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就要死了嗎?
幾天來如刀剜心的疼痛似乎已漸漸飄遠,飢腸轆轆的感覺、嗓子眼火燒火燎的乾渴、泥濘污垢帶來的皮膚搔癢、血污汗水混雜著塵土的臭味……一切對感官的刺激似乎都鈍了、淡了、遠了,只剩下渾身的虛軟無力。於是,他的腦海中閃過了這個疑問。
他想抬一下手指,以證明自己還活著,但似乎大腦的指令無法通過僵硬的身體傳達到手。他甚至懷疑,這身體、這手指是不是屬於自己呢?
惟一能證明自己還活著的,是眼睛還能看見、耳朵還能聽見。
他知道自己在安城,他嚮往已久的帝京。幾天前,路遇盜匪,不但錢財被洗劫一空,自己還因反抗而被打成重傷后,他全憑著一股信念——一定要到長安、到他心中的聖地、一生夢想實現的地方——一步步挨過了傷痛、飢餓,挨進了城門。
他知道自己在繁華的大街上。他想張口求救——在他硬撐過幾天的饑渴、終於決定放下書生的傲氣和矜持向人求助時,卻發現自己連開口呼吸都困難,似乎吸入的每一口氣都火辣辣地燒灼著他的肺。
他只能無助地聽著四周的嘈雜——
「娘,你看,地上躺著一個人……」
「快走,別管閑事,準是喝醉了,這些臭男人……」
「哎呀,是誰這麼缺德,躺在大街中央,差點絆我一跤……」
「小子,王大人的轎子來了,還不快起來讓路?」
「算了,阿三,看樣子是死了,你吆喝他也聽不到。」
「晦氣……」
「臭乞丐,臭死了……」
「不知誰家的,真可憐……」
「別可憐人家了,誰來可憐咱們?」
他杜立平也有被人當成乞丐、受人嘲罵、憐憫的一天?他心中湧起了悲哀的感慨。
他杜家雖非大富大貴,但在四川也是名門望族,深受父老鄉親尊重。世代詩禮傳家,祖上可以追溯到前漢大司馬杜尉。
他杜立平也是才高八斗⒎綞若驃嫻陌褪癲拋印⒋ń名士。少年就有才名。每有文章詩詞問世,人人爭相傳抄吟唱,頗有洛陽紙貴之嘆?
他是令父母驕傲的兒子、小妹崇拜的大哥;朋友欽佩的才子、姑娘心中的如意郎君……
他也曾躊躇滿志,在告別家鄉、赴京趕考的餞行宴上,向朋友發下豪言:一定名列三甲,衣錦還鄉!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辜負了,辜負了父親望子成龍的期望、母親盼子平安的牽挂、小妹望兄歸來的呼喚……
他真的要死了嗎?他的腦中再閃過這樣一個問句——不,不是問句,幾乎是肯定句了。
如今屬於他的,似乎只有這不斷閃現著回憶、悲哀和絕望的頭腦了……
「停轎。」
「小姐,什麼事?天,別又來了!」
一條紅羅裙,裙擺微微晃動著,不時露出裙下的紅綢繡花鞋,停在他的眼前。那最後一閃,讓他看見了鞋面上飛舞的粉蝶。又是一雙將從眼前匆匆而過的鞋子,杜立平這樣告訴自己。
紅羅裙漸漸下垂,蓋住了鞋面,蓋住了青石板——紅羅裙的主人蹲了下來。
一隻青蔥玉手伸到了他的鼻端,探看他是否還在呼吸。這隻手有著白嫩的肌膚、纖長的手指,指甲上塗了紅紅的蔻丹,散發著柔膩的芳香。
杜立平不知怎麼想起了小妹把風仙花瓣綁在指甲上、想將指甲染紅的一幕。女孩子們最渴望擁有的,就是這樣一雙美麗的手吧?他的目光順著手努力向上看,看到了一張美麗溫柔的笑臉。
他真的快要死了吧?如果是由這位美麗的仙女來接引,死後的世界一定是很美妙的。這是杜立平腦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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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似乎母親的手在溫柔地撫摸他,驅走了所有的疼痛。
夢中,似乎有仙子的歌聲,引領他在迷霧中尋找方向。
夢中,似乎有一個輕柔的嗓音,安撫他煩躁的心。
夢中,似乎還有小妹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讓他皺著眉,想叫:「閉嘴,別吵了!」
「小姐,你太過分了,勸你多少回,你也不聽!」
「好玲兒,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這話你不知說過多少回,你永遠有下一回。」
「這真的是最後一次。」
「撿貓撿狗還不夠,還要撿人回來,活人也就罷了,連死人都撿回來了。」
「他還沒死呢。」
「也差不多了。死了九成半,還剩半成沒死。你讓他自生自滅不成么?」
「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那良心上可過不去。」
「又不是咱們害他的,為啥良心過不去?你的教訓還不夠多嗎……」
別吵了!杜立平努力想喊出來,制止小妹的饒舌。猛然睜開眼,人眼的是陌生的粉紅紗帳。他的帳簾明明是藍底白花的,誰給他換成了這種粉嫩的顏色?準是調皮的小妹。他一個大男人用這麼女孩氣的顏色像什麼話……不對,他不應該在家裡,他最後記得他是在……京城,對,京城的大街上……微微動一下頭頸,雖然有些酸痛,但他驚喜地發現:這頭、這身子,又是他自己的了!
