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翌日,錦文方踏出客棧,街道上震耳欲聾的鑼鼓和鞭炮聲由遠而近,接著她險些讓雜杳的人潮推倒,幸而後面有店小二扶著。
道了謝,店小二旁站了另一位亦是投宿此間客棧的男子,似曾有數面之緣,因此她多看了他兩眼。
像是看出她的好奇,這位目光炯然的男子拱手為禮道:「皇帝後宮征納美女,姑娘最好當心些。」
美女?錦文怎麼想都好笑,怎樣也輪不到她吧?
此時鑼鼓喧天,圍觀眾人七嘴八舌,全擠在一起議論紛紛,錦文不由得豎起耳朵傾聽。
「唉,現在國運飄搖,政風不清,朝不保夕,女兒送進宮能有什麼好下場?皇帝老兒後宮萬眾之餘,進宮后能不能見上他一面都是疑問,這不跟守活寡沒兩樣,況且隨時一不注意捲入紛爭,慘遭殺身之禍亦時有所聞呢。」
「話不能這麼說,入宮起碼衣食無憂,你瞧,現今在上位者爭相橫徵暴斂,多的是三餐無以為繼的窮戶,兩者你們選擇哪個?」
許多人心有同感,唏噓不已,「明哲保身吧,多燒香念佛保佑。」
亦有的人滿口牢騷,但言語中卻不乏欽羨當權掌勢者之意,所以他們說來說去,那些貪官雖千錯萬錯,如果換作他們自己有幸為官那又另當別論了。
「哼,就有馮嚴高那種賤民一朝得志,買得官職后,又處心積慮送女兒入宮去,想想他父親是做什麼的?不過是目不識丁的小耕戶……」
聽了一陣子,錦文悄悄地離開,虧他們自命清高評東論西,在她聽來一點意思也沒有。
隨著選秀隊伍行進,有不少母女抱頭哭天喊地,從此一別只怕相見無期,親情在這種窮苦人家反而彌足珍貴。
錦文回想起自己的家人,他們在分離前不也如此緊緊相依……
她心情晦暗的踽踽獨行,想遠離這條街道。
前方有些街坊鄰居狀似閑聊,錦文緩步正欲越過他們,突然被一陣強力拖至檐下,黑布巾迎頭覆上,她驚慌的掙扎,耳邊立刻傳來老婦低啞的聲音。
「我這是在幫你,別引人注目,他們人還沒走遠。」
「什麼人沒走遠?」
「噓——」
老婦枯瘦的雙手緊緊的摟著她往旁邊走,雖不明所以,錦文仍可以感受到周遭的凝重氣氛,於是靜默不語。
果然,方才的鑼響朝這兒傳來,並有喝斥聲喊道:「哭個什麼勁?家有黃花閨女能送入宮是多大的喜事,說不得一朝得寵,全家就吃喝享用不盡了。」
接著那人又說:「你們若知道誰家還有閨女的速速稟報,縣老爺有令,必須湊足二十人,只是稍具姿色的也行,不然屆時無法交差,倒霉的可是大伙兒……」
這麼遮遮掩掩的避行甚久,待老婦的鉗制一放鬆,錦文不禁跌坐在地上呼吸新鮮空氣。
看對方舉步要走,她急忙起身開口,「謝……謝老……人家。」
「快回去吧,姑娘家最好不要單獨上街,太危險了。」老婦勸誡道,走了幾步又繞回來。
她滿臉滄桑,慈祥的端詳著她,「你若是遇上什麼危險,就再也回不了家,你可知家人會如何的牽腸掛肚啊?」
「我自己一人並無家人。」錦文黯然道。
老婦嘆了口氣。
「一日,我女兒出了門便不知下落,後來才打聽到她那天剛跨出大門沒多久,就被人強押獻入大將軍府中充當家妓,不久后陸續被輾轉賜與某個都督,然後線索便中斷了……」說到傷心處,她泣不成聲。
「當時難道沒有人可以代為討公道,要回你女兒嗎?」錦文聽得義憤填膺。
老婦搖頭苦笑,「你倒是個有同情心的好姑娘,不像現今每個人趨炎附勢……可是人心隔肚皮,誰曉得呢?」她說到最後變成喃喃自語。活到這把年紀,她還有什麼醜陋的事沒看過,說一套做一套的人比比皆是。
「老人家,這裡是哪兒呀?我想回客棧,請問該如何走法?」這位老人家必定十分痛心女兒的遭遇,否則剛才那情況也不會馬上反應,想幫助她,這樣一想,錦文也不由得感念起夏洛庭的諸多照顧。
老婦不再沉緬於悲傷,問道:「對了,你說自己無家可歸,可有親戚投靠?」
錦文直覺要搖頭,可是夏洛庭的影像忽然浮現眼前。
他們雖然毫無關係,這些時日來她卻是倚仗他良多……
老婦看她猶豫,也不多問,「你順著劉記的米店、布行一路過去,方才那條路很容易找著。你考慮看看,若想暫時有個棲身之所,就到馮參軍大人的府邸說找我李嬸。」
錦文點點頭,向她道別。
她照李嬸的指示,很快就找到客棧前的那條路,可是心中卻開始思索自己未來該怎麼走。
與家人分散至今,她不知走過多少大小城鎮,之前從惡劣的店小二那兒拿來的銀兩再如何省吃儉用也將告罄,平時吃住大部分雖有夏洛庭墊付,可是他們倆非親非故,她能靠他多久?既不想和他牽扯太多,還是早日自食其力吧。
