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又近深秋。明媚的陽光帶來清爽的風,在樹木深綠色的枝橙間穿梭,掠走鳥兒脆亮的歌聲,飄得很遠。
零落推開木窗,讓風湧進屋子,停下打掃的工作,她眯著眼環視窗外。時間在白虎森林裡放慢腳步,慢到彷彿停滯不前,無論是一碧萬頃的藍天,還是濃密蔥鬱的樹木,就算是鳥兒婉轉的歌聲,似乎永遠都不會改變。近乎凝固的世界模糊了時間概念,她早巳不記得回到這裡有多少日子,然而,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一隻鵝黃色的鳥兒落在零落右手邊的窗欄上,歪著小腦袋思考了會後跳上她白皙的指尖,零落淡笑親吻它同樣嫩色的尖嘴,於是樹屋下傳來獨角獸嫉妒的響鼻。
這樣的小生靈遠比人類更單純無瑕,更加貼心。
笑意由淡轉濃,她抖手放飛小鳥,提起木桌上的水果籃。該出發了!
推開樹屋的門,有著海藍色長發的少女沿白樺木的樓梯走下,樓梯口,白色的獨角獸揚著脖頸等待著。
拿捏好距離,盯准目標,長脖子出擊!門牙扣准籃子最外側的蘋果的同時,一記粉拳正中腦門,嬌斥接著落下——
「羅利,你這隻壞心眼的獨角獸!」
有得吃就好,壞心眼就壞心眼,它才不在乎咧!嗚嗚暗笑,羅利叼住蘋果轉身逃走。
零落抱著水果籃子望天翻白眼,「今天午飯只准你吃一顆蘋果!」
獨角獸毫不理會她的怒氣,甩著尾巴很認真的啃食戰利品。
刀子嘴豆腐心的主人,它太了解了!
正當羅利吃得萬分得意,鵝黃色的小鳥由半空中激射而下,鳥喙宛如利箭咚地敲上它寬闊的額頭,獨角獸疼得一個機伶跳起來,顧不得啃到一半的蘋果揚開長長的鬃毛追殺挑釁者。鳥兒忽高忽低地飛,馬兒繞著圈子追,一鳥一馬在開闊的空地上展開童趣盎然的追捕遊戲。
零落站在陽光下,凝視著它們玩耍的身影,漾開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弧。
她竟然像個老太婆一樣忍不住想感慨生命的美好呢……
「喲,羅利今天又做了什麼?」提著野味從森林裡走出來,滄煌笑著問。饞嘴的獨角獸每次都要偷些水果解饞,連他都習以為常了。
「一個蘋果。」零落回答。
看看地面上啃剩的水果,他嫉惡如仇地點頭肯定,「是該好好教訓一下。」
此話甫出,樹冠中呼啦啦飛出成群鳥兒,網兜一般將獨角獸瞬間埋沒。
直到鳥堆傳出小馬痛苦的呻吟聲,滄煌才如夢初醒地感嘆,「真是誇張……」
零落噗哧笑出聲,笑紋同時爬上滄煌的眼角,兩個人在獨角獸可憐兮兮的注視下笑成一團。自尊心受傷的羅利猛然跳出鳥群,朝他們的方向衝去,螺旋型的獨角直逼零落手中的水果籃子,尖角成功刺中蘋果的同時被緊緊抓牢。
「狡猾的傢伙,被我料中了。」零落尖聲斥責。
羅利使勁甩頭,甩不開少女的掌握卻甩丟了得來不易的蘋果,大大的眼眸中當即浮現委屈的淚水。
重重敲它額頭,她啼笑皆非的道:「裝嫩,快點變回原形,我們要去市集。」
羅利回應一記白眼,理都不理她。
「這麼有性格,是當獵犬的好材料。」滄煌低聲說道。
高傲的獨角獸依然堅持漠視。
一塊香甜的蘋果喂到嘴裡,零落輕柔地拍拍它的頸側,「貪嘴的傢伙,滿意了嗎?」
羅利抖擻精神,心滿意足地揚起頭顱,空氣中浮現無數白亮的光點逐漸向它彙集。光點源源不斷由四面八方湧來,將它包裹成繭狀,當這個大大的繭子厚實到完全看不見馬體的時候,轟地一聲炸開,奪目的乳白色光芒中心站立一匹通體雪白的高頭大馬,額頭呈螺旋狀細長的獨角閃耀著金色光芒,柔順的頸鬃與尾巴宛如乳色小瀑布一直垂到地面。
做為守護神獸,在青龍誕生之時覺醒,恢復原本的型態。不過個頭大吃得多,沒有享受蘋果的好福利,羅利寧可維持嬌小的形態,易於撒嬌要賴,因此時常被取笑是在「裝嫩」。
「這樣才乖。」滄煌大力拍拍馬屁股。
羅利用甩尾巴,不屑與之鬥氣。它可是高貴的獨角獸!