悄悄茫然四顧,他發現身上蓋著柔軟的錦被,散發著馥郁的芳香。耳邊的說話聲仍在繼續。側側頭,他的目光一一掃過雕花的屏風、精緻的妝台、閃亮的銅鏡、香霧裊裊的銅鶴……
落在兩個正在說話的女子身上。
背對他的紅衣女子有著窈窕的好身材,而另一個身穿黃衫、梳著丫臀的少女有一張微胖圓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子,連嘟起的嘴也是圓的,正一臉不快地嘮叨著。
「你忘啦?你被撿回的癩皮狗咬傷的事?還有那次,你救了姓王的王八蛋,他反而非禮你。」
「好玲兒,好妹子,提那些做啥?反正都過去了,我不也好好的?」
「什麼好好的,錢花了那麼多。要不是你愛亂幫人、亂救人,咱們也不會還呆在這兒。哼,依我看,把這臭男人丟出去!」說著,玲兒一雙圓圓的眼睛瞪向床上的罪魁禍首,正對上一雙烏黑的眼睛。
「咦?你醒了!」
紅衣女子隨著玲兒的叫聲迴轉身。是她!那個美麗的仙女,他失去意識前最後的記憶。她有著秀致的瓜子臉,尖尖的小下巴似乎告訴人們她的倔強;斜飛的柳眉含著嫵媚的風情,波光瑩瑩的杏眼閃著活潑的光彩;挺直的俏鼻下是愛笑的櫻唇;飛揚的神彩總是顯出旺盛的活力。她正如一朵最華貴妖艷的牡丹,綻放著無與倫比的芳華。
「你總算醒了。」她的聲音正如他猜想的那樣好聽,柔婉中露著驚喜,杜立平怔忡著,感覺自己再不醒來,就對不起這聲音的主人。好一朵國色天香的牡丹,最受人讚美的富貴名花。不,她的笑容甚至能讓姚黃、魏紫、玉板白為之失色。她決不是嬌貴的牡丹,不知怎的,杜立平就是肯定她一定有最強勁的韌性和最豐滿的生命力。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令人驚艷的女子!「書中自有顏如玉」,她一定就是書中的顏如玉……
「喂,該不會是傻了吧?不會說話了?」紅衣女子憂心忡忡地伸手探向他的額頭,甜膩的香氣又襲向他的鼻端。
「看吧,我就知道,」玲兒拉長了臉,「這下背上個甩都甩不掉的大麻煩。」
「你少說兩句成不成?」紅衣女子白她一眼,又關切地問杜立平,「你還好吧?能見我說話?還有哪裡不舒服?」
「還……還好。」一開口杜立平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粗嘎難聽。
「能開口說話了?太好了。」紅衣女子的欣喜那麼明顯地寫在臉上,「你昏迷了好幾天,我還擔心你醒不來呢。大夫說你肋骨斷了三根,內臟也有傷,而且飢餓、乾渴、勞累過度,能醒來就是奇迹。瞧,這不醒來了?我就說你不像個短命的人。」清脆的嗓音喋喋不休地說著,如珠落玉盤,流泉叮咚,煞是好聽。
「還不是多虧小姐你花大價錢買的千年人蔘,」玲兒嘟著嘴咕噥,「要是還不醒來就太對不起人了。」
「你這死丫頭,」紅衣女子媚眼一瞪,「再多話我就把你賣了抵人蔘的錢。人蔘再值錢,有人命值錢嗎?還愣著幹什麼,看人家醒了,不知道去把葯端來嗎?」
玲兒還想開口,看小姐柳眉都要倒豎起來,似乎真的要生氣了,雖然小姐對她好得沒話說,可脾氣來了也夠嚇人的。只好忍下了口邊的話,白了杜立平一眼,轉身走了。
「你別在意丫頭的話。」紅衣女子熱絡地說,朗朗大方,絲毫沒有陌生、扭捏。「她沒啥壞心眼,就是有點小氣,捨不得銀子,又愛嘮叨點。」有時候她都不知道誰是小姐、誰是丫環了。
