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又,又要被罵了。
她作善事從來不奢望會有好報,可是也不該……不該有惡報啊!葛雨瑩想,拿一張冷臉來對待她這麼善良的姑娘,說得過去嗎?何況今天還是她生日耶,沒祝賀沒禮物已經很可憐了,竟然還要因為作了好事而被挨罵,太沒有天理了。
葛雨瑩立正站在黎淵辦公桌前,趁著對岸炮還沒有轟過來的時候稍微苦中作樂一下,細細觀賞黎淵那張無論生氣或憂鬱都很迷人的男性面孔。真奇怪,一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竟然也可以這麼有魅力,深深吸住人的眼睛不想轉移,實在沒有道理,她想。
「我看丁氏集團總經理可以換人了。」黎淵冷冷對她說。
「哇,好驚訝哦,黎總準備跳槽嗎?」她雙手貼著臉頰,眼睛瞪得很大。
「我不跳槽,只是和你換位子坐坐看,你覺得如何?」
「嚇我一跳,原來是想換椅子坐。奇怪,我的椅子會比較舒服嗎?只是多放了一個蠟筆小新的椅墊而已……哦,我懂了。」她神秘兮兮的點點頭。「黎總,你放心,我很知道『這種時候』該為你準備什麼食物,還有葯,我立刻就去藥房幫你買。」跟著深深一鞠躬。「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沒有為你事先準備。」轉身就要走。
「站住!」黎淵低吼,「給我回來。」
葛雨瑩不敢離開門口太遠,怕必要時會來不及逃,只在原地旋轉一百八十度。
看她臉上誠惶誠恐的神情,黎淵聲音軟下來。「瑩瑩,我並不是在跟你發脾氣。」
「沒關係,沒關係,我能諒解。『這種時候』,人的火氣都會比較大。」
「你一直在說什麼『這種時候』?」
「就是像你現在『這種時候』嘛!電視廣告上常常有專治這種毛病的藥膏,我明白你一定是很痛很痛了,才會想和我換椅子坐。說來都是我不好,實在應該多準備蔬菜水果喂你,不然你也不會這麼痛苦。請你放心,我絕對絕對不會告訴別人,對天發誓。」
黎淵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恨不得一頭撞死。「不要再給我混了,你過來看看!」
「要我看?黎總,這……不太好吧?怎麼說這裡都是辦公室,你應該去找醫生看……這種毛病,好像應該看直腸科,我立刻去幫你挂號。」又想腳底抹油了。
「來。」黎淵勾勾手指,再指指桌上的行事曆。「看。」
葛雨瑩吞咽一下,慢慢拖著腳步,走到他辦公桌前兩步的距離就死也不肯再往前了,只伸長了脖子往前隨便看兩眼。其實不用看也知道他在氣什麼。「看好了啦。」她壓低了聲音,表情好委屈。
「很好。請給我一個完美的解釋,為什麼我整個星期下午的時間表全是空白?」
葛雨瑩以壯士斷腕的口氣回答:「今天下午三點半的張董事長改由總裁親自接見,明天下午兩點的工程會議改由李經理主持,四點的業務簡報改為各部門分別舉行,後天星期三下午兩點半是賽門先……啊喲!痛!」
「怎麼了?」黎淵緊張的看她一臉痛苦的表情。
「嗚,咬到嘴唇了。」她捂著唇,暗罵自己的嘴,但願他剛才沒有聽清楚。
黎淵其實已經快笑出來了,只是還佯裝很生氣的樣子,不然怎能叫她知錯?「你剛才說賽門先生──他不是已經回去了嗎?」
「咦,我說了嗎?沒有人聽見啊。」