往後尋人的日子還長,或許先暫時有個棲身之所,賺些錢后,再慢慢打聽消息也可以。
那夏洛庭……
她內心掙扎,無法馬上下定決心。
夏洛庭照顧她、逗弄她的種種歷歷在目,她的心明顯的被扯向他這一端,但他和其他女人調笑的風流狀又迅速把她的心拉離。
她的心思經過千迴百轉,終於有了結果。想想,她即使對他稍有動心又如何?他現在說不定還在哪個溫柔鄉享盡艷福呢。
算了,往後各走各的吧,就這麼決定。
錦文想到這兒,意念逐漸堅定,於是她立即掉頭,朝李嬸離去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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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夜笙歌的醉香樓,上午時分,裡面還死寂得猶如一座空城,這也難怪,姑娘、丫頭們皆是天剛亮才歇息的。
但其中桂兒的房裡傳出些動靜。
「公子,這麼早就要走了嗎?」
「該上路嘍,不然可有人會氣上好半天。」夏洛庭打趣的說,只見他伸個懶腰,讓丫頭伺候更衣盥洗。
「能有誰這麼令公子在意呢?」桂兒帶笑問道,「是哪家大人?尊長?還是公子的意中人?」
夏洛庭但笑不答。
桂兒這一房的丫頭今兒個精神都很好,原因無他,昨晚很早就睡了。
她們運氣好,款待的這位公子雖不像其他大爺一擲千金,但是該打賞的一個也不缺,而且只是陪著他飲小酒、唱唱曲兒,中夜便熄燈歇息了。
房間留給他一個人,她們全都退下。
像這種上青樓又不要姑娘陪宿的客人,姑娘們是樂得隨意,並七嘴八舌討論天師的符水還真是神奇,前兒個才喝下,昨天就遇著這樣好伺候的客倌,所以今早一醒來,她們全精神奕奕的到桂兒房裡殷勤圍繞。
用完早膳,夏洛庭應付過她們一個個的鶯聲燕語后,坐上門外備妥的馬車,轉眼間,那些粉黛顏色便已拋諸腦後,不復記憶。
他不禁想象翠花嬌嬈起來會是怎樣的嫵媚?
翠花,真虧她想得出這麼俗艷的名字,他每每故意叫一次,她那張咬緊牙根、忽青忽白的臉就讓他忍不住想笑破肚皮。
一臉正經,老愛拿白眼瞄他的女人,配上「翠花」這麼一個名字……夏洛庭無法剋制的捧腹大笑,惹來旁邊路過行人的注目。他們八成以為他是瘋子了,可他就是停不下來。
喔!老天,他已經多久沒這麼開心了?真正毫無負擔,純然為一個人的真性情而快樂。
在這個動亂不安的時代,君不成君,臣不像臣,人人只圖眼前偷安享樂,身為江南士族的子弟,他呼風喚雨的奢逸日子過得並不比別人少,可是有一天,酒酣耳熱之際,他突然厭煩了這一切。
不為什麼原因,他就是強烈厭惡起日復一日的美酒金爵、歌妓淫樂、競富賽侈的生活。
朋友、家人全當他神智不清,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選擇出走,遠離那金雕玉砌的寶塔。
但是他發現,外面的人也一樣,驕奢風氣並未有別,相異之處只在於他可以聽見不同的聲音,看清不同的嘴臉。
他漫無目標的四處遊盪,一直到救起她后才開始覺得生活有趣,尤其愛看她嗔、怒、倔、喜的神態。
真不曉得這是哪門子的怪事,不是說笑的,他簡直享受她的惡劣的對待,一日或無則感不快。
他加快馬兒的步伐,滿心期待等會兒和她的對峙。
但往常應該可以追上她腳程,卻久久不見那熟悉的蹤影,夏洛庭立即掉頭回馳。
忽然間有個人從一旁騎著馬奔出來,攔住他的去路。
夏府的僚屬歸彥風塵僕僕的恭立在他面前,「小侯爺,終於找到你了,侯爺吩咐,請小侯爺立即回府。」
「發生何事了?」
「近來府中一切安寧。」其實這只是歸彥有所保留的說法,夏府家大業大,麻煩糾紛自然多,哪可能無事?不過他知道夏洛庭應該是心知肚明的。
夏洛庭挑挑眉等待下文,若沒要事,父親不會特地派人來「追緝」他儘快回家。
「應與朝中勢力傾軋有關,侯爺希望藉聯姻鞏固政權。」歸彥停下來,趨前低聲道:「耳聞桓玄大將軍有異心,而且荊、楚一帶動亂頻生,侯爺擔心小侯爺安危,小侯爺宜速速返回為安。」
桓玄之父乃伐北名將桓溫,戰功威赫一時,不幸敗於枋頭。
夏洛庭聞言眉頭深鎖,旋即交代不相干的事,「你快去找到爾弼現在何處,儘快!」
「小侯爺?」即使是相熟十餘年的人,歸彥也摸不透主子的心思,爾弼不是在小侯爺出府隨後追上小侯爺了嗎?為何反不見他在側護主?
