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這座小城海拔頗高,城中的湖是火山湖,如同一塊巨大的玉溶在了水裡,柔軟得讓人捨不得在上面劃出一丁點得漣漪。小城依著山勢而上,市立醫院就在半山腰,城市的最高處。透過寬大的窗戶,安靜的城市連同巨大的湖泊一起映在眼裡。

逾輝走進病房,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躺在病床上的敖修頭靠著玻璃微微地躉著眉,讓人輕易地感受到那股蒼涼。

天已晚,屋頂的積雪反射了燈火映在敖修淡灰色的眼睛里,竟似是多少的星辰碎在了裡面,模糊了原本的顏色。

逾輝一窒,還沒有開口,敖修就已經覺察了。原本只是淡淡的冷漠頓時瀰漫在整個房間里,連暖氣都驟然冷了下去。

「你還好吧。」

「如你所見。」敖修看了看被單下的左腳,由於嚴重的凍傷,半個腳掌已經永遠的失去了知覺。

逾輝咬著下唇不說話。

敖修也不說話,頭扭向窗外靜靜地看著夜景,一時間空氣靜默地膠著在一起。敖修等著逾輝自己離開,這裡畢竟不是香港,太寒冷也太寂寞了。

「我只問一句就走。」

敖修並沒有轉頭,

「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沉默,長長的沉默。逾輝輕輕地嘆氣,又深深的呼吸,「如果不回答,就當是。」

敖修依然沒有回答。頓了頓,突然聽見身後的那個人說,「我愛你。」

敖修驚訝的轉過身,逾輝站在那裡,日光燈下,眼神堅定,卻又模糊了身形,說不出的脆弱。

「這句話,你收回去。」

「為什麼?」

「這句話很珍貴,不要輕易地說出口。」

「是因為說了,你就沒有辦法再假裝愛我是吧。」

敖修一愣,逾輝接著又說,「敖修,我愛你幾世,你應該相信我現在的真誠。」逾輝解開衣領,蒼白的胸膛,一條紅色的印記順著咽喉一直向下,繩索般纏滿了整個身體,若隱若現。

「這是你的韁繩,對吧。」

晴天霹靂,一瞬間擊中了敖修。腦海里輾轉無數,卻沒有想過逾輝會在這個時候恢復了前世的記憶。

萬分艱澀的開口,「你想起了多少。」

「全部,天界的時候,前幾世的,所有。」逾輝突然冷笑出聲,「那句我愛你,你應該珍惜,這是你最後一次聽到我這麼對你說。」

敖修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嘴巴卻像有了自己的思想,自顧自的開口,「你不要妄想可以逃脫命運,這是你應該受到的懲罰……」

逾輝冷笑著打斷他,「我應得的懲罰?你到是個正義的化身了。我已經有了所有的記憶,這麼幾世的仇恨你就以為我不會報復?」

恨?敖修呆住。是啊,怎麼會沒有恨。一世又一世的欺騙與背叛,留下的難道還能是愛么?老天爺千算萬算畢竟還是算錯了,這一世痛苦的不是逾輝,而是他敖修才對。這是他的報應么?

「報復?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能力才行。」

逾輝盯著他,凌厲的眼神幾乎要讓他無所遁行,「你記不記得我之前對你說的話,只要我不死,我會讓你後悔活到這個世上。說起來,我倒要感激你今天的愚蠢,救了我一命。」

「你要是急著送死,下次我會記得親自動手。」他的……愚蠢么?果然,對敵人的溫柔就是對自己的殘忍,幻象結束他們終究要面對命運。

「就此分手么?」逾輝臉上又出現了敖修最初所見的那種笑容,像一張面具掩蓋了所有的息怒哀樂。

「從來沒有開始,還談什麼分手。」

逾輝胸口一緊,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也是,到是我多此一舉。」禮儀完美的退出病房,逾輝急需要一些新鮮的空氣來平復自己的心情。

快步走出醫院,匆忙得有些像逃。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寒風呼嘯而過,逾輝緊了緊衣領靠在路燈下。想摸煙的手居然有些抖,抽了兩次才抽出一根來,可惜眼裡洶湧的程度已經等不及用煙草來遮掩,一手捂住臉,背靠著路燈滑了下去。

狼狽的姿勢,再也按耐不住的哭泣。

他早就有了所有的記憶,在看見敖修的那一瞬間。不是他敢於玩火自焚,他只是不甘心而已。暴雨中的海潮般洶湧的恨意從記憶里翻湧出來,讓人分不清楚哪些是命運的安排哪些是歲月的累積。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的頂摟望著萬戶的燈火,默默地回顧著一世又一世的記憶,恨意席捲而過,卻仍舊遺漏了自己最初的心意。