「姑……娘,你……」杜立平想問她這兒是哪裡,她又是誰。
「哎呀,你別說話,也別亂動。」紅衣女子按住他的肩,制止他掙扎著想坐起來的舉動。」大夫說你還要好好休養。」
「你……你是……」他想知道她是誰家的千金,一開口卻虛軟得冒出了冷汗。
「你想說什麼?」
「小姐,葯來了。」玲兒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還不端過來,喂公子吃下。」對這丫頭不凶點,她就要爬到頭上去了。
玲兒咕噥著誰也聽不懂的話,一臉不情願地幫小姐一勺一勺地喂杜立平吃藥。她決定把今天這一切都算在這個臭男人頭上。
「謝……謝謝。」喝下一碗葯,杜立平感覺身上暖洋洋的,有了一絲說話的力氣。
橫他一眼,玲兒只是冷哼一聲,又端起粥碗,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嘴邊。
看起來這個丫頭不願意服侍自己,杜立平歉疚地想。乖乖張口吞下一口粥,「對……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哼,自己知道就好。」玲兒一點也不客氣,讓杜立平感到一絲尷尬。
「玲兒!」紅衣女子簡直哭笑不得,板著臉嬌喝。
對於引起這一對主僕的矛盾,杜立平只能報以歉疚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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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躺了幾天,杜立平以為自己骨頭都快要發霉了,每天都是玲兒臭著臉端來葯、飯。令他滿心歉疚,覺得自己為她們添了不少麻煩。只盼自己快點好起來。但一想到每天都能看到紅衣女子那美麗、熱情的笑臉,他又矛盾地希望自己不要好得太快。
杜立平嘗試著起身,一動,胸口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強忍著疼,費了半天工夫,終於下床站了起來,已經是渾身汗濕,頭昏眼花,虛軟無力,只好扶著床喘氣。
「哎呀,你怎麼起來了?」門一開,一個嬌滴滴的聲音,一個紅衣麗影裹著一陣香風走進來,「快躺下,大夫說你還不能下床呢。」說著伸手扶他,香膩的氣息直撲他鼻端,令人心蕩神搖。
杜立平臉有些發熱,只好順著她的手力坐下,又躺回床上。
「這個死玲兒,到哪去了?也不來照看著,怎麼讓你下床呢。」紅衣女子連抱怨的聲音都那麼柔膩好聽。
「別怪玲兒姑娘,她天天照顧我也累了。」杜立平生怕她責罵玲兒。「是我自己覺得悶得慌,想下床來走走。」
「也難怪。」紅衣女子為他蓋上絲被,笑道:「要讓我一動不動地躺上幾天,我不悶得發瘋才怪。對了,奴家彈琴給你解悶可好?」不等他回答,已經是一陣香風又卷了出去。
杜立平剛想開口婉言謝絕,她已經沒了蹤影。不由搖頭微笑,這個姑娘真是個急驚風。
不了會兒,女子抱著瑤琴走進來,一邊把琴安放在矮几上,一邊問:「公子想聽點什麼?」
「怎麼好意思麻煩姑娘……」
「不麻煩,不麻煩,你想聽什麼曲子?」
「這個……隨便吧。」杜立平體貼地說,萬一他點的曲子她不會彈,豈不讓人尷尬?