「你把舌頭咬斷也沒有用,我聽得很清楚,難道我不是人嗎?」
「好啦,我認了!你要殺頭還是開除,隨便你,反正命只有一條。」
「我怎敢開除你?說不定丁總裁等下就要宣布總經理給你當了。」
她連連擺手。「千萬不要這樣,黎總。堂堂大男人和嬌弱的小女生爭風吃醋是很沒有面子的,被人聽見不光榮。」
黎淵再忍不住嘴角開始抽泣,最後用力咳一聲才控制住。「夠了,你不用再逗我了,只要你坦白告訴我究竟又有什麼陰謀?」
看見他笑了,她的聲音就大起來了,兩手往腰際一插,嗔道:「陰謀?你這話說的有夠難聽,好像我是個奸詐小人似的。」
「我是覺得你很奸詐……」他搖搖頭,「你是想讓我空出時間陪儀安,對嗎?那晚和兆安兩人串通,也是故意要讓我和儀安單獨在家,對嗎?」
「黎總英明!」她高呼萬歲。「今天下午小姑要和畫商見面,明後天等她的畫全運到了又有許多事要忙了,我和丁伯伯商量過,反正公司這陣子還算空閑,你也難得和小姑相聚,所以就幫你把一些約會挪后或取消,讓你也趁機休息一下。」
眼見越說他的臉色越沈,低垂的視線聚在行事曆上,表情也凝住不動了。葛雨瑩暗叫不妙,開始躡著腳偷偷往後退,一步,一步,又一步。
「沒用的……不適合的兩個人無論鎖在一起多久還是不適合……」他喃喃自語。
她好不容易溜到門邊,正要走出辦公室,聞聲又回過頭來。「你說什麼?」
「沒什麼。」黎淵揮手要她出去。
「我聽見了,黎總。」她抿抿嘴唇,感覺剛才咬破的地方痛的很。「適合或不適合,那是要兩人真正努力過以後,才能大聲說的話。而你們實際上並沒有『鎖在一起』啊!雙方分開這麼久,該如何溫柔相待,如何相扶相持、經營努力呢?就算……就算真的不適合,你既然可以為了事業娶小姑,為什麼不能負起責任好好愛惜她?」
黎淵倏地抬頭,表情在一分鐘內變化了好幾次。「你不覺得……你沒有資格和我說這些話嗎?尤其你什麼狀況都不明白。」
他平淡聲音里的冰冷溫度,讓葛雨瑩心寒。
「你說的對,我很抱歉。」她低著頭,輕輕地說完,轉身離開他辦公室。
***
五點。黎淵看錶,面無表情地走出畫廊。
「儀安,我是在丁氏集團上班,不是在鋼琴酒吧里打工。」儘管他聲音聽起來是平靜的,眉宇之間也沒有糾結,但丁儀安很清楚,黎淵不是在說笑話,他是生氣了。他從來沒有大聲和她說過話,不論她情緒多激動多憤怒,他始終用平平淡淡的口氣和她對答,到最後,好像全是她一個人的不對。
「我只是請你在開幕典禮當天演奏一曲,有必要說成這樣嗎?」
「你應該事先徵求我的意見,不是像剛才在畫商面前突然提出這事,而且還說的像我已經同意一樣。」
「如果我事先問你,你就會答應嗎?」
「不會。」
「那我就算先問你,又有什麼用?」她冷笑兩聲。
「你這叫做趕鴨子上架。」黎淵耐著性子對她說:「我可以拿錄音帶讓你播放,也可以幫你另外找合適的人演奏,好嗎?」
「我只要你親自演奏──如果你見過我那張畫,就會了解我的要求是必要的!」
「你剛才已經讓我看過照片了,你畫的是我奏琴的樣子,很美,讓我很感動,但我仍然不認為你的要求是必要的。」那壓抑情緒的聲音和事實求是的口氣,讓丁儀安完全聽不出他話里所謂的感動。
「那是我這次展覽唯一的人像畫,是我最重視的一張!」
「但你不能要求我……像猴子一樣站在你的畫旁邊表演給人家觀賞。」
「你就這麼……不願意為我演奏?」丁儀安很想哭,但在他面前,她表現出來的卻是氣憤。