柔軟的像海草一般的最初記憶,原本就是辛苦卻也略帶甜蜜的愛戀和依賴。掙扎著沒有在狂風暴雨里扭斷所有的葉片,轉瞬間就在溫情的海水裡瘋長起來。

他記得敖修第一次來到天河草場時的情景。上千自由的馬兒已經數千年沒有人來管理,一個個囂張任性目中無人。

敖修第一個選上的就是自己。沒有配馬具,身子一躍就跳了上來。逾輝唯一想法就是要把這個人狠狠的摔下去。

無垠的天河草場,一人一馬的較量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不論如何的奔跑,如何的掙扎,身上的那個人就像是長在了他的身上一樣,無法擺脫。筋疲力盡的跪倒在地,逾輝轉瞬間化了人形,下意識覺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

敖修居高臨下,從容淡定,連面對勝利時的笑容都欠奉。他說,「從今天起,你屬於我。」

霎時間風生水起,逾輝只覺得自己就此跌盡漩渦的中央再也無力自拔。

敖修抱起已經再無力量支撐自己身體的逾輝返回御馬監,一萬八千里的路途不過轉瞬,逾輝卻在一個人的懷裡第一次感覺到天長地久。

心若明鏡,敖修當仁不讓地成為他生命中唯一的主宰,再無人能出其右。這也許是他的天性,或者,命。

認定了自己的主人,逾輝卻也明了了他冷酷無情的性子。可以遠觀卻無法靠近,可以恣意地揮灑自己的溫柔卻絕不容許任何人的親近。

經常可以看見敖修一個人在合歡樹下默默的飲酒,月明,風清。寬大的袍袖遮掩不住微微顫抖的手掌,逾輝在此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安心在馬廄里遠遠的遙望,他不過是匹馬,卻明了情,懂了愛,突然有了一顆七竅玲瓏的人心。

流言蠻語不光人界獨有,敖修的冷淡的性子,倔強的脾氣,得罪的人一日多似一日,關於敖修身世的傳言也是光怪陸離。只是逾輝偶爾聽到了,悄悄的跟了上去,就此埋下了無數災禍的種子。他以為只要逃到人間埋住這個秘密就能要挾上界,卻不料終究鬥不過輪迴,上天給了他一個好大的諷刺!

四世輪迴,每一世都是自己的血淚,他又怎麼可能甘心!敖修是怎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冷硬的外殼下是一顆柔軟的心,他也許從來不動情,卻絕不是沒有心。每次都可以輕易地從他眼裡讀出掙扎,即便是手握刀柄的瞬間,依舊是痛苦從眼裡泄了一地而不自知。他恨的是這天是這地,是那些無辜地利用了敖修還滿嘴仁義道德的天神,他不怕那地獄的紅蓮烈火,他賭的就是這一世。

他知道敖修偶爾撇向他的,迷惘的目光,疑惑著的,掙扎著的,他固執地抓住這些零星的碎片,敝帚自珍。這也許是他唯一可以堅持的。如果,敖修真的,有那麼一點一點的愛過自己。哪怕不是今世。

只是現在,逾輝自己動搖了起來。身體已經被凍到僵硬的時候,頭腦卻仍然清醒。他不敢枉自斷言敖修的那些話是為了救自己,但是他知道,敖修救了自己,又一次。他就是這種念著人家一丁點的好就要五體投地捨身相報的人。

如果敖修不忍心,他可以幫忙。不是沒有愛么?那好,只要還有恨。他會在去黃泉的路上躲過所有的人,然後,把一切記憶投入地獄。

四世的欺騙與背叛,可逾輝心裡想的卻是,一聲不吭無法擺脫回憶的敖修他怎麼承受的起。太過沉重的回憶,誰說不是一種負擔?他知道敖修想的是什麼,他以為自己一無所知毫無防備。可是,他才是最最心機深沉的那一個。

敖修被送進手術室的時候他就已經醒來了,掙扎著追了出去,看見敖修腳趾上的那塊黑色,仿若烈火燒過。那是最最的冰冷造成的傷痕,逾輝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是否也是那樣的顏色。