「隨便?哪有隨便這首曲子?」紅衣女子一翻白眼,她最受不了扭扭捏捏、不幹不脆的人了。偏偏上她這來的大部分都是這樣的人,總喜歡先文縐縐地禮讓一番,再賣弄一下文采。看樣子這個半死不活的也是個瘟生(她在心裡把文人書生一律稱作瘟生)。
「這……」杜立平臉一紅,他從來都是謙和守禮的,可是看樣子這個爽直的姑娘不喜歡太講禮節,只好不再客氣了。「那就有勞姑娘彈奏一曲《清平樂》吧。」這首曲於流傳極廣,這位姑娘也許會。
「好吧。」花想容手指一撥,銼鏘有力的琴聲回蕩在室內。
她的琴藝竟如此之好,杜立平聆聽著琴聲,看著她端坐撫琴的優雅姿態,一線髮絲垂在俏麗的臉側,更添嫵媚的風情。心中微微發熱,這樣一位才貌雙全、心地善良的女子,就是書中的顏如玉吧?
「還想聽什麼曲子?」一曲彈罷,花想容抬頭又問,卻見杜立平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發獃,也不知在想什麼。「喂!想什麼呢!」這個小子起色心了?哼,就知道臭男人沒一個好的!連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也能轉歪心思。
「啊?什麼——」杜立平猛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騰地一下直紅到耳根。看見佳人不高興地瞪著自己,更加心慌,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嘻——」花想容禁不住一下子笑了出來,原來只是個獃頭鵝、愣小於。瞧他那手腳都不知放哪裡的樣子!
看她笑了,杜立平鬆了口氣,幸虧沒有惹惱了佳人,自己平時滔滔不絕舌戰群儒時的伶俐口才都哪去了?真糗!
「算了,我隨便彈幾曲聽一聽吧。」纖纖玉指一劃,琴聲柔婉仿若春光浪漫,百花盛開,少男少女訴說衷情,旖旎柔媚,正是一曲《桃夭》。
「我彈得好聽嗎?」一曲彈罷,笑盈盈地問杜立平。
「這個……」杜立平覺得這話出口,會得罪佳人,但他不能看著佳人誤人歧途,頓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說:「姑娘所奏的《桃夭》乃是寫男女游春之作,昔日孔夫子斥為『鄭衛之淫聲』。姑娘最好還是不要彈這樣的曲子,有損閨閣之婦德,讓人誤以為姑娘是輕浮女子。當彈奏《高山流水》這樣高雅的曲子,或《南風》……」
花想容起初還笑盈盈的,本來以為他就算不是出於真心,也會客套地誇獎兩句,誰知他越說越離譜,竟教訓起她來了。臉色由驚訝到憤怒,終於一拍矮几,站了起來,柳眉倒豎指著他罵道:「你這個死瘟生,少來這一套子曰詩云、之乎者也的。就你正直,就你莊重!我就是輕浮女子,怎樣?」
「姑、姑娘……」杜立平吃驚得張口結舌,他是出於一番好心,誰知佳人竟生氣了。
「我最討厭你們這些虛偽做作的文人了,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教訓起別人來一套一套的,從不反省自己……」花想容叉著腰做個茶壺狀,還想痛快淋漓地罵幾句,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門猛地被撞開,一個滿面淚痕的清秀女子沖了進來,哭叫道:「花姐姐,救我……」
「白蓮,怎麼了?」花想容吃了一驚,顧不上罵杜立平。
「死丫頭,往哪裡躲!」一個中年女子罵罵咧咧地追了進來。老天,她那一身裝扮可真夠瞧的:大紅的羅裙,綉滿了彩蝶,外披透明的紗衣,半露著有些下垂的胸部。發問插滿了金釵、玉飾,臉上的粉足有一尺厚,笑起來簌簌往下落。此時她正一步三扭,堆著諂媚的笑,簡直讓人擔心臉上的粉、頭上的珠寶和身上的裙子會同時落下來。「躲到哪裡都沒用,你這小猴兒還能翻出老娘的五指山?」
「吵什麼!」花想容大喝一聲,成天吵吵鬧鬧的,煩死了。瞟一眼一臉吃驚的杜立平,「也不怕人家笑話!有事出去說。」
看她氣勢,中年女人的氣焰矮了半截,還是死瞪了一眼躲在花想容身後的白蓮,「死丫頭,還不出來。」說著一扭一扭地出了門。
「花姐姐,我怕……」白蓮眼淚汪汪,拉著她的衣袖不肯走。
「怕什麼,有我呢。」花想容一拍胸脯,「她不敢把你怎樣的,別畏畏縮縮像個小老鼠,跟我來。」說著硬拉著白蓮出了門。
杜立平看著這一幕,更是糊裡糊塗,不知道那個濃裝艷抹的婦人和那個哭泣的姑娘是什麼人?他猜不透這是什麼情形。想著想著又想到自己唐突了佳人,惹佳人生氣,心中更是不安。人家救了自己的命,怕自己悶,又好心彈琴給自己聽,自己不但不讚賞,反而講了一番大道理,難怪她會生氣。明天一定記著向她道歉,還有,請教小姐的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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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花想容獨居的小樓,一見中年女人——花嬤嬤已經在樓下等著了,白蓮嚇得又往花想容身後縮。
「究竟什麼事,給我說個清楚。」花想容拉著白蓮,「走,去你的房間。」
一進門,花嬤嬤就迫不及待地發難:「這個死丫頭,已經好些日子不接客了。推說身子不舒服,我還好心讓她歇著,誰知她倒陪著個臭小子,還不要錢!今兒個朱大老爺指名點她,她還不肯!你說說看,這像話么?」
「白蓮?」花想容看向她,她知道白蓮和一個書生相好,但究竟如何,也不十分清楚。
「娘,求您別逼我接客,我已經心許林公子了,再和別人就是不貞。」白蓮流著淚央求。
「喲!當了婊子還說什麼貞不貞,想立貞潔牌坊呀?」花嬤嬤的聲音又尖又利,一臉尖酸。她手下的姑娘們要都這樣看見中意的就倒貼,她不是要喝西北風了?