老師,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比演奏給自己心上人
聽,看著她眼裡洋溢對你的崇拜與愛情,能更讓
男人快樂滿足呢?……
丁廷君的話閃過他腦海。黎淵痛苦的閉了閉眼睛,他確實不願為丁儀安演奏,因為他受不起那雙燃燒熱烈愛慕的眼眸。如果那雙視線來自他深愛的人兒,或許如廷君所言,演奏將會是莫大的喜悅,雖然黎淵至今還沒有機會驗證,但他至少能確定,當愛戀的目光來自於一位他無法給她愛情,卻又衷心不願她受到傷害的女人身上時,這演奏,絕對不再是享受,卻是痛苦的煎熬。
他不能再讓儀安如此無止無盡的沈淪下去,她遲早要從夢境中醒來;最起碼,他不能再度推她更陷入而更難以自拔。一次就已經太多了。
一次,已經害得她為他浪費幾年的青春。女人最寶貴的青春。「儀安,我希望你能更尊重我一點。」他咬牙拒絕。
「我沒尊重你?為了畫那張畫,我好幾天沒有闔眼,滿心滿眼除了你再容不下任何東西,只想將我深愛的人最美好的一面刻畫在畫布上,完成之後只差沒有虛脫昏死。我把整個靈魂全部投注進去了,現在不過是希望你撥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時間,連曲目都由你自己決定,這樣還不夠尊重你?黎淵,你說話公平點!」
丁儀安只差沒有吼叫吶喊,但整顆心都在滴血。
「我現在不想談了,等你冷靜下來我們再說。」他遞給她一根煙,為她點火。
「我夠冷靜,黎淵,你不要每次都用這話堵我的嘴。」丁儀安大口吸著,把淚水逼回體內,拿冷眼看他。「腦袋不冷靜的人是你,你甚至連考慮都沒有考慮。」
「你根本沒有給我考慮的時間。你讓我很難堪,儀安。」
「你的當面拒絕更讓我難堪!」
「你要這樣吵下去,我們永遠談不出結果。」
「你說的好像全是我在無理取鬧似的!」
「我沒有這麼說。」
「但你話里分明就是這個意思!」
「為什麼我們每次說到最後,都是在反覆同樣爭執?」
黎淵口氣里的無奈與疲憊感,只讓丁儀安覺得更委屈。「你想知道原因嗎?那是因為你連吵都懶得跟我吵。」她不顧此刻人在大街上,兩行眼淚水迸了出來。「不是我不尊重你,是你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你的眼裡永遠只有你的工作和你的尊嚴,從來沒有我,連吵都不屑和我吵,對不對?」
「你這是說到哪裡去了?難道要我喜歡和你吵架,才算把你放在心上嗎?」
「你歪曲事實,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愛──我!」
他攫住她顫抖的肩頭。「儀安,我們先回家再說好不好?這裡是街上。」
丁儀安甩開他安撫的手,激動地用力吸兩口煙,眼望著地上好一會兒,說:「黎淵,畫那張畫的時候,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後畫的是你閉著眼睛的神情,因為,我發現自己根本畫不出來你眼底的愛意──我從未見過你用情愛的眼神看我。我,我畫不出來啊!」
她一手蒙著臉啜泣起來。黎淵張臂抱她入懷,讓她趴在自己胸口哭了好久好久。他找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言語,除非……騙她說愛她?
