失理智的跑來成王府搗亂找李少儒算帳。就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舒解多日來的愁緒,所以才會像只失去方向的馬匹,瘋狂的賓士於大街小巷,盼望能找到一個可供發泄或能告訴他該何去何從的對象。
他的人生從未像此刻這般混亂過,無力挽回的恐慌教他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會奪回她。」他無意識的喃喃自語,模糊到幾乎語不可辨。「我一定要奪回她。」他連萬箭穿心都不怕,搶婚又算得了什麼。
「你憑什麼奪回錢姑娘?」李少儒不客氣地截破他的幻想,將現實灌入他已然混沌的腦袋。「現在錢家莊有大批禁衛軍罩著,別說是人,就算是螞蟻也爬不進去,更何況憑你那三腳貓功夫?算了吧。」他邊說邊喝茶,削得好不快活。
「我是三腳貓,你又好上多少?還不是照樣被砍得慘兮兮。」尹律楓不甘心的反諷,提醒他半斤別笑八兩。
「說得好。」李少儒面不改色和他過招,一如多年前的下午。「至少我這隻三腳貓沒丟了命,而且還有美人可抱。」
是啊,他不但沒受傷,還讓護夫心切的麗清幫他擋了一箭。陳年往事歷歷在目,不變的是--他仍是失敗者。
「我要是你的話,才不會浪費時間在抬杠上,趁早回去準備賀禮才是上策。畢竟,你和太子也勉強算得上是姻親,不送點禮過去,未免太失禮了。」
李少儒的毒箭一支接著一支,射得原本就心慌意亂的尹律楓更覺窩囊。
他一定是瘋了才會想到來找李少儒算帳。
「打擾了。」他丟下恨恨的一句,頭也不回的離開成王府,結束他自取其辱的拜訪。
「何必把話說得這麼刻薄呢?他已經夠灰頭土臉了。」
麗清高挑柔美的身段自內房逸入大廳,顯示他們方才的對話她全聽見了。
「話不說重一點兒,他怎麼能清醒?」莫測高深的丹鳳眼卯上同樣莫測高深的霧眸,一般精明的兩人彼此心照不宣,彷彿在比誰比較高桿。
「我可不覺得你哪裡在勸人,只看見兩個不成熟的小孩在鬥氣。」真不愧是小心眼的人,連勸人都不忘削上一筆。
「幫幫他吧。」麗清懇求道。「你也瞧見他那副德行,根本像個活死人。」一個失心的人跟行屍走肉沒兩樣,只會到處亂闖。
「我幫不了。」他拒絕的斷然。天意如此,他也幫不上忙。
「胡說。」麗清再接再厲,想盡辦法說服她老公。「人稱『玉狐』的你最擅長的就是想辦法,而且你和太子又是堂兄弟,哪可能沒法子。」她死命的灌迷湯,只可惜她老公沒興趣喝。
「別把你相公說得像是諸葛孔明再世,我沒那麼偉大。」他拒絕跳入陷阱。「上回我泄漏天機已經是逆天而行,這次我絕不再插手。」他拒絕得鏗鏘有力,可惜麗清也不是省油的燈。
「真的不插手?」她笑笑的詢問,李少儒立刻升起警覺心。
「你做了什麼?」知妻莫若夫。他有預感,他這個心思縝密,武藝又高強的老婆八成先斬後奏闖了大禍。
「也沒什麼。」她笑得就跟仙子似的。「只是捎了封信給襲人哥,要他們找到任意情帶律楓他們走而已。」畢竟錢雅築是錢雅蓉的妹妹,襲人不可能不管。
這還叫「而已」?抗旨逃婚是誅九族的大事啊,他老婆瘋了嗎?