抱起零落放到馬背上,滄煌再次摧殘它圓圓的臀部,「出發!」
回擊他的,是記尾巴抽。
「你這傢伙!」抓住它的頸鬃做為韁繩,零落無可奈何地說:「小心他會把你拉出去賣掉!」
身後佇立的是他們安身的家,一幢棲息在千年古木懷抱中的木屋。許多天前當零落與滄煌重返白虎森林,發現從前的木屋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兩人不得不選擇廢棄的驛站暫時安身,一住多日,懶得再搬便停留下來,日子過得倒也寧靜安詳,偶爾去市集湊湊熱鬧,採購一些日用品。今天就是要去趕集。
摘來大把的野花送給零落,看她巧手編成花環戴在羅利頭上,滄煌憂心沖忡地凝視她日益消瘦蒼白的面容,「又快到滿月了。」
滿月時,裁判時。
零落刻意忽略胸口竄起隱隱的疼痛,微笑著安慰,「沒問題的,不要擔心。」
「怎麼可能不擔心……」搔搔頭,滄煌轉過頭低聲嘟囔。
咬緊牙關才能勉強抑制身體里逐漸洶湧的痛楚,淡淡的笑意浮上零落嬌美的容顏,「一個月才一次的大型市集,不可以錯過。」
上一次趕集是許多年之前,和那個人。
記憶竟然如此清晰,彷彿就在昨天,真是不可思議。
清風拂面,臉頰上涼爽的觸感與身體火辣辣的疼痛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唯有笑得更加燦爛。同樣是扭曲,這種扭曲比較賞心悅目!「好想跳舞啊,上一次跳舞的情景還記得非常清楚呢!」
雖然滿腹疑慮,但是多年的軍旅生涯讓滄煌選擇了沉默。
零落陷入美好的回憶,笑意盈盈的,「那時候每個月我都要去參加,有很多好吃的東西,還有美輪美奐的舞蹈。凰鳥每個月都會來,她是白虎森林居民心中的女神。她的舞蹈華麗不失英氣,我總是極力想要模仿,每次跳開場的時候都緊張得小腿抽筋……那些舞步,現在都記得一清二楚呢……」
腥甜的液體湧上喉間,她捂住唇硬生生吞回,已經無力再笑了。
英姿颯爽的凰鳥,蜷在男人手臂中嬌小的凰鳥,滿目瘡痍的翼,痛苦嘶吼的翼,她都好想再見上一面……
好想……「好想跳舞啊……」
低喃宛如嘆息消散在空氣中。滄煌慌然回首,有著海藍色長發的少女已由馬背上摔下,唇角源源不斷湧出的鮮血撕碎秋的豐美與靜謐,蒼涼被無限止的擴大再擴大。
「巫女!」滄煌驚懼的大叫聲回蕩在茂密的白虎森林中。
每一次陷入昏迷零落都會來到守護之神的荒蕪花園,隨著來訪頻率的快速增加.她對這座花園已經非常熟悉了。
失去了主神弗洛藍、朱雀紼炎,連獨角獸之王瑪雅都不在,金盞花和白梔子,還有搖晃著茸茸小腦袋的蒲公英,如今都顯得格外寂寞。
「真的都離開了嗎?」拖著長長的裙擺走了一圈,零落回到花園大門口。只有站在這裡才能看清庭院深處那堵由若干顏色各異的植物編織成的四神圖騰。
揀一塊光潔的石頭坐下,零落遠遠眺望圖騰。
糾纏不清的青龍和玄武、孤單的白虎、體色偏於枯萎的朱雀——是否一切早已註定?和翼的劫數清楚的寫在圖騰壁上,只是自己從未注意過。
神誡上明白的寫著——四方神祗不可相戀,結合,違者天懲。
或許被送往白虎森林修練的她揀到受傷的翼,便是命運的開端,不停的相互糾纏,即使本能的想要逃離亦會被牽扯回來,落至今天的地步。
弗洛藍說:天機不可泄漏,一切要靠你自己發覺。
覺醒在玄武懷抱中的一刻,她終於明白——劫數難逃。
劫數難逃,她仍是逃了,帶著痛楚的懲罰遠遠地逃了。
「零落,零落……」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一聲聲一句句,直達心底。
「翼……」零落錯愕地仰起臉,第一次他的呼喚如此接近,好似就在耳畔。眼前的空氣漾起漣漪,形成鏡面,鏡中滿面憔悴的玄武翼牽著馬走進森林。