丁儀安喘過氣來,緩緩推開他。「你先回去,不要管我,我想一個人走走。」
「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這樣離開,你跟我回去。」
「不要。」丁儀安抬頭,給他一個苦澀的笑。「我只想靜一靜。」
「你要去哪裡?我送你。」他輕輕托著她手肘,想帶她上車。
「我不要你送。」丁儀安離開他身邊。「我可能會……看場電影或找個地方坐坐,總之不會做傻事,你可以放心。」
「你還在賭氣。」黎淵嘆道。
「沒有賭氣,真的。這麼多年下來,我也沒什麼好氣的了。」她丟下煙,用腳跟踩熄,伸手將頭髮攏了攏,對他說:「你走吧,我不會太晚回家的。」
***
黎淵開著車,沿著街邊,跟著走在行人道上的丁儀安身後緩緩前進。
畢竟是不能放心的。儀安剛才指責他的話里,有正確也有錯誤。黎淵捫心自問,他不愛儀安,但她卻始終在他心上。這些年裡,雖然分隔兩地,但他起碼做到了對她忠實,從沒有找過別的女人。
然而,即使如此,也不能削減一分一毫黎淵心中對丁儀安的內疚。看著她走進一家咖啡店裡,黎淵停下車,坐在車中燃起煙靜靜等待。如果早知道儀安會陷的如此之深,如果廷君沒有離家出走,如果能再次選擇……
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對葛雨瑩說的話。人不是活在一連串如果里的。
不知怎地,葛雨瑩的笑容最近總是盤旋在他面前,心中像多了個影子,怎麼也擺脫不掉。不管怎樣抗拒,怎樣躲避,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眼、他的心。要自己不再去想,她還是從心底鮮明活蹦出來,自自然然就生了根。
這樣擾亂的心情他從未經歷過,也形容不出來,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只是個小女孩,不知道天高地厚,黎淵想。
要他努力經營這樁婚姻?他苦笑起來,深深吸著煙。他應該努力修改自己去符合儀安心中的形象嗎?一個浪漫至極,能終日對她說綿綿情話的男人?一個只為演奏小提琴而活的男人?當她畫畫寫生時,他便奏琴寫曲,夫妻兩人一起攜手讓藝術和現實生活完美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他從來不是這種人。從一開始,儀安的這份期望就註定要落空的。
黎淵看看手錶,她已經進去了二十分鐘了。丁儀安和他唯一共同的嗜好就是喝咖啡,心情鬱悶時喝得尤其多。看情形她短時間內是不會離開的。他撥行動電話給丁兆安。「我和儀安的事情辦完了,你和張董事長的商談結果如何?」
「搞定啦!瑩瑩那張嘴像抹了蜜似的,哄得張老頭子樂得差點不想回家。」
黎淵微笑。「那她現在呢?」
「當然回家啦,黃臉婆在家裡等他吃飯,怎能不回家?」
「不,我是問瑩瑩。」
「哦,應該回家去了吧。我跟她說了今晚全家各自行動,不用她作菜了。你和儀安準備上哪兒去吃?」
「我們……」他瞄了咖啡店門一眼。「還沒有決定。」
「好吧,晚上回家見,我約了人,要走了。」
關上電話后,黎淵下車,才發現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像極了那份因思及葛雨瑩而晃動的莫名情感,薄薄的涼涼的雨絲,飄渺地圍繞在他周圍,墜落在他心頭,分明感覺得到它的存在,卻看得迷濛,伸手捉也只是空虛一片。
黎淵頂著雨走進咖啡店裡,目光找到坐在角落裡,正在抽煙沈思的妻子。緩步走到小桌邊,他溫和地開口問:「回家了好嗎?」
丁儀安抬頭對他望了一眼,倒是沒有訝異他會一路跟著來。「我還想再續杯。」