「你知道你這麼做後果有多嚴重?」他難得大吼,不敢相信他一向理智的老婆竟會做出這種糊塗事。「先不說潛逃的男女雙方會有什麼下場,他們的家族也會跟著受連累。」他搖搖頭,語重心長的吐了口氣,不知該拿他這個倔強的老婆怎麼辦。
「麗清,錢雅築和太子的姻緣本來就是天生註定,你又何需強加改變,強出頭呢?」他不懂她為何突然想不開,非幫這個忙不可。
「我不懂什麼叫『天生註定』,我只懂愛情。」她圈住他老公的腰,深情的注視他。「我只知道相愛的雙方不該因外力而分開,身為他們的朋友更是應該儘力幫忙。」
李少儒無法答話,只能看著他老婆的霧眸,墜入她充滿感情的躍動中。
「我猜你也懂,否則你不會透露消息給我,幫助律楓將錢雅築帶回。」她老公雖然嘴上不說,但她知道,他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結局。
「才怪,我是敗在你的誘惑之下。」他哼道,死不肯承認他違背命理相學的告誡,故意將卜卦的結果輸給麗清以成全尹律楓。
麗清微笑,不想揭穿他的口是心非。
「你曾說過,錢雅築的命盤是隱藏式命盤,沒有道行的算命師根本看不出來。」
「那又如何。」李少儒覺得自己的心正漸漸軟化,迷失在他老婆的霧林中。
「那就表示,她應該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不該受限於命運的控制。要不然,上天又何需給她這麼神奇的命盤,明明白白告訴她不就行了嗎?」
「謬論。」他無可奈何的接受她的歪理,心中開始盤算該如何救人。
「或許吧。」她貼進她老公的懷裡,從他漸趨穩定的心跳中找到希望。「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女人寧願被傷害,只求傷痛后的呵護。男人卻自大的不肯承認他們的錯誤,也不懂得說愛,只懂得失去后的恐慌。」這也是尹律楓的最佳寫照。
「我親愛的老婆,請你別一竿子打翻整船人。」李少儒抗議,拒絕承認自己曾是那群蠢蛋之一。
「想要你老公幫忙嘴巴最好甜一點。」他嘆氣,算是敗給麗清的堅持。
他該如何救他們呢?
真教人頭痛啊。
錢雅築呆坐床頭之前,對於圓桌上擺著的揄翟視而不見。青織成,紋為搖翟的華麗服飾是皇太子妃才能穿的朝服,亦是身份的表徵。但她不希罕,她只想要自由,只想自行選擇她想要的生活。
她不禁想起揚州那個女孩,那個偷偷跟蹤她的偶像,發誓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忠於自己信仰的女孩。
然而命運就像是一首諷刺的詩歌,她不但沒能得到她夢想中的情人,反而弄得渾身是傷,並像只戰敗的公雞般屈服於命運的安排之下。
為什麼事情非得如此發展不可?又為什麼她一定要敗給命運?
這三段姻緣中又以西北方最好。
揚州算命師的批字准得就跟詛咒似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恨自己特殊的命盤,更恨李明擎。天下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鯽,他為什麼執意非她不可?
去他的命運!
她發出一聲極不文雅的咒罵,恨不得撕碎擺在桌上的朝服。明天,明天她就要進宮了,而她甚至沒有權利說「不」。
這算是報應嗎?過去她纏了尹律楓整整十年,搞得他生不如死,連說「不」的機會也沒有,只是一味地蹺頭逃命。
現在他一定很高興終於可以擺脫她了吧?畢竟他生性風流,就算熱情也只是一時。
瞬間她沮喪得想大叫,不明白命運為何要這樣捉弄她。她恨李明擎、恨尹律楓,恨所有限制住她的人,更恨自己仍舊渴望的心。
從頭到尾她就是個傻子,明兒個她就要嫁給別人了,心中卻還存在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雅築。」
心中的影子化為真實的身影。她猛然抬頭,映入眼帘的竟是她既愛又恨的容顏--尹律楓。
「你來做什麼?」極度的沮喪使她口不擇言,無法抑制的挫折感更是快逼瘋她。「如果你是來恭賀我新婚快樂,那就不必了,我沒心情。」
「雅築。」他向前跨了一步,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焦躁。
「你一定很高興終於可以擺脫我吧?畢竟你得到了我的身體又可以不必負責任,天下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她繼續噴出淬毒的話,聽得尹律楓心痛不已。
「我從未這麼想。」他再一步,高大的身影且即遮去大半燭光,只反映出錢雅築絕望的麗顏。
「鬼才會相信你的話!」她掄起一雙小拳頭,拚命的捶打他的胸膛,捶痛了他的心。
「把你的甜言蜜語留給其他女人,我不希罕,」她幾乎是失去理智的捶打,逼得尹律楓不得不捉住她的雙手,搖醒她的理智。
「我愛你,雅築,我愛你。」他痛苦的看著她已然呆愕的臉,害怕會看見不相信的表情。他已經傷害她太多次,沒有把握她會相信他的告白。
他愛她,這是真的嗎?