終於還是找來了。收回與身體融為一體的夢魘鏡,零落輕輕嘆息。
痴心,或許是上天賜予人類最殘忍的懲戒。
夢境結束,零落睜開眼發現自己頭枕獨角獸的肚子,躺在路邊草叢中。天空呈現暗黑色,她眨眨眼,聽著耳邊火焰滋滋的燃燒聲莫名笑起。
多麼溫暖的聲音,知道自己還活著,禁不住感恩——感謝上蒼!
見她醒來,滄煌捧著木碗走過來,「餓了吧,先喝點粥,野雞還要等一會兒。」
靠在獨角獸身上,零落苦澀地垂下眼臉,「小心餵飽了我,反倒傷了自己。」
他頗不在意,「以你的能力還傷不了我,這麼多次不是都平安度過了嗎?」
她沉吟半晌,「月圓之夜不同,發作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知道就夠了。」滄煌將木碗塞進她手裡,「我會好好保護自己的,放心吧!多積蓄點體力,免得敗給疼痛。」
心底泛開暖洋洋的熱,零落莞爾,碗中香噴噴的白粥逗開整日未進一粒米的胃口,她捧著碗呼嚕嚕地喝著。
滄煌返回火堆旁,反覆翻轉架子上的食物,「流了那麼多血,沒敢移動你,不介意晚上睡這裡吧?」
「不介意。」她輕聲說,軟綿綿的身體彷彿一團棉花,流失了全部的力量。
「吃完飯,我回去拿毛毯過來,晚上還是很涼的,只有火堆無法禦寒。」
「滄煌。」一直專心喝粥的零落忽然打斷他。
「嗯?」
她問:「為什麼當時不殺我?」
「因為王可以為你毀滅世界。」這樣說著的滄煌,眼睛里閃耀熾熾的光亮。
「帶著我私逃一樣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零落提醒他。
「到時候就說是你要脅我……」滄煌的聲音忽然呈現孩童般的頑皮。一隻烤好的雞翅膀遞到她面前,「趁熱吃。」
她毫不客氣地接過,饞嘴貓咪一樣貪婪地啃,再也不在乎什麼儀態和規矩。一邊啃,她一邊含糊地說:「月圓之夜,離我遠一點。」
他只說:「放心吧。」
淚水忽然盈滿眼眶,哽咽在喉,零落捧著野味默不作聲。
滄煌繼續說:「王鍾愛的,滄煌理應盡最大能力保護。我不會讓你傷害自己。」
滄煌竟知道她極痛時想要自我了斷的想法!眼淚終於滑落在面頰上,零落努力咽下哽咽和雞肉,「我想去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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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常青,華蓋如雲的白虎森林再次迎來了每月一次的熱鬧集會,住在森林附近的百姓一如往常提著扁擔、包著籮筐聚集到森林中心,佔據有利地形吆喝起生意。隨著人潮不斷湧入,寬敞的空地呈現一派人滿為患的繁榮景象。
無法再騎馬了,玄武翼跳下馬背,幾個孩子舉著糖果相互追逐由身邊跑過,歡快的笑聲一眨眼便淹沒在人們的歡聲笑語中。
繁榮的場面與人們愉悅的笑臉依然如故,四年前與四年後沒有絲毫改變。
「還是那麼熱鬧。」將坐騎放入森林,玄武翼順人潮緩步向前,剛好趕上的盛事給了他意外的驚喜。
涼茶攤中端坐著吟唱老者,五弦琴奏出婉轉清冽的曲調,他在講述兇悍的玄武王統一北方大陸的故事,身邊美貌的小孫女偶爾清亮的伴唱將故事引向一個又一個的高潮,觀者喝采聲絡繹不絕。
慘烈被誇大無數倍的戰爭在玄武翼聽來恍若天方夜譚,含笑環視著茶攤里聽得津津有味的一張張面孔,他仰頭飲盡碗中的茶水。
琴音陡然一轉,凄清纏綿的曲調滑出琴弦,「傳說中,青龍的女兒有著海藻一樣的藍色長發,她的笑容溫潤彷彿白月光,沒有人可以拒絕她的嫣然一笑。」