「那我陪你喝。」黎淵想坐下,卻被她制止。
「你自己走吧,我會叫車回去。」她擺擺手中的煙,白色煙霧冉冉晃動。
「今天是……瑩瑩生日,她似乎一個人在家裡。我們回家陪她好嗎?」
丁儀安笑了,深情凝望著他,柔聲說:「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起,你一直是這麼細心體貼的。別的男人很容易會遺忘的事,你從來沒有忘記或疏忽過,有你在身邊,我應該什麼都不用煩心,什麼都不或缺了才對。君君曾經誇你是女人心目中的理想丈夫,至今我也深信不疑,但是,為什麼我們之間始終像隔著山……問題出在哪裡呢?是我的要求太高了嗎?我又要求了你什麼呢?我真的不懂……」她最後幾句話,小聲的像在問自己。
黎淵胸口起伏几下,將行動電話放在她桌上,說:「外面下雨了。電話你拿著,有事打給我,我在家等你電話。如果沒有接到你的電話,我兩個小時後來接你,好嗎?」
丁儀安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又陷入自己的迷惘中。
回到家,黎淵轉動鑰匙,推開門走進一片黑暗裡。
葛雨瑩纖小的身影正坐在餐桌前,面對著一塊小蛋糕,十指在胸前虔誠相纏,專註的視線凝聚在那方蛋糕上,柔軟的嘴唇輕輕顫動著,好像在默念著什麼。
他開門的聲音驚動她抬起頭來。「咦?黎總?你怎麼回來了?」
黎淵但笑不語,走到她身邊,掏出打火機,在她面前點燃。「許願是需要蠟燭的,讓這個姑且權充一下吧。祝你生日快樂。」他含笑舉著打火機。黑暗中兩朵火光在她的眼眸中閃動,燦燦如星。
葛雨瑩獃獃的看著他半晌,才鼓起腮幫子吹熄火苗。「謝謝你。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她的聲音塞住了似的。
「你兩星期前說過這星期一是你二十五歲生日。」
「你……有很可怕的記憶力。」她拿看怪物的眼光望他。
他笑笑,問:「好小的蛋糕,自己作的?」
「當然是──買的。自己作多麻煩,其實我很懶得進廚房的,才沒你想像得那麼勤快呢。」葛雨瑩向他攤開手心,「拿來吧。」
「拿什麼?」
「禮物啊。你會記得我的生日,總該有所準備吧?」
「本來是想過要買的,今天早晨一混亂就給忘了,改天補好嗎?」他誠懇地說。
她頹然垂下手,一臉掩不住的失望。「算了,我早有心理準備了,料到今年什麼禮物也不會收到。本來還想給自己買顆紅寶石,獎勵自己今年過得很勇敢,那天和丁伯伯逛街時看到一顆好漂亮的,有點像君君生前珍藏的那顆,沒想到價錢貴得嚇死人,只得作罷。」
「什麼紅寶石?」黎淵一怔。
「不告訴你。」她扮個鬼臉,「要是我說出來是在哪家店看的,你又要懷疑我是在故意敲你竹桿,罵我奸詐。不過你還能記得我生日,我就已經很高興了。人是不能太貪心的,對吧?」
她強顏說笑的神情讓黎淵心生強烈的不忍,想到如果丁廷君還在,肯定會……
「你等等。」他說。
葛雨瑩訝異地看黎淵走進他卧房,幾分鐘后竟然拎著琴盒出來。
「你要奏琴給我聽?」她驚喘,這份禮讓她眉也開了,眼也彎了。
「想聽什麼曲子?」黎淵微笑從盒中拿出提琴。至少這是他能幫廷君作的。
她還沒有從過度的驚喜中平復過來,吶吶地說不出話。
「沒有意見?那……我奏首孟德爾頌的,好嗎?」
黎淵開始演奏了。弓和弦相觸,第一個音符破空迸跳出來的剎那,她的心就開始顫抖,整副思想頓時被瞬息萬變的琴音佔領了。琴音不只從黎淵的弓弦上湧現,他的手指、手臂、肩膀,和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份和姿勢都在釋放著感情,那琴聲從她耳膜竄入靈魂深處,從周圍空氣滲入她渾身肌膚,喚引著心臟跟隨每個音符爬升再降落,復陡然升起而後又滑落,領導著所有情感膨脹,再膨脹。
