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徊安得住?
——韋應物《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
東平郡王府從未這樣盈滿香氣過。這香氣斂人心神,讓人徒生仰慕之情卻不敢仰首觀望。
廳堂之上燈火通明,肅穆莊嚴。家丁們垂手立在兩旁,東平郡王趙坤元怒著一張臉坐在正中央。
一個艷紅的身影緩緩走過來。她輕笑著:「伯伯,何必這麼大的排場呢?」
趙坤元見是她,緩了神色,也笑道:「怪哉!我回東京這麼多天,你這孩子都不來看我。今天來必是有所求!」
「伯伯。我求你把烈哥哥配給我啊!」她半真半假地說著,心底不禁滑過一陣苦澀。從小她便膩在郡王身邊這麼說著。不經意間便說了九年,只怕已沒人會當真了。
「哎,你的婚事還得等你父皇做主。我私心裡倒是盼著你嫁進來呢!」趙坤元爽朗一笑。叢王妃未生女兒,他便將德寧公主當作女兒來疼的。這會兒說的話也不過是慈父的關心,已說了九年,早就不把它當回事了。
一旁上來幾個婆子,押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一見她上來,東平郡王礙於德寧公主在場,不便發作,只得沉著臉,任由那女子跪著。
德寧瞥了她一眼,狀似奇異地問道:「伯伯,這是何人?」東平郡王冷哼了一聲:「家門不幸,出此犯婦。這夏氏淫婦,不嫁我兒,卻私自與本府僕人通姦!」
「姓夏?」德寧公主驚奇地叫道,「可是瑤妹妹?」
此語一出,四座皆驚。原本垂著頭的夏瑤蓀也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這位幾乎沒見過面的公主殿下。
「德寧,此話怎講?」趙坤元已褪去了慈祥的面色,語氣頗為不悅。他輕眯著眼,眼神銳利而尖刻。
「她曾救過我一次。」德寧公主面色沉重地答道。她望著那個一直定睛看著她的夏瑤蓀。雖然面容已污,卻依稀可辨出原來的麗質天生。這倒罷了,什麼樣的美人她沒見過?那雙眼細長而美,加上眼角的一絲冷光,她便知此人心機必然深沉。但那又何妨,宮中什麼樣的勾心鬥角她沒見過?只是那眼中有一抹深情與執著,看起來頗為眼熟。那份堅持、無海與不馴刺得她的心一陣痛過一陣。
東平郡王本欲問個明白,但見到德寧公主的臉色越來越差,以為她或有什麼難言之隱,暗忖著姑且信她一回,也算是替叢王妃積點陰德。
「本王本欲處她服毒自盡。」末了,他沉吟道。
德寧公主裝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幾番掙扎后才怯怯地開口:「伯伯可否瞧在我的面上,網開一面?她總算救過我啊。」說罷,半垂著眉、絞著手帕子,以示惶惶不安。
「那,就饒她不死吧。」過了半晌,郡王便順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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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玉兒誠摯地說道。德寧斜睨她一眼、道:「我只救出了一個。你最關心的李叔益我可沒辦法。」她也問過自己為什麼不救李叔益,畢竟他們也算相識多年。
「若真救不出來也沒辦法。那也只好算了。」玉兒轉開視線,說道。
「你是這般無情么?」德寧挑著眉。暗自心驚。
「他們當初既然敢做.必是料到今天會有這般下場。若不能活著廝守,他們也無話可說。」當初成親時,她又何嘗不明白她和趙叢烈的未來,只是那時他不明白。
「她希望我救救李叔益,她情願以命相換。」。