「我……」白蓮一臉難堪,因為身份,她感覺自己配不上林公子,但一想到林公子的深情,她又堅定起來。「我淪落風塵,那是命,我也不怨天怨地。但我與林公子兩心相許,我自願為他守身。若是還接客就對不起林公子,也對不起我自己。」
「喲!瞧這說的什麼呀!是命就要認命。」花嬤嬤越想越氣,「我花大把銀子買了你,又栽培你,你不接客,不是要我連棺材本都賠光嗎?我看我是對你太好了,把你將就的!你今天要不答應,我就把你賣到私娼寮去。讓你一天接十幾、二十回客,看你還說不說什麼守身?」她這迎春閣是什麼地方?京城花街有名的妓院!要是養的都是節婦烈女,她還開什麼妓院,做什麼生意。
「說什麼呢!」花想容白花嬤嬤一眼,「你賺的買十回棺材都夠了。」
「哎喲,乖女兒,」花嬤嬤立刻換了笑臉,變臉之快令人嘆服。這個丫頭是迎春閣的搖錢樹,性子又倔,可得罪不得。「你不知道這個丫頭多氣人,平時我對你們多好?讓你們吃好的、穿好的,由你們想接客就接,不想接就歇著。她現在竟說我逼她,這可不傷我的心嗎?枉我把她從一個這麼高的小丫頭,拉撥到這麼大……」說著用絹帕拭起淚來。
又來這一套,花想容翻了個白眼,「好啦,別裝啦。你先出去,讓我勸勸她吧。」
死丫頭一點都不給人留面子。哼,要不是看在她為自己掙了大把銀子的分上……花嬤嬤只好停止假哭,揮了揮手帕,「那你開導開導她,叫她別鑽牛角尖。真是的,就叫你們別放真情,偏不聽。上花街的男人有什麼真心!你娘我風塵打滾幾十年,見多了……」說著走出門去,聲音漸遠。
一場危機暫時緩解,白蓮鬆了口氣。「花姐姐,多謝你。要不是你,娘可能真會把我賣到私娼寮去,我與林公子就……」說著眼淚又泛起淚花。
「我問你,」花想容拉著她的手在床邊坐下。「你當真要為林公子守身?」
「是啊。」一說起心上人,白蓮秀致的小臉立刻散發著光彩。「林公子說要為我贖身,娶我回家呢。」
這種話聽得太多了,每一個身陷情網的姐妹都是這樣一臉痴迷的樣子。花想容皺眉。「這位林公於是哪裡人?」
「他是江南人,進京趕考的,他說等科考完了就帶我回鄉,他還說要與我白頭偕老。」想起心上人,白蓮臉上又是羞澀,又是欣喜。
「他信得過嗎?」花想容不敢直說,這樣的花言巧語,每天都能聽上一籮筐,白蓮怎麼還肯信呢?
「信得過。」白蓮肯定地點了頭。「花姐姐,你不知道,他一見我就為我吟詩,吟了《上邪》、《關雎》。他說他欣賞我這種琴棋書畫什麼都懂的才女,我是他夢寐以求的佳人。他希望能與我相知相愛。他對我很尊重……」
看白蓮又歡喜,又羞澀的表情,花想容感慨萬千。為什麼青樓女子總是愛上書生呢?有幾個有好下場?