只可惜,最後的最後,他竟然仍是無法堅持自己的賭注,臣服於命運,賠了個乾乾淨淨。甚至,都等不到敖修一句虛假的——我愛你。

北海道的冬天,滴水成冰。沾滿淚痕的臉撕裂一般的疼痛。千百年的糾纏在此刻終於可以化上句點,從此行同陌路終生不見。如果,他還有有生之年。

逾輝用顫抖著的手打燃火機,費力地點燃一隻被淚水沾染過的煙。哽咽的聲音逐漸被煙霧的吞吐所取代,逾輝抬起頭,看見昏黃的路燈,還有黑絲絨般的夜幕,嵌滿了碎鑽,他都不知道,今天居然是晴天。

然而,他同樣不知道的是,醫院的某一扇窗戶的後面,一雙淡灰色的眼睛始終沒有從他的身上移開,默默地做出了一個決定。也許是真的,繁華若夢,一瞬千年。

***

一起去了北海道,卻不是一起回來。敖修傷勢未愈,逾輝就提著行囊登上了飛機。沒有絲毫的眷戀,只是在那三萬英尺的高空,逾輝看見越來越先進的飛機上配置了衛星電話,忍不住拿起來撥了一個號碼。

「請幫我轉41床的病人。」

「請稍等。」電話那頭日本女子溫婉的聲音,停了片刻,就又有一個深沉的低音響起,「我是敖修。」

依舊底氣十足,只是聽起來心情不是很好。是不是可以自戀地說一下是自己的緣故?用一整個晚上的整理心情,那個自信又自負的逾輝又回來了,貓一樣的優雅,尖銳的獠牙轉瞬間就可以撲殺一切。

「是我。」逾輝輕笑,敖修心情不好,所以他現在心情大好——有點變態的惡趣味。

「你在哪裡?」

「飛機上。」

「衛星電話?你還真是奢侈。」敖修說著自己也笑起來,他可以想象逾輝此刻翻白眼的可愛神態。今天又是一個大晴天,順著窗戶可以看見這座小城優美的雪景。逾輝應該多留一天才是。

「回去我就搬出來,聖誕禮物給你放壁櫥里。我的那一份你先欠著,回來了寄給我。」

「你打著一分鐘幾十美元的電話就跟我說這個?」

「沒那麼貴。那我再說……遊戲結束重新開始。最後一仗要打得漂亮一點。」逾輝頓了頓,壓低了聲音,仿若吸血鬼在人耳邊的低吟,「你要記得我說過要讓你生不如死!」

「我知道,如果你有那個能力和體力的話。」那邊回答得好不輕鬆,逾輝還不及開口罵過去,敖修突然又冒了一句,「我們正式分手吧。」

逾輝愣了足有十秒才反映過來,一張臉憋得通紅,對著話筒大吼,「說一聲你愛我有這麼難么!!!!」

強有力的聲音從飛機頭傳到飛機尾,好在商務艙的人並不多,逾輝恨恨地瞪了周圍不識相的人一眼,把自己縮在座椅里。

嘴角上揚三十度,他是多麼容易滿足的人呵,這是不是勉強可以看作是敖修喜歡自己?逾輝閉上眼睛輕笑,那麼,死而無憾了。

***

新年過後的香港商界熱鬧非凡,李敖兩家的商戰打得如同晚上八點檔的連續劇,日日翻新,花樣百出,大有魚死網破不鬥個你死我活絕不罷休的氣勢。先是合作的物流事業上,敖家斬盡殺絕一反當日的溫情,小綿羊頓時變做大灰狼,狠狠地反咬了一口。

緊接著,兩家的百貨公司也打起了價格戰,一時間,隔街相鄰的兩家香港最大的百貨商場如同舉行跳樓大甩賣的超級市場,家庭主婦們提著菜籃出出進進好不熱鬧。

再接下來,產品的宣傳上又是打開了新的戰場。各自包下了主要電視台的黃金時段,進行廣告的首播儀式。而當人們準點守候在電視機跟前的時候,發覺李氏的總裁李逾輝竟然親自上陣,早早的為春節傳統的銷售期做起了宣傳。至此,各路學者一邊猜測兩家還會使出什麼樣的招數,一邊開盤設局預測誰家最先倒下,兩家的商戰正式進軍報刊雜誌的娛樂版,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又一道娛樂大餐。