「她只在乎李叔益,別的,都可以不要。」玉兒直視著她,答道。
「你怨她?」她像得到父皇寵愛一般高興地問玉兒L。
「隨你說吧。」玉兒行了禮,便要離去。
「你去哪兒?」德寧喊住她。
玉兒回首,微微一笑。她沒有聽錯,這句話中有著細微的關心:「送她去定州。」
馬車停在城門外,玉兒在尉遲敬明的陪伴下等著夏瑤蓀。
王府的兩個家丁押著一身狼狽的夏二小姐出來了。她的臉上沒有烙印,應該是德寧公主免去了這個刑罰。
玉兒走上前,對著戴著枷的夏瑤蓀,說:「我送你。」
「是想去見趙叢烈吧。」即便處在這樣的境遇中,她的性子也沒有一絲收斂。
玉兒一如既往地溫和應答:「沒有我,你見不到他,那麼沒有人可以救得了李叔益。」
夏瑤蓀臉色一白,不再言語。
玉兒轉向一旁的家丁:「把鑰匙給我。」
兩人依舊習行了禮,在尉遲敬明的威逼之下戰戰兢兢地交出了鑰匙。
除去所有的桎梏,玉兒扶著夏瑤蓀上了馬車。尉遲敬明細細地交代了一番,最後道:「路上小心。這一去路途遙遠。這車夫雖是我府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兩位官人還是請多擔待些。到了定州,小王爺那裡必定有賞。我這裡飛鴿傳書過去,他應是已知道了的。
兩人唯唯諾諾地應了。
馬車揚起塵土人久不散。
「這世上,儘是些膽大的女子。」尉遲敬明一邊搖頭,一邊騎著馬,衝進城去,直往豐樂樓喝酒去了。
在客棧打尖住店時,玉兒才真正見識到夏瑤蓀身上的傷口。
「他們怎麼對你的?」玉兒又驚又怒。她這輩子算是遭人錯待過多次,卻從未這般生氣。。『』
「你究竟做錯了什麼啊!」紫夕姐姐的舊恨一齊湧上,她也只能為夏瑤蓀上藥,無法可想。
「沒做錯什麼。」夏瑤蓀閉上眼,忍下肉體上的痛楚。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美得令我無法言語。誰料想,如今落到這般田地!」世事變幻著實太快,彷彿只在一瞬之間便天翻地覆。
「你又如何?千里尋夫么?只怕到頭來也是一場空。」
玉兒一怔,道:「忘了你是個不要別人同情的人。」
夏瑤蓀沒說什麼,忽地一陣痙攣:「叔益!」她雙手捶著床,撕心裂肺地喊道。
玉兒連忙抓住她:「你怎麼了?」
夏瑤蓀緊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得指出兩道淤青:「他們在打他啊!」她的眼神狂亂而含恨。一雙美眸睜得老大,竟迸出淚來。她猛地甩開玉兒,跪在地,猛捶著地上,彷彿這樣便可減輕她感受到的痛苦,彷彿這樣便可以將天地俱毀,救出獨自留在地獄的李叔益。
玉兒愣愣地看著她,一愣便愣了整夜。
這輛馬車在驛道上毫不起眼,沒有人隨便搭訕,甚至無人交談。若不是偶爾會有一顆美麗的頭顱從車簾中探出來,任誰都要以為這是一輛空車了。
一直到真定府,玉兒都是不言不語的。她靜靜地坐在車上,掌心緊握著一塊玉今牌。那五的色澤青翠碧綠,映得她白皙的手掌也泛著淺淺的綠光。
夏瑤蓀時常探出身去張望,盼著早日到達定州。在路上多耽擱一日,李叔益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險。她尖尖的指甲早已折斷,卻仍是將她柔嫩的掌心指出血來。
玉兒不去理會她,埋首做著綉活。這些活計還是從蘇州帶來的半成品。她曾經以為當她把這些活靈活現的針線活兒全都做完,便可送給趙叢烈貼身帶著。一人一方鴛鴦帕,貼在心口,無論相隔多遠,都似未曾分離。
微微發著愣,手上的帕子已被夏瑤蓀一把奪了去。
「催他們快點!」夏瑤蓀睜著一雙已好久沒有好好休息過的眼。那雙眼睛形狀依舊,只是沒了昔日的風采。眼白的部分佈滿血絲,看起來有些可怖。一個好好的閨中黃花,此刻已成了近乎瘋狂的村婦。