數不清多少次,在她微醺的夢境果,總是不斷迴響著這三個短暫的單音,然而每當一睜開眼,冰冷的現實便會打擊她的夢境,笑她的痴人說夢。
如今這句她夢寐以求的告白就迴響在耳際,她卻沒有狂喜的心情,只有絕望的分離。
「該死的你,該死的你。」她的淚不禁奪眶而出,猛捶他的胸膛。「你知道我等你這句話多久了嗎?幾乎有一輩子那麼長……」她再也無力掙扎,疲倦使她使她像只倦鳥埋入他的胸膛。「來不及了,你現在才說這句話已經太晚,我明天就要進宮……」她哭得像個淚人兒,看得尹律楓心疼不已。
「原諒我那該死的驕傲。」他捧起她的臉,吻干她的淚痕。「我早就愛上你,從你張大一雙清徹的瞳眸,好奇的看著這世界開始,我的心就失落了。」
她也是。她依稀記得她的視線中老是出現一張帶有酒窩的笑臉,開心的逗著她玩,即使她只有一歲大,仍辨認得那人就是她日後的信仰。
人會為了他所認定的信仰而終身追尋,至少她就是這種人。
然而,她輸給了命運,輸給了時間,也輸給了他的驕傲。
「抱著我,請你用力抱著我,就彷彿永不離開。」她抬頭凝視他的眼,將她從小愛到大的容顏刻入心版。「如果這是我們所能擁有的最後一晚。那麼,讓我們相擁直到天明。將我的名字刻入你的心底,永遠不要忘記。」
他會的。愛就像胎記擦不掉亦揮不去,他至死都會記得她的容顏、她的名。
「我們可以現在就離開。」即將失去她的恐懼使他不顧尹氏苑的安全,腦中想的只有如何保有她,。
「再當一次逃犯?」她搖頭苦笑,表情和他一樣痛苦。「你明知道我無法如此自私,抗旨是條滔天大罪,我不能害錢家莊被滿門抄斬,而且你也是。」這裡不是大理,而是中原。在天子腳下生活的人們,每一個人都必須遵從大唐的戒律,除非太子願意收回成命。
她是對的。他不能害尹氏苑走向滅絕的命運。他該怎麼辦?為何他不能早點清醒,非得等到手中的鳥兒飛走才知道恐慌,為什麼?