時空異變了,她身軀被拋進了汪洋大海中,琴聲竄高時身軀便隨著浪頭飄高,琴聲顫動時像千百個浪頭同時襲擊而來,琴聲低垂時彷佛被捲入無底漩渦,胸腔被壓迫的感覺讓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四肢百骸失去所有力氣,只能無助而脆弱地,被他的弓弦牽扯出來的巨大浪潮淹沒,淹沒……
終於,完全的靜默,漲滿的情緒空寂了,海浪也平息了。
黎淵停下動作,怔怔與她相望,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給震撼而難以言語。演奏時那無以名狀的飽滿感漲滿胸口,讓他心跳澎湃,想永遠這樣奏下去。
那兩道漾滿溫柔的深邃目光融合了一股奇異的攝人的光彩,穿透了一室寂靜將她籠罩,糾纏得她一顆心激湯不已,靈魂被他吸去,喉嚨乾澀的簡直發不出聲音來,不知過了多久之後,葛雨瑩才勉強發出蚊鳴細聲:「就一首啊?」
「我奏不下去了。」他聲音啞了。
「啊,平常太懶了,沒有練習,對嗎?」她硬掰過來。
「對。」他笑了,那笑容,虛假的讓她想哭。
黎淵收起提琴,燃起了煙,在黑暗中靜靜抽著,回復平日那副閑適淡漠的神態,讓葛雨瑩幾乎懷疑剛才的一切只是夢境,剛才奏琴的人是個陌生人。
沈默的空氣靜滯好久,她緩緩開了口:「對不起……我今天早上對你說了那種過分的話。」
「沒關係。我說過,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生氣的,何況你又沒有說錯什麼。」見她嘴唇邊上紅腫一塊,是早上在辦公室咬的,他想起了就好笑。「嘴唇……還痛嗎?」
黎淵不經意抬起手,食指輕輕撫上她軟軟的唇。
輕如蝶棲的一觸,溫柔得叫她震顫,強猛得叫他心悸,一瞬間,流動的時光停滯了,停滯在他手指和她唇瓣相貼之際,停滯在他迷失的視線和她心醉的眼波中,靜謐的眷戀在相纏的目光中如夢一般緩緩升起,他既不想移開手指,她也不願轉開臉……
久久,久久,黎淵勉力讓手指離開她的唇。
「我要去接儀安了。」他柔聲道。
「嗯。」葛雨瑩輕應了一聲。
他沒有再說什麼,轉過身子,走出她逐漸發熱朦朧的視線之外。
短短几小時之內,雨勢便增大了,嘩啦啦地從雲端往下直瀉。
整段路上只聽見雨打車頂的聲音,眼見快到家了,丁儀安終於打破沈寂,問:「你怎麼了?好像走了魂似的?你說兩個小時,可是我等了將近三個小時。」
「對不起。」黎淵扶著方向盤,心不在焉地說。
「我不是要你道歉,只是很擔心你是不是出事了。和你約好時間你從來不遲到,而且還晚這麼久。」她輕輕說。
「我在想一些事情,不知不覺就開著車兜起圈子來,沒有注意到時間。」
「沒事就好。想什麼會讓你想到連時間都忘了?我可以知道嗎?」
「當然。」黎淵停一下,說:「儀安,你畫展的事,我決定……」
「等等。」她制止他,「你先聽我對這件事的決定──我想過了,我不能勉強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所以這件事就到此結束,好嗎?」
黎淵轉頭訝異地看她一眼,她神情誠懇溫柔。「謝謝你。」他微笑道。
「不,是我太任性了。」丁儀安笑嘆一聲,「剛才,我一直在想我們之間的關係,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後來竟然是瑩瑩的一句話讓我省悟的。」
「瑩瑩說了什麼?」黎淵喉嚨一緊。
天際驟然劈過一道電光,轟隆隆響起的雷聲讓他突感心驚肉跳,潛伏在心底的不安感,一陣急似一陣地催促他加快車速。