就像喧囂海面下深藏的暗冰,兩位最主要的當事人,對日本之行絕口不提,表面上仍舊是一副風平浪靜的景象。

臨近下班,逾輝的手機震了震,一邊繼續翻閱著文件一邊掏出來看了兩眼,上面寫著——今天的的賠率是3:1,我請你吃飯。

不用看就知道是敖修那個無聊的蠢蛋,每天發「李敖大戰」的賠率給自己。高了他請,低了自己請,死死地霸佔住自己的晚飯時間。

起身拉開窗帘往下看,果然,一輛白色的寶馬已經在樓下等著了。逾輝拿了鑰匙串上的紅外線燈照了兩照,三長兩短,意思是再等五分鐘。當然,這一定是敖修的主意,逾輝曾經深刻的表示過這會讓人以為有人在搞暗殺。

但敖修說,既然都不在一起了,這個就算是聖誕禮物留在身邊當紀念也好。

逾輝第一個反映就是很想開口罵髒話,圈圈叉叉的,人家分手不是留塊玉就是留塊鑽,他到好,這麼一塊破銅爛鐵塞在了自己的手裡。更圈圈叉叉的是他居然沒有把這塊東西摔在他的臉上!

齊岳正送東西進來,看見逾輝嘴角還來不及收回的微笑,忍不住抱怨。「拜託老大,你們倆的冷戰什麼時候結束啊?聖誕節都過去兩個月了,不要弄這些跟地下工作者一樣好不好?」

逾輝抿緊了嘴角,手腳麻利地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我不是跟你說我們分手了么。」

「分手還這麼天天粘在一起?!」齊岳憤怒,「老大,這麼折騰不是辦法,您是有人監督照顧身體,要可憐我們這些員工啊。」

「這個月獎金多10%。」

齊岳屏息,語氣又甜溺了幾分。「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的男人,我是多麼的不容易啊,又要應付這花花草草,又要過著優雅的生活,而我的一顆無依無靠的心,又有誰人知曉?」

「再多加10%好了。」逾輝推門欲走。齊岳再次做西施捧心狀擋在了路口,還不及開口逾輝就指了指他的鼻尖,「再多說一句話扣你30%的獎金。」

齊岳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拚命地揮舞著雙手迎送自家老大下班。這年頭,給人家打工都這麼辛苦。啊,對了。

齊岳突然想起來,自己有東西還沒有給逾輝看。上次他們去日本度假之後就有一份東西傳真了過來,一顆紅心上插著一把刀,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意思。查不到地址,又沒有署名。這次居然又來了,不過看逾輝上次去日本,似乎也沒發生什麼事情的樣子,齊岳順手就把傳真扔在了辦公桌上。等明天老大來了再說吧。

白色的寶馬拐進高樓間的小巷,一個人影從後門閃出來,快步上了車,前後只用了不到十秒,車子就揚長而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裡面有帽子和眼鏡,下車了戴上。」敖修指著一個手提袋交代。

「幹嘛,化妝舞會?」有些好奇的把紙袋裡的東西翻出來,一頂軟絨的帽子,還有一副大大的黑框墨鏡,天都已經黑了哪個白痴還戴墨鏡!隨手就扔在了一邊。

敖修扭頭看著某位大少爺又開始耍脾氣,不慌不忙,「有朋友介紹一家飯館給我,做海鮮很不錯,魚子粥更是有味道。可惜都需要提前預定,你要是不想去,現在打電話取消還來得及。」

相較於之前自己費盡心思討好敖修,現在兩個人的狀態完全反了過來。也不知道敖修是不是想在這最後的時間彌補一下自己,雖然說已經無濟於事。

「海鮮還不錯,我討厭喝粥。」

「你中午只喝了杯咖啡,喝粥養胃。」

逾輝猛的回頭,「你怎麼知道。」

敖修嘿嘿的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逾輝不緊不慢地念叨,「工作繁忙比不上敖先生您輕閑,午飯的時候還能遇見美女搭訕,啊?」

滿意地看見敖修板了一張臭臉,這局打平手,逾輝心情大好。乖乖地戴上帽子和墨鏡,一邊在觀後鏡里照來照去,一邊抱怨著敖修一貫的爛品味。敖修見怪不怪,早就練就了充耳不聞的好本事。

飯店門口果然人山車海,敖修看準一個空位,流利地插了進去,一次就OK。逾輝投給他讚賞的一眼,徑自下車先走了進去。

「您好,歡迎光臨。」

逾輝還沒有開口,猛然轉身,一頭撞進剛過來的敖修懷裡。「怎麼了?」

「換地方。」

「不是吧。」敖修一臉茫然。

卻聽飯店裡一個人一字一句念逾輝的名字——「李逾輝!」

所謂人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縫,大約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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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馬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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