玉兒沒有答話,伸出手,從她發顫的指間輕易地抽出了帕子。展開一看,那鴛鴦的眼睛不知何時染上了血,已是一片猩紅。
玉兒小心翼翼地握住夏瑤蓀的手,輕輕地把它翻過來。她的掌心果是血跡斑斑。
「不疼么?」她輕蹙著眉,取出傷葯,細心地替她抹上。
「你累了,該休息了。」她軟語勸道,作勢要拉她躺下。
夏瑤蓀一把甩開她的手:「我不累!我若是睡了,叔益該怎麼辦?他現在肯定睡不著啊!」她乾裂的嘴唇顳顬著,早已沒力氣去說那些驚天動地的怨詞恨語了。
玉兒命人取來一碗水,哄騙著讓她喝了點,潤潤嘶啞的喉嚨。她拿出梳子耐心地梳理夏瑤蓀打了千層結的發,誰知卻被她驚恐地打開。
「別碰我的頭髮!」她低吼著。手撫上乾澀得沒了光澤的發,嘴角牽出一縷甜蜜的笑,「我的頭髮只給叔益梳。」
玉兒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已被逼進絕路的女子,緩緩地收回手。
夏瑤蓀依舊撫著發,身子倚著車窗坐下。她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窗外碧空如洗,天光流瀉得無邊無際。
車內重歸寂靜。在這死一般的沉寂中,夏瑤蓀緩緩閉上了眸子,睡去了。
玉兒俯身看她,掏出那方被血污了的帕子,輕輕地拭去她臉上淺淺的淚痕,把帕子塞進她的前襟,她說:「送給你。」可以確定,這一生她對夏瑤蓀從未有過這麼真摯的語氣。
一直無眠的人睡了,換成另一個人無眠,彷彿無眠是瘟疫。
馬車停在了中山府的城門外。安撫司的車子早已在那裡候著了。
「夫人,大人派我們來接您人府。」一個身穿鎧甲的軍士上前恭敬地行著軍禮。
玉兒扶著夏瑤蓀下了馬車。眼前的這輛新馬車一樣簡陋,只要乘上這車,便可以見到朝思暮想的趙叢烈了.只要坐上這車!
她把夏瑤蓀交給軍士:「好好照顧她。」
「夫人!您不跟我們一同回去么?」軍士詫異地看她後退了好幾步。
她咬著唇,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面對即將到來的重逢,她竟裹足不前。
「你們先回去吧。」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這些話說出口的,只知道她說了、間接地凌遲著自己的思念。
「夫人,安撫司大人公務繁忙,更加思念夫人,請夫人儘早隨我們回去!」那人上前一步,抱拳行禮。
她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揚州帶走趙叢烈的人!
「當日你帶走了他,今日你又要我見他。一切就由得你擺布么?」她皺眉低語,轉身便走。
「夫人!大人日夜思念著你啊!」
她頓住腳步,悶悶地回頭問了一句:「他過得好嗎?」
對面遠遠地馳來一匹馬,那馬上的雄姿勾動了她記憶里最深的一角。她等不及答案便轉過身去,急欲逃離。沒幾聲馬蹄便歇了,她安下心來走著,步子卻益發沉重。仰首望著明朗的天空,她嘆息著,為自己如麻的心緒。
噠噠作響的馬蹄聲定在了她的身畔,一個人跳下馬來,挾著怒氣欺近她,一把將她鎖在鐵臂之間。那臂上,已有了無數的傷痕。
「為什麼不肯見我?」他低啞的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天邊,強勁地射進她的腦海,久久地回蕩著,激起了胸中沉積著的情緒。
她無力地靠在他胸前,索性閉上眼,抽去全身的力氣。
趙叢烈不悅,甚至是怒氣衝天地逼她面對著他,正欲問個明白,卻震驚地瞧見她的淚不停地滾下。
這樣的她是無力行走的,只能被他抱起,攬在懷裡。重新上馬,策馬急馳,他憂心著懷中的人兒。一路上,她只是任淚默默地流著,直到萬分疲累,才聽見一聲兩聲的哽咽。為何她會哭得這般凄苦?