清亮如水的童音,「她是夜之神弗洛藍的恩寵。」
「英武的玄武王亦無法逃脫,命運早有安排。絢爛的夕陽下,少年愛上了少女。愛情是刻在三生石上最深的痕迹,無人可以倖免……」
女孩又道:「可是……」
「相愛只是一瞬間的奇迹,她卻成了國破家亡的青龍國孤女。那樣倔強與高傲,寧可死去也不願低下美麗的頭顱……」
有些事情經由別人說起疼痛反而加倍,簡短的幾句唱詞刺痛玄武翼的胸口。付了茶錢,他轉身離開。
沒走多遠,衣襟被人由身後扯住,他扭過頭,一雙明亮的眼睛映入眼帘,之後是燦若晨光的笑容。
穿著粗布衣裳的小女孩捧出擺滿髮帶珠花的竹籃,「大哥哥,要不要帶只漂亮的髮飾回家?」
看看她希翼的笑臉和籃子里樣式簡單的髮飾,玄武翼搖搖頭。
她大眼眨啊眨,舉起一支藍色的髮夾,「大哥哥一定有十分喜歡的女孩子吧?這種藍色的小玩意最適合漂亮的女孩子了,哥哥的戀人一定會喜歡的!」
他覺得很有趣,「你怎麼知道我的戀人很漂亮?」
小女孩大聲回答,「因為哥哥很帥!」
人群中傳來「咕咚」「咕咚」的摔倒聲。
她繼續一臉憧憬地說:「幾年後我也會長成大美女,如果那時候哥哥沒有妻子,就請和我結婚吧!」
這一次人群中傳來「哎喲」「哎喲」的呻吟聲,想必摔得不輕。
抹了蜜糖的小嘴讓人無法狠心拒絕呢!舒展緊蹙的眉頭,玄武翼接過她手中的髮夾,打趣回答,「我多得是時間等待,小小的美女。」
既然得了便宜,自然要賣乖。小女孩捧高竹籃舉到他眼前,「說話算數!請大哥哥買下整籃的髮飾做為定禮!」
話一出口,四面八方湧來若干年齡相近的孩子,每個人手裡都提著裝滿兜售商品的竹籃,潮水一樣將他緊緊圍在當中,不約而同露出小鹿般渴求的目光,七嘴八舌的叫嚷著——
「大哥哥,買我的吧!」
「大哥哥,我的我的!做工很精細!」
玄武翼被圍攻了,小孩子總是有足夠的理由任性妄為。期盼的目光海中有一道憎惡直直射向他,在撞上他回視的目光后不屑的扭開。
他露出有趣的笑容,抬手揉揉小女孩軟軟的長發,「這一支多少錢?」
「五枚通用幣,大哥哥要不要再看看別的?」她乖巧地回答,將手中的籃子舉得更高。
「不要賣給他!」站在人群後端的少年奮力擠到前面,一把搶下女孩子的竹籃,隨後,將怔住的她扯到身後,高高仰起頭,「我們不賣了。」
「喂,不要打擾我的生意啦……」小女孩拉拉少年的袖子,小聲抗議。
圍在四周的孩子感覺氣氛不太正常,大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嘈雜的喧鬧聲逐漸減弱。
「閉嘴!」這一聲格外響亮。
「喂,小子,對女孩子溫柔一點吧!」玄武翼瞪起眼睛喝斥。
「關你什麼事!」對方也瞪起眼睛。
「不要意氣用事,生意比較重要。」有人好心出來和解,卻被性格火爆的少年狠狠推開,咕咚一聲撞在其他孩子身上。
遭受無妄之災的同伴站穩腳跟,怒氣沖沖地吼回去,「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傢伙,女孩子被牛糞糊住眼睛才會喜歡你!」
「你說什麼?」少年下意識挽起袖子,準備揍人。
玄武翼雙手環胸,坐壁上觀,並不阻攔。每個人都有年少輕狂的歲月,看著他們桀騖不馴的稚氣臉孔,他反而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彷彿血氣方剛的年紀已經距離自己很遙遠了。
空地中央忽然傳來一陣悅耳的汽笛聲,喧嘩的人群很有默契地安靜下來,連那兩個斗到臉紅脖子粗的小少年都暫時停止吵架,專心聆聽,一時間空氣靜默恍如無人之境。
兩長一短,重複三遍。
汽笛聲一停,人群恢復原本的喧囂,說說笑笑的加快了步伐,不約而同聚集到空地中央。