「不用多問,我要立刻知道他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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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庭心急的在來路上來回逡巡,但就是不見他想見的人,最後索性回到她住宿的客棧等候消息。
一盞茶工夫,兩位屬下雙雙來到他跟前,爾弼滿頭大汗,愧疚的低下頭。
夏洛庭心一涼,喝問:「人呢?」
「屬下不小心……」
「不要給我藉口,我想聽到的是此刻她在哪裡!」
歸彥極少看見小侯爺盛怒,通常他臉色一變,已足讓下面的奴僕戰戰兢兢,那個人到底是誰?他實在好奇極了。
「上午李姑娘走出客棧時,正巧宮中選秀的隊伍經過,哄亂成一團,屬下一不留神,就不見李姑娘的蹤影了。」爾弼白著臉,自知有負主子所命。
「你該死!」夏洛庭憤然,拳頭用力落在桌上,引起鄰桌一陣慌亂。
爾弼一聽,閉眼就抽出腰間軟劍。
「小侯爺!」歸彥大驚失色,什麼人這麼重要?爾弼可在府里效力十幾年了呀!
「還沒把人給我找回來,你敢先死?!」夏洛庭冷眼怒瞪,爾弼才收起劍退至一旁。
客棧里這麼一陣亂,有些膽小怕事的客人早走了,店小二、掌柜的小心翼翼地趨前告罪,只怕鬧事者來頭不小。
「大……爺,小店多……有怠慢……」
「店小二,你還記得我嗎?」夏洛庭沒耐性等他們結結巴巴的把奉承詞說完,即問道。
掌柜推了店小二一把,示意他好生小心回話。
店小二怯怯的點頭,「是的,大爺昨兒個下午來過店裡。」
「那和我一起來的那位姑娘呢?早上選秀隊伍過去后,你瞧見她往哪裡去了嗎?」
「哦,那位姑娘呀,有的、有的,她一開始挺有興趣的聽大家談論選秀的事情,然後朝劉記布行那方向走遠了。耶,那時這位爺也在,而且當時那姑娘差點跌倒,還是我扶了她一把。」他眼光看向爾弼。
「還不快去!」那女人不知會不會獃獃的就跟著走進選秀的隊伍里去?夏洛庭又急又氣。
驀地,他察覺到自己異常的憂心。
她不見了,他竟如此心急,怕她有危險,擔心她碰上什麼惡人,最怕的是……
就此失去她的下落,再也見不到她!
這項認知令他震驚。
相伴了月余,他竟然已如此習慣她的存在了嗎?
爾弼領命,迅速消失蹤影。
歸彥請示道:「小侯爺難道不馬上回府嗎?侯爺交代……」
「NB462K!」夏洛庭甩袖怒斥,不把他的話當回事。
眼前以找著人為要,沒有看到她平安無恙,他一顆心就懸在那兒不上不下,難以平靜。
「可是侯爺安排了……」
「你在廢話的時間還不快去找人?」夏洛庭阻止他說下去,「歸彥,不要讓我交代第二遍。」
「是。」歸彥無可奈何的遵命,心裡不禁對這位未見其面的李姑娘充滿猜測與想象。
他們正要走出客棧時,店小二急急忙忙跑來,「大爺,李姑娘曾問過許多人,附近有沒有誰救起落水的人,或許她會去江邊也說不定。」
這夏洛庭早就知道了,不過看他熱心,於是給他一兩銀子酬謝。
店小二更努力回想了一下,又道:「李姑娘那時好像是和人一起走的。」
「誰?」千百種不好的預感閃過腦海,夏洛庭瞪住他厲聲問。
店小二愈心急,就愈慌張得說不出話來,還好是歸彥安撫了兩句,他才仔細的描述了那人是馮參軍府里的李嬸。
「不過距離太遠,我只是猜測身形大概像她。」
夏洛庭立即點足疾奔,歸彥見狀,也緊跟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