醒來之後趙叢烈的第一句話便是:「今天不許哭了。」
看著他煞有介事的認真表情,她不覺笑了。多少天了,她沒有哭過,也沒有笑過。
僕人進來的第一句話便是:「昨天進府的夏小姐今兒個一早便來求見了。」
趙叢烈看向玉兒:「究竟出了什麼事?」
與其讓夏瑤蓀來說,不如她來告訴他一切。「什麼?」聽罷,他又驚又怒,立刻便要出發回京。
玉兒連忙拉住他:「叢烈,你冷靜點。」
「他要殺了叔益啊!一定是的,他一定會殺了他的!」
在門外候了許久的夏瑤蓀此刻也沖了進來,一把跪在他面前:「王爺!救救他吧!他不能死啊!他們不能殺了他啊!」』
玉兒緊抓著他的拳頭,道:「那是你爹啊。叢烈!你要怎麼救他呢!」
趙叢烈呆立在那兒。半晌,他白著臉沉聲道:「叔益於我如兄如友,更把你帶到我身邊,我說什麼也不能讓爹殺了他!」
這話對玉兒來說沒有作用,她知道叢烈是個孝子,所以他救不了李叔益,就好像他保不住她的名分,但對於夏瑤蓀來說,這已是石破天開了。終於,有一個人願意救他了!
「你能做什麼呢,叢烈?你能做什麼!」玉兒不禁揚高了音量。
「我不知道我能做到什麼地步,但我一定會儘力去做。」他深吸口氣,又道,「你是在擔心我的承諾只會是一場空嗎?」他忽地笑了,笑得有些苦澀,「時至今日,我才真正懂了叢德。」這個名字再度勾起她的回憶。那個已經出家為僧的男子曾經用了怎樣的意志去對抗他的父母,為了給她的紫夕姐姐一段短暫而美麗的幸福?而她已嘗過了幸福,是否要讓叢烈步上他的後塵?
「你是說同樣的事會重演?」她反常地沉靜,直視著他。
趙叢烈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最後問道:「如果最後我不得不用放棄你來保護你,你會怎麼做?」
「怕我尋死嗎?」她淡淡地道,「我不會的,叢烈。我只會出家為尼。」誰知道這話是真是假?當初她答應了沈清寒如果在京城待不下去便會回蘇州與她團聚,她也不曾想過要打破這個承諾,但此刻她這番回答又是為了什麼?
「我懂了。」他的確懂了。玉兒決不會諒解他的放手,反倒會用盡一切方法來讓他后侮、內疚、自責。他那看似柔弱的妻子早已被變換無常、冷酷無情的世事磨得堅硬了。
她笑了。她明白他的話代表的另一種意思一一他永不放手,也明白了這個承諾要付出的代價。
夏瑤蓀忽然開口了:「小王爺,快去救救叔益吧!他就要被他們折磨死了!」
趙叢烈也不得不驚訝這短短數月里她的變化,恐怕李叔益也已變得認不出來了吧。眼前這個只知情愛的女子承擔了所有的凄涼,教人無法狠心去責備她的自私和膽大妄為。
「你後悔嗎?如果沒有你,他此刻便不用受苦。」他問,不否認他為李叔益惋惜。即便他已擁有自己的感情,對別人的卻依然會有一份不置信。起碼,他若是夏瑤蓀,未必敢冒這個險,置兩人於死地。
「當初確是我膽大做出這一切事來,每個人都說是我牽累了他。我又何嘗不心疼他受的苦!但是我不後悔我做過的一切。我不要我的命只是被你們擺弄著,也不要他日日對著我卻不能愛我!與其將來和他通姦,我索性把自己嫁給他!即便是我們都死了,下了十八層地獄,我只要能愛著他,就什麼也不在乎了!哪怕他會怨我,我也顧不得了!」她的眸子從沒這麼晶亮過,不似先前死灰一般的白,不似那天夜裡狂亂的紅,而是一種更為致命的美麗,將在場的另兩個人緊緊攫住。他們對看一眼,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可以愛得這般義無反顧。
算起時日,夏瑤蓀和李叔益成婚的日子不過就一年多。這一年來只怕過得還不如趙叢烈和玉兒幸福無憂。
「不覺得苦么,每日這般提心弔膽,害怕著有一日拆穿了便不能相守?」玉兒問道,低低的聲音幽幽地掠過趙叢烈的心,讓他不禁多看了她兩眼。
「若沒這苦,哪能見得能愛有這麼幸福?」夏瑤蓀答道,解了她心底的一場疑惑。
任誰都動容了,偏有邊境的軍報旋風般地闖入,無關風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