「看完舞蹈再收拾你!」脾氣暴躁的少年做出一個斬殺的手勢,被女孩子狠狠敲了額頭。
「走啦,慢了占不到好位置!」她拖著他,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刮向目的地。
「舞蹈?」玄武翼有些驚訝,「凰鳥還會每個月來跳舞嗎?」
「第一舞姬早就不來了。」摔得有些狼狽的少年邊整理衣領,邊為他解釋,「不過前幾個月來了一位姊姊,她的舞蹈比凰鳥還好看呢!」
比凰鳥還厲害的舞者?
玄武翼眯起黑亮的眼,隨著人潮湧至搭建在空地中央的舞台前。
木製的簡易舞台仍舊是當年簡陋的模樣,不過在關鍵位置加了幾層厚厚的木板,顯得更加寒酸滑稽。搭掛在四周木條框架上的乳白色輕紗曼妙飛舞,粗劣的曖昧極為輕易地俘虜了所有觀眾的注意力。
幾聲靈巧的鼓點響起,熱烈的掌聲急促湧現。然一波接著一波不肯平息的熱情,卻在輕紗后浮現婀娜人影的同時銷聲匿跡。沒有負責開場的舞者,只有清亮的琴聲縈繞在舞姬的身邊,她逐漸走近,白色幔紗在身後飄舞,營造出迷茫清冷的背景。
妖艷的蝴蝶面具遮住舞姬大半的臉孔,然而它的存在並不影響任何事情,紅潤的唇與纖翹的下顎足以說明她過人的美麗。海藍色的長發編成簡單的髮式,鬢角與發梢裝飾著銀色鈴鐺,緩步走來時鈴鐺脆生生地響。
在玄武翼若有所思的目光中,舞姬來到舞台中央,悠遠平穩的樂曲陡然轉變,凜凜的氣勢如虹噴發,她亦由溫柔的斜陽變成一柄鋒利的刀劍,舉手投足問直捅人心。
好一個絕代舞姬!青龍王的旖旎芳華連北方玄武都無法抵擋,更何況這些平民百姓。
「零落啊零落……」玄武翼眼裡浮現寵溺的笑意。
身側賣珠花的小女孩驚訝地抬起頭,「大哥哥認識跳舞的姊姊嗎?」
「很熟。」說罷,他撥開圍觀的人群,大步走向舞台。
「難道她就是大哥哥的戀人嗎?」敏感的小女孩飛快地問,被年輕的戀人拉住了手臂。
玄武翼沒有說話,停在舞台正前方,台上的舞姬輕舞飛揚,美好得讓人窒息。
他微笑著凝視她,輕聲呼喚,「零落……」
呼喚的聲音很輕很輕,恍若纏綿耳語,但是零落聽見了,舞動的肢體戛然而止,凌厲的音樂化成風填滿他們之間的世界。
「終於找到你了。」玄武翼低喃著,笑起來。
零落怔怔地看著那張日思夜想的英俊面孔,忘了反應,直到他跳上舞台將自己擁入懷中。
「玄武王……」嘶啞的聲音喚著他的身份,企圖扯開過於親昵的距離。
他似乎沒有聽見,捋順她頰邊沾了汗水的凌亂髮絲,將薄藍色髮夾別在上面,「很漂亮。」
他真的找來了……零落忽然說不出任何話來。原來都是痴兒,他們一個都逃不掉。
「捉迷藏到此結束,跑了這麼遠,不會累嗎?」玄武翼柔聲問道。
「何必呢……」她低喃。
「找回自己丟失的心。」他笑得好像個孩子,將心愛的少女緊緊摟在懷裡。
停靠在他胸前,零落聽見他穩健有力的心跳聲——咚咚咚咚,是那麼溫暖那麼安全,亦無比疼痛。
玄武翼俯下頭,輕柔地親吻戀人藍色的發,「零落,我們回家吧。」
回家?何處才是他們的容身之地?
深埋心底的疼痛一寸寸復甦,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無奈地搖搖頭,奮力掙脫他的懷抱,「我哪裡都不會去。」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她的遠離,「那就在這裡定居下來。」
「不要。」零落的聲音很低,卻鏗鏘有力。
「好不好?」他痴情眼睛里是她冰冷如雪的面容。
「還不明白嗎?玄武王。」她緩慢地抬起頭,眼睛里的雪變成了冰,「我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走,你還不明白嗎?」