「我真希望明天永遠不會到來。」她勾住他的脖子,主動獻上她的唇,馨香的氣味如同夏夜裡的花香,燃燒在這最後的夜。「愛我吧,讓我的記憶保有你身體的味道,不教黎明的陰影沖淡彼此的感覺。」握在手中的才是真實,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激情。
顫抖的手指挑起顫動的慾望,不同的是,這次不是意志的輸贏之爭,而是更深刻的情感描繪。緩緩降下的雙唇勾起的不只是情慾狂潮,更是體內相融的血液。
尹律楓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可以像錢雅築一樣嵌入另一個人的靈魂。他曾以為身體就是身體,直到這剎那他才明白,原來有愛的接觸才是最美的接觸,才可能碰觸到潛藏於其下的靈魂。
他們的愛欲是猛烈的,是絕望的。交錯的臂膀彷彿永不放手般緊緊纏繞在彼此的裸背,胸與胸之前亦沒有空隙,幾乎連成一線。
在狂猛情潮的席捲下他們融入彼此的呼吸,喃喃的訴說著愛語,沒有謊言,亦不再堅持,只剩最真實的心情,回蕩在這最後的夜晚,共赴激情之路……
事後他們靜靜相擁,直到一個尷尬的咳嗽聲提醒他們有人在場,他們才驚訝的分開。
「麗清?」尹律楓先是錯愕,后是尷尬的連忙快速拉起絲被蓋住錢雅築裸露的上半身。
「該死,你怎麼進來的?」要不是靠衛然幫忙,他根本突破不了重重的防線,守在外頭的禁衛軍最起碼有上百個。
「直接走進來。」她回答得乾脆,再次發現成王府二媳婦的頭銜非常好用。
「你……」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再一次慶幸當年沒追求成功,否則難保沒有被嚇死的一天。
「放心,我算好時間才進來的。」她嘿嘿的悶笑,笑得床上的兩人一陣尷尬,恨不得有地洞可鑽。
「這是送你的禮物。」她順手丟了一個紅色錦囊給他,丟得他一愣一愣的。
「這是什麼?」他蹙起眉頭看向手中的紅色錦囊,無法理解麗清的用意。
「回去拆開來看就知道了,現在請你離開,我有些話要同錢姑娘說。」她的口氣雖溫和,但天生的英氣卻教人不得不從。不只錢雅築怕,就連尹律楓也怕她三分。
但他知道麗清絕對不會傷害錢雅築,她的嘴巴雖利,心地卻很善良。
不過他發現心地很「善良」的大美女正不懷好意的盯著他的裸胸看,擺明了不給他台階下。
「麗清!」他只好狂吼,她這才甘心轉身讓他起床著衣。他敢發誓,他看見笑得發顫的肩膀。
「別欺負她。」雖然明知她不會,尹律楓還是不放心的交代麗清,就怕錢雅築的身上會被她的利嘴給打穿個洞。
「先擔心你自己吧。」她語重心長的警告著他的背影,明天勢必會有一場混戰發生。
無奈地,她轉身走向床鋪,在錢雅築面前站定,帶給她一股無形的壓力。
「用不著害羞,兩情相悅是很美的事。」她的霧眸和柔美的聲音奇異的穩定了錢雅築忐忑的心。
她抬頭看向麗清,發現她真的很美,莫怪乎律楓哥會拚命追了她五年。
「你真的決定進宮嗎?」她在錢雅築的床頭坐下,用下領指指圓桌上的揄翟。
「我沒有別的選擇。」她也不想啊,但皇命難違,她又有什麼辦法呢。
「若是有呢?」麗清果決的回答燃起了一線希望,錢雅築不敢置信的眨眨眼,獃獃的看著她。
「若是有的話,你可願意拋棄現有的一切和眼前的榮華富貴,隨律楓浪跡天涯?」
「願意。」她立刻衝口而出。
「先別回答得太快,你不知道你即將失去的是什麼。」她毫不猶豫的回答教麗猜不由得搖頭。
「不管會失去什麼,都沒有失去律楓哥來得苦。」
最笨的回答,卻是至理名言,也是男人跟女人最大的不同。
「律楓是個不學無術的傢伙,你跟著他會吃很多苦哦。」說穿了他根本是個紈-子弟。
「我不怕。」又是一句蠢得可以的回答,一樣教麗清禁不住搖頭。