「她把你形容成一棵大樹,你會開漂亮的花讓人賞心悅目,你會生出柔軟的枝芽撫慰人心,你有滿樹的綠葉為人擋雨遮陽,你有強壯的樹榦給人安全感──可是,因為你是樹,所以你不會向人靠近,必須由人向樹走去,向你貼近,才可能與你交心。」
黎淵越聽心越亂,腦袋裡好像有隻小蟲不斷嗡嗡作響。
「她什麼時候跟你說這些的?」
「有天晚上你和兆安加班,沒回來吃晚飯,我們倆在房間里整理君君小時候的照片,那時候聊起的。她是個非常細心貼心的女孩,難怪君君會愛上她。」丁儀安望著車窗外淅哩嘩啦狂落的雨水,放低了聲音說:「今天想起她提醒我的話,我終於決定,既然你不會向我走來,我只能向你靠近──如果你願意和我重新開始的話。黎淵?」她轉過頭看他,「你有沒有在聽哪?」
「當然有。我也希望我們能重新開始。」他衷心地說。
「黎淵,我真希望我們能回復十年前剛認識時的感覺……每天每天,君君練習拉琴,你彈琴為他伴奏,而我在你們的琴聲中繪畫。我簡直想不出這輩子還有比那時更無憂無慮的時光。後來君君不修音樂了,可是我們還是偶爾相聚,一直到君君離家出走……當時,我真以為我和你已註定無緣,誰知道你竟然向我求婚……」丁儀安閉上眼懷想著,雙頰斐紅,愛情布滿了她的眼角和唇角。
「廷君剛跟我學琴的時候,他才……十七八歲吧?好久以前了。」
「是啊,可是我剛剛在咖啡店裡,一段段往事回溯起來,好似昨天一樣。黎淵,等畫展結束以後,我會回澳洲一趟,把那邊的家賣了,搬回台北住,你說好不好?以後你安心上班,我在家畫畫,我們說不定還可以有個寶寶,現在四十多歲都可以生孩子,我才三十五,也不算太老,你說對嗎?不過你也要答應我,偶爾給自己放個假,我們倆出國走走,陪我寫生取景,好不好?我還會認真學作菜──瑩瑩說要教我作你喜歡的辣椒小魚乾呢!」
她滿懷著憧憬,一路描述心目中未來生活的美好面。
到了家,黎淵一將門打開,濃臭洋蔥味隨即撲鼻而來,兩人都不覺皺起眉頭。丁儀安伸手到門邊摸索電燈開關。「咦,是瑩瑩在作菜嗎?她為什麼不開燈……啊!」她一腳踏進濕漉漉的地面,險些滑倒,等燈亮后見到屋裡水淹滿地的景象,更不由得發出驚叫。「老天!這是怎麼回事……水管破了嗎?」
「瑩瑩?」黎淵喊。
沈默的回應。
他心臟劇跳,全身陡然冒出一陣冷汗,當下踩水奔進屋裡。
浴室門沒有關。水從浴缸水龍頭嘩啦啦地不斷衝下,從浴缸滿出后流到地面。
葛雨瑩赤裸的身子仰躺在滿缸水裡,青白臉蛋仰在水面外,雙眸緊閉,氣若遊絲,伸在浴缸外的左手腕上開著一道深深的紫紅色的刀痕,鮮紅的血液不住由割口內一滴一滴流出,流進水中稀釋成比粉紅色更深一點的紅,再從浴缸邊緣流下,滿浴室的地面被這怵目驚心的液體淹沒。
黎淵全身溫度降落到冰點,一顆心幾乎在剎那死去。丁儀安放聲尖叫。
他踏步衝上前,抓下掛在牆上的毛巾,將葛雨瑩腕上傷口緊緊扎住,抱出水面,她身軀的輕盈讓他不由自主地顫抖,唯恐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你總想讓人以為你是不近人情的,而其實你並不是如此……
不樂觀的人活得一定很痛苦。我才不自尋煩惱呢……
或苦或樂都是自己想出來的。他想開了,把以前的悶苦都扔了,自然就開朗起來了。我看君君最後之所以會決定拋下一切,多少也是受到那樁走私案的影響……
你既然可以為了事業娶小姑,為什麼不能負起責任好好愛惜她……
本來還想給自己買顆紅寶石,獎勵自己今年過得很勇敢,那天和丁伯伯逛街時看到一顆好漂亮的,有點像君君生前珍藏的那顆……
你還能記得我生日,我就已經很高興了,人是不能太貪心的,對吧?……
她的巧笑倩兮,她的體貼解人,一幕幕景象在他腦中如電光驟現……
黎淵大叫:「你要撐下去!」
他以大浴巾包裹住她虛弱的身子,摟抱在懷裡,向屋外狂奔而出。
雨,越下越大了……