「不明白。」他一徑微笑著。
「如果你真的愛我,就請放了我。」高傲的青龍零落終於低下頭,哀聲請求。
玄武翼與躲在人群中的滄煌同時怔住。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不如乾脆做個了斷。神誡上寫得清清楚楚——四方神祗不可有任何身體與感情糾纏,違者必遭天譴。請不要再糾纏了,我只想安靜地生活,等待最終懲戒的降臨。」零落垂著頭,連聲音都失去了明亮的光澤。
苦澀的陰霾劃過玄武翼黑色的眼,「都是我造成的,請給我……」
「翼,」她猛然打斷他,「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他欲言又止,靜靜凝視著她略顯蒼白的面頰。他看到了她的身心疲憊,倦極的顏色,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我錯了嗎?」他喃喃地問。
零落沒有回答。
「大哥哥沒有錯!」台下傳出清亮的童音,賣髮飾的小女孩趴在舞台邊沿,「大哥哥很喜歡姊姊,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錯的!如果姊姊不要大哥哥,等我長大以後可以做大哥哥的新娘嗎?」
一陣讚賞的掌聲隨後而起,每張仰望的臉都帶著專註而投入的神采。
無論當事人多麼痛徹心肺,依然只是他人眼中一段或者精采或者乏味的故事。
零落感到一陣眩暈,冷冷地笑,「玄武王,你看全世界的人都視你若寶,你又何必苦苦糾纏我?」
玄武翼沉默著。
零落逕自說下去,笑聲淺淺,「那些可笑到不能再可笑的理由,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不要總像小孩子一樣,快點清醒過來吧,玄武王!」
「玄武王」三個字彷彿尖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捅進玄武翼的胸口,他比她更清楚什麼是國家什麼是百姓,只是,他早已棄置不顧,似乎全世界只剩下她,固執到荒唐的地步。
「那些都無所謂。」他乏力地說。
冰冷的笑泛濫成災,零落拖著長長的裙擺慢慢走下舞台,「真是讓人失望呢,請離我遠一點吧,玄武王。」
玄武翼便這樣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少女步下台階。
「這個還你。」零落頭也不回,冷漠的聲音拋過來。
一道清冽的白光擦過他的臉頰,咚地一聲釘入他身後的木製框架,整個舞台為之顫抖,懸挂在三面框架上的輕紗幔帳紛紛掉落,似雪如絮,眩花觀眾單純的眼睛。
落幕了,激烈如潮的掌聲回蕩在白虎森林中,久久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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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裡,白虎森林迎來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傍晚時分,層層堆積的厚重陰雲成功抹去酡紅的夕陽,將整個天空變成了一塊沉悶的大石頭,不多時便淅瀝瀝飄下雨來。
細密密的秋雨溫柔而冰涼,打在臉上好像淚水,順著下顎點點掉落。零落倚靠著扶欄坐在樹屋外的木製樓梯上,任由細雨將自己淋濕。