「你們可能必須離開大唐,到一個陌生的國土重新開始,這樣也行嗎?」而這將會是磨難的開始。
「行。」只要能和律楓哥在一起,任何地方都是天堂。
「再也沒有錦衣玉食,再也沒有靠山,有的只剩粗茶淡飯,這也無所謂嗎?」
「無所謂。」只要能和他相守一輩子,她什麼都可以忍受。
幾句簡單的問答卻表明了她的心意。律楓真是好福氣,但願那混小子懂得珍惜。
「只要能跟律楓哥長相廝守,再苦的日子我都願意過。」錢雅築堅定的雙眼流露出她的意願,麗清這才放下心。
在愛情的領域裡,女人永遠比男人來得堅強,也來得痴傻。
「我明白了,一切都交給我吧。」她接著在錢雅築的耳際丟下輕輕幾句,錢雅築的瞳孔倏然放大,欣喜若狂的望著她。
她淡淡的微笑點頭,一雙霧眸寫滿了保證。
江邊晨霧瀰漫,猶如麗清平靜的眼眸。
此時站在江邊的,不只是麗清一人,還有等待揚帆出發的巨大沙船及其主人。
尹律楓不敢置信的望著江邊的大隊人馬,似乎每一個人都到齊了--除了要與她私奔的女主角外。
一刻鐘之後,錢雅築在錢衛然的護送之下到達江邊,並且淚眼婆娑的與送行的人惜別。
「二姊……」她哽咽的望向好久不見的錢雅蓉,為了替她踐行,她二姊和襲人不遠千里從益州山區趕來,目的只是為了跟地說一聲:「保重。」
「三小姐。」唐秋纏平靜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她看著她,幾乎認不出她就是昔日的跟班丫環。她記憶中的敏兒聰慧尖銳,跟眼前的女子大不相同。
事實上,兩個人都變了--為愛情而改變。
刁蠻驕縱的二姊因襲人而收斂其任性,尖銳又得理不饒人的敏兒則因任意情而變得沉靜。
她不也變了嗎?愛情曾使她像個傻瓜般死追在尹律楓後頭,而後又在命運的捉弄下看清彼此的面容--那是隱含著縱容與矛盾的雙重愛戀。
每個人都不懂愛情,卻又同時陷入愛情。
「該出發了。」任意情輕聲的催促,要他們趁著漲潮時走人。
「保重。」
所有在場的人均不約而同說出同樣一句話,像是為他們的愛情下註腳--只有一個人例外。
「沒有說再見就想逃嗎?」李明擎的聲音飄然而至,旁邊站著的正是缺席的李少儒。
「李少儒,你--」這告密的小人!
「住手,休得無禮!」李明擎威嚴的聲音有效的阻止了尹律楓衝動的拳頭,外帶狠毒的瞪視。「要不是少儒的求情,尹氏苑早就完蛋了,哪還有你叫囂的份?」
與其說是求情不如說是鬥智大賽。要不是少儒的歪理太厲害,他早就派人踏平尹氏苑和錢家莊。
他想起昨日--
「殿下,明君之道究竟為何?」李少儒沒頭沒腦就來這麼一句,教他一頭霧水。
「以德服人。」他小心的回答,以免栽在他似是而非的道理上頭。他這個堂弟無事不登三寶殿,背後必定有鬼。
「答得好。」李少儒擊扇,跟著又提出另一個問題。「倘若有一個人失蹤,而尋找她的雙方人馬,一個是不眠不休的找了她兩年,另一個則是草草找了三個月就了事,殿下認為哪一方可能比較有誠意?」
「找了兩年的那一方。」李明擎僵硬的回答。
「又如果這一個找了兩年的可憐蟲情願被關進地牢,還願意讓萬箭射死。您說這個被救的對象會不會感動?」
「一定會。」李明擎答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拆了他堂弟狡滑的骨頭。
「這個可憐蟲都已經這麼可憐了,還得被迫和他的心上人分開。您說,這還有天理嗎?」
「放肆!」李明擎痛捶桌面,惱羞成怒的喝斥李少儒。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替殿下擔心,怕殿下遭天下人暗地恥笑而已。」他連忙打躬作揖,把責任推得乾乾淨淨。
「誰敢取笑本宮?」找死嗎?