「白蓮,既然你叫我一聲姐姐,就聽我一句勸。」
花想容並不看好她們的發展,「當年京城第一名妓杜十娘的故事,你也聽說過,那些男人哪有真心的?」基本上杜十娘想從嫖客中尋找真性真情的良人,就是一大錯誤。要是不存狎玩之心,又怎會上青樓嫖妓?
「他不一樣,他對我是真心的。」白蓮不服氣地爭辯,她就是相信林公子。
「當年杜十娘不也以為李甲是真心的?可只落得怒沉百寶箱,投河自盡的下場。」
「那是因為李甲父母反對,他不敢忤逆父母——」
「你敢保證林公子的父母就不反對?」花想容截斷她的話,要知道她們這種人沒人看得起,普通商人、市井小民娶個娼妓已經不容易了,而自以為清高的書香家庭是最重門第出身的了。「到時他敢反抗父母,落下不孝罪名嗎?」
「林公子一定會勸說他父母的。」白蓮的語氣也不那麼肯定了,但一想到心上人信誓旦旦的保證,又恢復了信心。「他說他一定不會辜負我的。」
花想容一翻白眼,「張生都辜負了崔鶯鶯了,你還信男人的保證?崔鶯鶯還是大家閨秀呢。」當初張生追求崔鶯鶯時,不也誠心誠意,花招使盡?等上了手,後來嫌人家長得太美,是禍水,又說人家不端莊,拋棄了人家,還把他們之間的情事拿來和朋友吹噓,津津樂道。男人啊,還不是圖個新鮮,一旦厭倦了,當初的優點都成了缺點,成了拋棄的理由。古人早就說「士之耽兮,尤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我信他。」白蓮固執地說。
花想容雖然不太相信這位林公子,卻不忍戳破她夢幻的泡沫。陷入愛情的女人啊!「好吧,我不說了。」再說下去白蓮恐怕就要生氣了,姐妹情再好,一為了男人,都拋到一邊去了。「你當真下決心不接客了?」
「嗯。」
「那讓林公子花點錢把你包下不就成了?最好給你贖身。」
「他進京趕考,盤纏本來就不多。」白蓮無措地絞扭著手。
「沒錢也學人家來嫖妓!」花想容很想破口大罵,進京趕考不好好溫書,竟跑到花街柳巷廝混。
「花姐姐……」白蓮可憐兮兮地喚道。
「好了,好了。」花想容心一軟,「把我那雙鳳含珠金釵拿去賣了,那鳳凰含的可是夜明珠,夠他包下你一些日子了,嬤嬤只要有賺,就不會再說什麼了。?
「謝謝花姐姐。」白蓮高興地抱住花想容,「要不是你,我真不知怎麼辦才好。」就知道花姐姐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有事找她准沒錯。
「少來,我又不是你那林公子。」花想容笑罵著掩飾自己的羞澀,她最不習慣接受人的感謝了。「要抱找他去!」
「說什麼呀!」白蓮羞澀地笑著,「不理你了。」
花想容卻在心裡一嘆,為什麼青樓女子總是愛上文人?文人文質彬彬的禮貌、表面的尊重對慣受人凌辱的妓女來說,是致命的吸引力。他為你吟詩作賦、讀書繪畫,對你溫柔誘哄、甜言蜜語,不過是為最終上床增加點情調而已,與那些一交銀子就想拉著人上床的粗漢並沒有本質的不同。他們都一樣把青樓女子視為滿足色慾的工具,只是為了表現自己風流倜儻、格調高雅,要對方心甘情願,手法更迂迴曲折而已。
「我寧願直截了當,銀貨兩迄。」花想容咕噥一句,人家買笑,她賣笑,何必拐彎抹角?她根本不相信上青樓的男人會對妓女用真情。最討厭的就是虛偽的文人,把任何卑下的念頭都披上一層神聖高潔的外衣,給了這些身陷風塵、早已不敢奢望幸福的女人以希望,然後又把她們推進絕望的深淵,偏偏這些女人就吃那一套,搶著吃裹了糖衣的毒藥,傷身又飭心。「我說,嗯——林公子要是負了你,不,以後有啥事,來找我就是了。」她還是但書一筆,免得這傻丫頭日後學杜十娘,不投運河投曲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