滄煌拿著毛毯拾階而下,將她包在溫暖的毯子里,「小心著涼。」
柔軟的小羊毛觸感讓零落柔了眼角,露出貓一般懶洋洋的表情,「潮濕的風很舒服。」
「感冒就麻煩了。」滄煌擔憂地說,擦乾她濕漉漉的長發。
「生死由命。」她口氣冷淡,彷彿那是別人的事情。
一股莫名的憐惜瞬間將滄煌俘虜,他恨不能將少女纖細的肩膀緊緊摟在懷中,驅散環繞在她周身的寂靜,然而樹屋前出現的高大人影適時敲醒他險些陷入意亂情迷的腦袋。
「王……」
玄武翼未戴任何雨具,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樓梯下。
零落慵懶的身子迅速繃緊,表情亦失去了方才的嬌憨,陰沉下來。
「王!」滄煌立刻褪下防雨外套,衝下樓梯。
「陰魂不散。」她吐出厭惡的話語。疲倦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她站起身返回房間,在玄武翼鑿鑿凝視的目光中,扣攏門扉。
「王。穿上吧!」遞上外套,忠心的侍衛長眼睛中滿滿都是心疼。
玄武翼揮臂推開,低沉的嗓音夾雜在沙沙的雨聲里意外的惑人,「回去吧,不要連你都被討厭了。」
原來王什麼都明白。滄煌苦澀地點頭,「屬下明白。」
霏霏細雨一直落下,不休不眠滋潤萬物。由樓梯換到窗口,零落懶散的趴在窗沿上靜靜地看著窗外下停抖動的世界,一時間看得入神,她甚至懷疑自己睡著了,可惜即使是在夢境里,那個男人依然固執地不肯消失,將一場美夢硬生生扭轉成讓人想要苦笑的惡夢。
「真是固執的傢伙。」零落頗為煩惱。正是這樣的性情才能席捲東西兩方大陸,在神冊上留下「驃騎王」的稱號,也正是這份死心眼讓自己飽受煎熬,無法解脫。
「太晚了,早點睡吧。」滄煌關上窗子,柔聲說。
她悻悻然起身,「滄煌,你該關心的是外面那個傻瓜,而不是我。」
他放下窗帘,輕輕搖頭,「你的身子弱,禁不起風吹。」
「小心被怨恨。」踢掉鞋子爬上床,她在他看不見的角度撇撇嘴。
「王會明白的。」
零落毫無形象的打著呵欠,「叛徒能說出這種話未免太奇怪了!」
他坦露心跡,「巫女也是我的主子。」
她微微怔住,嘟囔,「主僕一樣死心眼。」
滄煌沉默地為她掖好被角,熄滅燈火。
房間里很靜,屋外沙沙的落雨聲清晰入耳,輕風涼雨的合鳴讓人心神落寞。滄煌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直到床鋪間傳來輕淺平穩的呼吸聲,才夾著禦寒的衣物和雨具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樹屋。
玄武翼一動不動地站在雨中。冰冷的雨水兜頭覆下,撲向他的頭頂、臉孔和領口,汲取足夠的體溫後由袖口、褲管蜿蜒流出,在地面匯合成小溪流。暗黑的夜色里,這位英勇的王者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孱弱,彷彿連小孩子都可以單手將他擊斃。
「王……」舉著雨傘慌張奔來的侍衛長愕然,手足無措的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抹去臉上的雨水,他問道:「她睡得還好嗎?」
「難得沒有失眠,睡得很沉。」連忙遞過雨傘,滄煌低頭稟告。
玄武翼安心的笑了,「那就好。」
「王,進屋避避吧,雨越來越大了。」
「回去休息吧。」他忽然說。
滄煌抖開外套,披在自己主子肩膀上,「巫女已經睡著了,天亮前不會醒過來,王不要擔心……」
「我命令你回去!」他低咆。
「王!」滄煌皎緊牙關,生平第一次提出異議。剛才手指下那具戰慄的身體讓他心痛如絞啊!