「表面上是不敢,但公道自在人心,殿下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這隻死狐狸,每一句話塞得他啞口無言。
「你的意思是,本宮比不上尹律楓?」他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有理,但沒打算這麼快投降。
「以殿下的條件,尹律楓根本連『比』都談不上,但若以對錢姑娘的在意程度,恐怕……」
「恐怕要比我強上好幾倍?」他帶刺的接話,恨死了他堂弟那張帶笑的臉。
「殿下,君子有成人之美。更何況您一向自認為明君,普天之下具有鳳格的女子不乏其人,但對尹律楓來說,錢雅築卻是他今生唯一的依靠,即使是為她深陷囹圄也在所不辭。」
「瞧你把他說得像個情痴似的,我就不信他肯為她赴湯蹈火。」李明擎哼道,一點也不相信風流成性的尹律楓會做這麼大的改變。
「這您可要大大吃驚了,據我所知他們正打算私奔。」李少儒乾脆出狠招,來個敗中求勝。
「他們可真自私,不怕本宮下旨抄家?」李明擎勾起一個陰鬱的笑容並眼帶凶光。
「他們的確自私。」這兩個字正是他需要的開場白,他立刻把握住機會。「就因為他們自私,所以更能顯現出殿下的寬宏大量。我相信只要殿下肯放他們一馬,殿下的仁義之名必會不脛而走,這才是真正的以德服人。」
說得可真好聽,他差點忘了少儒以詭辯著稱,除了他老婆之外,根本沒有人能講得過他,正所謂一物剋一物。
罷了,既然錢雅築堅持追隨尹律楓,就隨她去吧。留不住的女人只是徒增傷感而已,他堂堂一個東宮太子還怕找不到繼任人選嗎?
只是他昨日的決定,在看到錢雅築那張精靈似的容顏時又忍不住動搖了。
她真像個落入凡塵的精靈,只可惜她不屬於天上人間,只屬於她想待的地方--尹律楓的懷裡。
「殿下。」錢雅築蒼白的臉猶如十二月的飄雪,她不敢想像錢家莊會遭到什麼命運。
「不必擔心,我不至於對老弱婦孺下手,錢家莊很安全。」他嘆口氣,語重心長的瞄了在場所有人一眼。連傳說中失蹤的任意情也出場了,看來不給大夥一個快樂結局還真不行。
「我真不懂女人,更不懂你們所謂的愛情。幸福明明唾手可得,你們卻寧願為愛放棄一切,甚至遠走他鄉。」他邊說邊向李少儒打了個手勢,要他把手上的東西呈上來。
「我相信有一天殿下必定會遇見一個真正愛你的女孩,告訴你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她興奮的淚眼婆娑,因為她知道最壞的一刻已經過去,至少她不必再為錢家莊擔心。
「或許吧。」他將手上的東西轉交給錢雅築,算是最後的祝福。」
「我的心胸不至於寬廣到可以容下情敵的臉,所以你們必須離開京城、離開大唐。」其實是聖旨已下,他也沒轍,更多要聖上不要再懲處他們的家眷,這已是最大恩惠。
「打開來看看。」他要錢雅築打開畫軸,在捲軸完全攤開的一剎那,大夥全倒吸了一口氣。
圖上的女孩正撩高裙擺,柳腰輕移的和湖水嬉戲,精靈似的俏臉寫滿了輕鬆愜意,正是三月三日拔楔當日的她!
「殿下……」她噙著淚水,咬住下唇以免自己放聲大哭。她何德何能,竟能得到如此的寵待?
「這幅由少儒親繪的精靈戲水圖可算是我最後的祝福。保重了,我的戲水精靈。」就算是短暫的夢幻也好,至少他曾真正遇見過精靈。
「你一定會後悔。」他輕捏她的面頰,要她別哭。
「我已經後悔了。」說歸說,她還是將身體靠向尹律楓,待在她渴望的臂彎之中。
他笑笑,隨後轉身消失在晨霧之中,臨行前還瀟洒的向背後揮手,揮別他短暫的夢幻。
尹律楓不禁佩服起李明擎的寬宏大量。曾經他也和他一樣瀟洒,做過相同的揮別動作。如今,他再也無法如此瀟洒,對錢雅築的愛使他認清了自己,認清他的信仰。
他和她一樣忠於彼此、忠於自己的信仰,所以才會等了她十七年而不自知。
「最完美的結局,不是嗎?」
麗清甜美的聲音飄過每一對愛侶的耳際,不同的個體卻有相同的感受。
每一對戀人相愛的方式和過程或許不盡相同,但追求完美結局的心情卻是一模一樣。
你問愛情究竟是什麼?恐怕沒有人能給你答案。
因為愛,本來就沒有答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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