玄武翼壓低聲音同時也放低姿態,託付道:「現在能保護她的,只有你。」
「王,你又何必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痛心疾首的侍衛長實在無法釋懷。
「任意糟蹋身體確實是愚蠢的行為。但是這一次不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在痛苦中煎熬,如果可以,我想與她一起承擔神的怒火。」玄武翼輕緩地說著,唇角綻開淡淡的笑花。
到底該說是痴情,還是愚蠢呢?滄煌吞回嘆息,「滄煌一定不負重託。」
玄武翼目光柔和遠遠凝視著樹屋緊閉的門扉,那裡面睡著他深愛的女子。若是自己近乎自虐的行徑可以消減上天施加在她身上的懲戒,那麼他願意日日經受狂風驟雨,深夜寒凍,只要她能在每個夜晚睡得香甜,他願意承受一切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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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後,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了。推開窗,只見那根人形木樁依然不屈不撓杵在院子中央,零落的頭險些撞上窗框。
「竟然沒有走掉呢。」她自言自語,打開樹屋的門。
小心蹭下樓梯的白色獨角獸飛快衝到玄武翼身邊,興高采烈的甩著長長的尾鬃,嗚嗚嘶叫。
「好久不見,小羅利。」玄武翼強打精神拍拍獨角獸的額頭。
羅利濕漉漉的鼻尖親昵地摩擦他的手背,卻因為忽然接觸透骨的涼意而噴嚏不斷。
玄武翼不停的發抖,那張俊美的臉孔覆蓋著鐵青與蒼白混合成的奇異顏色,虛弱至此,他仍是不肯示弱,死命硬撐著。
思及此,一股無名之火飆起,零落火冒三丈地走到他面前,惱怒地問:「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棄?」
「跟我回去,或者讓我留下來。」他言簡意賅地回答。零落氣得紅通通的臉頰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他略略安心。
她挑高眉梢,啼笑皆非,「就算你站在這個化成石像,我也不會同意的。」
「那就讓我化成石像吧。」溫柔的流光溢出,玄武翼輕柔地說。
「隨便你!」賭氣地扭開頭,她抓住獨角獸螺旋狀的尖角,「羅利,我們走!」
「零落!」他揚聲喚她的名,隨即恢復低沉柔和的嗓音,「我做錯了嗎?」
話語如同銳利的長劍無情地刺入零落胸口,她仰起臉,紅潤與憤慨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痛楚與悲憫,「我們都錯了。」
「原來……」玄武翼戚然笑起,流竄在身體里的寒流一瞬間貫穿心臟。多年來堆積的疲憊與心力憔悴被無限擴大,形成一張幽深的黑網,將他籠罩其中。
閉上眼,他直挺挺倒向地面。
玄蓮與雪蝶飛旋的死亡海。
「沒想到玄武翼竟然真的追來了。」黑暗中有個聲音感慨萬千。
「你早該知道他的固執。」弗洛藍的語氣中多了一份寂滅和沉重。「玄武翼是情痴,橫掃四方大陸只為了找尋青龍零落。」
那個聲音反倒輕輕笑起,「那又如何,結局早已註定。」
「有些時候,我這個夜之神都不得不佩服你的冷漠。」
「各司其職罷了,不必動情自然無情。」吐納間,蓮花搖曳生姿,「倘若真的愛上,即使夜之神也難逃劫數。」
字字句句宛如警告。
「不必擔心。」沒有絲毫情緒波動,弗洛藍是一如既往的溫吞。
「但願如此。」那個聲音卻憂心忡忡,「神懲,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